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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費時代的舞臺

        2009-05-11 08:52:22董炳月
        讀書 2009年5期
        關(guān)鍵詞:歌舞伎昭和小林

        董炳月

        寶歌劇在現(xiàn)代日本戲劇史和大眾文化史上占有的位置頗為顯著?!墩押褪老嗍贰罚ㄔ飫僬?,小學館一九八九年四月初版)中的相關(guān)事項就有三條:一九二七年九月一日至十月三十一日,寶少女歌劇團演出《夢巴黎》;一九三四年元旦,東京寶劇場舉辦落成首場演出,寶少女歌劇團上演《花詩集》;一九四四年三月四日劇團休演,“粉絲”們看不成演出聚眾滋事,警察維持秩序動了刀,釀成社會事件。在另一版本的《昭和世相史一九四五—— 一九七○》(巖崎爾郎、加藤秀俊合編,社會思想社一九七一年二月初版)中,寶歌劇打破三十六年的傳統(tǒng),允許越路吹雪等現(xiàn)役演員進入電影界(一九五○年八月),東京寶劇場發(fā)生火災(一九五八年二月),兵庫縣的寶大劇場發(fā)生演員跌落舞臺死亡事件(一九五八年四月)等等,均被記載。實際上,始于一九二六年、終于一九八九年的昭和時代只有六十三年的歷史,而寶歌劇在昭和時代到來之前就已經(jīng)誕生,在昭和時代終結(jié)之后“青春依舊”。二十一世紀拉開大幕的二○○一年一月一日,新落成的東京寶劇場舉行首場演出,標志著寶歌劇在新世紀里繼續(xù)輝煌。

        寶歌劇給人的感覺是現(xiàn)代、時髦、亮麗,似乎與我等第三世界國家的窮國民無關(guān)。所以,曾在東京生活過六年多,居然沒想到去觀賞一次。直到二○○六年底友人山田、燕子夫婦盡地主之誼贈票招待,才得以一飽眼福。那是十二月四日下午,在寶歌劇發(fā)源地兵庫縣寶市的寶大劇場。該劇場實際是一個建筑群,包括售票處、商店、餐飲店、庭院等。入場時間未到,劇場外的室內(nèi)商店街已經(jīng)是熙熙攘攘。有的在購物,有的在午餐,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群一群的“粉絲”。他們聚成一團,舉著演員的照片或?qū)懹醒輪T名字的大紙板??凑掌图埌?,能知道哪一群人是哪個名角的“粉絲”。進了劇場一看,座椅是一色的玫瑰紅,幕布的底色也是玫瑰紅。寶歌劇的青春氣息已經(jīng)浸透到座池和舞臺的設計中。寶歌劇團有月、花、星、雪、宙五個演出小組,當天演出的是宙組。演出開始,第一場是貴城慧(貴城けい)和紫城露依(紫城るい)主演的《維新回天·龍馬傳》。正劇,講的是幕末志士坂本龍馬(一八三五—— 一八六七)為了薩摩藩與長州藩的和解而奔走、組織海援隊抵抗外來入侵的故事,時代風云與兒女私情穿插交織,大鼓與日式三弦把剛健凄厲的氣氛渲染得恰到好處。少女昂首挺胸扮演男角(即日語所謂的“男裝麗人”),壓低嗓子說臺詞,展示出一種奇異的美。第二場是《ザ·クラシック》(The classic的日語片假名寫法,此處意為古典音樂)。演奏的是波蘭浪漫主義音樂家肖邦的《幻想即興曲》、《革命練習曲》、《告別》等,但都被導演和樂隊重新演繹。主角在舞臺中央一邊放聲高唱一邊表演,戴金色假發(fā)、涂藍眼圈、穿各種艷麗服裝的少女們在旁邊翩翩起舞。舞臺前端的兩側(cè)犄角一樣延伸向座池兩側(cè),至少延伸了五米長,犄角上舞蹈演員的裙擺幾乎掃到近處的觀眾。總之是場面宏大華美,氣氛熱烈明快。第一場與第二場的搭配顯然頗費了點心思。前者故事后者歌舞,前者傳統(tǒng)后者現(xiàn)代,前者東洋后者西洋。從觀賞者的角度說,這種多層次的搭配帶來的是審美感受的豐富性。

        如此時髦的寶歌劇,卻是始于九十多年前的一九一三年。那一年是日本的大正二年、中國的民國二年,日本尚未向中國提出“二十一條”,袁世凱正想著恢復帝制。寶歌劇的締造者,就是日本現(xiàn)代史上大名鼎鼎的小林一三(一八七三——一九五七)??囱莩龅拇稳针x開大阪之際,我在梅田車站的紀伊國屋書店購買了小林一三的名著《我的生活方式》(《私の行き方》)。該書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初版,當年再版達十六次。一九八○年五月和二○○○年八月,阪急電鐵株式會社兩次將該書整理重印。第二次重印是將該書作為新世紀的禮物獻給讀者。我買的這個版本是PHP文庫以阪急版為底本印行的文庫本(二○○六年九月十九日出版),封面上的廣告詞為“締造了阪急電鐵和寶歌劇的男人/小林一三”,書后附有上智大學名譽教授、評論家渡部升一的解說。阪急電鐵的編輯小組在“重版寄語”中說:

        出生于山梨縣、從慶應大學畢業(yè)之后在三井銀行任職、曾打算進入證券公司的小林一三先生,擔任阪鶴鐵道的審計官,一手創(chuàng)建了箕面有馬電氣軌道株式會社(現(xiàn)阪急電鐵株式會社)。

        不僅將鐵路沿線開發(fā)為新興住宅區(qū)、將日本最初的田園都市構(gòu)想變?yōu)楝F(xiàn)實,而且將寶開發(fā)成新的溫泉鄉(xiāng),開創(chuàng)了少女歌劇,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車站百貨店,并且培育了東寶,締造了阪急東寶集團。先生乃將其“事業(yè)必須計劃性地全力投入,且須為光明正大之物”這一理想變?yōu)楝F(xiàn)實的偉人。

        這段話基本上概括了小林一三作為實業(yè)家、作為關(guān)西鐵路大王的豐功偉業(yè)?!吧倥鑴 奔磳毟鑴。瑒?chuàng)立之初名為寶少女歌劇團,昭和十五(一九四○)年改名寶歌劇,延用至今。東寶即一九三七年以東京的有聲電影研究所PCL為基礎,在小林一三主導下成立的影業(yè)公司。小林一三是作為實業(yè)家經(jīng)營文化事業(yè),這意味著其文化事業(yè)具有“實業(yè)性”。

        按照小林一三的敘述,寶歌劇的誕生屬于偶然。他在回答采訪者提問時說:“如您所知,寶這個地方除了山和水一無所有。雖然把鐵路鋪到了山溝里的溫泉場,但必須設法把客人拉過來。作為拉客人的方法,當然是不停地在沿線修建住宅,促進沿線的繁榮。但盡管如此,為了吸引更多的客人,除了制造新奇之物別無他法。我考慮究竟做點什么才好,但最初完全沒有做大型歌劇的想法。當時三越百貨公司有一個演奏西洋音樂的少年樂隊,所以我起了組建與之對應的少女樂隊的念頭。著手組建之際,我時常來東京,到帝國劇場看歌劇,覺得歌劇很好,手下的女孩子們大概也能模仿。把老師們召集過來,商量之后覺得可行并付諸行動,做出來的就是寶少女歌劇?!薄叭绻敵跷覜]有組建阪急電鐵,也許就不會去做那種事情,終生都不會與戲劇界有什么瓜葛?!保ā段业纳罘绞健匪铡秾W生與現(xiàn)實社會》)可見,寶歌劇本是作為鐵道公司拉客的手段出現(xiàn)的?,F(xiàn)在,北京的某些連鎖超市如美廉美、家樂福,為了拉客人開通免費班車,而小林一三的做法與此相反。他是先修了鐵路,為了給列車拉客人,在鐵路的另一頭修建了娛樂消費設施。做法不同,道理一樣。

        不過,戲劇事業(yè)開始之后很快獲得了主體性,由實業(yè)(鐵路經(jīng)營手段)變?yōu)榫哂歇毩⑿缘氖聵I(yè)。《我的生活方式》“演劇經(jīng)營作戰(zhàn)”一編中的一節(jié),題目就是《作為事業(yè)的演劇》。小林一三強調(diào)戲劇在調(diào)和世道人心方面的功能,聲稱“從根本上說趣味本位的戲劇論是我的目的。那是與國民戲劇的建設相伴隨的東京寶劇場的使命”。當初作為拉客手段起步的寶歌劇,現(xiàn)在以國民戲劇的建設為指歸。轉(zhuǎn)折巨大。但盡管如此,小林一三并未忽視戲劇運作的商業(yè)性。他說:“當我把戲劇作為一項事業(yè)來看的時候,首先不存在不營利的戲劇演出。如果存在的話,那么無論是改良、是進步還是國民戲劇,最終都只能是兒戲似的夢想。我從未有過此種無聊的想法。”他知道經(jīng)濟基礎是一切的前提。

        所謂“國民戲劇”的建設,具體說來就是把寶歌劇的劇場建設成“家庭同樂的殿堂”。它的服務對象不是少數(shù)有閑階級,而是普通國民大眾。因此,在運作層面,無論是演出時間的安排還是票價的確定,都從國民大眾的角度考慮。大劇場的出現(xiàn)也是建設“國民戲劇”的結(jié)果——只有大劇場才能容納作為社會大多數(shù)的國民大眾,才能降低演出成本,讓更多人走進劇場。小林一三“國民戲劇”的建設獲得了巨大成功。一九三三年八月他自豪地說:“現(xiàn)在,在東京寶劇場即將以建設國民戲劇為理想拉開序幕之際,首先被詢問的是寶少女歌劇與國民戲劇有何關(guān)系。寶少女歌劇是寶音樂歌劇學校的畢業(yè)生、研修生和教職員等六百余人的團隊組建的業(yè)余劇團,其目的在于提倡高尚、優(yōu)美、可資家庭同樂的舞臺藝術(shù)。因此,盡管存在著從純藝術(shù)的角度看來檔次不夠這種批評,但是,它順應能夠指導全社會的時代潮流,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大阪的山村來到帝都的中央,堂堂皇皇地擺開陣式,即將與傳統(tǒng)歌舞伎的王國大松竹一決雌雄?!保ā把輨〗?jīng)營作戰(zhàn)”)

        戰(zhàn)爭進行中的四十年代初,日本文藝界又有“國民戲劇”的倡導,歷史悠久的筑地小劇場甚至被改為“國民新劇場”(參閱唐月梅《日本戲劇史》十三章第三節(jié),昆侖出版社二○○八年一月版)。但那是把戲劇捆綁在軍國主義的戰(zhàn)車上,所謂“國民”其實是“軍國民”。小林一三的“國民戲劇”建設在此之前,且與此不同。從“演劇經(jīng)營作戰(zhàn)”來看,寶歌劇作為國民戲劇能夠獲得成功,主要在于它順應了時代潮流,適應了日本民眾的審美心理?!扒?、正、美”是小林一三為寶歌劇設定的美學準則,也是“演劇經(jīng)營作戰(zhàn)”前半部分的總題目?!扒濉笔堑谝晃坏摹>唧w論述時他說:“明朗、清、正、美,——以此為宗旨的我們的藝術(shù),就是基于高尚的娛樂本位主義的國民戲劇?!薄扒濉睉斃斫鉃榍鍧崱⑶宓?、清爽,這與日本民族性具有天然的吻合。在音樂設計方面,小林一三聲稱:“我要創(chuàng)造以西洋音樂為中心的戲劇?!边@就順應了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社會“文明開化”、“脫亞入歐”的風潮,滿足了普通日本人“崇洋媚西”的心理。更重要的在于演員只用少女。小林一三說該規(guī)則的制訂是為了維持劇團的風紀,但從美學角度說,清一色的少女演員最適合表現(xiàn)“清、正、美”,且能使寶歌劇永葆青春。與此同時,少女的演出又能滿足日本人那種隱秘的審美心理——具體說就是對于由男扮女裝或女扮男裝而生成的“性倒錯美”的欣賞。這種具有歷史性的審美趣味是由日本國粹歌舞伎培養(yǎng)起來的?;钴S于安土桃山時代至江戶初期的阿國(久仁)被視為歌舞伎的創(chuàng)始者,其著裝打扮甚至被京都的游女(日語漢字的“游女”意為妓女)模仿,其演出被稱為“女歌舞伎”。日本戲劇研究家河竹繁俊認為,“阿國的成功,很大一個原因恐怕就在于她那打扮奇異、扮成男裝麗人以及由此烘托出的性的倒錯、官能美等氣氛與穿著華麗的美女們表演的群舞”,甚至將女歌舞伎看做“歸根結(jié)底是和賣淫結(jié)合在一起的表演藝術(shù)”。十七世紀前半葉女歌舞伎被禁之后,“若眾歌舞伎”(“若眾”意為美少年群體)興盛起來,登場者為未成年男子,但表演形態(tài)與女歌舞伎無異。普通民眾大肆追捧,僧侶亦為之癲狂。河竹繁俊認為,“其傷風敗俗的程度比女歌舞伎更勝一籌”,指出:“那是一個充滿變態(tài)的時代,以致無論是若眾歌舞伎還是后來的野郎歌舞伎,都會讓人聯(lián)想到美男子業(yè)平,就連女性美甚至也是以若眾或野郎的美為標準?!痹陔S后的元祿時代形成的正統(tǒng)歌舞伎變得高雅起來,但女角仍由男性扮演,在適應那種隱秘的審美心理方面并無變化。論及二十世紀初在日本誕生的少女歌劇,河竹繁俊指出了類似的問題:“因為只有少女文雅的演出,所以帶全家觀賞也很放心,女性著男裝又有一種倒錯的味道,摩登而漂亮,豪華而輕快,種種因素結(jié)合在一起,人氣逐年上升?!保ā度毡狙輨∈犯耪摗返谑?、十七章。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二○○二年三月出版)其實,小林一三對此有清醒的認識。他說∶“寶少女歌劇是只以少女為中心的具有特殊規(guī)則的藝術(shù)。幾乎可以說與只用男角進行演出的特種藝術(shù)歌舞伎異曲同工。就像歌舞伎的特色在于展示旦角的特殊形態(tài)與濃艷,寶少女歌劇這種藝術(shù)是在男裝少女的清麗優(yōu)美之中展示明快。”在日本戲劇美學形態(tài)的歷史脈絡上,小林一三的寶歌劇一方面反傳統(tǒng),一方面又對傳統(tǒng)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繼承。

        寶歌劇作為“事業(yè)”成功了,于是作為“實業(yè)”也獲得了成功。因此它才能成為國民大眾的文化消費品,被消費了九十多年,走出日本、走向世界,歷久彌新。那天去寶大劇場看演出,是從京都河原町乘阪急線的電車去大阪,在一個名叫“十三”的車站換乘寶線,到寶站下車,才是寶大劇場。寶歌劇是小林一三締造的,阪急和寶線也是他締造的。原來,那一天我作為乘客和觀眾,一直行動在小林一三締造的實業(yè)和事業(yè)之中。雖然他在將近五十年前的一九五七年就已經(jīng)去世。巧合的是,慶應三年(一八六七)十一月十五日夜晚,坂本龍馬就是在京都河原町的近江屋被刺殺。我是從坂本龍馬生命終結(jié)之地前往寶大劇場看舞臺上的龍馬故事。

        在日本,小林一三幾乎是與松下幸之助齊名的經(jīng)營之神,他也曾因此進入昭和日本的政治中心。一九四○年七月二十二日第二屆近衛(wèi)內(nèi)閣開始執(zhí)政,他被任命為工商大臣。在面臨歐美國家能源封鎖的情況下,近衛(wèi)內(nèi)閣希望借助小林一三的力量獲取荷蘭所屬的東印度諸島(今印尼一帶)的石油資源。在小林手下?lián)喂ど檀喂俚?,就是后來在日本政壇呼風喚雨的岸信介。但在當時的國際局勢下,小林一三無論有多大的能力都無法打開局面。何況持自由主義經(jīng)濟思想的小林一三本來就有反軍部、反官僚、反戰(zhàn)時計劃經(jīng)濟的傾向。一九四五年底,他又一度擔任幣原內(nèi)閣的國務大臣和復興院總裁。戰(zhàn)時的政治角色,使小林一三戰(zhàn)后遭到了“公職追放”(開除公職)的處分。

        小林一三是阪急電鐵和寶歌劇的締造者,是戰(zhàn)前戰(zhàn)后日本政府的高官,甚至被稱作“活豐臣”(“豐臣”即歷史名人豐臣秀吉),也是具有豐富人生經(jīng)驗的智者。按照渡部升一的解說,《我的生活方式》當初是作為“處世訓”(處世哲學)著作和經(jīng)營哲學著作出版的。昭和十年前后正是同類書籍大量出版并暢銷的時期,大日本雄辯會講談社出版十二卷本《修養(yǎng)全集》就是在那時。但是,小林一三對于當時常見的、倡導尋找成功捷徑的處世哲學持批判態(tài)度。他在《我的生活方式》中闡述的是“平凡即非凡”的平凡主義哲學:“所謂平凡的非凡,不外乎忠實、認真地從事平凡的工作?!保ā镀椒布捶欠病罚叭绻軌蚪吡ψ龊梅峙浣o自己的工作,就夠了。這是我處世方面唯一的信條,也是我的人生觀?!保ā稄娜y行辭職時》)他提出的“求職面試時最好規(guī)規(guī)矩矩地穿制服去”、“上班提前三十分鐘到單位”等行為準則,看似簡單實則意味深長。結(jié)合戰(zhàn)后日本人工蜂式的敬業(yè)、勤奮、細致和沉默來看,小林一三的處世哲學是昭和日本時代精神的精華,并且是這種時代精神自身。這種處世哲學未曾過時,也不會過時,因此《我的生活方式》才會在七十余年間被反復出版。寶歌劇和《我的生活方式》是在兩個不同的層面上對日本社會發(fā)生影響,實際上寶歌劇也是存在于《我的生活方式》之中。

        二○○八年二月十四至十六日寫于寒蟬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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