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成瑜

一段異國忘年交

簡錦錐腕上有塊古老的勞力士表。那是艾斯尼送他的結婚禮物，他從25歲戴到現(xiàn)在，“只有換表帶而已”。1949年，國民黨敗退臺灣，帶來大批軍人和百姓，還有一群白俄人(十月革命后，支持沙皇的人被歸為“白軍”、“白俄”——編者注)，其中包括艾斯尼。簡錦錐當年18歲，略通英文，在哥哥開的特產店看顧。特產店兼做黑市外幣兌換，58歲的艾斯尼來買東西，發(fā)現(xiàn)這年輕人能溝通，便常來。

當時也有美國人在臺北尋找住處，輾轉找到艾斯尼。艾斯尼請簡錦錐幫忙，簡錦錐不但幫他們找到房子，還幫他們整修屋舍。他從沒聽過馬桶為何物，卻能照著艾斯尼提供的藍圖，并參照附近的泰國輪船公司正在興建的化糞池，幫美國人蓋成了化糞池與馬桶。

當他得到第一筆酬勞t000美金時(當時5美金可雇一女傭)，他拿出一半給艾斯尼做酬謝，艾斯尼婉拒：“別人沒辦法。你有辦法，是你的本事?！边@樣的案子做了大約20件，賺了不少錢。

合資開咖啡廳

六個彼此熟識的俄國人在臺北住了幾個月，非常思念家鄉(xiāng)的面包，他們決定共同出資開一家臺北的Astoria，央簡錦錐幫忙找店面。

在熱鬧的西門町，簡錦錐找到武昌街一段7號店面，雖然這里正對城隍廟(臺灣人嫌廟沖都不喜歡)，俄國人毫不在意。后來熟了，艾斯尼才告訴簡錦錐，他原是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的侍衛(wèi)長，1917年10月革命，沙皇全家被殺，他逃到中國。1921年，蘇俄政府廢除了所有政治流亡者的公民身份，像艾斯尼這樣的流亡者便成為“無國籍人”。

1949年10月Astoria開始營業(yè)(1964年才加上中文店名“明星”)，幾個股東各司其職，簡錦錐也入股500美金，在這個當時臺北最時髦的咖啡廳工作。一樓賣面包點心，二樓是咖啡廳。然后很自然地，簡錦錐認識了蔣經國與他的俄國妻子蔣方良。

追憶蔣氏夫婦

這是一張1953年拍的照片。年輕的蔣經國斜倚在Astoria的沙發(fā)上，蹺著腳，非常放松地笑看鏡頭，中間隔著別人，再旁邊是同樣年輕同樣愉快的蔣方良。蔣經國那樣放松，恐怕是Astoria這個充滿俄國氣氛的地方，對他來說意味著自由。就像當年那段他獨自在俄國留學、在工廠做工、與父親斷絕聯(lián)系的時期：那是他與蔣方良最單純幸福的時光。

每次蔣經國喝完咖啡，都要帶些俄羅斯軟糖、核桃糕回家。某日，當時才上班加多天的柜臺小姐黃碧霞(后來成為簡錦錐的妻子)預先為他準備好東西，他很高興。“去付錢時，我聽到他用俄國話問艾斯尼那位小姐薪水多少錢，艾斯尼說300元。出門時，蔣經國又去問那小姐一個月賺多少，小姐說180。本來要出去了，他又回頭去問艾斯尼：‘為什么你說300，她說180?艾斯尼臉都紅了。我趕快補充，黃小姐上班是早上10點到下午3點，早上8點到晚上6點的人，才是300塊。我這樣講，蔣還不太相信，后來他對艾斯尼說：‘你要對員工好一點啊!”

蔣經國顯然充滿矛盾，那時白色恐怖已然展開，他渾然不覺自己手上沾著血。記得有天晚上，一桌上海人叫服務生：“幾底?”服務生看時鐘說：“12點?！鄙虾Ｈ舜笈R服務生。蔣經國在旁聽了就對上海人說：“你結賬要說：‘多少錢，你說幾底人家聽不懂。”

為人有量方有福

1950～1953年朝鮮戰(zhàn)爭，令飽受戰(zhàn)爭威脅的白俄人感到不安，認為美國人不能倚靠，臺灣也不安全。股份最多的艾斯尼決定把店賣掉，但是在股東拉力果夫等人的干涉下，艾斯尼只分得幾萬元臺幣。美國夢碎、朋友背叛，艾斯尼還面臨了沒有工作便不能居留的窘境。

在這之前，簡錦錐早已在林森北路買下兩間緊鄰的房子，讓年事已高的艾斯尼住他隔壁，方便照顧。如今艾斯尼走投無路，簡錦錐決定租下Astoria繼續(xù)經營，讓艾斯尼有顧問身份得以居留。艾斯尼多次中風，本來會多國語言，生命后期，只會說俄語。這時能溝通的唯有簡錦錐夫婦了。8歲喪父的簡錦錐，把艾斯尼當成了自己的父親，一直照顧他直到1973年去世。

沒想到，艾斯尼剛走，簡錦錐叉得到一對父母。一天拉力果夫來找他，說他與妻子妮娜想搬去與他同住。簡錦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告訴妻子時，以為妻子會反對，不料黃碧霞說：“就讓他們搬來住啊，反正四樓空著……做人要有量，才有福?！?/p>

簡錦錐夫婦原以為拉力果夫夫婦年事已高，身體不好，再怎樣也照顧不了太多年。沒想到拉力果夫夫妻又活了十幾二十年。這對簡家是一大磨煉。女兒簡靜惠記得，他們是貴族出身，“每天一定要吃巧克力、蘋果、喝香檳，我父母真是無怨無悔地供給他們。他太太很憤世嫉俗，覺得臺灣是落后地區(qū)，一直夢想要回俄國。她在臺灣住了幾十年，每天還是穿俄國長禮服、戴珠寶。她不出門，也不學中文，朋友愈來愈少?！?/p>

另一段故事大家就比較熟悉了。詩人周夢蝶1959年開始在“明星”騎樓下擺攤，接著許多作家都來這里寫稿。上個世紀60～80年代，臺灣許多偉大的文學與電影作品都是在這里生產的。

明星是大家的店

簡錦錐除了“明星”之外另有事業(yè)，1968年他成立臺灣第一家精密鑄造公司，賺了很多錢。艾斯尼在時，每天一定要看到簡錦錐才安心。因此等艾斯尼去世，簡錦錐才把“明星”交給妻子，專心經營鑄造事業(yè)。

1989年，明星被股票族占領，有人因股市泡沫慘賠在這里鬧跳樓，簡錦錐決定結束營業(yè)，租給居仁堂素食餐廳。“作家黃春明說你關了我沒靈感。我想怎么辦沒靈感?可是你沒靈感不能揪著我，萬一出人命，你們也不敢來。我跟他說，干脆你把桌子搬回去，結果他真的搬了一套回去。”

2004年，“居仁堂”火災，數百人聯(lián)署要求“明星”復業(yè)。2005年，“明星”重新開幕。

簡錦錐又像1949年第一天開幕那樣每天都來，看報表，研發(fā)產品。接手經營的女兒簡靜惠建議，外帶的點心包裝應該設計得更時尚，簡錦錐說：“等我不在了你再換?！?0年前就有的俄羅斯軟糖、核桃糕、麩皮面包等等，現(xiàn)在仍極受顧客歡迎。

(編輯／王克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