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惠昭
1949,纏斗4年的國共內戰(zhàn)進入終章。對于潰敗的國民黨,這是告別無限江山,“轉進”臺灣,背負著失敗恥辱重新籌謀“光復大陸,解救同胞”的一年。對于共產黨,這是“中國人民解放戰(zhàn)爭取得偉大勝利和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一年,下一步就是拿下臺灣,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
這勝利者與失敗者一起改寫了中國五千年的歷史,改變了成千萬乃至上億人的命運。
到今天,時間過去60年,一個甲子,60年摧老青春少年,埋葬了彷若不死之身的偉大巨人、民族救星。幾經滄海桑田,物換星移,臺灣既沒有“反攻大陸”,大陸也沒有“血洗臺灣”。60年,中國大陸和臺灣隔著海峽,挾塵俱沙的風卻由西伯利亞不停地吹向南方島嶼。時間像一列火車轟轟隆隆不斷向前,10年、209、30年……臺灣人、臺灣的外省人,多少人胸中愛恨情仇的記憶如潮水翻來攪去,無處可以收容,需要一個??空颈阌诨厥撞⒄巴?/p>
60年,當然是一個停靠站。
臺灣文化圈卷入的1949歷史熱始于2009年夏初,這股熱潮以文化界、歷史學界、文學界為核心向外輻射。7月,天下雜志推出《超越六十》專刊,丟出火種,齊邦媛的回憶錄《巨流河》持續(xù)加溫,8月再由龍應臺的報導文學《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燃起漫天烽火。《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如野火燎原,《中國時報》主筆林博文的《1949石破天驚的一年》、《1949浪淘盡英雄人物》,輔大歷史系副教授林桶法《1949大撤退》,政大歷史系副教授劉維開《蔣中正的一九四九——從下野到復行視事》也在之前或之后出版,眾聲喧嘩局面始成。又拜架設家族部落格之賜,作家成英姝記述了父親成湯的流亡回憶,集結成《我曾是流亡學生》,很巧也是在2009年。9月出版的《臺灣,請聽我說》里,讓17位不同世代、不同領域的臺彎當代人物,踩在臺灣土地上,從頭吐訴他們獨特的成長故事,以及省思過后的生命情思。
相對于中國大陸,在臺灣,這比較像一場有意無意的不約而同,沒有人特別發(fā)起,官方保持沉默,但是“中華民國在臺灣60年”像一場無聲的風雪下在心頭,甚至在“反共文學”銷聲匿跡許多年后,1949重新成為小說的某個重要場景,畢竟那是改變人生的一個魔幻數(shù)字,很多故事從這里開始,不然便是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轉折。其中《懸浮》是資深作家馮青睽違20年后的新作,小說借由眷村出身女主角周曉賓的經歷刻畫政治和族群的困境;小說家蔡素芬也推出構思10年之作《燭光盛宴》,主角之一白泊珍即是1949年隨國民黨軍官丈夫龐正來臺軍眷,她以眷村為基地展開她的瓜子蜜餞事業(yè),并與“臺灣人”菊子的命運交織,共同守護著一個秘密。
張拓蕪《代馬輸卒手記》等五書當然會在“過氣”許多年后重新受到關注,看大時代的一名小卒如何被撥弄,他又如何決定自己的命運。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昨日的云》、《怒目少年》、《關山奪路》、《文學江湖》歷時17年,終于在這時間的??空窘怀鼋K卷,其中《關山奪路》寫的正是國共內戰(zhàn)。他感嘆書中所有新聞名詞俱已成了歷史名詞,云煙往事,必得重新注釋年輕人始能理解。資深作家季季早一年出版的雜文集《行走的樹》,對1949年后臺灣的白色恐怖時代也有第一手記錄。
為這股歷史熱暖身的應是名制作人王偉忠煽起的“眷村懷舊風”。王偉忠出生成長的嘉義眷村就要拆了,為了保留獨特的眷村文化,他不遺余力拍紀錄片、寫書,并與賴聲川表演工作坊合作了一出舞臺劇《寶島一村》,復又制作眷村連續(xù)劇《光陰的故事》。在高掛蔣中正照片的客廳中,在翻來覆去的愛情里,《寶島一村》和《光陰的故事》再現(xiàn)眷村文化,輕輕淺淺演繹了一場族群融合,悲歡離合。
《光陰的故事》前,有馮小剛電影《集結號》在臺灣上映,給恒常背對1949的臺灣上了一場震撼教育課,接下來還將承受2009《建國大業(yè)》帶來的沖擊。從電影中,臺灣人特別是老國民黨看到這最不堪回首的一塊,從而產生奇異的認同錯亂。
2009年9月,《聯(lián)合報》亦開始向大眾募集“我的1949”照片/故事。
歷史有兩面,勝利者與失敗者各自一面?;春#ㄐ彀觯?zhàn)役是怎么回事?國民黨軍隊是怎樣丟掉大陸的?對現(xiàn)在臺灣的2300萬人來說,1949那場原來事不關己的內戰(zhàn)確是一個矛盾與對立的開始。那一年,在短短幾個月內,原來600萬人口的臺灣涌入了200萬人,徹底動搖了島民的結構。200萬人說著不同的語言,用陌生的眼神看著這塊濕熱島嶼,其中具有軍人身份者和家屬被安置(或說隔離)在儼然自成一國的眷村;他們以為第二年、第三年就會回轉故鄉(xiāng),沒想到再也回不了頭,那一片大陸成了前世,臺灣才是今生。
“靠不住的軍力”、“通貨膨脹與經濟崩潰”、“喪失公眾信任與尊敬”、“美國調停與援助之失敗”、“社會與經濟改革遲滯”,國民黨之敗于共產黨歷史已有定論。而中華民國在臺灣60年,臺灣經歷了準備反共、白色恐怖、去本土化,到經濟起飛、黨外運動、蔣家神話的退幕,再到政黨二次輪替、臺灣意識高漲,其間國民黨向“二二八”事件受難者家屬道歉并賠償,美麗島事件獲得平反,蔣中IE55年來無有間斷的手寫日記也已公諸于世。
這說的是臺灣最大的驕傲,走向民主之路,只是民主并未化解族群的矛盾與對立。對臺獨基本教義派來說,這60年的臺灣故事簡直可以精簡成一句“腐敗的國民黨丟掉大陸,逃到臺灣”,然后跳到一個畫面:“外省人欺負臺灣人”。這矛盾和對立也被利用成為抹黑政敵、奪取政權的工具,成為檢驗“愛臺灣”的試劑。
曾和丈夫段世堯回返大陸響應“文化大革命”的臺籍作家陳若曦在接受采訪時則說,“可惜蔣經國去世太早了,否則他不只在臨終前解除戒嚴法,開放黨禁、報禁和大陸探親,也能對‘二二八作反省和補償”,但另一方面,“又覺得他早走是好事,讓臺籍的李登輝加速民主化,為‘二二八平反,進行總統(tǒng)直選,繼前人的經濟奇跡后,又創(chuàng)造民主奇跡”。
評論家南方朔認為,民主后的下一課是融合與創(chuàng)新,歷史曾經厚待臺灣,讓臺灣在風雨飄搖中依然挺立,如今歷史給臺灣的新選擇是——積極參與中國事務,建立所謂的“新主體性”,“也只有如此,臺灣那種被扭曲的悲情心態(tài)才可被超越升華”。
所以天下雜志《超越六十》??靡欢卧捒偨Y其專題制作精神:1949我們經歷大遷徙,對立、矛盾。2009我們努力融合、創(chuàng)新、再出發(fā)。站在2009回首1949后的一甲子,不是為了懷舊,而是要向前瞻望。
這等于承認了矛盾與對立在經過60年后依然存在。但如何在融合中創(chuàng)新,于懷舊中瞻望?方法之一就是說出當時事當時情。年輕的記者每每因為故事而落淚,站在歷史面前,主編李雪莉寫道:“這本專輯,了遂我長期的渴望:為失語或被覆蓋記憶的國度,說故事?!?/p>
換句話說,60年來,臺灣從威權專制到民主開放,從貧窮到富裕,從富裕到價值失落再到面對中國大陸的崛起,眼下就要簽下“能讓你賺大錢,也能讓你失業(yè)”的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xié)議(ECFA),這一路走來,到頭來仍舊是一個失語或被覆蓋記憶的地方,除了有官方說法,也只有權力者的回憶錄能夠界定歷史。
原因之一是故事過剩,過剩到“每一位遷臺者都可以寫成一本書,內容不盡相同”(林桶法)。之二,在國民黨長期統(tǒng)治下,言論自由受到壓抑,經濟發(fā)展凌駕一切。之三,這是一個沒有聽眾的市場。
來到2009這時間的??空?,很多故事再不說就永遠來不及了,或者已經來不及。說故事的人遂以一種奮不顧身的認真和熱情,抓住夕日沒海之前的最后一剎那,這一回,聽眾奇跡似的慢慢聚攏過來了。
新出土的、掩埋已久的、重新整理與組合的、理性論述的、感性回顧的,因為來到了時間的??空荆P于1949以來的許多故事于是如繁花盛開,如火山進發(fā),這是2009年的臺灣,而故事不只是故事,它的深層更是一種對歷史的態(tài)度,這態(tài)度是全面向歷史開放,不能只站在一面看歷史,也不能只從權力者的角度看歷史。
所以無論《超越六十》、《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巨流河》還是《寶島一村》、《光陰的故事》,那么多人不約而同潛入歷史大海到底層打撈,去釋放壓抑的記憶,還有那些無人肯聽的絮語里可能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真相,總合起來看,為的都是替族群的困頓找到融合的出口——給同一個世代以及下一個世代的人。
應該說,除了掌握最高權力的人,那200萬人或600萬人,個個都是命運的棋子,隨風飄零,套一句王鼎鈞的話,“大時代”的青年是資本,是工具。而命運可以荒謬到,讓生長在臺灣的原住民青年加入國軍到大陸打日本,然后在國共內戰(zhàn)后被俘,又搖身一變成解放軍,派去打了韓戰(zhàn),劫后余生后回到臺灣,這是龍應臺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說的一個故事,大時代中的一個很小、很小的故事。
要為國軍或解放軍打戰(zhàn)背后看似有一套嚴肅的思想,真相有時卻是輕到難以承受。加入軍隊最多人是為了不餓飯,有飯吃就好,為誰打戰(zhàn)都一樣,張拓蕪是個中代表。大歷史學家黃仁宇在回憶錄《黃河青山》中寫道,“在1938年,我個人反對延安是因為他們教的是游擊戰(zhàn),并不合我的胃口”,當時他胸懷壯志,夢想當拿破侖指揮大軍,因此排除“打帶跑”的游擊隊,“如果不是當共產黨員,就是國民黨員了,不跟從毛澤東,就是追隨蔣介石。這就是當時的情勢,也剛好發(fā)生在我個人身上”。
如果跟隨國民黨,多數(shù)人的命運就是退遷臺灣;如果選擇留在大陸,一場“文化大革命”又將人像丟骰子一般四處拋擲、踐踏。
在大時代的命運面前,人何其脆弱無奈又何其堅強;在大時代的命運前,人因為經歷太多太大超越語言甚至超越想象的跌宕起伏、悲歡離合,以至于無言以對,又在后來的“大臺灣主義”強風壓境下失語失憶,這是2009臺灣回看1949時,一個基本、共同的歷史態(tài)度。換言之,要把歷史發(fā)言權還給每一個小小的個人,讓那200萬人和600萬人,相互交換各自的創(chuàng)傷和流離,不如此,便不足以把被扭曲的悲情心態(tài)扭轉回來,不可能達到真正的和解,為下一個60年籌謀。
以后的歷史,也許將這樣記憶臺灣的2009——個溫暖溫柔的,撫平族群矛盾與對立的停靠站。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
1949年,國民政府迂臺首次國慶閱兵,裝甲車部隊接受校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