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惠子
到達埃塞俄比亞的第二天,我們?nèi)チ?個月前發(fā)生內(nèi)戰(zhàn)的昆波爾查。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乘飛機到昆波爾查需要1個小時。那里的房子都是泥土做成的墻,房頂都是由雜草編織覆蓋的。
當?shù)厝税烟熌コ煞勰?,做成米糕似的薄餅,名字叫“英吉拉”。富人可以在里面加上羊肉或蔬菜,窮人只要有什么調(diào)料也不放的英吉拉就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很多人連這個都吃不上,只能連日挨餓。
孩子們穿著救助組織分發(fā)的不合身的衣服,有的破了好幾個洞。他們總是赤腳走路,腳掌就像堅硬的鞋底。
在一個間毫無人跡的泥土房里,我看見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男人躺在破毯子上面。他的肚子上趴著個瘦得屁股都皺巴巴的嬰兒,另外還有一個男孩子和兩個女孩子也都因饑餓眼窩凹陷,呆呆地坐在旁邊。那個看上去像爸爸的男人注視著我的眼睛,勉強支撐著身體對我說道:
“我患了瘧疾,快要死了,孩子們也隨時都有死亡的可能。生病的妻子出去找食物了?!?/p>
從那一刻起,我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開始流淌,直到離開非洲,我的眼淚都沒有停止。是什么樣的機緣,讓這個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好似尸體一般的男人,竟然對著在截然不同的環(huán)境里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并廣受觀眾愛戴的我,傾訴著自己和家人經(jīng)歷的痛苦?
回到亞的斯亞貝巴后,我們又去了距離市中心有10分鐘車程的日泊帳篷難民收容所。日泊收容所里容納了5000多人,都是為了躲避貧窮和內(nèi)戰(zhàn)而逃到首都的人們。看見我們,大人孩子都跑了過來,伸開他們瘦得只剩骨頭的手指,哭喊著:“我沒有英吉拉!” 因為干旱,河水已經(jīng)干涸了,河邊滿是因找不到水喝而渴死的牛和羊,腐爛的尸體正發(fā)出難聞的臭味,我們不得不捂住了鼻子和嘴巴。寄居在上面的蒼蠅漫天飛舞,還不時飛來叮咬著孩子們的眼睛和嘴巴。我很奇怪,這些人為什么不在動物餓死之前把它們吃掉呢?動物餓死了,孩子們也跟著餓死了。不管我問誰,都問不出明確的答案。
每個破舊的大型軍用帳篷里都住著大約150名難民。只要一下雨,雨水就從漏洞里滲了進來。見到我們,人們大聲喊著:“我沒有英吉拉!”還有人向我們展示露著白骨的大腿,告訴我們這里沒有藥物。
帳篷里面簡直是人間地獄。那么多人共同生活的地方,卻沒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人們就在破爛的大帳篷里面對著污物生活。
一位年輕的媽媽用黑炭狀的東西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了個十字,抱著哭鬧不休的孩子站在角落里。我看見水晶般的淚珠沿著這位媽媽褐色的面頰流淌。孩子生病了,年輕的媽媽卻只能在孩子的額頭上畫十字,祈禱孩子早日康復(fù)。除此之外,她還有什么辦法呢?她什么辦法也沒有,只能痛楚可憐地站在那里哀泣。孩子的臉皺皺巴巴,就像猴子,肚子卻鼓得厲害。
孩子有氣無力,手里卻始終緊握著一樣?xùn)|西。我仔細看去,原來是個鵝卵石大的土豆,孩子似乎沒有力氣把土豆塞進嘴里了,只是拼命地抓著,說什么也不松手。
我們訪問難民營的時候,因找不到合適的住所,只好住在市中心的希爾頓酒店。酒店和難民營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西餐廳里到處都是陪著孩子們享受幸福時光的人,他們打扮得得體又時髦。
我在酒店里看到一場婚禮,新郎騎著白馬,新娘乘著長長的豪華轎車入場,真像電影里的畫面啊。準確地說,這個酒店本身就像畫中的風(fēng)景,而它距離難民帳篷村只有10分鐘的路程。
在悲傷和震驚之中,我度過了如坐針氈的10天,終于到了離開的日子。離開的前一天,有個在訪問期間一直陪伴我、隸屬當?shù)鼐戎鷪F體的埃塞俄比亞青年不辭勞苦地砍來了一捆甜苔麩,送給我做禮物。我忍不住又哭了。他們多想送給我東西啊,但又沒有東西可送,所以才會砍來了甜苔麩。
這個我在最開始住的客房里認識的年輕人,此次專門負責(zé)我們此行的所有苦差事。有一天傍晚,他穿著一件不知從哪里找來的又舊又短、但洗得干干凈凈的乳白色外套,小心翼翼地敲響了我的房門。我推開門,請他進來。他遲疑著走進房間,突然,他抓著我的短袖子,跪在我的面前,懇切地對我說道:
“您是著名的演員,對嗎?我可不可以跟您去韓國?我總是吃不飽飯,我想上學(xué)?!?/p>
這個年輕人的眼睛是那么清澈。我怎么帶走他呢?想必他也是猶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氣來敲門的吧,可我該怎么對他說呢?我真的很為難,于是拉著他的手,扶他起來,告訴他說:
“對不起,我不能帶你走。真的很抱歉,但是我不會忘記你的。” 我惟一能做的只是給他點兒錢,希望能對他的學(xué)習(xí)有所幫助?,F(xiàn)在,他卻遞給我一捆甜苔麩做禮物。我緊緊抱住他,他也很不自然地擁抱著我。我們兩個人都哭了。這個年輕人比我的兒子還小呢!
在回國的飛機上,我向上帝祈禱,祈禱上帝不要再以同樣的理由讓我再到非洲來。
當時,我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非洲花上10年的歲月,探望那些孩子。我當時真的不知道上帝會帶我到什么地方。
同行的人們都認為年輕人給我的甜苔麩會成為負擔(dān),叫我不要帶了,可我還是帶上了飛機?;氐郊依?,我把甜苔麩放進冰箱,偶爾拿出來放在嘴里嘗嘗它的甜味。每當這時,我就會想起埃塞俄比亞,想起那個年輕人,想起抱著生病的嬰兒流下水晶般淚水的年輕媽媽。
(張曉強摘自《雨啊,請你到非洲》
中國三峽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