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魯民
文人的倔,好像是天性,不倔就不像文人。倔,就是認死理,說好聽一點兒,是堅持真理,義無反顧;說難聽呢,就是不知變通,一條道走到黑。所以,有人說他們“讀書讀傻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真是這樣嗎?
宋人胡銓,文學家,性素倔。痛恨秦檜賣國媚敵,欲上書彈劾。家人友人皆勸他,秦檜心狠手辣,權(quán)傾朝野,肯定要瘋狂報復。他不聽,執(zhí)意上書朝廷,決然表示“不與檜等共戴天”,“愿斬檜等三人頭”,“不然,臣有赴東海而死耳,寧能處小朝廷求活耶?”文章一出,群臣振奮,奸佞失色。連金人都大為震驚,派人用重金買到胡文,回去研究。以至于秦檜死去多年后,金使來朝,還要問起胡銓下落。張浚曾感慨道:“秦檜專政十九年,什么好事都沒做,卻成全了一個胡銓!”
方孝孺的倔,天下聞名,就不多說他了,因為他的倔,讓全家老小還有他的學生九百多口人和他一起下了地獄。用俗一點兒的眼光來看,死得真不值,反正誰當皇帝都姓朱,連朱棣都說,“此朕家事!”肉爛到鍋里,肥瘦都是人家享用,你犯得著去摻和嗎了可是方先生就認這個死理,不識時務(wù),一倔到底。
當然,以死來反抗朱棣的文人,不止方孝孺,練子寧也是一個,他的文名不及方,但倔脾氣卻不亞于方。朱棣繼位后,他堅決反對,被割去舌頭。朱棣說:“我是學周公輔助周成王?!本氉訉幰褵o法說話,乃以手蘸舌血在地上大書:“成王安在?”最后,惱羞成怒的朱棣殺了他并誅滅其九族。
國學大師季羨林的平和謙恭,人盡皆知,其實,他也有很倔的一面。譬如,他從來不主動去拜訪任何一個官員,不論多大的領(lǐng)導來看望他,他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一副受寵若慷的激動表情,說幾句感恩戴德的肉麻話。不論官民,誰來了都是清茶一杯。送客出門也不因你官大就格外殷勤,多送一程。最說明問題的,就是季羨林與老同學胡喬木的關(guān)系。他倆是清華大學的同學,后來一個成了學問大家,一個成了高級領(lǐng)導人。但在一些俗人眼里,學問再大,也頂不上一個處長、科長管用。兩個同學,一官一民,自然應(yīng)當是季羨林主動去接近胡喬木,譬如隔三差五到胡府上敘舊談新,鞏固友情;逢年過節(jié),送點兒土特產(chǎn)去“意思意思”??墒聦嵣锨∏∠喾矗瑤资陙?,季老從來沒有主動到胡家拜訪,更沒給胡家送過任何“意思”,反倒是胡喬木經(jīng)常到季老家看望,還時不時給季老送點兒時令鮮品。
倔強自重,清高狂狷,執(zhí)著于真理,不屈服權(quán)貴,或許會使文人們?nèi)耸揽部?,清貧困窘,甚至失去寶貴生命,但卻能讓他們特立獨行,堅守原則,保持人格尊嚴。想想看,胡銓、季羨林們之所以讓人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除了他們的道德文章,博學多才,不是也包括他們傲骨錚錚、“又臭又硬”的倔脾氣嗎?
(梔子摘自《河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