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雷

摘要：本文從歷時的角度對介詞“對”的演變過程進行了考察，指出引進說話對象的介詞“對”的意義來源于表“對答、回答”的動詞“對”，而非由表“面對”意義的“對”虛化而來的。

關(guān)鍵詞：對；虛化

文章編號：978-7-80712-402-3(2009)04-190-02

表示說話對象的介詞“對”從中古始一直沿用至今。但它由哪個意義虛化而來，主要有以下兩種意見：

第一種意見：馬貝加(200，181)。周芍、邵敬敏(2006)認為來源于“對答”義。第二種意見：馮春田(2006，261)、太田辰夫(1987／，239)認為來源于“面對、當對”的動詞，即來源于表示方向的動詞。

筆者經(jīng)過閱讀大量的相關(guān)資料并反復(fù)思考之后認為第一種意見比較合理，而且本人甚至進一步認為“對”的“面對、當對”的動詞意義和表示引進說話對象的介詞意義一樣同樣來源于表示“對答”、“回答”的意義?，F(xiàn)論證如下：

一、從“對”的本義探究

“對”最初是動詞，《說，文》：“對，應(yīng)無方也。”徐鍇注：“有問則對，非一方也?！倍稄V韻》：“對，答也。”可見，“對”最初為“應(yīng)答”之義，如；

(1)長者問，不辭讓而對，非禮也。(《禮記·曲禮》)

(2)三問，而丘不對。(《荀子·子道》)

(3)以對于天下。(《詩·大雅》)

例(1)(2)中“對”跟上文的“問”相對，語義為“回答”，毫無疑義；例(3)中的“對”?！犊滴踝值洹纷椤按鹛煜卵鐾囊病??！皩τ凇笔堑湫偷摹皠釉~+介詞”結(jié)構(gòu)，意思是“向天下回答”。在現(xiàn)代漢語中“對”的這種意義和用法已經(jīng)消失，僅在“對答、對歌、對對子、應(yīng)對”等詞中作為語素保留了一些痕跡。

二、從“對”的意義虛化過程來探究

“對”的詞義和詞性、用法演變，由動詞義開始，演化至今，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五版)中的釋義已達到了16項。除了最后一項為做名詞的姓之外，主要有動詞、形容詞、名詞、量詞、介詞五種詞性。本文僅討論“對”是如何由動詞演變?yōu)楸硎菊f話對象的介詞“對”的，以此來證明本人論點。

在先秦的文獻中?！皩Α陛^常見的句法結(jié)構(gòu)是“S＋不／弗＋對”，如：

(4)石成子曰：“師敗矣。子不少須。眾懼盡。子喪師徒，何以復(fù)命?”皆不對。(《左傳·成公二年》)

(5)子木與之育，弗能對。使叔向侍言焉，子木亦不能對也。(《左傳·襄公二十七年》)

(6)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論語》)

以上幾個句子的句法結(jié)構(gòu)都是“S＋不＋對”。

由此可見，這時候的“對”是一個典型的跟言語行為相關(guān)的動詞。

“對”的虛化起源于它與其他動詞的連用。這也是動詞虛化的一個普遍規(guī)律。當某個動詞不是句子中的唯一動詞，并且不是句子的主要動詞時，該動詞的動詞性就會慢慢減弱。假如這個動詞經(jīng)常在句子中充當次要動詞，一旦語法位置被固定下來，其詞義就會慢慢開始抽象化。其發(fā)展的結(jié)果，必然導(dǎo)致語法功能的虛化。表“對答”的動詞“對”最初最常見的情況是與言說動詞“日”連用，以加強其“對答”的[＋言說性]的語義特征。如。

(7)二公及王乃問諸史與百執(zhí)事。對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尚書·金騰》)

(8)于是漢王……問以計策。信對曰；“項羽背約而王君王于南鄭，是遷也?！?《漢書·高帝紀第一上》)

(9)齊侯使請戰(zhàn)，曰：“子以君師，辱于敝邑。不腆敝賦。詰朝請見?！保簩υ唬骸皶x與魯、衛(wèi)，兄弟也?！?《左傳·成公二年》)

(10)唐鞅對曰：“王之所罪，盡不善者也?！?《呂氏春秋》)

“對曰”并存，表示“回答說／道”的意思。

這一用法后世長期沿用，如東漢《論衡》的用例：

(11)如孔子之問也，使者宜對曰：“夫子為某事，治某政”。(《論衡》)

語法化的第一步，是引進應(yīng)對的對象。因為有時問與答并不能緊跟著出現(xiàn)，為了提示需要應(yīng)對的問者，便在“對”與言說動詞之間插入回答的對象(問話人)，這樣便形成“對＋NP＋曰”結(jié)構(gòu)。這種結(jié)構(gòu)先秦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這種格式中，“對”還是動詞，但該格式卻為“對”的進一步虛化提供了可能的語法環(huán)境。如：

(12)冬，晉人使以幣如鄭，問駟乞之立故?！蠓蛑\對，子產(chǎn)不待而對客曰：“鄭國不天，寡君之二三臣……”(《左傳·昭公十九年》)

(13)元王惕然而悟。乃召博士衛(wèi)平而問之日；“今寡人夢見一丈夫?！呛挝镆?”衛(wèi)平乃援式而起，仰天而視月之光，……視其吉兇，介蟲先見。乃對元王曰；“今昔壬子，宿在牽?！?《史記·龜策列傳》)

我們可以把這一結(jié)構(gòu)跟現(xiàn)代漢語中相關(guān)的用例作一比較；

(14)老師親切地對他說；“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p>

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如果僅僅孤立地從該句子的結(jié)構(gòu)形式上看。例(12)(13)與例(14)似乎沒有區(qū)別，但聯(lián)系上文。情況就大為不同：前二例“對＋NP＋曰”結(jié)構(gòu)中，“對”的語義為“回答”，關(guān)鍵是上文出現(xiàn)過“問駟乞之立故”和“問之曰”，可見是“有問而對”；后一例“對”只是引進說話的對象，完全沒有回答的含義?？梢娔菚r“對”仍然是一個動詞。仍然是“回答”語義的主要承擔者之一。有人(馮春田、太田辰夫等)提出介詞“對”來源于動詞“對”的“面對、當對”義，由此看來并不確切。①雖然結(jié)構(gòu)“對＋N＋VP”中的VP此階段僅限于言說動詞“曰”，但它為動詞“對”向介詞的語法化提供了結(jié)構(gòu)上的可能性，只有當“對”不限于“應(yīng)答”時，其語義才算開始虛化。其檢測的標準是：VP不僅限于“曰”等言說動詞，而是擴大到其他動作動詞時，“對”語義就開始虛化了，而且可組合的范圍越大，語法化程度就越高。

在唐以前的文獻中，含“對”字的所謂“對”字句中，“對曰”出現(xiàn)頻率是比較高的，但隨著時代的推移，“對曰”也呈現(xiàn)下降趨勢。由占總數(shù)絕對量下降到了占總數(shù)一半左右。因此我們可以推測，在先秦時，“對”的用法和意義比較單一。大多為“回答”、“對答”的動詞意義。到了南北朝以后?！皩Α钡囊饬x發(fā)生了擴張，“對”獨立使用頻率增高，這從“對曰”的使用頻率急劇減少中可以看出。

那么，先秦中的“對曰”數(shù)量那么多意味著什么呢?如果說“對”的意義發(fā)生了擴張，那么擴張出了哪些意義呢?

先來看第一個問題?！皩Α焙汀霸弧眱蓚€動詞合用，在這兩個動詞中。動詞義更偏向于“曰”、因為在古代漢語中，常見的是“曰＋賓語”，“曰”?？蓡为毷褂茫纬伞癝曰：……”，但少見“對”作“回答”義時能單獨使用的時候(如“S＋對”)。既然二者并存，那么必會引起競爭，競爭中實詞義比較強烈的部分保存下來，結(jié)果就是有一方降格，由實詞變?yōu)樘撛~。比如在先秦兩漢文獻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對”另外的用法；

(15)知武子使行人子員對之曰：“君有楚命，亦不使一介行李告于寡君，而即安于楚。君之所欲也，誰敢違君?”(《左傳·襄公八年》)

(16)章子對周最曰：“殺之免之，殘其家。王能得此於臣?！?《呂氏春秋》)

(17)曾晰對孔子言其志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衡》)

以上三句中“對”出現(xiàn)的句法結(jié)構(gòu)分別是：

1)S＋對＋之＋曰

2)S＋對＋人名＋曰

3)S＋對＋人名＋言＋賓語十曰

例(15)(16)中，“對”和“曰”的中間出現(xiàn)表示人的名詞或代詞，意思是“向他說”、“章子對周最說”。而例(17)中，已經(jīng)有“對某某人說什么事情”的意思了?！癝＋對＋N＋曰(V)”格式的出現(xiàn)，使得動詞“對”虛化為介詞有了合適的句法環(huán)境——連動短語的前項(陳昌來2002)，連動短語的前項動詞降格為介詞，是介詞語法化的主要句法誘因?！蹲髠鳌泛汀秴问洗呵铩分羞@樣的用法共有6句，而這兩部著作的“對”字句共有473句。所占只有1，2％。可見，“對”在先秦兩漢時就有做介詞的傾向，但還不是主要用法。換個角度看，“S＋對＋N＋曰(V)”具備“雙重分析”——介詞短語作狀語和連動短語——的可能。

到了后來，尤其是唐代開始，“對”的意義明顯分化。如：

(18)子孫有過失，不譙讓。為便坐，對案不食。(《史記·萬石張叔列傳》)——動詞：朝向、面對(也可作雙重分析為介詞：對著)

(19)使至誠之聲能動城土，則其對林木哭，能折草破木乎?向水火而泣，能涌水滅火乎?(《論衡》)——“對”和“向”相對，介詞：對著

(20)莊主喚侍者對客。(《祖堂集》)——動詞：接待、對待

(21)對敵六奇舉，臨戎八陣張。(《全唐詩·宴中山》)——“對”和“臨”相對，動詞：面對、面臨

(22)對此恬千慮，無勞訪九仙。(《全唐詩·望終南山》)——介詞：對著

(23)鹿皮對大仙說：“咱如今燒起油鍋，入去洗澡?！?《樸通事》)——介詞：引進說話對象

此時，“對”表示“回答”義已經(jīng)不多了，大多表示介詞的介引功能(其中例(23)就已經(jīng)完全演變?yōu)楸硎疽M說話對象的介詞)或者動詞的“接待”、“面對”等意義。由此可以看出：“對”在先秦時就有了做介詞的傾向，但漢魏六朝之時介詞“對”才被大量使用，直到唐五代時“對”的一部分意義才完全虛化了。原因是，“對”從先秦開始，一方面和“曰”并存，引發(fā)二者誰做主要動詞的競爭，另一方面，“對”本身的用法(如“S＋對＋N＋曰(V)”)使其虛化，因此，“對”的一部分意義漸漸演變?yōu)榱私樵~。

三、結(jié)論

綜上所述，本人認為表示說話對象的介詞“對”是由表“對答、回答”的動詞意義而非“面對”意義虛化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