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超
一九三八年遲來的春天肯定讓當時的人民感到彷徨無措。新年伊始,中國首都南京便慘遭日本侵略者屠城,全面開戰(zhàn)的國土上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人民。同時的歐洲也籠罩在大戰(zhàn)降臨前的陰云中,德國的軍事力量正在四面推進,英、法、蘇幾大國都在焦灼地設法避其鋒芒。時年二十八歲的費孝通就在這樣的氣氛中從倫敦經濟學院獲得了他的人類學博士學位。歸國的輪船上,廣州和武漢淪陷的消息相繼傳來,憂心的游子選擇由越南登陸,經河內來到因戰(zhàn)時高校內遷而知識分子云集的昆明。經吳文藻先生的介紹和安排,年輕的費博士在云南大學獲得了他的第一份教職。沒有經過更久的休養(yǎng),兩個星期之后,他便來到距離昆明約一百公里之遙的祿豐縣大北廠村,開始他在倫敦受訓后第一次的田野調查。從此,這個普通的村莊注定要為中國農村研究的歷史寫下不平凡的一頁。
一九三八年的最后兩個月和一九三九年的暑假,費孝通和以他為首的研究團隊兩次長住祿村開展田野作業(yè)。兩年之后,研究成果才以油印形式發(fā)表在由吳文藻先生主編的《社會學叢刊》乙集上。一九四三年此書由遷到重慶的商務印刷館正式出版。在隨后訪問美國的一年中,費孝通用英文對祿村以及易村、玉村的研究進行了整理,并以《Earthbound China》之名先后在美國的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和英國的Kegan Paul書局出版,從而使《云南三村》為國際人類學界所知,并被視為費先生的代表作之一。費孝通本人對云南三村的經歷始終沒有淡忘,一九九○年,八十高齡的他曾花費二十天的時間考察了當年的研究地。云南三村在其晚年的思考中也未缺席,它們在費老自己的總結性文章中曾被多次提及。我們可以說祿村研究在其一生學術探索的脈絡中擁有不能被替代的位置。在調查過去七十年,后來學者的重訪和再研究也有過多次之后,閱讀這本著作,于我仍是一個頗為受益的經歷。
對任何一本人類學作品而言,評價工作都應該從民族志描述提供給讀者怎樣一個社區(qū)圖像開始。依照日常生活和閱讀的經驗,人們總是預設在土地私有制條件下村莊只可能有三類家庭:地主、自耕農和佃農,地主把土地租給佃農,后者盡力生產但難免受到前者的剝削,而自耕農則安分地在自家的土地上進行耕作。殘酷的剝削、尖銳的斗爭是很長一段時期農村研究的基本假設和常見結論,而費先生的研究多少挑戰(zhàn)了這種成規(guī)。在祿村,田地的所有人對承租者收取相當于水稻產量60%的地租,表面上看當?shù)氐拿x地租是非常高的,依此推測祿村的“階級矛盾”也必然尖銳。但團體地主的存在使這種高昂的地租大打折扣。祿村最富裕的地主家擁有的水田也不過是二十五畝,而勢力最大的幾個團體擁有的田產要遠超過這個數(shù)字,不僅宗族擁有的族產很多,宗教和水利團體等也都有自己的公產,全村土地的27%是由團體所有的。團體地主的存在大大降低了所謂“剝削”水平,因為私人承租者總會想方設法少交地租,而集體土地的實際經管人也很少會像愛護私人財產一樣保全公眾利益。在村莊的實際操作中,總地租在總收獲物中所占的比例有了明顯的下降。祿村的富人并不想當然地要將土地租給窮人耕種,實際上他們更愿意雇工經營。富者同時也放債,窮人可以用勞動力來抵償。對富人而言,借貸關系的維持有時單為在農事緊張的季節(jié)保證有人手來幫忙。費孝通得出的結論是祿村地主和農民之間的關系主要不是租佃關系而是雇傭關系。總之,《祿村農田》記錄下了那個時代人們的生活,七十年前完成的調查對今天的讀者重新了解傳統(tǒng)時代農村的經濟結構、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等方面仍有十分重要的參考意義。作為一本民族志作品,它基本可以說是不辱使命的。
回顧祿村研究很難繞過費孝通出國前在開弦弓的調查。在作者后來的論述中,對東南沿海地區(qū)江村的研究是一棵‘無心種下的楊柳,而《祿村農田》被認為比《江村經濟》更加成熟,這可以說是一個相當高的評價。祿村這個身處中國西南邊疆的鄉(xiāng)村被認為是未被資本主義改造過的農業(yè)社會的典型,與現(xiàn)代文明的隔膜使這里顯示出與江村截然不同的樣態(tài),作為傳統(tǒng)經濟模式尚未被打破的農村類型的代表,確實堪當作者在寫作《江村經濟》時就在努力尋找的理想?yún)⒄瘴镆宦?。僅憑這一點,也值得我們對云南三村尤其是祿村研究給與特殊關注。
費博士師從功能主義的大師,但祿村農田甚至都很難看到對日常生活的功能主義解釋。相反,作為實證研究的典范,祿村農田研究中實際已經具有了從布迪厄起才一直強調的實踐論觀點,人類學研究應該考慮到人們在處理民間事務時表現(xiàn)出的彈性,而不是單純關注只有在理想狀態(tài)發(fā)揮作用的所謂文化規(guī)則。在這本著作中,費孝通對祿村經濟進行了大致的變量分析,利用一種類似經濟學模型的方法對當時人民的收支進行了動態(tài)描述和分析,這在當時的人類學界也是不常見的。出身于當時還是如日中天的功能學派門下,祿村研究卻未明顯采用功能主義解釋體系,費先生的理論勇氣和探索決心在七十年后仍可以帶給我們很多的鼓勵。當下人類學界顯然太熱衷于用中國的個案檢驗最新的西方理論,讓我們慚愧的是在學科中國化和本土化口號喊響很多年之后,中西理論對話基本上仍停留在我方“隨聲附和”的階段。
在可能是中國最西化學科的人類學領域,很多人相信如果一項研究沒有證明或證偽某種時興的舶來理論則是不可原諒的。對今天本學科的師生們來說,《云南三村》可能沒什么理論可言,但它在當時卻是有十足的理論開創(chuàng)意義的。學成歸來的費孝通無疑把祿村研究當成了一項偉大的實驗,他希望用一種新的方法更深刻地理解農村社會的結構。針對傳統(tǒng)問卷調查的不足,費先生提出一種“解釋和敘事并重的社區(qū)研究方法”,這就是后來雖然很受爭議,但確實也成為中國人類學研究的傳統(tǒng)和特色之一的“微型社區(qū)研究法”。祿豐縣的大北廠村就是這種方法的誕生和最初實踐地,開創(chuàng)了“魁閣時代”的輝煌。
由于特別關注農村發(fā)展,作者并未著力探究傳統(tǒng)社會的結構和運行規(guī)則,而是急切地去發(fā)現(xiàn)那些需要被改造的問題,祿村研究明顯表現(xiàn)出為將來的“進步”做準備的傾向,與傳統(tǒng)人類學的樣態(tài)相比,存在一定的偏離也就不難理解了。我們知道在云南期間,費博士是所謂“魁閣”研究團隊的核心,而他的學術思想和研究方法也成了幾乎所有魁閣系著作的共同特征。他們的研究分別是關于農業(yè)、手工業(yè)、商業(yè)或者工業(yè)的,但學者們最終關注的不是這些產業(yè)本身,而是依靠這些行業(yè)為生的人們,或者說他們著眼于經濟與社會發(fā)展之間的關系。在此之前的人類學研究多是整體性的,包含政治、經濟、宗教、文化的諸方面,專注于經濟和發(fā)展問題的作品并不多見。我們盡可以拿人類學在不斷反思中產生的各種新的和已經不再新的思想對這批作品進行批評,但不可否認的是這種關注窮人的經濟學自有它出現(xiàn)的時代背景和意義。
為了表現(xiàn)自己不卷入糾紛的中立態(tài)度并捍衛(wèi)道德上的某種優(yōu)越感,大多數(shù)的民族志作者會對當?shù)卮嬖诘囊恍┖車乐氐膯栴}視而不見。這種情形的廣泛存在給人類學研究帶來某種倫理困境,學科內外的反思經常會停在人類學研究究竟能給當?shù)厝藥硎裁匆嫣幍膯栴}上。在費先生看來這似乎并不構成什么困擾。他將注意力放在了如何改善農民生活處境的問題上,并把自己的思考結果用學術語言慎重地表達出來。費孝通和他的同事們希望從這樣的社區(qū)研究中發(fā)現(xiàn)并解決一些現(xiàn)實問題,現(xiàn)代人類學十分講究的理論提煉并未顯出多少迫切性。祿村研究還非正式地確立了一個傳統(tǒng),從此,中國農人的生計和日常生活開支問題總要被置于國家發(fā)展的大敘事中討論。
與重估其學術價值相比,對于人類學學科發(fā)展更為重要的是如何對待由《云南三村》所代表和生發(fā)出的一部分研究傳統(tǒng)。通過那一代知識分子們的共同努力,云南三村代表當時中國鄉(xiāng)村研究的最高水準。當代中國人類學的研究觸角似乎早已自覺收縮回來,逐漸放棄了對農村社會進行獨立研究的傳統(tǒng)。這一情形的出現(xiàn)與國內人類學更多去關注文化結構而逐步放棄研究農村日常經濟生活的學科發(fā)展趨勢也有很大關系。對于農村新生的種種現(xiàn)象,人類學已經多少表現(xiàn)出有些無所適從,在相關熱點問題的討論中,有人類學家參與的并能代表學科立場的事例少之又少??梢哉f在參與解決中國廣大農村面臨的實際問題上本學科的貢獻絕不突出。使中國人類學獲得最初的國際聲譽的正是對農村社區(qū)的研究,這樣光榮的傳統(tǒng)似乎不應隨便拋棄。
當時的費先生似乎并未提及應用人類學的話,但他確確實實把人類學理解為一門致用的學問。不過費博士始終沒有忘記把田野調查和材料收集的工作做好是人類學的第一要務,單就農民的收入和支出情況調查而言,祿村研究提供了一個幾乎無可挑剔的范本。在此基礎上費博士探討了通過發(fā)展手工業(yè)和商業(yè)的方式來實現(xiàn)“富民之志”的問題,他的著作也討論到提升農業(yè)生產的設想,但他只是提到這種可能,而沒有積極運作去將想法付諸實踐,更未激進到要求政府立即依計而行。眼見國土淪喪的他求變的愿望是如此直接和強烈,但始終沒有開具什么具體的“藥方”。費先生熱情精神和冷靜態(tài)度尤其值得我們認真體會和學習。我們理解今天很多學者面對中國變遷的洪流同樣不想袖手旁觀,至于參與的尺度方面自然也可以見仁見智。承擔一些顧問工作沒什么不對,人類學家直接主持規(guī)劃項目也不是什么錯,畢竟人類學對現(xiàn)實工作的參與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如果這個以田野為根基的學科徹底書齋化,在一個強調學以致用傳統(tǒng)的國家其邊緣危機便只能越來越嚴重。另一方面,直接參與到盈利性的活動中確實很容易使這個本來根基就不夠深厚的學科庸俗化,作為利益相關者,學者們應該如何保持價值中立?至于更深一步的設計發(fā)展路線則是一件必須慎之又慎的事情,并非單靠人類學家單槍匹馬紅口白牙就能解決的了,可以而且必須和其他領域的專業(yè)人士共同來完成,何況這個學科始終堅信只有當?shù)厝瞬庞袡嗔Q定他們的未來。
和資本主義世界鼓勵生產和消費的社會模式相比,祿村或者說它所代表的中國一部分地區(qū)表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人民過著悠閑和相對節(jié)制的生活,至少一些富裕階層如此。費孝通基本相信這是和不夠勤勞的生產態(tài)度連在一起并以減少消費為代價實現(xiàn)的。西方教育使費博士多少接受了一種追求利潤最大化的理性經濟人原則,他希望以通行的資本主義的某些精神為標準改造國人的生活。他認為祿村人民沒有充分利用現(xiàn)有勞動力,有些地主脫離生產,而他們本來是可以親自下田干活,從而節(jié)約生產成本的,總之,懶惰和缺乏規(guī)劃導致他們收入減少、生活水平降低。在隨后提出的對未來的有關設想中,費氏把土地和生活其上的人民都當成了一種單純的生產資源,他計劃著更好地挖掘人們的勞動潛力,從而使他們在面積一定的農田中獲取最大收益。當時的費孝通顯然認為農民們應該更積極地投身勞動,創(chuàng)造更多的財富,并享受更優(yōu)越的物質生活。這樣的改良建議顯然受了當時西方流行的一些社會思想的影響,并不能因為英國的人民在拼命干活就要求祿村的小地主們也同樣這么做。吸食鴉片當然要受到指責,但費氏無法理解有人家辦喪事連請六天客,也搞不懂為什么那位王姓男子整天忙著在洞經會里彈奏音樂。誠然,婚喪嫁娶的花費本可以更節(jié)儉一些,這位民間音樂家也可以放下樂器去田里勞動,但對他們來說生活并非只有生產才有意義,不下田并不全都因為這些富人不能忍受身體上的折磨,在當時的祿村,親自參加農業(yè)生產對那些小地主來說是有失體面的,顏面掃地可能意味著他從掌握公眾事業(yè)的村落上層人士的名單中除名,有時候這也意味著直接的經濟損失。富裕人士不夠辛勤恰恰可能是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紳社會運行的一種規(guī)則。費氏尤其希望農閑時的農民也投入到各種其他產業(yè)中去,但閑暇時光對文化的生成和延續(xù)實在有很關鍵的作用,浪費時間在煙榻和賭桌上確實不好,但街頭閑談或者在茶館中消磨時間都是傳統(tǒng)社會重要的整合手段,這樣的場合往往也是輿論發(fā)揮社區(qū)控制作用的地點,它們構成所謂的“公共空間”。毋庸諱言,祿村研究中基于鄉(xiāng)村立場的解釋是明顯不足的。相對來說,《江村經濟》才更像是一本民族志作品,它抓住了很多關鍵性的細節(jié),經濟之外的但也與生產和消費活動有關的其他許多內容都得到了恰當?shù)姆从场σ粋€人類學家來說,這些肯定也很重要。
人類學在中國目前貌似很熱門,表面上看其火爆程度甚至超越了其誕生的國外。借用人類學的名義逐漸成為學術界的一種時尚,宣稱自己采用了某種人類學方法的研究層出不窮。在“人類學”三字前加上研究角度或對象的限定詞,一門新學問便搖身而成。但在不斷涌現(xiàn)的新門類背后,人類學仍給人越走越窄的感覺。雖然有了很多活躍的名學者,這個學科每年培養(yǎng)的研究生的數(shù)量也已十分巨大,但我們能見到的堪稱優(yōu)秀民族志的作品仍可說是寥寥無幾。從這個角度檢視,祿村農田研究也是有明顯不足的,作者宣稱相關研究屬于“微型社會學”,可促使村莊成為一個共同體或者“微型社會”的因素究竟是什么?至少不會只是單純的經濟關系。祿村研究充分注意到村民是生活在一個廣闊的社會和時代場景中的,但村莊內部居民之間的合作與矛盾交織的關系,甚至現(xiàn)在已被賦予太多暴力色彩的階級、沖突等問題也是應該被考慮的。
整整七十年過去了,也確實到了重新評價當年的工作以及它所代表的研究思想的時候。能夠更好理解這本著作所包含的微言大義的學者肯定大有人在,作為一個普通后學或許沒有什么資格對這本劃時代的名著評頭論足,亂放厥詞實屬大不敬。但把它從書架中抽出,認真閱讀并試著把所思與所得說出來或許才能算是最大的尊敬。大師有很多方面比今天的我們做得更出色,這當然要很好地繼承,至于那些他當年未能做到的,我們又該怎樣去努力完成呢?
(《云南三村》,費孝通、張之毅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六年版,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