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瑞蘭
一日,正忙于案頭之事,卻接好友賀虹的電話,說無論這會兒你忙什么,都要過來坐坐。這似乎不是賀虹的風格,我們聊天總會找一個彼此忙碌后的空閑,那樣既安心又聊得從容。我頓感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許多時候,賀虹都安靜得像只貓,柔柔的話語,一絲淺笑掛在眼角眉梢,一襲長裙著地,使得本來修長的她愈加婷婷玉立。有時卻也像只虎,那是有人擾亂了她的寧靜,偶爾咆哮一回。
賀虹今天既不像貓,也不像虎,眼睛深得仿佛秋風吹皺的池水,泅著一種久遠。
良久,才開口,問的卻是:“你說,世間真的有因果報應么?”我驚異地望她:“這話從哪兒來?”“胡老師死了?!薄澳膫€胡老師?”“還有哪個,我的班主任呀!”“不會吧?怎么可能呢……”我吃驚極了,簡直語無倫次了。“是真的,我剛剛聽說,但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是最近的事?!?/p>
于是,我的眼前站立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人:細而高的身材,一副深度近視鏡架在塞北的風怎么也吹不黑甚至有些蒼白的臉上,兩塊不怎么對顏色的大補丁補在膝蓋上,永遠的深灰色的中山裝,不皺不褶,很干凈。他是復旦大學的高材生,上海人,沒有畢業(yè)就背著“反革命”的頭銜流放到燕山深處。恢復高考后,便抽調(diào)到師范學校,任四個班的物理課兼三班班主任。
胡老師給學生上課從不帶教案,只象征性地帶著課本——說是象征,因為他從未打開過,而且每天都只用三個手指捏幾個粉筆頭便走上講臺。那時,我常常奇怪成根的粉筆都哪兒去了,粉筆頭怎么居然變出那么好的字來?記得第一次物理課上,全班同學的驚訝表情甚而有小女同學的竊竊笑聲水一樣漫過了教室,流向講臺。站在“水”中的他,目視前方,腳不潮,鞋不濕,依然講課,仿佛眼中無他。那一節(jié)課,胡老師平和流暢的語調(diào),深入淺出的講解,漂亮瀟灑的板書,都未能吸引同學們,因為他的腳太讓同學們吃驚了:那雙大大的圓口家做布鞋,很舊很破,鞋足足比他的腳大幾個號碼,真的像只船,腳在船里四邊不靠,就有些可憐,惟獨胡老師講課時兩腳不停地在船里一翹一翹的姿勢,又有些滑稽,整整一節(jié)課,他就站在講桌旁邊,把那條船不動聲色地呈現(xiàn)出來,自己卻毫無感覺。以后每周四節(jié)的物理課,都是從不打開的書、粉筆頭、船,只是同學們習以為常,把注意力從地上移到了黑板。那節(jié)課老師講了什么,一點也不記得了,可是,那條大船以及一翹一翹的腳,卻化石一般的存留了。
第二個學期開始,胡老師的裝束陡然改觀:一身藏青色的西裝,一雙锃亮而合腳的皮鞋,依舊是蒼白的臉上架著深色眼鏡,依舊是一絲淡淡的稍縱即逝的笑;但好像愛和同學們說笑了,也常出去散散步了。后來同學們神秘相傳:暑期胡老師相對象了,是老母親托人介紹的,據(jù)說那女的怕他回不了上海,他也嫌人家俗氣,便作罷了,那是他自“發(fā)配”之后第一次回上海。
以后的消息便是:胡老師調(diào)進市里了,胡老師調(diào)回上海了,胡老師結婚了??墒?,胡老師怎么就走了呢?疾病?車禍?自殺?為職稱?為房子?為感情?為希望后的無望?
一向矜持的賀虹向我講述了十幾年前一些往事:
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胡老師看我的眼光變了,我真的很害怕。每當物理課我總低頭作筆記或看書,從不抬頭,不敢與他的目光對視。那時我是班長,班里的許多工作胡老師是要過問的,而且總把我單獨叫到辦公室,說班上的工作,眼里卻是一種熱切。以后每每他再叫我,我總是叫上好朋友楊楠,或事先說好,讓楊楠過一小會兒去胡老師辦公室叫我,楊楠那時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在班里,在同學們眼下,我又得落落大方,從容依舊,生怕大家看出什么,說出什么。
終于有一天,物理作業(yè)發(fā)回來了,我打開一看,里面夾著一首詩,當然是一首情詩,沒有稱呼,沒有落款,但那筆跡再熟悉不過;仿佛詩中的每一個字都是胡老師熱切的目光,我頓時心慌意亂,無所適從。我覺得他簡直就是個“流氓”,于是我惱怒地寫了兩個字,夾在作業(yè)本里交了上去。等作業(yè)本再發(fā)回時,我不敢打開,其實作業(yè)本里除了兩個大大的紅“×”什么都沒有。我仔細一看,那天的作業(yè),真的一道題都沒有做對,那幾個超過平時幾倍的紅“×”顯赫而霸氣地站在我的本子上,而且踢破了三、四頁紙。物理課成了我的災難課,我聽不進去,不敢也不愿交作業(yè),但又不能不交。我開始失眠,情緒極壞,并且影響了其他課程的成績。我便有了退學的想法,于是請病假,回家小居,但無法和父母說這件事。兩周以后,勉強來到學校,所慶幸的是學校來了個實習生,恰巧教物理課,我的生活學習才逐漸恢復正常。
殘酷的兩年過去了,我終于熬到了畢業(yè)。新的工作,新的環(huán)境使我振作如初,我為那一頁被風吹走而慶幸,昨天的垃圾成為歷史了??墒牵幸惶?,一封來信打破了我的寧靜,一看信封的字跡,仿佛一下子就陰云蔽日了。打開,沒有信,卻是當時流行的日本電視劇《血疑》的主題歌,我撕碎了它,盡量不去想這件事,我的內(nèi)心和生活都需要一種平靜。于是,我換了工作,換了地址??墒侨匀粵]有逃脫他的糾纏,他又來信了,信中第一次直白地告訴我:我和他大學的初戀情人長得太像了!包括氣質(zhì),甚至一顰一笑,但他的戀人卻因他的變故而自殺了,他所有的情愛、困惑、牽念都系在我身上了。他說他沒想到對我造成這么大的傷害,還說,他不但是高材生,是我的老師,還是一個感情豐富、純潔純樸卻失衡的男人,他不會放棄他的所愛,只是以前的態(tài)度失當。
這封信不但沒有化解而且加深了我對他的怨恨與不解。二十歲的女孩子會寬容什么?況且那是八十年代的初始,人們的觀念走得比時代更慢。我便給他寫了平生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告訴他:不要再打擾我,你不配做我的老師,尤其不配做我的朋友,且在信末咒他“不得好死”,并把他的來信燒掉,把紙灰一并郵回。
之后,果然再沒有他的訊息了。
十幾年過去了,這些沉渣般的往事從未再浮游到記憶的上面。他居然不在了,該不是應了我咒他的話吧?其實,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理解了一個三十歲都市男人的情感以及來自高等學府的那種觀念,是我心高氣傲以及愚昧,唯恐有一絲一毫的纖塵蒙住我的純潔與率真,其實何必?如若我現(xiàn)在的心境與觀念,至少我們可以做朋友。僅僅因為我像他的初戀情人,僅僅因為他想給自己的愛找一個載體,并尋回一種慰藉。他沒有得到,他臨死時是什么心態(tài)呢?
賀虹已快人到中年,歲月的筆痕在她的手上、臉上尤其是心上留下了深深淺淺、著墨不同的印跡;她擁有了理解,擁有了寬容、也擁有了無奈。
生命怎么這般的脆弱。我們的老師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許許多多的坎坷,承受了那個年齡所不能承載的生命之重。而后,陽光出來了,難道在月亮溫情的對語里,沒有屬于他的那句?偌大上海灘,你是一滴水,一粒沙,還是一絲粉塵?
打補丁的褲子呢?粉筆頭、船呢?那是你叛逆性格的點點流露,還是人之卑微的特寫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