方舟子

2003年10月6日，瑞典斯德哥爾摩的卡羅林斯卡醫(yī)學院諾貝爾獎委員會宣布，將當年的諾貝爾醫(yī)學獎授予美國伊利諾大學厄巴那-香檳分校教授保羅·勞特伯爾和英國諾丁漢大學教授彼得·曼斯菲爾，以表彰他們在20世紀70年代為開發(fā)核磁共振成像技術(MRI)所做的重大貢獻。MRI被譽為20世紀最重大的醫(yī)學技術發(fā)明之一，它的獲獎早在預料之中，而且這兩人在開發(fā)這一技術的過程中起到的關鍵性作用也舉世公認，似乎不應該出現(xiàn)什么風波。

但是幾天后，卻發(fā)生了在諾貝爾獎歷史上罕見的一幕：一向自稱是MRI發(fā)明人的美國佛納公司創(chuàng)建者、CEO雷曼·達馬迪安指責諾貝爾獎委員會“篡改歷史”，并花費29萬美元在《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洛杉磯時報》等美國大報以及瑞典報紙上刊登整版廣告，題圖是一個上下顛倒的諾貝爾獎章，以抗議諾貝爾獎委員會沒有頒獎給他，認為諾貝爾獎委員會犯下了一個“必須糾正的可恥錯誤”。該廣告下方附有一個表格，呼吁讀者將它剪下、填寫，并郵寄給諾貝爾獎委員會，要求在2003年12月10日頒獎時把達馬迪安增加進去。當然，在歷史上諾貝爾獎獲得者名單一旦公布，就從來不做任何改動，這一次也不例外。

每隔幾年，諾貝爾獎的頒發(fā)總會引起異議，特別是醫(yī)學獎，經常被指責遺漏了該授予的關鍵人物?，F(xiàn)代科學研究越來越傾向于集體合作，每個重大發(fā)現(xiàn)、重大發(fā)明往往有多人參與，但諾貝爾獎卻有名額限制，每個獎項每次最多只能授予三人，因此有時就不得不做一番取舍，也就難免會有爭議。但是這場爭議顯然不屬于這種情形。諾貝爾獎委員會還剩著一個名額不用，讓人懷疑是故意不給達馬迪安。事實上，此前就MRI的發(fā)明權歸屬問題已經爭論了許多年，而且爭得頗為激烈。2002年，《華爾街日報》曾發(fā)表一篇文章聲稱，諾貝爾醫(yī)學獎之所以遲遲不頒發(fā)給MRI，就是因為“達馬迪安問題”。但是到了2003年，勞特伯爾已經74歲而且健康狀況不佳，或許諾貝爾獎委員會因此覺得不能再拖下去了。

為了了解這場惡斗的由來，有必要先知道一點人類認識和利用核磁共振現(xiàn)象的歷程。在20世紀30年代，物理學家伊西多·拉比發(fā)現(xiàn)原子核在磁場中對著磁場呈正向或反向平行排列，并施加無線電波之后，則能使原子核的朝向發(fā)生翻轉。因為這項研究，伊西多·拉比于1944年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在20世紀40年代，兩名美國科學家菲利克斯·布洛赫和愛德華·普塞爾分別獨立地做了第一個核磁共振實驗。他們發(fā)現(xiàn)原子核在強磁場中能夠吸收無線電波的能量，然后重新釋放出能量恢復到原來狀態(tài)，這段時間被稱為“弛豫時間”。通過分析這些無線電信號，人們能夠知道許多種分子的結構和形狀。菲利克斯·布洛赫和愛德華·普塞爾為此分享了1952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

從那以后，有一些科學家開始研究如何利用核磁共振技術檢測生物樣品，但是直到1969年才由達馬迪安首次想到通過測核磁共振的“弛豫時間”將癌細胞與正常細胞區(qū)分開來。達馬迪安接受的是醫(yī)學教育，獲得了醫(yī)學博士學位，但當時他在紐約州立大學南部醫(yī)學中心從事基礎研究，想要找到檢測癌癥的新辦法。1971年，達馬迪安在美國《科學》雜志上發(fā)表論文報告了他用小鼠做實驗的結果，文章聲稱他已成功地用核磁共振技術分辨出癌組織和正常組織。第二年，他就其掃描方法申請了專利，并于1974年獲得了這項專利。

1971年，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的一名研究生在重復達馬迪安的實驗時，當時在該校從事核磁共振研究的勞特伯爾碰巧在他旁邊。勞特伯爾在看了該實驗之后，認定達馬迪安采用的技術并不實用，無法用來診斷癌細胞。后來，他在一家漢堡包店用餐時想到了一個主意：再加一個變換位置的弱磁場以產生磁場梯度，這樣就能得到掃描圖像，而不是像達馬迪安的掃描方法那樣只能得到零散的數(shù)據(jù)。他在記事本中記下了他的想法，并請人簽字作證。之后，勞特伯爾開始做有關實驗，并最終得到第一個活體(一個蛤蜊)的第一張MRI圖像。他于1973年3月在英國《自然》雜志發(fā)表了論文。

1977年，達馬迪安和其研究生建造了第一臺MRI全身掃描儀并獲得了第一張人體掃描圖像。1979年，達馬迪安離開紐約州立大學，創(chuàng)辦專門生產商用MRI掃描儀的佛納公司，采用的是勞特伯爾發(fā)明的磁場梯度法。英國的曼斯菲爾進一步改進了磁場梯度法，使之能對圖像做數(shù)學分析，并使得MRI能夠極快地形成有用的圖像?，F(xiàn)在MRI已成為常規(guī)診斷手段，每年全世界的醫(yī)院合計大約要做6千萬次MRI，除了用于發(fā)現(xiàn)、診斷癌癥外，還有其他許多用途。由Mill衍生出來的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技術(fMRI)更是成為研究大腦功能的重要工具。

盡管勞特伯爾在其原始記事本中提到達馬迪安，但是在那篇發(fā)表于《自然》的論文中卻沒有引用達馬迪安的論文。勞特伯爾后來解釋說這是因為參考文獻的篇幅有限，無法詳盡引用。達馬迪安無法接受這個解釋，認為勞特伯爾是故意抹殺自己的貢獻。兩人的敵對關系就此開始。1988年，為了表彰他們對MRI技術所做出的“獨立貢獻”，美國總統(tǒng)里根同時授予達馬迪安和勞特伯爾全國技術獎章。在頒獎大會上，勞特伯爾主動想和達馬迪安握手，被達馬迪安拒絕。達馬迪安為了維護自己MRI發(fā)明人的地位，不惜大興訴訟，曾經控告生產MRI掃描儀的通用電器公司侵犯其專利，并于1992年勝訴，獲得1.105億美元的巨額賠償。

達馬迪安對MRI技術的發(fā)明做出了自己的貢獻。這是難以否認的；現(xiàn)在的問題在于，這個貢獻是否大到足夠被授予諾貝爾獎的地步?如果足夠的話，諾貝爾獎委員會為什么故意不頒發(fā)給他?

認為達馬迪安不該獲獎的人表示，這個諾貝爾獎表彰的是核磁共振成像技術在醫(yī)學中的應用，而達馬迪安發(fā)明的掃描技術既不能成像，也不能用于診斷，至多只能算是個有先見之明的先驅者。甚至還有人指出，達馬迪安發(fā)表在《科學》雜志上的那篇論文別人重復不出其結果，應該算是錯誤的論文。

也有人認為，諾貝爾獎一般只授予那些活躍在科研第一線的科學家，而達馬迪安自20世紀80年代起就已脫離學術界成為商人，其所作所為不像個科學家(例如，他在1977年的一次新聞發(fā)布會上吹噓其儀器能夠檢測到身體任何部位的癌癥，而即使在現(xiàn)在MRI也無法做到這一點)。而且達馬迪安為人傲慢，動不動就威脅要控告別人侵犯其專利，在學術界很沒人緣。達馬迪安對諾貝爾獎孜孜以求，四處活動拉票，也可能令人反感而適得其反。

另外有人猜測達馬迪安未能獲得諾貝爾獎的真正原因是其宗教信仰。幾十年來，美國原教旨基督徒一直在發(fā)起“草根運動”，以反對在公共學校教進化論，或至少要求同時教神創(chuàng)論。作為現(xiàn)代生物學基礎的進化論早已成為科學界的共識，神創(chuàng)論(現(xiàn)在有時也稱為“智能設計論”)不過是用于欺騙外行的一整套謊言，在學術界毫無市場，極少獲得科學家，特別是生物學家的支持。但是達馬迪安卻是個著名的神創(chuàng)論者，“核磁共振成像技術的發(fā)明人相信神創(chuàng)論”一直被神創(chuàng)論的宣傳品所津津樂道，在生物醫(yī)學界看來卻是一大丑聞。諾貝爾獎委員會也許不愿意看到“諾貝爾醫(yī)學獎獲得者相信神創(chuàng)論”這樣的話出現(xiàn)在神創(chuàng)論的宣傳品上。不過我本人雖然對這些有意無意地欺騙公眾的“神創(chuàng)論科學家”也極為反感，但我認為在授予諾貝爾獎時應該只衡量其科學貢獻，而不應該把候選人的宗教信仰、人品等等作為考慮因素。

按照規(guī)定，有關諾貝爾獎提名、評選經過的檔案要過50年才能公開?？_林斯卡醫(yī)學院諾貝爾獎委員會為什么寧愿空一個名額也不讓達馬迪安獲獎，要到2053年才能知道其內幕。而現(xiàn)在，委員會發(fā)言人所能說的是：“我們不對未獲得諾貝爾獎的人做出評論，我們認為勞特伯爾和曼斯菲爾是優(yōu)秀的獲獎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