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兵
最早接觸搖滾,是從大洋彼岸那個獵豹一樣矯健、黑蛇一樣柔韌的邁克爾·杰克遜開始的,他忽而獰厲如夜梟,忽而纖弱如怨女的嗓音,在那時的我聽來,實在夢一般的魅惑。被魅惑的當然不止我一個,記得有許許多多不開燈的晚上,我和表哥表弟圍住姑媽的盒式錄音機,在煙頭的閃爍明滅里反復聆聽杰克遜的一盤磁帶,啞口無言地抑制著滿心的驚濤駭浪。
幾年之后,在已經(jīng)聽了大量不同流派的搖滾之后,我曾煞有介事地總結道:搖滾是繼酗酒、吸毒還有夢鄉(xiāng)之外,第四種暫別人世的方式。這樣說的時候我其實已經(jīng)不再聽杰克遜了,嫌棄他不過是通俗搖滾。但事后看來,這句話實則還是根植于對杰克遜的那種最初印象,根植于那些默不作聲的夜晚和那個小臉的鼓手,他說話時的表情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仿佛他在某個神秘的瞬間突然洞悉了天機。杰克遜于我,有點兒像是一記響亮的開場鑼,咣的一聲,我的青春期這才真的開始了。
讓我不再沉迷于杰克遜的是一個美國人和一個中國人。美國人是迪克斯坦,中國人是崔健。在《重返伊甸園》一書里,迪克斯坦冷峻而不無傷感地回顧了20世紀美國的60年代,其中有一章專門談到了搖滾。正是從這本書里,我第一次知道搖滾的濫觴之地是如何看待真正的搖滾的,從此堅信真正的搖滾不僅是一種音樂,更是一種精神,一種文化,一種立場和一種力量;是真誠到真實的拼死一躍,是世俗的泥塵里開出的精英之花……但我的外語從來沒有及格過,所以我聆聽西方搖滾的過程,不過是抱著迪克斯坦的抽象理念,一廂情愿地試圖在那些聽不懂歌詞的音樂里尋找印證的過程。這個時候,崔健出現(xiàn)了,我自以為在其中落實了所有對于搖滾的理想。還記得1986年第一次聽《一無所有》,那感覺不只是耳目一新,完全可以用滌污除垢天晴氣爽來形容。但從頭至尾,最喜歡的還是他的《花房姑娘》和《一塊紅布》,前者那粗糲的深情所達到的美學意境,我以為至今無人可以比擬;而后者的主題如此壯闊深邃,卻又表現(xiàn)得如此具象具體,以極傳統(tǒng)極民族的香草美人喻國家民族的方式,概括了整整幾代人的命運,不僅是搖滾的,更是中國搖滾的。崔健的音樂,是搖滾精神與中國現(xiàn)實的完美呈現(xiàn),于中國搖滾的意義,在我看來,猶如北島之于新詩史,羅大佑之于流行樂,或者更甚而過之。1992年冬,崔健第一次來到貴陽,在省體育館演唱三場,我觀看了其中一場,那狂熱的場面至今歷歷在目:每個人都舉著一根蠟燭,隨著節(jié)奏揮舞,同時跺腳狂喊吶叫,每一排人的頭發(fā)都被后一排人手中滴下的燭油凝結成塊;《一塊紅布》開唱之前,音樂與燈光陡然消失,滿眼只見燭光成團,飛舞搖曳,冉冉如夜空群螢,隨后前奏響起,兩秒之后,歡呼聲亦如海潮般隨之而至……
因為搖滾、杰克遜、迪克斯坦和崔健,還因為個體對于激蕩青春的記憶,我總固執(zhí)地把中國的80年代與美國的60年代相提并論,固執(zhí)地把不同國度的兩個時代看成是同一個時代,把自己和自己的同代人看成是另一個國度另一個時代的靈魂映象……但僅僅轉念間,搖滾的時代就已然漸行漸遠———不是作為音樂的搖滾漸行漸遠,而是作為文化的搖滾漸行漸遠。商業(yè)時代在中國不可逆轉地來臨,已經(jīng)改變了整整幾代人的生命理念,最終令搖滾喪失了它的現(xiàn)實坐標,不得不呈現(xiàn)為一種“歷史的無物之陣”。
據(jù)說崔健還在一些酒吧里演唱,票價雖然不菲卻早早銷售一空,是哪些人還在聽崔健的演唱?這個問題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測會有許多如我這個年紀的人身處其中,坐在靠門的一張椅子上,聆聽搖滾,懷念青春,以第四種方式重返伊甸園,重返我們的80年代。
(魯鈺摘自《文匯報》
2008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