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曉

20年前的3月26日凌晨,一個年輕男人躺在了山海關(guān)的鐵軌上,一輛呼嘯而來的火車碾壓過一個中國田園詩人的身體。那天,正好是他25歲生日。

這個男人,就是寫過《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海子。這個一生都在用飽含汁液和水分的聲音,呼喚生長糧食和蔬菜匍匐在大地的詩人,用這種殘酷的方式,了結(jié)了自己短短的一生。然而,這個叫做查海生的孩子,他在另一個世界不會知道,在他生日那天早晨,母親已經(jīng)在鄉(xiāng)下的炊煙中熬好了一鍋紅米粥,以這種傳統(tǒng)的方式在為北京的兒子默默祝福。

當(dāng)冰涼的鐵軌上躺著一個血腥的生命,一個母親的心,再也經(jīng)不起碾壓。在生日那天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也許,這是世界上最讓一個母親心碎的事情。當(dāng)一個生命從母親的子宮里奔出,這個生命,已經(jīng)從母親的子宮上升到母親的心房里扎根了。

在那個雨水滴答的鄉(xiāng)村三月,這個叫做查海生的男人的骨灰,被送回了母親居住的查灣村,就在房門前300多米的松樹林下,壘起了一座土墳。

從此,一個母親的視線,沒有離開過兒子的土墳。母親還活著的,是她碎了的身體,陪同兒子入眠的,是母親的靈魂。在20年鄉(xiāng)下的風(fēng)雨聲里,一個母親的眼睛,哭她的兒子“海生”,哭瞎了眼睛?！昂Ｉ?是一個母親在經(jīng)久的歲月里,一直在她唇間不停呼喚的乳名。

15歲的海生考進了北京大學(xué),一個村子沸騰了,一個縣城也轟動了,一個母親飛快地邁動小腳,挨家挨戶發(fā)放她深夜蒸好的白糕。這個兒子畢業(yè)以后,在北京成了一個詩人。第一次去北京看兒子,面對兒子留那么長的頭發(fā),母親只是笑瞇瞇地說:“海生,去剪了吧!”母親走的那天,這個貧困的詩人找人借了300元錢,執(zhí)意揣進了母親的包里。母親的那個包,裝了家里的50個雞蛋,母親在鄉(xiāng)下為兒子養(yǎng)著一群小雞。經(jīng)過了幾天幾夜火車的顛簸,到了北京,居然一個也沒有破。母親一直把裝著雞蛋的布包摟在懷里,因為她相信,兒子每吃下一個雞蛋,那個叫做詩人的兒子,他蒼白的臉色就會多一絲紅潤。

兒子塞給她的那300元錢,聽說,至今還在80多歲的母親懷里掖著。母親說,等她去世以后,用兒子的這300元錢送她上路就夠了。

海子自殺后,很多人驚呼,這是一顆彗星的隕落。更有人嘆息,他的詩歌是驚雷。然而,在母親眼里,根本沒有彗星,只有連著她心房的一個生命。更沒有驚雷的聲音在母親耳畔響起,在耳畔響起的,只有一個孩子在母親夢囈里的啼哭。一個國家,可以失去一個詩人。而一個母親,根本不能失去孩子。海子,他把最疼痛的一首詩,沒有寫進他歌頌的土地里,而嵌進了一個母親疼痛的血脈里、心房中。

所以,我總覺得,在春天來懷念這樣一個詩人,其實對母親來說,更是一種剜肉剔骨的殘酷。浩瀚無際的天空,它對廣袤無垠的大地,如何表達深沉的愛意與溫柔的呢喃,我以為,那是密集的、輕盈的雨水與雨絲。那么,一個孩子對母親,如何表達最深的愛呢?

我想,答案只有一個,好好活著,就是對母親的愛。再沒有一個健康美好的生命,讓孕育了生命的母親更幸福的了。

我認識一位詩人朋友。當(dāng)鄉(xiāng)下的母親每一次來到城里,他都會謝絕所有的應(yīng)酬,回到家與母親坐在小桌上一同吃飯。他告訴我,長大以后,母親這么多年只輕輕靠在他肩上一次。那是他陪母親第一次上電梯,感到手足無措又微微眩暈的母親忍不住把頭一下靠在了兒子的肩上。那一次,他一下涌出淚水,滴落在母親花白的頭發(fā)上。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里喚母親吃飯,竟嚇得在一旁呆坐的母親一愣。因為那么多年來,母親在鄉(xiāng)下吃飯時,幾乎從來沒有上過桌子,只是端一個小板凳在角落里悄悄扒拉進肚子里了事。

詩人朋友說,他頭上的第一根白發(fā),是母親發(fā)現(xiàn)的。他睡眠不好引起的眼袋,是母親看見的?？傆幸惶?他會和母親在路口松開這一輩子的手。那么,在和母親有限的時光里,就是要好好陪著母親,好好活著,讓母親感受到他的幸福而幸福。

所以,他說,在生命里,寫給母親最好的一首詩仍是:母親,我好好活著,就是愛您。

(風(fēng)清揚摘自《人民公安》

2009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