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蘇

一

14歲那年，媽媽帶著我走進了陸家。

只一眼，我就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個新家。這是一棟別墅，它那么富麗堂皇，簡直就是一座華麗宮殿。陸子誼胖鼓鼓的臉上掛著慈祥的微笑，很容易親近的樣子。而陸離，陸子誼唯一的女兒卻懷著警惕和敵視的眼神，冷冷地看著我和媽媽。

媽媽是陸子誼的新娘。想到以后可以在這里生活，我心里非常高興。我甜甜地叫陸子誼“爸爸”。陸離卻拒絕稱呼我的媽媽。

陸離和我年齡相仿，身材相似，都是面容姣好的美少女?？筛冶绕饋?，陸離的性格很內(nèi)向。我只比陸離大了6個月，為了照顧好妹妹陸離，我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對此她卻并不領(lǐng)情。

媽媽對陸離就像對我一樣親，可是陸離總是刻意地冷落我們母女。我知道失去母愛的陸離是害怕我分享陸子誼對她的愛，這個傻丫頭，如果她拔去心里警惕和冷漠的幼苗，那么她不僅有完整的父愛，而且還能得到媽媽的愛和一個姐姐的照顧。

我會讓她明白這個道理，我只想和媽媽生活在一個幸福而完整的家庭里。

二

整整4年，等我和陸離18歲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相處得像一對親生姐妹了。為此我忍受了陸離很多次的誤會和尖刻，好在陸離終于明白了我的誠心，她開始接受我的關(guān)心和照顧，并且心甘情愿地叫我“姐姐”。

陸子誼和媽媽看到我和陸離相處得越來越好，非常開心。

我喜歡各式各樣的假發(fā)，長的、短的、直的、卷的……發(fā)型總能最有效果地修飾一個人的臉型，改變一個人的氣質(zhì)。陸離說，姐姐你根本不需要這些假發(fā)，你的頭發(fā)這么濃密漆黑，而且垂順。

我留長發(fā)，發(fā)質(zhì)柔軟，頭發(fā)散開的時候，宛如一條黑色的瀑布，從頭頂垂到肩頭。而陸離的頭發(fā)卻不如我的濃密漆黑。她留短發(fā)，打理成很蓬松的樣子?？礃幼樱戨x比我更需要那些造型各異的假發(fā)，但陸離從來不碰這些東西。而我，既舍不得剪掉滿頭的青絲，又想體驗短發(fā)的明朗干練，所以只有借助這些假發(fā)來變換發(fā)型。

看著大大的衣柜最上層我的各式各樣的假發(fā)，陸離吃吃地笑，調(diào)侃我最愛臭美。我偷偷告訴陸離，我戀愛了，所以希望自己更漂亮點兒。

陸離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那時候我和陸離剛進入同一所大學(xué)。陸子誼和媽媽曾警告過我們，上大學(xué)的第一年要以學(xué)業(yè)為重，不準談戀愛。陸離很聽話，可我卻違背了他們的教誨。

其實在高中時，我就和小天私下里來往了。原本以為上了大學(xué)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戀愛，沒想到陸子誼和媽媽竟下了這條禁令?？粗页蠲疾徽沟臉幼樱戨x答應(yīng)在父母面前，為我保守秘密。

三

轉(zhuǎn)眼大一的生活就要過去了。父母不準談戀愛的禁令眼看就要解除了，我卻對小天失去了興趣。相愛的時候，看到的都是對方的優(yōu)點；不愛了，滿眼都是他的缺點。面對喋喋不休、糾纏不止的小天，我厭煩透了。

大一那年的圣誕節(jié)，我和陸離要去參加一個圣誕派對。為了制造圣誕狂歡的氣氛，我靈機一動，跟陸離商量，要來一個徹底大變身。我選擇了一個跟陸離的短發(fā)很相似的假發(fā)，又幫陸離拿了一個跟我的長發(fā)非常相似的假發(fā)，幫她戴到了頭上，然后我們都化了較濃的妝容。鏡子里，我和陸離像是換了身份一樣。從未戴過假發(fā)的陸離對自己的新造型非常好奇，我倆快樂地笑著。

就在我們即將出發(fā)去參加派對的時候，我接到了小天的電話。他的聲音帶著一股酒意，醉醺醺地說要我陪他一起過圣誕節(jié)。我冷冷地拒絕了。電話那端傳來小天低低的抽泣聲，正要掛機的時候，突然聽到他絕望地喊：孟魅，我不能沒有你。死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電話掛了，陸離擔心地看著我。我整理了一下心情，笑著拉陸離出門了。派對的場所離家不遠，穿過一座橋，再轉(zhuǎn)一個彎就到了。想到我和陸離會成為今天派對的焦點，我很快忘掉了小天打電話的不快。

走到那座橋上的時候，突然一個人從背后死死抱住了陸離。她驚叫一聲，卻無法轉(zhuǎn)過身體。我扭過頭，是小天！他醉醺醺地，把頭埋在陸離垂順的假發(fā)里，閉著眼睛，一副陶醉的樣子，不愿放手。

“孟魅，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小天喃喃低語。把戴著假發(fā)的陸離當成了我，死死抱住不肯松手。

陸離嚇壞了，不斷地尖叫。我大聲叫小天快快松手。可小天閉著眼睛只顧請求我不要離開，不肯松開緊緊箍著陸離的雙臂。氣急之下，我大聲對小天說：“小天，你去死吧！我是不會和你在一起的！”

聽到我絕情的叫喊，小天愣了愣。他用一只手抱緊陸離，另一手溫柔地撫摸著陸離那絲綢般垂順的長發(fā)，一下，兩下……突然他把驚慌失措的陸離抱離了地面，陸離被小天拖入了河里！

“撲通”一聲沉悶的響聲，我急忙扒住橋上的欄桿往下看。橋下水流湍急，落入水中的小天和陸離早已不見蹤影。

四

打撈到小天尸體的時候，他的右手還緊緊地攥著陸離戴的假發(fā)。陸離不會游泳，落水后，一定被湍流沖走了，尸體也沒打撈上來。

失去了陸離的陸子誼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好在有媽媽的照顧，他沒有被失去女兒的痛苦擊垮。那個冬季在南方這座城市里我感到非常冷，很長一段時間，家里都處在一片哀傷中。

春暖花開的時候，我漸漸蘇醒了。那天晚上，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走到浴室，打開水龍頭，想好好地泡個熱水澡?？删驮谶@時，一陣婉轉(zhuǎn)的鋼琴聲傳過來。這鋼琴聲離我很近。循著聲音，我上了二樓，走到了陸離的房間門口，這時鋼琴聲卻戛然而止！

那是陸離最愛彈奏的曲目《致愛麗絲》！我的心里驚懼不已，陸離已經(jīng)死了，她的房間一直空著，怎么會傳出彈鋼琴的聲音呢？

我驚叫一聲，跑下了樓梯。沖進了水霧彌漫的浴室關(guān)上了房門，我的心依然狂跳不止。水龍頭還開著，發(fā)出嘩拉拉的流水聲，寬大的浴缸里已經(jīng)盛滿了水。透過水霧，我看到浴池里漂浮著一個黑色的東西。壓抑著心跳，我走近一看，竟然是一個黑漆漆的假發(fā)套！

恐懼在我的身體里無限膨脹。自從陸離和小天出事之后，我已經(jīng)扔掉了所有的假發(fā)。浴池里怎么可能還會出現(xiàn)假發(fā)呢？而且這個假發(fā)竟然和陸離出事時戴著的那個一模一樣！

一陣眩暈后，我昏倒在冰冷的地上。

五

小天活著的時候，最愛我絲綢般柔順的長發(fā)。他喜歡把頭埋在我的秀發(fā)里，很沉醉的樣子。小天曾經(jīng)勸過我，讓我別再戴那些怪異的假發(fā)了。他說，你不知道你的頭發(fā)有多么好看么？

我卻沒有聽小天的勸告。仍然頂著那些各式各樣的假發(fā)出入。而妹妹陸離，就因為那天戴了和我的真發(fā)一模一樣的假發(fā)，被喝醉了的小天誤認為是我而拖入河中，丟掉了性命。

這一切都跟假發(fā)有關(guān)。現(xiàn)在，我害怕看到它們，它們就像是一根根細細軟軟的絲線，纏繞在我的脖子上，讓我無法呼吸。

可我把聽到彈琴聲以及浴池里突然出現(xiàn)的假發(fā)講給陸子誼和媽媽聽時，他們卻并不相信。陸離的房間每天都有人進去打掃，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任何異常。至于浴池里突然出現(xiàn)的假發(fā)，媽媽認為也許是我什么時候放進去的，自己也不記得了。

可是我知道，自從小天和陸離出事后，我再也沒有碰過假發(fā)。

懷著恐慌和不安，我的神經(jīng)日漸衰弱。半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我常常會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和輕輕的敲門聲，還有小天和陸離糾纏在一起的響聲和陸離壓低聲音叫“姐姐”的聲音。那些聲音像空氣一樣時時刻刻包裹著我，我堵住耳朵不敢傾聽，可它們卻隨著我的呼吸，把恐懼種植在我的心里。

我的反常讓媽媽非常擔心。她和陸之誼帶我去看過心理醫(yī)生，可是根本無濟于事。我疑神疑鬼，沉默不語。像躲在繭里的飛蛾一樣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小天和陸離對著我陰森森地笑著，他們打開了手中的籠子，放出了無數(shù)條毒蛇。這些蛇朝我游來，冷冰冰地爬到我裸露的肌膚上……

驚叫一聲，我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卻看到一個黑乎乎的身影正站在我的床前。是陸離！

陸離面色慘白，她冰冷的手此刻如蛇一樣游走在我裸露的肌膚上。她仍然戴著那頂假發(fā)，垂直的長發(fā)遮住了她的半邊臉，她低低地嗚咽著，姐姐救我。一股股溫熱的液體從她低垂的臉龐上流下來，落到我的肌膚上……

我驚叫一聲，昏了過去。

六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潔白的病床上。媽媽正擔憂地注視著我。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我看到一個長發(fā)飄飄的女孩一閃而過。我驚叫一聲，那一定是陰魂不散的陸離。

醫(yī)生說，因為我受到了嚴重的驚嚇，精神有些失常。

我害怕看到如絲綢般的長發(fā)。就連自己的長發(fā)也不能容忍。趁媽媽不備，我用剪刀剪碎了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長發(fā)。

春天過了一半的時候，我的情緒才稍稍穩(wěn)定。媽媽告訴我，其實那天晚上站在我床前的身影正是陸離！她根本沒有死。被小天拖入水中后，她被湍急的河水沖到了下游。一個年輕人救起了她，不過她的頭因為撞到了河中的一塊石頭上，造成了失憶。

修養(yǎng)一段時間的陸離回憶起了自己的一切。那天晚上她回來了，到我的房間時我剛好驚醒看到了她，才受到了驚嚇。

陸離給陸子誼和媽媽講了到我房間以后的情景，她說想給我一個驚喜的，沒想到卻嚇到了我。

陸離的死而復(fù)生沒有讓我驚喜，卻帶給我驚懼。小天和陸離出事那天，我讓陸離戴上了那個長假發(fā)，又化了濃重的妝容。為了更好地區(qū)分開我和她，我特意戴上了和她的真發(fā)一樣的假短發(fā)。聽到小天在電話里說即便是死，也要和我在一起時，我的心里一陣狂喜。于是，我拉著陸離步行到派對現(xiàn)場。當走到那座必經(jīng)的橋上時，小天從背后抱住了戴著假發(fā)的陸離，不愿撒手。

陸離嚇壞了，我并沒有著急去拉開抱著她的小天。我假裝驚慌失措、氣憤異常的樣子，刺激小天要他去死。而失去理智的小天，居然真的抱著陸離跳到了河里。

從十四歲開始，等了這么多年，我終于抓住了除去陸離的機會。四年了，為了取得她的信任，我忍受了她的任性、霸道和無理取鬧。她曾經(jīng)處心積慮地想把我和媽媽趕出這個家庭，對此，我永遠不能原諒她。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陸子誼一直把我當成親生女兒，除去陸離后，他的一切便都是我和媽媽的了。

可是，我沒有想到，陸離竟然沒有死，而且還回來了。

七

陸子誼領(lǐng)著陸離到醫(yī)院看我了。

媽媽說，我受到那場驚嚇后，醫(yī)生建議暫時不把陸離活著回來的消息告訴我，怕我再受到刺激。聽說我的情況好轉(zhuǎn)了，陸離迫不急待地要來看我。

見到我，陸離傷心不已，她淚流滿面地問我怎么成了這個樣子。陸離的痛哭讓站在旁邊的陸子誼和媽媽都傷心不已?？吹贸觯麄兺瑫r為我和陸離有這么深厚的感情而欣慰。

陸離雙手環(huán)著我，她輕輕在我的耳邊說了句“姐姐，救我”。

我睜大了眼睛。那天的鋼琴聲、浴池里漂浮的假發(fā)、門外詭異的響聲和陸離回到家后站在我的床頭輕呼“姐姐，救我”的情景，在我的腦子里連成一片。原來，死里逃生的陸離早就看穿了我讓她戴假發(fā)的用意，她用失憶的謊言，瞞住了陸子誼和媽媽。而她失蹤的這段時間，偷偷潛到家里，策劃了讓我驚懼的一幕幕來報復(fù)我。

陸離笑了，但她很快轉(zhuǎn)過頭，換上了一副哀傷的表情對站在旁邊的陸子誼和媽媽說，她以后一定會更好地照顧我的。

如果報復(fù)能換取陸離開心的話，那么我甘愿受之，曾經(jīng)我虧欠了她，也許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吧。

編輯：朱顏曉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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