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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我來世的母親

        2009-05-14 16:48:33張曉風(fēng)
        意林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汲水老僧待產(chǎn)

        張曉風(fēng)

        很少有故事像《甘澤謠》中的“三生石上”那樣美麗:

        在春日的清晨吧?一婦人到荊江上峽汲水,她身著一件美麗的織錦裙,在一注流動的碧琉璃前面停步。陽光燦金,她也為自己動人的倒影而微怔了,是因駘蕩的春風(fēng)嗎?是因和暖的春泥嗎?她一路行來幾若古代的姜嫄,竟有著一腳踏下去便五內(nèi)皆有感應(yīng)的成孕感覺。她想著,為自己的荒唐念頭而不安,當(dāng)即一旋身微蹲下去,豐圓的瓦甕打散滿眼琉璃,一霎間,華麗的裙子膨然脹起,使她像足月待產(chǎn)的婦人,陶甕汲滿了,她端然站直,裙子重又服帖地垂下,她回身急行的風(fēng)姿華艷流鑠,有如壁畫上的飛天。

        而那一切,看在一位叫圓觀的老僧眼里,一生修持的他忽然心崩血嘯,如中烈酒,但他的狂激卻又與平靜寧穆并起,仿佛他心中一時決堤,涌進了一大片海,那海有十尺巨浪,卻也有千尋淵沉。他知道自己愛上這女子了,不,也許不是愛那不知名不知姓的女子,只是愛這樣的人世,這樣的春天,春天里這樣的荊江上峽,江畔這樣的殷勤如取經(jīng)的汲水,以及負(fù)甕者那一旋身時艷采四射的裙子。

        “看到那汲水的婦人嗎?”老僧轉(zhuǎn)身向他年輕的友人說,“我要死了,她是我來世的母親?!?/p>

        圓觀當(dāng)夜就圓寂了,據(jù)說十二年后,他的友人在杭州天竺寺外看到一個唱著竹枝詞的牧童,像圓觀……

        世間男子愛女子愛到極致便是愿意粉身立斷的吧?是渴望舍身相就如白云之歸岫如稻粒之投春泥的吧?老僧修持一世,如果允許他有愿,他也只想簡簡單單再投生為人,在一女子溫暖的子宮中做一團小小的肉胎。是這樣的春天使他想起母親嗎?世上的眾神龕中最華美神圣的豈不就是容那一名小兒踞坐的子宮嗎?

        而我是誰呢?我不是那負(fù)甕汲水的女子,我不是那修持一世的老僧,我只是那系在婦人腰上的長裙,與花香同氣息,與水紋同旋律,與眾生同繁復(fù)的一條織錦裙,我行過風(fēng)行過大地,看過真情的淚急,見證前生后世的因緣———而我默無一言,我和那女子因一起待孕和待產(chǎn)而鮮艷美麗,我也在她揣著幼兒的手教他舉步時逐漸黯然甘心的敗舊。我是目擊者,我是不忘者,我恒愿自己是那串珠的線,而不是那明珠。

        (石景瓊摘自《你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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