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勉

在鵝黃色的霧氣里，他的喉嚨被凍結(jié)住了，用肢體語言慢騰騰地與人交流。

我猜測著他的意圖，用試探性的動作去迎合他的表情，僵硬呆滯或者翻翻眼，或者他干脆搖晃掛著肌腱的手臂。他吸緊嘴巴繃著臉運一口氣想發(fā)出聲來，嘴巴卻空洞洞地沒有聲響，只見他那粉紅色的牙床和沾著銹漬的牙齒，像個無聲人，當然也有人這么稱呼他，用嘴巴吹泡泡，或者張成“O”形，或者合成一條縫隙。吸口氣故意鼓脹起腮幫子。

霧氣退去后，有一場寒流將如期而至。我將他包裹起來，安置在家中的角落，為他生起爐子取暖來抵御這種可怕的天氣。

“他一直對光線深惡痛絕。用茶褐色的過濾片罩在眼前晃蕩著去仔細察看家中的一切事物，他的大腦像卷膠片那樣把事物細細地刻錄下來?！蹦赣H這樣說他。我將緊靠醬色門的那把椅子移至臺階上，現(xiàn)在它離那堵白色的墻壁僅有一尺距離，這個一尺間距的空隙內(nèi)，有一只蚊子在瞬間旋轉(zhuǎn)。然后勻稱地乘著空氣飛行。房間內(nèi)充滿了橘黃色的燈光，像白色的光從菊花中穿射過去那樣。他又不安分起來，用肢體做出動作搞出些莫名其妙的聲音來引起我的注視，或者從床鋪上跳下來將抽屜內(nèi)的東西翻騰出來。擺在地板上：一節(jié)七號電池、半導體、舊相片、幾枚硬幣和一架報廢的相機。誰能說明這些“古董”的來歷呢?除了他。他的大腦里除了藏著一卷卷膠片外，還有些什么呢?日子像個水母那樣拖著疲憊的身子向我們緩緩游來，我用嘴唇的敏感度來檢驗空氣的濕度，它干燥，沒有味道，這種狀態(tài)經(jīng)常使我陷入一種絕望。

我什么時候才能破獲他的秘密呢?

“他先前的狀態(tài)一直很好?！蹦赣H惴惴不安地說，“什么時候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好像我做了個夢似的，睡醒后一切都變成這個樣子了。”聽了母親的話，我竟然有些恍惚?！八麅赡昵霸陟`山煤廠挖煤的時候并不是這個樣子，他的嘴巴有發(fā)達的腮腺，永遠都有講述不完的故事，如今卻淪落到這種地步?！闭f起那個煤廠，我的思維更加模糊了，它好像藏在我大腦的一個角落內(nèi)，乖巧地，并沒有任何動作和言語，只是孤獨地散發(fā)出零星的光線以此證明自己的存在。它是什么時候走進我的腦海中的?又是什么時候打算定居到此地的呢?我困惑地望著母親，希望從她的面容中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棗紅色的家具反射著一層油光，明晃晃的，刷成一排，像連接起來的階梯，通過階梯延伸到天花板上，聚焦成一束。像高能聚光燈打上去的一般。誰能像那盞電燈一樣緊緊地吸附在天花板上來窺視這個家中存在的一切事物呢?從一個棱角到對稱的另一個棱角，用眼睛便可以丈量出它們之間的距離。他懶懶地躺在那兒，靜悄悄的，身上散落著微弱的燈光，他的眼睛在這種環(huán)境下顯得格外清澈明凈。偶爾燈光跳躍著，閃爍著，仿佛用手指彈出的一連串音符，它們會發(fā)出歡快的聲音。白天，他也躲藏在房間里。不愿意出門來見人，讓人無法知道他的想法。當我進去的時候，他會用嘴唇和牙齒、舌頭吹出連貫的聲音。但誰又知道他表達的意思呢?為什么他總是那么安詳，令人覺得他出奇的平靜，盡管沒辦法用最為恰當和合適的方式與人交流。

空洞洞的房間內(nèi)盛滿了永遠都消化不完的食物，看起來它更像個不可思議的胃。

我望著他的房間，那些物什是如此的熟悉，它們的位置、大小、方向、高度和色澤都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惟獨他令我琢磨不透。我總以為他一直都安穩(wěn)地生活在里邊，他不需要衣服、食物。甚至不用睡覺，更不用閉著眼睛在床上胡思亂想。

母親說這件事非常蹊蹺。在他患這種病的前一個夏天，他們還一起努力搭建了這個院子，以前住在靈山，那個地方經(jīng)常鬧災荒，發(fā)洪水。野獸侵襲，假若沒有那種情況，那簡直是個世外桃源，誰會下這么大的工夫來搞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呢?我們曾經(jīng)住在靈山?那兒是否像這里一樣，我們整天生活在朦朦朧朧的狀態(tài)中?繼續(xù)思索下去，我僵硬的思維便在一座光禿禿的山上停頓下來，還有開礦的機器設(shè)備潛伏在山腳下，一群養(yǎng)蠶的農(nóng)夫正在采摘新鮮肥大的桑葉，蒼翠欲滴的樹林，山?一座山?我安慰自己——它是不是母親所說的那座山呢?“他以前在煤廠那兒干活，黑得像塊煤炭，只可以看清楚他那兩個骨碌骨碌轉(zhuǎn)的眼珠子。有時候回來還順便帶些煤石，他口口聲聲說冬天取暖用得上。我從來對他都不放心，他的腦子里凈裝些與其他人不一樣的奇特念頭，十分詭秘，漸漸地變得不可理喻?！蹦赣H有些生氣地說道。“他喜歡裝腔作勢，他現(xiàn)在擺出的這副架子說不定就是故意捉弄我們而造作出來的，我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痹诤湎”〉目諝饫铩Ｋ龤鉀_沖地，生氣之時她會情不自禁地翻個白眼，還會哆嗦著身體說冷死了，這種鬼天氣簡直要凍死人。我裸露在外面的肌膚上落了一層白糊糊的霜，我想應該是那場寒流來臨了，它肆虐著。使空氣里滲透著潮濕的水珠。窗子，這時我想起這個最為危險的洞口，我跑過去檢查它是否緊閉著。我看見他在房間內(nèi)打著赤腳翻找東西，每一個抽屜，每一扇柜子，都被他粗暴地打開，然后，我聽到一陣尖叫，是金屬器具猛烈碰撞出來的那種。原來他找來一把螺絲刀在撬地板，先打個口，慢慢地鉆下去。慢慢地整個身體都匍匐在地面上，專心致志地研究著那個缺口——從每一個角度，就好像那里隱藏著他所有的秘密。

我突然闖進去。他受了驚嚇似的丟掉手中的工具，抬起頭來打量我，他的眼神里有一種難以捉摸的光芒，仿佛對我的突然冒犯生氣了。而后他深深地噓了一口氣，氣流摩擦著肥厚的嘴唇發(fā)出來，像緊急剎車時輪胎下面躥出來的灰塵，緊接著他失望地望著我，用那副堅硬的表情。臉部的肌肉還抽搐了幾下，扼殺了藏在肌肉下面的笑容；有聲音從屋外傳進來，我鎮(zhèn)定地聽了聽，是颼颼的風聲，涼氣撕裂了腳脖子般地疼痛，而他仍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用眼神向我傳達他的意思。要告訴我他解凍的辦法，還是他滿足現(xiàn)在的狀況?或者是請他到醫(yī)院治療?我毫無頭緒地揣測著。此時。我看見他的手上長了凍瘡，我想那是寒流帶來的禮物，這種饋贈早已入侵到他的每一寸肌膚內(nèi)，金屬的每一個分子內(nèi)，家具的油漆內(nèi)，和我那每一根脆弱的神經(jīng)內(nèi)。

為什么這個季節(jié)還有花蚊子在室內(nèi)飛舞呢?這些傻傻的家伙接連不斷地撞擊在家具上，地板上，墻壁上，那把咔噠一聲就脫落的鎖子上，然后帶著遍體鱗傷的疼痛感急忙逃脫。但沒有人能夠準確地體會那種疼痛的滋味，是壓迫神經(jīng)性還是肉體性的疼痛，我說不上來。他眨巴著眼睛追尋著它們的蹤跡，直到在一個昏暗的角落內(nèi)消失。

“他總是害怕光。用低瓦數(shù)的燈泡，用報紙把窗戶上的玻璃糊起來，有時候不小心被光線刺著，他用雙手迅速將臉遮掩住，怕烤糊?”母親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笑出聲來，“我將自己渾身上下故意搞得金光閃閃，將他隔離開，那種可以耀花眼睛的光定能使他畏懼。于是。他將家中的所有金屬收藏起來，他的行為透露出他淺陋的見識。他偷偷地吃來路不明的東西，估計搞壞了喉嚨，可他死不承認，連用搖頭否定的姿勢都不愿

做出來。”

母親的話總是那么刻薄，令人心驚肉跳，那些惡毒的詞語從她口中溜出來時她又是怎么思考的呢?此刻，我想起那只在院子內(nèi)盤旋著飛來飛去的蜻蜓，通過那雙晶瑩的復眼觀察這個世界，擴散放大慢節(jié)拍，一切都緩慢地停頓下來，包括我們的身體。我仔細觀察著，它的身體平穩(wěn)地停留在空中，雙翅高頻率地拍動著，看上去像懸吊在空間內(nèi)的一個模具。我懷疑那雙復眼——它切取的視野范圍僅僅是我們的一個部分，通過這個部分來窺視我們的整體。他是否就是那只蜻蜓?

如果溫度繼續(xù)降低，房間內(nèi)將會變成一個冰窖。他挪動著自己的身體在實驗臺旁轉(zhuǎn)悠，用墨鏡遮擋著去辨別那束放大鏡后面的光斑，酒精燈的火焰正聚精會神地燃燒著。我是否換一種觀察的方法來認識這一幕呢?那就先從地板說吧，那塊長久沒有洗的地板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污穢沾染在上面，渲染著一個個怪異的圖案：窗子對準著實驗臺，隔兩尺距離，可以寬松地通過一個身體；實驗臺的面積大約兩個平方，酒精燈，坩堝，紫色的試劑瓶，吸管，漏斗，金屬鉗，石棉布……起初他打算用酒精燈烤化喉嚨的凍結(jié)部位。他在“冰窖”內(nèi)是否可以自己解凍呢?這一點我甚是懷疑。

陰暗的光線穿透了他的軀體，網(wǎng)狀的肉體在光線下映襯著，最終投射在一片昏暗的墻壁上。他盡力掩飾自己的行為，在外人(我和母親)貿(mào)然闖入他的領(lǐng)域時他會漲紅著臉去隱藏那些工具，而后喉結(jié)咕隆咕隆慢慢地滑動幾下，繼續(xù)羞怯地望著我們。我清楚地看見他藏匿起一面鏡子，在手中晃動的那一瞬間它反射著光線，割裂著肌膚般地令我疼痛。

這是怎么樣的一個家庭呢?冰冷并抵抗著，充斥著一種相互排斥的情緒，在一個小院子內(nèi)慢慢膨脹，污濁的空氣被擠癟了，它的形狀像一頭怪獸。正在伺機謀劃一場圖謀不軌的陰謀。

從凌晨開始。他房間內(nèi)的空氣便結(jié)成細小的晶體。嘩啦啦地墜落到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叫聲，他用無聲的喉嚨在房間內(nèi)說話，安慰自己，從嘴巴中吐出一顆果實核，輕輕地磕著地板，他覺得眼前有無數(shù)條網(wǎng)格，交錯成一個密密匝匝的網(wǎng)絡，接著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空間，有兩只體形相差懸殊的動物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等待著發(fā)令槍的鳴響。那片視野內(nèi)除了這些仿佛沒有別的東西。甚至它們不是站在地面上，而是懸浮在空中，像兩個小紙片、兩個塵埃、兩道光線、兩個發(fā)光體，或者它像盛著兩個碎片的真空罩，狀態(tài)是如此隨意而琢磨不定。直到冷空氣刺入骨髓時他才緩慢蘇醒過來，鎮(zhèn)定地張望著眼前的一團黑暗，想去瞧個究竟。肌膚可以準確地測量出溫度，他敏感的神經(jīng)證明了這點。無須保護色。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中，他本可以無所畏懼地生活下去。

在這樣的天氣里交流確實是個令人頭痛的問題!

母親說父親最近正學著用石蠟封堵喉嚨，用細細的鐵絲卡在嗓子眼，熔化的蠟油沿著鐵絲緩緩地流進喉嚨內(nèi)凝結(jié)住。我想象著他做這一個動作時的神情：渾濁的眼神內(nèi)像裝滿了灰塵。用那種近似灰白色死魚般的眼珠子注視周圍的一切，從眼角流出的六棱形的眼淚折射著七彩光，流淌在涂抹了膠的面部，交匯后拼湊成一行淚珠，泛著光線；他的身上裹著一條浴巾，像一條碩大的無尾魚，魚鱗被刮光，條紋狀的縫隙的黑跡令人作嘔，褶皺的皮膚像冰凍后堆積起來的冰層；他的身體內(nèi)長有一套制冷設(shè)備，從不間歇地制著冰塊，超低溫使皮膚降溫，它源源不斷地提供著冷(能量)支撐著他孱弱的身體。實際上，除了喉嚨外他的身體完整無缺，沒有一點損傷，甚至傳說中他那雙死呆呆的眼睛其實是自己用眼皮交錯起來造成的錯覺。他不愿意別人靠近他，像個冰人一樣展示著那副僵硬的表情。硬邦邦的身體。不能夠伸展自如的胳膊，輕輕地搐動著鼻子呼吸。即便這樣他仍舊是挪動著身子在地窖般的房間內(nèi)搞實驗。他翕動著嘴唇。像是自言自語。難道那是他的語言，機械般地翕動著來表達某件事情嗎?當實驗臺上的酒精燈被點亮的時候。在燈光的照耀下我再次去端詳他的面孔時，那兩片肥厚的上下腭輕輕地觸碰著，碰撞出一片無聲的語言氣息，潛伏到身體內(nèi)最敏感的部位。

難道他一直都在房間內(nèi)尋找治療喉嚨的秘密?我聽到金屬鉗碰撞玻璃器皿的聲音，一切事物都像患上了失眠癥，它們用身體的某個部位充當眼睛心驚膽戰(zhàn)地打量周圍，在朦朧的光線里，它們似乎又都受傷了。用玻璃嘴巴或者石膏眼睛慎重地審視相對它們而言還算新奇的東西。酒精燈的耳朵聾掉了。塞上兩朵白棉花，受寵若驚的樣子；坩堝的肚子腐爛了，稍微帶有嗅覺的人便能夠逼真地嗅到它，教發(fā)出一股漚爛的氣味；斷了腿的金屬鉗像一個熱舞愛好者。他正在紙板上記錄今天的天氣狀況，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好像沒有人能夠看透他的心思。

晚上，冷空氣繼續(xù)朝我們漂移過來。攜帶著尖銳的呼叫聲，許多瑣碎的東西都隨風飄來，帶著氣味，帶著光線，帶著臃腫的身體和斑斕的色彩。它們擁擠在一塊推搡著吵鬧著，嘰嘰歪歪，各自用長了霉菌的舌頭說個沒完，柔韌的軀體像團橡膠泥巴，輕易地揉成一個物體的形狀。不可否認，匿名光線在冷空氣的背后悄悄地潛入到他的房間了，通過穿透層層冷空氣照射在他弱不禁風的軀干上，頓時身體上仿佛長滿了詭異的嘴巴，咬嚙著衣服和皮膚。

“那是一種可怕的病毒感染?！蹦赣H詭異地說。

她指的是匿名光線。我仍舊仔細地觀察著家中的一切，并且幻想自己就是那盞緊緊貼在天花板上的電燈一樣的窺視者，瞬間即可使房間內(nèi)的每個角落里充滿這種橘黃色的光線。舒緩他每一根繃緊的神經(jīng)。使那種每晚煎熬的呻吟聲消失掉。

寒流襲來，我再次深入到他的房間時看到的卻是慘白的景象：沒有了獠牙牙齒的面具，脫落成魚鱗狀的墻壁，枯萎的植物。潮濕的被褥。沉靜地躺在魚缸底部的金魚……實驗臺上擺滿了工具，而他正專心致志地做著實驗。金屬槽內(nèi)流動的液態(tài)金屬朝低洼的地方逶迤前行，最終以平鋪的方式掠奪了整個底部，慢慢地上浮起來。切著容器壁，呈現(xiàn)出虛漲的姿態(tài)。有陣風從簡陋的窗子外闖進來，狂躁地席卷著輕質(zhì)物體，擾亂了他的思緒。液態(tài)金屬的色澤閃耀著，證明著自己本身的圣潔和高貴，沒有雜質(zhì)。從外表層到內(nèi)部，一味的想法就是單純地保留下來維持到消亡。我異常厭惡那種堿金屬的氣味。略帶苦味澀味，害怕它毀掉父親的神經(jīng)和視覺。而他在那些發(fā)霉發(fā)綠的金屬面前置若罔聞般地坦然，實施著一種堅定的抵抗姿勢。莫非他的聲帶真被石蠟封堵住了。抑或是金屬物吧，我進一步推測。當在酒精燈的光線下又緩緩流動著像蛀蟲一樣的液態(tài)金屬時，我的體內(nèi)便會不斷發(fā)出微弱的爆破聲音，最終將受刑一樣地難受，仿佛立刻要暴死在一片烈日炎炎的沙灘上，用粗糙的沙子硌著每一寸柔軟的身體。

不妨再說說他的房間，它已被寒流充漲得像一個氣球，里面的東西漂浮游蕩著，沒頭沒腦的；墻壁上剝落得僅剩下一層原有的底色，一點都不迷人，甚至連壁虎都不會爬這樣的墻壁了；家具都移位了，很不適宜地坐落在一個狹小的角落內(nèi)，唯一敞開的空間也被實驗臺占據(jù)著。我在期待他完成實驗的那一日，或者炎熱的天氣馬上來到，自動融化他卡在喉嚨內(nèi)的“冰渣”。

他的喉嚨里好像安裝了一臺抽水機。

有人故意用涂料在房屋的墻壁上涂抹一些稀奇古怪的圖案。

輪廓清晰的壁虎正在怒睜眼睛等待著最后一口氣息的變冷。

光線刺著一顆衰微的心臟正慢慢地滴血。

社區(qū)的老太太們簇擁在一起研究墻壁上的圖案。這個是蘑菇，是南瓜，是條腿，那個是鼻子，眼睛，耳朵……她們用獨特的想象力幻想著那些倏忽而來的東西?！笆菬o聲人搞出來的圖案吧，他先前喜歡制作陶瓷牙齒。掛在頸脖上。用石榴綠的顏色裝飾自己?！币粋€矮胖的老太太瞇縫著眼睛毫無根據(jù)地說。另外一個長相富態(tài)的卻說：“無聲人我最了解，他安裝了一口假牙，現(xiàn)在躲在家中修那副假牙，輕易不再出門了?！彼齻兓ハ嗖聹y出一個答案然后向?qū)Ψ角笞C，最后社區(qū)的喇叭聲攜帶著冷空氣驅(qū)散了她們，在一片惡劣的風聲和洋溢著喜慶的節(jié)拍中她們各自奔回家。

他終于又能夠和我交流了，他的喉結(jié)在滑動。

當然，我仍舊無法理解他表達出的那些特殊符號，但毫無疑問他的動作比以前更加嫻熟，經(jīng)常用一只手在空中畫圈圈，然后手掌貼在胸口。面帶微笑地注視著我。即便那樣，無可否認的一點是他不堪忍受在光線中的煎熬和痛苦，這從他做實驗的表情中便可得知。

我開始慢慢地學著調(diào)試室內(nèi)光線的舒適度，磨砂燈泡代替碘鎢燈管散發(fā)出一束束溫暖的光線；加裝電磁繼電器，沒有強烈的壓迫感窒息感，更沒有恐懼感：在水龍頭前加裝電動閥門控制猛烈的水擊聲。只不過他的狀態(tài)并沒有改善得有多好，而我在彌漫著硫粉氣味的房間內(nèi)要忍受著令我頭發(fā)脫落的危險操作每一個生澀的環(huán)節(jié)，但他的手仍舊僅限于那幾個重復了幾百遍的動作——我無法破解。是光線，我想，是它乖戾地摧毀著一切。于是，我打算尋找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將他帶到可以與我們交流的環(huán)境中。

在一個漆黑的夜里，我忽然想起了他。

但是當我恍惚地進入那個整日充滿著昏昏沉沉的光線的房間時，里邊卻是一片狼藉，沒有留下曾經(jīng)有人居住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