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媜

第11年,按著家鄉(xiāng)的舊俗,是該為你撿遺骨了。

“寅時,自東方起手,吉”,看好時辰,我先用鮮花水果祭拜,分別喚醒東方的“皇天”,西方的“后土”,以及沉睡著的你,阿爸。

墓地的初晨,看慣了生生死死的行伍,也就由著相思林兀自款搖,落相思的雨點;由著風(fēng)低低地吼,翻閱那地上的冥紙、草履、布幡。雀在云天,巡邏或者監(jiān)視。這些永恒夢國的侍衛(wèi)們,時時清查著,誰是新居者,誰是寂寞身后的人。馬纓丹是廣闊的夢土上最熱情的安慰,每一朵花都是胭脂帶笑的。野蔓藤就是情牽了,挽著“故閨女徐玉蘭之墓”及“龍溪顯祖考”“蘇公媽一派之佳城”這二老一少,不辭風(fēng)雨日暮。紫牽牛似托缽的僧,一路掌著琉璃紫碗化緣,一路誦“大悲咒”,冀望把夢化成來世的福田。

“武罕顯考圭漳簡公之墓”,你的四周長著帶刺的含羞草,一朵朵粉紅花是你11年來字不成句的遺言,阿爸。三炷清香的虛煙裊裊而升,翳入你靈魂的鼻息之中,多像小時候,我推開房門,搖搖你的腳丫,說:“喂,起來啰,阿爸!”你果真從睡中起身,看我一眼。

“時辰到了?！蓖谀沟墓と苏f。

按禮俗,掘墓必須由子嗣破土。我接過丁字鎬,走到東土處,使力一掘,禁錮了11年的天日又要出現(xiàn)了,父親,我不免癡想起死回生,希望只是一場長夢而已。

三個工人合力扒開沙石,棺的富貴花色已隱隱若現(xiàn)。我的心陣痛著,不知道十余年的風(fēng)暴雨虐,螻蟻啃嚼,你的身軀骨肉可安然化去,不痛不癢?所謂撿骨,其實是重敘生者與死者之間那一樁肝腸寸斷的心事,在陽光之下重逢,彼此安慰、低訴、夢回、見最后一面、共享一頓牲禮酒食,如在。我害怕看,怕你無面無目地來赴會,你死的時候傷痕累累。

拔起棺釘,上棺嘎然翻開,我睜開眼,借著清晨的天光,俯身看你:一個西裝筆挺、玄帽端正、革履完好、身姿壯碩的39歲男子寂靜地躺著,如睡。我們又見面了,父親。

啊!天,他原諒我了,他原諒我了,他知道我那夜對蒼天的哭訴,是孺子深深愛戀人父的無心。

父親,喜悅令我感到心痛,我真想流淚,寬恕多年來對自己的自戕與恣虐,因為你用更溫柔敦厚的身勢褓抱了我,視我如稚子,如果說,你不愿腐朽是為了等待這一天來與人世真正告別、為至親解去11年前那場噩夢所留下的繩索,那么,有誰比我更應(yīng)該迎上前來,與你心心相印、與你舐犢共宴?父親,我伏跪著,你躺著,這一生一死的重逢,雖不能執(zhí)手,卻也相看淚眼了,在咸淚流過處,竟有點頑石初悟的天坼地裂之感,我們都應(yīng)該知足了。此后,你自應(yīng)看穿人身原是骷髏,剔肉還天剔骨還地,恢復(fù)自己成為一介逍遙赤子。我也應(yīng)該舉足,從天倫的窗格破出,落地去為人世的母者,將未燃的柴薪都化成炊煙,去供養(yǎng)如許蒼生。啊!我們做了13年的父女,至今已緣盡情滅,卻又在斷滅處,拈花一笑,父親,我深深地賞看你,心卻疼惜起來,你躺臥的這模樣,如稚子的酣眠、如人夫的靦腆、如人父的莊嚴(yán)。或許女子賞看至親的男子都含有這三種情愫罷!父親,滔滔不盡的塵世且不管了,我們的三世已過。

“合上吧!不能撿。”工人們說。

我按著葬禮,牽裳跪著,工人鏟起沙石置于我的裙內(nèi),當(dāng)他們合上棺,我用力一撥,沙石墜于棺木上,算是我第二次親手葬你,父親。遠(yuǎn)游去吧!你24歲的女兒送行送到此。

所有的人都走后,墓地又安靜起來,突然,想陪你抽一支煙,就插在燃過的香炷上。煙升如春蠶吐絲,雖散卻不斷,像極人世的念念相續(xù)。墓碑上刻著你的姓名。我用指頭慢慢描了一遍,沙屑粘在指肉上,你的五官七竅我都認(rèn)領(lǐng)清楚,如果還能乘愿再來,當(dāng)要身體發(fā)膚相受。

不知該如何稱呼你了,父親,你是我遺世而獨立的戀人。

(楊金綠摘自《只緣身在此山中》

九洲圖書出版社圖/賈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