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1

許一飛在6歲之前，不叫許一飛，叫陳一飛。

6歲之前的陳一飛，和一個叫陳志豪的人，住在鄉(xiāng)下一幢舊宅院里。

雖是個小人兒，卻懂得誰最疼他。他跟陳志豪親，整天黏在一起，睡覺時，是睡在陳志豪懷里。醒著時，是陳志豪的小尾巴。陳志豪把他架在肩上“坐飛機”，一路走過去，走到村子的小賣部里給他買糖果吃。陳志豪問，一飛，長大了給誰買糖果吃？他就脆脆地答，給陳志豪。他回答完，陳志豪就滿足且幸福地笑，在他臉上狠狠地親。

這是他們的好時光：安寧的日子，愉快的人，透明的幸福和快樂。

2

媽媽突然回來，說要帶他走，帶他去新家。媽媽說，新家在城里，新家很漂亮，有很多玩具在等著他。

玩具對他的誘惑很大，他想去。他跑去問陳志豪，陳志豪，你也去嗎？

媽媽說，陳叔，以后一飛和您家再沒有什么瓜葛了，希望您不要去打擾我們的生活。

陳志豪哭了，淚珠大顆大顆往下滾，沿著他古銅色的臉龐。陳一飛從來沒見陳志豪哭過，他被嚇哭了，一邊哭一邊說，陳志豪，我要和你在一起。

但最終，他還是被媽媽強行抱走了。

3

他改了姓，姓許。他問媽媽，為什么要姓許呢？媽媽說，你本來就是許家的孩子。

他被媽媽領著去叫人，叫一個滿臉絡腮胡的男人爸爸，叫一對滿臉皺紋的老夫婦爺爺奶奶。他們的眼光齊刷刷射向他。好一會兒之后，那對老夫婦說，像，太像了，瞧那鼻子眼睛，跟他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是我們許家的種。

他們的臉堆上了笑。他們對他伸出雙手說，來，一飛，抱抱。

許一飛扭頭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叫，我要陳志豪，我要陳志豪!陳志豪才是我爺爺!

4

他開始上學了。

城里的孩子嘲笑他的一口地方話，也笑他穿的舊衣裳。他倍感孤單。

新家很窮。媽媽和新爸爸老吵架。每次吵架，新爸爸都要拿他撒氣，惡狠狠罵他是野種。媽媽撲上去和新爸爸拼命，披頭散發(fā)地哭著說，如果不是你的種，我會落得這下場？

他害怕地蜷起身子，在心里一遍遍叫，陳志豪，陳志豪……

一年多不見，陳志豪在他記憶里有些陌生了，他能記起的，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那個影子里，有他過往的快樂。

當陳志豪出現(xiàn)在面前，許一飛怔怔地看著他，而后想起什么來，他飛奔過去，撲向那個顫抖的懷抱。

5

他與陳志豪頻頻見面的秘密，維持了兩星期后，被媽媽發(fā)現(xiàn)了。那是因為他突然穿了件新衣服，媽媽驚問，哪來的？不許撒謊。他說，陳志豪買的。

再放學，媽媽都親自去接他。他一路上忍不住張望。他看到陳志豪隱在一棵樹后，一動不動地望著他，遠遠的目光里全都是傷感和惆悵。他被媽媽一路拉著往前走，再轉(zhuǎn)頭去尋，他看到的是一個背影，落寞的背影，慢慢走遠。

6

他終于長到能夠理解一些真相的年齡。而真相的殘酷，讓他成了一個不快樂的孩子。

原來，他真的跟陳志豪家沒有一點兒關系。他是媽媽與那個絡腮胡男人的結(jié)晶。那個時候，媽媽年輕、浪漫，而絡腮胡，正背著畫夾到處畫畫，一臉的藝術。媽媽被絡腮胡子的藝術氣質(zhì)所吸引，與絡腮胡子有了肌膚之親，有了他。

然而絡腮胡卻不是個能善待愛情的男人，他背著畫夾，扔下媽媽，又去了別的地方。正當媽媽走投無路之時，有人給媽媽說親，說的就是陳志豪的兒子，在鄉(xiāng)村中學做代課教師，一表人才。

起初，媽媽想，就這樣隱瞞下去，一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也真的有過一段和美的日子，特別是在他降生后。

可是，絡腮胡子突然出現(xiàn)了，媽媽忍不住又偷偷跑去見他。這事終于傳到陳志豪兒子的耳里，他一怒之下遠去海南，考上海南一所大學，隨即對媽媽提出了離婚。

許一飛的心，就這樣被傷得七零八落。

7

一飛還是經(jīng)?？吹疥愔竞?，遠遠地，在上學與放學的路上。

有時，陳志豪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會走近他，一飛，一飛。他裝作沒聽見，繼續(xù)走他的路，卻在學校的午餐里發(fā)現(xiàn)了火腿腸、肉醬，每次都是食堂師傅專門端給他。

他沒有條件吃這么好，隱約覺得這些跟陳志豪有關。

再遇到陳志豪，陳志豪正在彎腰撿垃圾，看到他，一臉驚喜地叫，一飛。他冷冷地說，陳志豪，我不要吃你的火腿腸和肉醬，我不是你家的孩子，我不想再見到你!

陳志豪的嘴，就張在那兒。哆嗦了半天，才回，一飛，你咋這么說，我從來都沒有把你當別人家的孩子，我天天想你。

他不聽陳志豪說，扭頭就跑，一口氣跑了一站多路才喘著氣停下來。

8

他念高中的時候，媽媽和絡腮胡子離婚了，媽媽帶著他單獨過。

日子越發(fā)艱難。媽媽已無力承擔他的學雜費，媽媽說，一飛，書不念了吧。

他什么話也沒回，把所有的書裝進一個紙箱子里，塞到床底下。

一星期后，媽媽卻拿出一沓錢來讓他重回學校。媽媽說，以后你好好讀書，去念大學，錢你就不用愁了。他就又回了學校。

錢的秘密，是偶然被他發(fā)現(xiàn)的。那天，他中途返回，取一本要交給老師的練習冊，卻在家門口看見了陳志豪。陳志豪正跟媽媽說著話，一邊遞過一沓錢。他只覺得血往上涌，他轉(zhuǎn)身一邊跑，一邊在心里說：陳志豪，我會還你錢的，我會的。

9

天漸漸熱起來，小房子里熱得如蒸籠。

高考在即，媽媽為了讓他安心復習，竟奢侈地給他們的小房子安裝了一臺空調(diào)。

他不敢問媽媽，那錢，是不是陳志豪給的。

又在路上遇到陳志豪，背著一個蛇皮袋，在一些垃圾桶里翻垃圾。這么些年過去，他背已經(jīng)駝了，頭上點點白發(fā)，在陽光下發(fā)出刺眼的光芒。許一飛很想問問，鄉(xiāng)下的那幢舊宅院還在嗎？還有那個他曾叫過爸爸的人，怎么沒把他接到海南去享福呢？

倒是媽媽有次有意無意地談起陳志豪，說他賣掉了鄉(xiāng)下的老宅子，搬到城里來住了。說他跟海南的兒子翻臉了，他們好長時間不來往了。

他的心就那么很痛很痛地揪了揪。這么些年來，陳志豪可一直沒有離開過他啊。

10

陳志豪是突然倒在他們家門口的。倒下時，手里還捧著一個大西瓜，那是送來給他吃的。

是鄰居的叫聲驚動了屋里的他。天氣熱，他關在空調(diào)的房內(nèi)看電視，這個時候，他已被一所重點大學錄取了。

鄰居們說，這老人，肯定是中暑了。他們七手八腳要攙陳志豪，他阻擋了，他要一個人抱他，像小時候他抱著他那樣。

曾經(jīng)那么壯碩的一個人，在他的臂彎里竟輕如嬰兒。他對他哭著說，陳志豪，你不可以有事的，你說過，要等一飛長大了，天天背你，去買糖果吃。

陳志豪卻沒有再醒過來，醫(yī)生的診斷是，突發(fā)性腦溢血。

他跟了媽媽去陳志豪住的地方，一間小小的房子里，除了床和一張吃飯的小桌外，別無他物。而床上赫然放著的，是他小時候玩過的玩具———一把木頭槍，一把彈弓，還有裝在玻璃瓶里的幾顆彩色玉石……

（塵埃摘自《家人》

2009年第5期圖/賈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