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穎

朱爺爺是我身邊不多的長壽老人,今年滿九十歲,至今耳不聾眼不花,能自由出門去喝茶。早年,他是騎自行車出去玩的,七十五歲那年,兒女們將他的車沒收了,他于是開始拎著茶瓶踱著方步出行,所過之處皆有笑語聲。朱爺爺早年參過軍,和日本人干過仗,一輩子命運坎坷,吃的苦和受的罪都很多,但他一直很達觀平和。

細究朱爺爺長壽樂觀的秘密,我發(fā)現(xiàn)有幾個小口訣。

第一就是賺到了。他曾無數次對我說起過,生命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一種偶然,偶然的機遇下生,偶然的狀態(tài)下死。對于一個高齡的老人來說,每一次入睡都可能是一次死亡,而每天早晨能睜開眼并利索地起床,便是賺來了一天。你說,我能胡亂潦草地混過這一天嗎?

朱爺爺的第二個人生口訣是:夠吃了。

在我與他共餐的無數次經歷中,記憶最深的就是這句口頭禪:夠吃了!別人給他添飯,他這么說;別人問他的工資,他也這么說。即使在落實政策以前,他沒有工資,只靠妻子的那份微薄薪水過活,他溜到縣城荒棄的城墻上種紅薯,其標準也是“夠吃了”,決不多種。他曾給我算過一筆賬:我每天三頓飯,半斤糙米、一斤牛奶、三兩瘦肉、一個水果、一斤蔬菜,充其量10元錢左右的消費,少坐車多運動胳膊腿好用,藥也很少吃。一個月八九百元的退休金還有節(jié)余呢。一個人真正需要的東西又有多少?夠吃就行了!

老人的第三個人生口訣是:繞過去。

這是他所有人生口訣中我最不認同的,至少在我滿40歲之前一直無法認同,我總覺得人生中有些東西是繞不過去的。而老人連與我爭辯也采取繞過去的辦法。他一直以此為人生準則:前面有車擋道,繞過去;有人打架斗狠,繞過去;包括院子外自發(fā)的菜市場上早晨六點就開始喧鬧,他把自己睡覺和起床的時間往前撥一小時,繞了過去;他晚年一場黃昏戀中的無數糾葛,也以他的繞字口訣而從他生活中徹底消失。

老人的第四個人生口訣是:放過你!

在他近一個世紀的人生中,喜怒哀樂和愛恨情仇是異常豐富的。他平時最愛說的是:多記別人的恩,少記別人的仇。人與人之間的仇恨是有毒的,你將你的仇人放在心中,就等于是把一瓶毒藥放在心中,每想一次,他就傷害你一次;而對方的喜怒哀樂如同一條繩子一樣牽著你的喜怒哀樂,久去久來,你會被仇恨所左右,而變得不像自己了。老人這么說也這么做,即使對當年打過他的造反派,他也在茶座上以一杯熱茶代酒釋了多年的冤仇,讓那個已屆退休之年的老人愧淚滿面。但朱爺爺這方面的修為并不如其他口訣那樣天衣無縫,比如對日本人,他就沒法放過,只要一聽說有人否認侵華事實,他就會圓睜豹眼怒不可遏。

老人最奇最絕的一個人生口訣便是最后一條:逗自己。

他說:人一輩子,大多把快樂寄托在別人的手上,幼時是父母,少年時是老師同學,青春時是戀人,工作時是領導,中年時是兒女……總把快樂的希望寄托在別人手上,別人給我們,我們就快樂;別人不給,我們就失落。而事實上,快樂是發(fā)自內心的一種感受,是由內而外的。沒有人能自始至終地陪我們,并給予我們快樂。更多的時候,我們應該自己給自己快樂。

關于老人自己逗自己的事,就太多太多了。除了他一輩子走馬燈似的業(yè)余愛好和花樣翻新的各種娛樂方式之外,最經典的一個場面就是在陰雨的冬天,一個人拖把沙灘椅戴個墨鏡,把浴霸開得透亮,在浴室里幻想春天那些溫暖得令人心癢的陽光……

(楊興文摘自《鄭州日報》

2009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