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非要我這么做。那我先得收集證據(jù)……”

“請告訴我你的姓名?！?/p>

“邰勇?！?/p>

“什么職業(yè)?”

“跟你一樣，也是心理醫(yī)師?！?/p>

我是叫邰勇，我這輩子也無法拋棄這個名字，它可比我去過的地方要多得多。多數(shù)病人是尾隨這個名字找到我的。去我那里的病人，基本說的全是廢話，我當(dāng)然不能什么也不干，我得有辦法把真相找出來。

孟梅去我那里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她很少在臉上流露一點喜色。見了我，她只管滔滔不絕地往下說。就這樣，我知道了她對丈夫和婆婆的怨恨。她總是抱怨，她已經(jīng)認(rèn)不出從前的丈夫了，不管她做什么，他永遠(yuǎn)是不滿意。她的丈夫叫游力，她說，是一場大病把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從前他是個非常顧及別人感受的人，和他交往只會感到愜意。她記得游力生病期間，她時常在路上碰見他的同事，他們都盼著他能早日回去上班。誰都不能忘記他以前的善解人意、溫良、變通、禮貌、聰明……有一陣，她簡直想從詞典里找出更多的詞來贊美他。她知道游力的同事是一些愛勾心斗角的人，他們需要一個會變通的和事佬。當(dāng)然，他們不會想到病愈后的游力已經(jīng)被大病改變，新的游力看上去還是老樣子，笑起來有幾分靦腆和文雅，說起話來讓人不能忽視他的存在……

有一天，孟梅幾乎是靠著呼吸的力氣與我說話。她進(jìn)來時手上點著一支煙，我意識到她的焦慮又達(dá)到了極限。她大概想快點把想法告訴我，一見我，便掐滅了燒炙手指的煙頭。她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他又打了我，我覺得他真的瘋了……精神已經(jīng)不正常。你必須幫幫我?！?/p>

“別老往壞處想，情況會好起來。你想我?guī)湍闶裁茨?”

“我覺得……到了該清算的時候了，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他既然瘋了，還是讓瘋子去他該去的地方吧?！?/p>

“什么?……你真這么想?”

“他瘋了，我又能怎么想呢?”

那天，倒是我想拖延和她的談話。她的眼里確實有那個意圖，大概無法相信她會把丈夫關(guān)進(jìn)瘋?cè)嗽?，我瞪著雙眼問道：“你要我做什么呢?”

“幫我證明他瘋了，只有這樣才能挽救我那個家?！?/p>

后來，她每往下說一句話，就如同往我心上壘一塊石頭。我開始懊悔我的疏失。我早就準(zhǔn)備好她有一天會瘋瘋癲癲，但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老話說得好“吃了人家的嘴短”，我既然已經(jīng)占了她的便宜，就不得不顧及她的想法。

她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性感女人，有著白雪一樣耀眼的皮膚。有一陣，她到處找人給她做催眠，結(jié)果找到了我那里。我時常見識她悲從中來的樣子，那種涕淚滂沱的失聲慟哭。有一次，她的眼淚弄得我手足無措，便張開雙臂抱住了她。起先我還一直等著她安靜下來，沒想到我懷中的白雪美人像化了一樣，漸漸變成了讓我漂浮的一股洪流……她頭腦清醒過來后沒有責(zé)備我，我從她身上爬下來時還在想：歸根到底是她丈夫結(jié)束了她的愛，不然她不會出這樣的差錯。這么一來，我和她的事不光是留下了一點回憶，可以說它干擾了一個心理醫(yī)師的正常工作。我經(jīng)常應(yīng)付不了她的要求，比如，有時她希望我為她做一整天的催眠，有時還希望我通過催眠，讓她看見前世……

我不相信她的丈夫瘋了，平時她談得最精彩的話題，真正值得我聽的內(nèi)容，都是她丈夫如何如何。偏偏我不覺得她丈夫的行為有多可笑，別看她丈夫在她嘴里總是瘋瘋癲癲，凡干我這一行的人，都不會跟著一個病人的思路跑。她是受不了自己怨恨的折磨，想把游力關(guān)進(jìn)瘋?cè)嗽憾?。按照國?nèi)目前關(guān)人的程序，她的確可以施展她的想法。只要最了解游力的那些人認(rèn)為他瘋了，只要醫(yī)師收集的證據(jù)，足以讓游力的單位開出證明，無須顧及游力本人怎么想，哪怕他高聲抗議：“這是誹謗!這是騙局!”照樣可以把他關(guān)進(jìn)瘋?cè)嗽豪铩?/p>

不相信歸不相信，最后我還是勉強(qiáng)對她說：“如果……你非要我這么做，那我先得收集證據(jù)……”

從他的角度看他的行動，一切都顯得合情合理。

游力的女兒在日記和寫給自己看的博文里提過這件事。感謝老天爺，我又找到了游力寫的博文，我該怎么對孟梅解釋呢?從他的角度看他的行動，一切都顯得合情合理。

事情還得從他接女兒那天說起。他在重新上班的前一天，邁著有些綿軟的步子，搖搖晃晃去了他女兒所在的小學(xué)。那天恰逢學(xué)校搞校慶，操場靠院墻一側(cè)搭起一個舞臺，巨大的紅絨幕布擋著舞臺后面的矮墻。他進(jìn)校門的時候，舞臺上的小演員們正演得興高采烈。臺下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靜悄悄的。小觀眾們都瞪圓了眼睛，等著給自己班上的演員鼓掌。一開始，舞臺上的節(jié)目還能讓他坐得住，都是最常見的合唱、獨唱和水袖舞。輪到有一男一女上臺來唱昆曲，他突然站了起來。他氣得眼睛就像熟蝦一般通紅，一邊大聲嚷嚷，一邊就向舞臺撲過去。急急忙忙前來攔他的教務(wù)長，大概靠近了也聽不清他嘴里在嚷嚷什么。

“不對，那天他們衣服穿得不對，沒人唱昆曲穿那種衣服，連發(fā)型也不對。舞臺的色彩應(yīng)該再冷一些，遠(yuǎn)遠(yuǎn)看去不應(yīng)該是一團(tuán)火，衣服哪怕舊一點也沒關(guān)系，但不能給人艷的感覺。再看看那兩個孩子的臉蛋，不是那么回事呀，臉蛋怎么能涂得像紅富士蘋果呢7……”

他在博文里寫得的確沒錯，大概圖省事，或者學(xué)校壓根就沒有演昆曲的戲服，臺上兩個孩子只能穿著校服唱昆曲。至于發(fā)型、上妝等，組織演出的老師大概還沒來得及琢磨。

“唉，那天他們是在騙人!你知道什么是昆曲嗎?昆曲可不光是唱腔，昆曲的魅力還在它的長度，它本質(zhì)上是折子戲，就像切成片的蘋果，觀眾要安于對每一片的品嘗，與一口咬掉半個蘋果是兩碼事。我真不想再提那天的演出，他們演的不是折子戲，演的簡直是莎士比亞的戲，多荒唐，居然讓昆曲出現(xiàn)了莎士比亞式的高潮……”

他是昆曲迷，心里自然有不少理由令他抗拒臺上的演出。見他表情嚴(yán)肅又執(zhí)拗得厲害，教務(wù)長只好一味向他作著解釋。

“一開始，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我爸爸的叫聲讓我灰心喪氣，班上學(xué)生都把他當(dāng)傻瓜一樣看待。我后來聽見教務(wù)長攔著他說：真假并不重要，主要想讓孩子們樂一樂，你就多多包涵吧。那時，我真期待爸爸趕快說：好吧，好吧……”

當(dāng)時，不知病后的游力從哪兒借來了力，他掙脫了教務(wù)長的手，一下躥到了舞臺上。他一跳上臺，就引得臺下孩子們大笑不止，據(jù)說還有高年級的男孩趁亂吹起了口哨。臺上兩個小演員大概從沒遇見過這種滑稽場面，他們面面相覷愣在那里，唱腔一下就噎在喉里。游力差點把長桿話筒撞個仰面朝天，最后總算在話筒倒地前一把薅住了它。臺下又是一陣鬧哄哄的大笑。就這樣，他弓身面對全校師生，打算談一談學(xué)校不負(fù)責(zé)的態(tài)度。當(dāng)時他居然還打算不顧一切，回憶一下從小伴他長大的昆曲。他剛把第一句話說了半截：“這是在糟蹋昆曲……”教務(wù)長抖擻著他的威嚴(yán)，帶著幾個男老師趕到了。游力使出全身力氣，也拼不過揪住他的那么多只手。他就像一麻袋垃圾被幾個男人一直拖著，到了校門口就給扔了出去。他倒是完完好好，沒受什么傷。老實說，他只站在校門外面，那幾個男老師也奈何不了他。他還是可以看見操場一側(cè)的舞臺，要感謝他的視力一直挺拔尖。很快，他又看見了不協(xié)調(diào)的場面。一個學(xué)唱青衣的女孩，隨便穿了件不搭界的水袖服，臉上沒畫臉譜，光只涂著胭脂，頭上是常見的馬尾辮。她下身的校服——格子短裙和白色長統(tǒng)襪一加上腳下的棗紅皮鞋，簡直叫他氣不打一處來。后來，他的嚷嚷聲再高校方也不在乎，馬路上的汽車聲、音樂聲、說話聲，把他的聲音像擠進(jìn)了下水道里。

“他們哪還像個學(xué)校?瞎忽悠京劇，整個一個爆發(fā)戶……”

我恨的不是以前的他，現(xiàn)在他的確換了一個人。

孟梅一直不動聲色給我寫著電子信件：“邰勇：你好像誤解了我上一封信，我恨的不是以前的他，現(xiàn)在他的確換了一個人。過去，我和他無數(shù)次看過這樣的演出，那時他不會把不高興嚷出來。他只會調(diào)整臉上的表情，直到別人看不出他的心事。就算他在心里高聲咒罵，他的臉依然很安靜。尤其在公共場合或與人談話時，就仿佛他心里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要小心，不要說錯話，注意臉上的表情……可是，當(dāng)他從大病中熬過來，他好像失去了提醒他的那種聲音。說來真怪，就像是年輕的生命硬要安進(jìn)一個中年的軀體里。有話直說的態(tài)度，曾支配過他的青春。他曾告訴我，年輕時他沒覺得避諱有多重要。后來，是歲月完全改變了他。遇到任何事或人，他都客客氣氣，誰也不知道，他津津有味聊的話有時在他心里多么無關(guān)痛癢。結(jié)果，誰都把他這么溫和友好的人，當(dāng)作自己人……”

“別靠近我，你丟盡了我的臉!”

那天爸爸真丟盡了我的臉，他在校門口一直罵到演出結(jié)束。放學(xué)的人流一齊嗡嗡朝他涌過去時，他成了被同學(xué)觀賞的一只動物。一些高年級同學(xué)故意從他身邊走過去，幸災(zāi)樂禍地大聲喊：“大炮——”“大炮——”他只認(rèn)識我班上的一些同學(xué)。隔著老遠(yuǎn)，就見我的同學(xué)們興致勃勃地望著他，等我們列隊走到他跟前，女同學(xué)馬上捂臉一笑，男同學(xué)則詭秘地交頭接耳，然后哄然大笑。惟獨我見了他大驚失色，故意避開他，一扭頭沿著街道跑了。大概他怕我在車來車往的街上到處亂躥，所以，他一直在我身后氣鼓鼓地攆著步子。他一追上我，我就不情愿地大聲嚷嚷：“別靠近我，你丟盡了我的臉!”他努力在我面前保持著溫文爾雅，他想拉我的手，被我一把甩脫了，只好連連搖著頭說：“那你說說看，是說真話丟臉?還是做假丟臉?”

“不，不。我不管這些，反正你在我們學(xué)校丟人現(xiàn)眼，叫同學(xué)都看不起我!”

晚上吃飯，我連頭也不抬。爸爸的興致倒是很好，他不覺得他做的事有什么錯。那天，媽媽對他的態(tài)度也和我一樣，故意不搭理他。等到餐桌上只剩下他和奶奶，他便把心思全泡在一瓶白酒里，不管奶奶如何沉著臉嚷嚷不讓他喝，他還是把自己喝得像一個游魂

不…不信你可以問問游…游力，……

大學(xué)的同事都盼我來上班。我真的來了，真的還是從從容容，客客氣氣。我需要辦公室里相互聊天和打招呼的氣氛，需要大家來找我訴苦的那份信任。整個上午，大家不光是跟我寒暄握手，還有人希望跟我單獨聊一聊。我覺得辦公室里都是親切真實的聲音，大家各做各的事，說的話都與工作相稱。

“你做的課表出來沒有?我這邊等著要用?！?/p>

“正在做呢，中午給你好嗎?”

“我要去教務(wù)處開個會，待會兒有個北京的電話你幫我接下好嗎?”

“沒問題!”

……

有幾朵黑云慢吞吞地飛過城市上空，除了幾聲隆隆雷鳴，大家熟悉的春雨并沒有降下來?？崎L那天臉上貼著一張膏藥，他無需說話就讓人忍俊不禁。科長頭朝一側(cè)歪著，忍著腭肌的疼痛，決定中午為我歸來擺一桌酒席。差不多過了十二點，全科室的人才陸續(xù)到齊?？崎L作了一個手勢，大家就不再亂嚷嚷了，一齊把酒杯朝我的酒杯上碰，鄭重祝賀我歸來。輪到我說話，大家感覺我沒什么變化。我的話題只需幾跳，就跳到外太空的飛船上了。一談起與世俗生活無關(guān)的話題，他們的臉上就開了花。那時，我感覺自己正享著福，坐在最信賴的朋友包陽身邊，望著金幣一樣的燈光，瀑布般落在豐盛的菜肴上，覺著自己病了一場真算不了什么。

那天中午，科長湊合著抿了幾口酒。他本來一慣是酒桌上的掌舵人，但腭肌疼得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眼睜睜看著孔飛、唐恩喝得飛揚跋扈。一瓶人口很舒服的五糧液喝完，桌上好好說話的聲音小了，爭論的聲音大了?？罪w斗酒還斗出了一個棘手的問題。他喝得搖搖晃晃卻沒忘記恭維科長。他扯開嗓子嚷著：“科…科長，我就是佩服你，我愿意為你兩肋插刀。我…我可不是當(dāng)你面說好話，背著你我也是這么說，不…不信你可以問問游…游力，我孔飛是不是這樣?”也許他太狡猾，也許他真喝糊涂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問我，結(jié)果令交頭接耳的一桌人突然肅靜了下來。確實，照著過去，大家都知道游力會怎么說，孔飛無疑會得到他想得到的證詞。那天，我拿眼睛仔細(xì)看了看他，像積了滿腹心事一樣，終于慢慢開了腔：

“既然非要我說……我就照實說吧，我……我覺得孔飛說話言不由衷。”

“啊?”孔飛幾乎慘叫了一聲。我滿不在乎地拿紙巾揩了揩手，說：“我不會冤枉你。你說的話雖然成千上萬，但我總能把它們從記憶里找出來。不能說你背后說科長的話都是誹謗，但你確實罵過科長，罵他給你穿小鞋，罵他腦子不中用，成天說胡話。你可能不記得了，一次你從北京出差回來，那天正下著大雨，你卻蹩了一肚子氣想找我說話，你也不管河西小店的酒是真是假，仰著脖子喝了好幾瓶，你眼睛一紅就大罵科長，罵他不肯在你的吃飯發(fā)票上簽字……”

沒有人再發(fā)出一點聲響?？罪w的臉就像冒煙燃燒前的新木，在忍受火一般烤灼他的那番話。直到他尷尬得無地自容，只得再次跳起來。他連連擺手，仿佛要把我說的話一齊撣落在地上：“游力，你太過分，張冠李戴!我從沒在背后罵過科長，我一向明人不做暗事，就算想罵科長也只會當(dāng)面罵?？磥砟闶巧∩苛?”

孔飛的話讓我暗暗下了決心，再揭他一兩處老底，殺殺他說謊話的威風(fēng)?！按蠹叶歼€記得吧，有年審核中層干部，要給科長打分。投票前孔飛來動員我投反對票，當(dāng)時我沒理會，后來唱票時只有一張反對票，就是他的。”我說話依舊慢慢吞吞，卻讓屋里的氣氛一下降到冰點?？崎L的臉沒有動，但能感到那是立在孔飛面前的一扇鐵門。孔飛發(fā)現(xiàn)自己轉(zhuǎn)不動舌頭了，他就像全身赤裸著站在科長面前。那時，我目光堅定，完全像個追蹤真實的偵探，源源不斷從記憶中找出證據(jù)來。為了證明自己記性好，沒犯糊涂，我還道出一些令其他人驚慌失措的事。

“有一年工會大發(fā)慈悲，給每人發(fā)了一箱蘆柑。不過如果說得夸張點，那蘆柑硬得就像手雷，牙齒咬上去大概只能留下一點牙印，根本沒法吃。大家都不情愿把蘆柑往家里搬，把它當(dāng)廢物丟在辦公室里。沒隔幾天，整箱的蘆柑就不翼而飛了。你猜怎么著，成海偏要廢物利用，把它們都送給了學(xué)生。”

“還有你唐恩，不是老抱怨自討苦吃嗎?你的苦惱曾打動過我。你剛滿四十歲就禿了頭，非常自卑，無心續(xù)弦。當(dāng)然你和美女晶晶的事，誰都知道。你們暗中一好上，我在辦公室里就能嗅到你們私通的氣息。你老說跟晶晶好上，就是給她家里又添了一個勞力。你嫉妒她太體貼老公，說她的口頭禪就是：‘我老公成天出差，就讓他歇一歇吧?！浀媚阆蛭冶г惯^一件事：有一次，她妹妹帶著小寶寶來看她，她一時興起，想去市中心給她妹妹買身衣服。你當(dāng)然很走運，被她選中來照看小寶寶，她知道你有哄小寶寶的訣竅。天曉得那天她們在街上轉(zhuǎn)了多久，你說天色已經(jīng)很晚，你抱著寶寶的雙臂已經(jīng)酸痛無力，她倆才笑著鬧著回來了。大概是聽見門響，她老公穿著睡衣從里屋出來了，你一見到她老公，心頓時往下一沉，十分不舒服。你原以為她家沒有做事的人，沒想到你來分擔(dān)家務(wù)的時候，她老公偏偏在睡大覺。后來出現(xiàn)了你最不能接受的事。她幾乎對你累了半天視而不見，沒有向你道謝，只對你使了一個眼色。你說那個眼色叫你心里難受啊。因為那眼色分明是在催促你趕快離開……你說許多這樣的事情都熬過來了，你不想惹她生氣，她既性感又漂亮，你不指望在婚姻中會有這樣的福份。幸虧你兒子大了，你在家里老是沒事干，可以像一條狗隨時隨地被她使喚。你老在琢磨她究竟愛不愛你，一沮喪就跑來朝我吐苦水。我記得你還抱怨晶晶的脾氣很壞……”

晶品一直含笑坐在唐恩身邊，但我話音剛畢，怒氣就上了她的臉。唐恩一時不知該怎么辦才好，他嘀嘀咕咕的辯解也像他的性格綿軟無力。晶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猛地拉開椅子站起來，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把杯里的茶水一齊潑在了唐恩的臉上，同時嘴里咬牙切齒蹦出一句話：“好啊，你是在福中不知福了!”她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的時候，所有人都靜悄悄盯著她的背，她腰間系著一條帶子，顯得腰臀凹凸的反差更大了。我沒覺得有什么過意不去，我不過是撕掉別人臉上的面具，不過是說出沾滿了灰塵的事實而已?？粗渌颂嫣贫鹘鈬?，我無動于衷。其他人覺得就這樣讓晶晶跑掉不行，于是紛紛鼓動唐恩趕快追出去，去哄一哄晶晶……

有些人就當(dāng)我是他們面前的死人。不打算再跟我說什么……

還有你雷平，大家都知道你喜歡到教堂做禮拜，口口聲聲夸耀你有多虔誠，虧得你做了十年信徒，一女學(xué)生患了白血病需要捐款，捐款名單上卻見不到你的名字。當(dāng)然，你私下對我說過另一番道理，一個病人只有長得美才配得上你捐款，一個丑女在你眼里算不得什么!還有肖木，你現(xiàn)在是過得安然舒坦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老天顯靈，盡把錢袋朝你腦袋上砸呢，嘿嘿，只有我知道你撈錢的底細(xì)，你采買的每樣?xùn)|西都有回扣，你說一般不用半年，回扣就能趕上你一年的工資……再說說湯云，反正說誰都一個樣。大家都知道湯云喜歡教書，他還真沉住氣備了兩門課，他教得還算不錯?？墒钦l也不知道，課堂上有他的美夢呢。他暗地和女生糾纏不清，時不時還跟她們睡覺。有一次，他把一個女生騷擾得太厲害，人家準(zhǔn)備告他，他慌了神跑來找我?guī)兔Α０?，那種事真要命!我只好讓那女生相信，他那天喝得實在太多了……

我又冷不丁叫了一聲：“成海，”成海已無法消受眼前的樂趣，于是沒好氣地應(yīng)道：“你喊我干嘛?”我依舊瞪大眼睛，我的思緒如同一條滑溜溜的蛇，又敏捷地鉆進(jìn)了記憶里。

你有一檔事誰也不知道，現(xiàn)在來看也是挺稀罕的事。大家都知道科長申報高級職稱那年，有人寫了一封告發(fā)信。信里揪著科長手上的經(jīng)費本不放，說科長挪用了大家的錢，把科室的財務(wù)制度踐踏得一塌糊涂。那封信可以說沒有白費力氣，紀(jì)委一接到告發(fā)信，就把科長申請職稱的事叫停了。查到最后，什么違紀(jì)的事也沒有，但把科長申請職稱的事耽誤了?，F(xiàn)在不用再猜，這個告發(fā)的人就是你成海。對你來說，這個主意真不賴，你那年也申報高級職稱，你只用一封信就除掉了競爭對手……嘿嘿，你們問我是怎么知道的?行呀，我留在心里也沒什么用。我這樣的人過去成天忙著幫人擦屁股。你說巧吧，幾年前成海一家居然搬到我家樓上。平時，他和老婆總是吵個不停。一天，我不知樓上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只金屬痰盂嘭的一聲落到我家院子里。他們夫妻大概沒過幾招，成海就占了上風(fēng)。沒一會兒，他夫人就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她忍氣吞聲來撿痰盂。她搖搖晃晃剛走到我家客廳，就大哭起來。那天要安慰她實在棘手，好在我長時間聽別人說話不在話下，就任她邊哭邊說。她把成海好一頓臭罵，列數(shù)了他的種種劣跡。每說出他一件饅事，她好像就解脫輕松了不少。大概是出于被打的憤怒吧，她一不留神說出了告發(fā)信的事。一說完，她意識到有些不對頭，又試圖修正她說的話。到后來，她發(fā)現(xiàn)她自己圓話圓得牛頭不對馬嘴，只好懇求我千萬不要說出去……

科長已經(jīng)在微笑，只有他一點也不心急，他向來沒有找人傾述的習(xí)慣。也許傾不傾述不由他決定，官場險惡，不是嗎?美妙的傾述一不留神就會成為陷阱，成為捏在別人手里的一個炸藥包。我說的那些話，倒是省了他不少事，就算科室不出什么大事，他也需要知道別人的企圖。當(dāng)然，我的話真實得叫其他人受不了，科長起先一動不動，后來也用他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給其他人解了圍：

“我看差不多了，今天游力有點喝高了，說的盡是夢話……”

“不是夢話?！蔽疫€想繼續(xù)申辯，被包陽硬拽著出了包間。包陽始終雙唇緊閉，大概覺得我做得太狠，作為我最好的朋友，他一直想尋機(jī)把我拽出去……“住嘴!”“哎呀”“住嘴!”包陽又嚷了一聲，我把雙手緊攥著，終于不說話了。等到其他人在我們身后出現(xiàn)，瞧，便有了一個奇特的景象：一行人一塊兒擠進(jìn)了電梯，大大小小的眼睛都滴溜溜轉(zhuǎn)著，硬是一聲不吭，有些人就當(dāng)我是他們面前的死人，不打算再跟我說什么

她邊哭邊想：今天我怎么不懂他了……

游力以前總是順著母親的想法，母親決定到冬至那天，要把丈夫的墓從家鄉(xiāng)遷過來。那座剛剛竣工的墓園，到處是碎石和層層疊放的花崗巖。游力不像她可以感覺到陰間的生活，游力生病期間，她一直在替家鄉(xiāng)的丈夫傷心，總覺得丈夫在家鄉(xiāng)的墓里始終在向她張望。她差點就垮了下來，她不能把丈夫一人留在家鄉(xiāng)，那是丈夫死前就擔(dān)心的事。好在游力沒有永遠(yuǎn)病下去，一等到游力病愈，她就迫使游力到郊外購了一處墓穴。墓園的背后是一叢青色山包，側(cè)旁還有兩座縮在山洞里的皇陵。她覺得墓園的風(fēng)水挺好，知道會令陰間的丈夫高興。

到了遷墳?zāi)翘?，她感覺身上有一股使不完的勁兒。她去了一趟家鄉(xiāng)，游力的妹妹陪她一起返回，旅行包里多了一只花崗巖的骨灰盒。按照習(xí)俗，他們不能把骨灰盒拎進(jìn)游力家里。這樣她們沒有片刻停留，直接上了去墓園的路。在人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二行地鐵站口，她們與游力一家人會合，然后一起換乘郊區(qū)車，又繼續(xù)向南顛簸了三十公里。

她剪了短發(fā)，看上去比平時要年輕。那天，她把頭老是低垂著，感覺一直能看見陰間的丈夫。她驚訝游力一家人有些無動于衷。大概墓園給了孫女游樂場一樣的印象，她很喜歡墓園里的熱鬧氣氛。人們把水果、黃道紙、鮮花、爆竹等都帶進(jìn)了墓園，像來參加陰間的一個什么節(jié)日。家家都把墓碑擦得干干凈凈，在碑前鄭重地擺上鮮花和水果，又去墓道拎來墓園備好的鐵桶?；饛耐暗滓桓∩蟻?，家人就圍著鐵桶輪流化紙。這時，有的人家還會點燃爆竹，或朝天放幾十響的焰火?！芭椤薄芭椤北懙难婊鹕教炜照ㄩ_，曳亮一縷縷的五光十色，煞是好看。當(dāng)然，孫女并非沒有感情流露。她像一條小魚游在林立的墓碑之間，她特別著迷于鑲在墓碑上的照片。

“哇，這個人活得好長啊。”

“咦，好漂亮的美女?！?/p>

只是到了她爺爺?shù)哪骨?，給她帶來新鮮感的好奇，反倒一下沒了。爺爺?shù)臉幼涌雌饋矸浅Ｆ７?，她只定睛望了一眼，視線就跳過了爺爺死前那哀傷的神情。

母親感覺游力一直對墓園抱著輕視的態(tài)度，他有一顆孝子之心，但他對人們在墓園的孝順看不上眼，他總是說，他寧愿人們對死者生前好一些。對人死后靈魂還活著的說法，他覺得那是婦道人家的無稽之談。以前他也在墓園進(jìn)進(jìn)出出過，那時他參加親人的祭奠活動時如此和善，就算內(nèi)心響徹嘲笑的聲音，一跨進(jìn)墓園，他的表情就十分沉痛。他知道親人家屬正等候著這種表情?？墒沁w墳?zāi)翘欤孟駢阂植蛔∽约旱南敕?。一進(jìn)墓園，母親抽抽噎噎的哭泣讓他擔(dān)心得夠戧，她大概哭得臉兒都發(fā)青了。他一字一句地勸告她，父親肯定是過世了，唯一正確的做法。是活著的人要健康快樂。他還讓她看一看其他人家的做派。的確，不少人家擁簇著墓碑在說說笑笑，還有孩子像鳥叫似的打著唿哨。到后來，她的哭真讓他煩得夠戧，當(dāng)她趴在冰冷的碑前死活不肯起身，他說了一句讓她很不高興的話：

“為了讓你心情好起來我才遷墳，你今天把自己弄得死去活來，真還不如不遷墳……”

“你怎么敢當(dāng)你爸的面，說這種不孝的話?”

“不孝?對著一塊石頭哭就孝?生前干嘛不對他好點?”

嗚嗚嗚，她垂下頭哭得更厲害了。她想到了更內(nèi)疚的事。丈夫死前足足有一周哀求她轉(zhuǎn)院，說如果不轉(zhuǎn)院，他只會是一具再活十天半月的活棺材。那時，她偏偏避開這個問題，因為鎮(zhèn)醫(yī)院不認(rèn)為還有辦法，認(rèn)為轉(zhuǎn)到大醫(yī)院不過是白花錢而已。那時，她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最害怕看到另一幅景象：丈夫沒救活死了。同時也花光了兒子的最后一個子兒。當(dāng)時，她孤零零地作出了決定，把丈夫繼續(xù)留在鎮(zhèn)醫(yī)院治療，不讓丈夫已挽不回的生命，繼續(xù)耗費兒子的錢財。游力后來聽說此事，心都碎了。父親臨終前哀求的眼神，始終蝕刻著他的心。一句話，她把想象發(fā)揮過度了，他，游力，還有余錢來對付父親的病。不過話也說回來，如果他父親真轉(zhuǎn)到大醫(yī)院住上一年半載，他游力恐怕也會傾家蕩產(chǎn)。

“可是，可是……”她不斷做著捶胸的動作，她感到了冤屈?！澳?，你怎么能怪我……”游力有些不依不饒，話音還有幾分悲愴：“當(dāng)時我把轉(zhuǎn)院的錢都給你了呀?！彼喼币c了，她那時確實有控制不了的私心。女兒與醫(yī)生交談后，就怎么也不理睬父親的請求。醫(yī)生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中年男子，他得到確訊，等級高的醫(yī)院不會給陪護(hù)的人提供床位，最多只提供折疊躺椅。鑒于她已老態(tài)龍鐘，醫(yī)生建議：還是讓你母親在鎮(zhèn)醫(yī)院的陪護(hù)床上睡個安穩(wěn)覺吧，讓她歪歪斜斜睡躺椅不累垮才怪，弄不好她就會走在病人前頭……。是的，她的嗓子因為勞累早已嘶啞，假如轉(zhuǎn)到大醫(yī)院連覺也沒法睡……后來，她丈夫就那么與世長辭了，臨死前他不跟她和女兒說話，也許他看出了她們心里的盤算。

她唧唧喳喳在碑前說著后悔話，臉色已冷得發(fā)青?！昂美玻美?”游力的大聲喊叫驚動了周圍的人。有人露著幾顆黃燦燦的金牙，朝他們訕笑。游力板著臉，與她的漣漣淚水搏斗著。他越是滿面急怒，越是叫她捂臉哭得更厲害了。她在自己發(fā)狂的哭聲中，有了一個警覺的發(fā)現(xiàn)，兒子簡直換了一個人，以前他們母子共同遭遇過更難對付的局面，那時游力總是鎮(zhèn)定自若，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氣得踱來踱去，出言不遜。她邊哭邊想：今天我怎么不懂他了……

他下了決心，如果再遇到書記，他還要把道理辯個清楚……

單位舉行了游力病愈后的第一次全體會議。照著他往日的風(fēng)度，看到會上有那么多的老友，一定會叫他心情愉快，一些老友非得開會才見得著。以前開會他隨便臺上的人講什么，他只管歪著腦袋與人交頭接耳。是的，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臺上是一場說假話的表演，臺下倒是十分真切的老友聚會。剛來工作的人也許驚訝，臺下嗡嗡的說話聲把臺上領(lǐng)導(dǎo)的發(fā)言聲壓得那么微弱，不管領(lǐng)導(dǎo)使多大力氣，他在臺上都顯得十分孤單，仿佛是從臺下那艘大輪拋到顛簸聲浪上的一只小舢板。

那天，他偏偏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臺上，一聲不響聽著領(lǐng)導(dǎo)的發(fā)言。一開始領(lǐng)導(dǎo)進(jìn)行得很順當(dāng)，院長還跟以往一樣，說著領(lǐng)導(dǎo)們新通過的什么計劃，他的視線像薄薄一片云，緩緩移動在大家腦袋的上方。當(dāng)他說得滿額大汗，蹙著濃眉的書記上場了。書記的話音更響亮，仿佛要用力驅(qū)散臺下竊竊私語的嗡嗡聲。當(dāng)他說到：“這是一個很好的計劃，也是我多年的心愿?！庇瘟M豎坐不住了，他不知道為什么站了起來，覺得書記說的話在奚落他的智力。

“喂，書記，別說假話了，我倒是聽說你一直反對這個計劃呢?！?/p>

書記驚得舌頭都露了出來，下顎像一個吊籃掛在臉上一動不動。臺下響起了滋養(yǎng)心情的一片大笑，開會開得早沒有生氣的人，頓時都從竊竊私語中脫身出來，靜靜觀看突然上演的這場戲。當(dāng)然，書記畢竟還是書記，他以前應(yīng)付過不少找他碴兒的事。他停下發(fā)言，但眼睛并不看著游力：“大家不要聽信小道消息，無中生有，我剛才的發(fā)言就是我的真實想法?！庇瘟δ兀贿吢犚贿厯u著腦袋，他感覺血正往頭上涌，他怒氣沖天地喊叫：“騙人!”“假話!”接著表示不能接受書記的發(fā)言，領(lǐng)導(dǎo)明明私底下勾心斗角，到了臺上偏偏相互唱贊歌，不是把臺下的人當(dāng)猴耍嗎?

這回書記不得不看著他，臉上的笑已變得很嚴(yán)峻：“你不了解情況不能亂說，你有什么話可以會后跟我講，現(xiàn)在就不要耽誤大家的時間。好不好?”

大家的眼睛一起齊刷刷望著游力，看他能否接受書記的勸告。那刻，大會成了唯一一次不竊竊私語的大會?？墒撬?，雖然病后的臉色發(fā)灰，從嘴里吐出來的話依然不減銳氣：

“書記，我們這里是什么地方?大學(xué)呀!我們呆在這里干什么?不就是追求真實、真理嗎?我們要連常識都做不到，還談什么學(xué)術(shù)?書記，你的任務(wù)不就是要幫院長營造好風(fēng)氣嗎?營造追求真實、真理的風(fēng)氣嗎?”

他說得真是不賴!只是大家平時不會在這種場合說。他的話把書記拖累得夠戧，書記只好又抑揚頓挫地解釋：“你說得對，我們都是追求真實和真理的人，而且我認(rèn)為這個原則與我們想和睦相處的愿望并不矛盾?！?/p>

“是嗎?有時候它們就會矛盾?！?/p>

臺下又是一片大笑。游力的話釋放出了大家積攢在心里的壞笑。書記拿他沒有辦法，只好又搬出前面的說法，“領(lǐng)導(dǎo)發(fā)言的時候，你不應(yīng)該插話，有話可以會后說。”

“你不是常說要當(dāng)面接受群眾監(jiān)督嗎?”

“嗯，我看今天的大會就開到這兒了，散會!”

宣布散會一向是書記的權(quán)利。以前他總是把散會時間拖得很遲，他舍不得丟掉那么多想說的話，仿佛話存在肚子里會腐爛掉一樣。今天如果不讓話腐爛掉的話，他至少還得說上一小時。所以，他這么早宣布散會倒出乎大家的意料，斗嘴就這么草草收兵，令臺下的觀眾很是遺憾。也許書記覺得面子難堪，第一個沖出了會議廳。游力呢，大概還沉迷在自己的思緒里，有幾個書記的宿敵熱情地過來拍他肩膀，以示贊賞。他用一雙通紅的眼睛，還在到處搜尋書記的身影，他下了決心，如果再遇到書記，他還要把道理辯個清楚

“我已經(jīng)挨了揍，這很說明丈夫的立場?！?/p>

“周六晚上睡覺前，我想起了一樁心事，覺得非要說出來心里才舒坦。以前我經(jīng)常這樣把心事倒給游力，我大可以放心，他只會把我的話藏在心里，最多讓它在夢里游蕩。我有點怕婆婆，不知道能不能適應(yīng)她和我們一起生活。她動身來前，游力總說她做事做得好，連打毛衣也用針如神?？墒侨赀^去了，我家雇的兩個鐘點工還是沒能辭掉。婆婆瘦骨嶙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能幫我鎖下門，真不知還能干什么。為了她來，我把女兒的小桌小床都送出去了，得給她騰一個房間呀。剛來時一聽說我要辭鐘點工，她簡直給嚇壞了，面色蒼白，馬上就給游力擠眼睛，游力當(dāng)時就搖起了腦袋，堅決反對我辭掉鐘點工。現(xiàn)在倒好，三個人干起了過去兩個人就能干完的活，錢花得讓我心里發(fā)慌啊。婆婆的胃也不爭氣，一遇到一些食物就像要睡覺似的，我只好多花錢去找她能吃的東西?，F(xiàn)在，我覺得日子比婆婆來前更不好過。以前不管我怎么抱怨，游力最多笑一笑，幾乎不怎么搭腔。那晚，已經(jīng)快睡著的他，聽了我的話居然跳了起來：‘什么?你覺得我媽在吃白飯?’”

“‘就是嘛?！?/p>

“‘你沒見我媽成天在幫我們做家務(wù)?’”

“‘可是……我們并沒少雇保姆呀!’”

“他說不過我，就打了我一耳光，樣子變得十分兇惡。我噙著淚去了衛(wèi)生間，砰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我待在里面，直到全家人都睡了才出來。我已經(jīng)挨了揍，這很說明丈夫的立場，我知道應(yīng)該怎樣來對付他。至少有一個月，我不會理睬丈夫想做愛的請求。反正我每個白天都累得要死，回到家只有打瞌睡的份兒……”

兒媳的話把她心里半睡半醒的不滿，徹底喚了出來。

母親覺察到了家里不和睦的氣氛。一開始，她只是不抱指望地問一問，甚至準(zhǔn)備兒子有些不耐煩。以前她與兒子談話總是這樣，只要一涉及媳婦，兒子馬上會打斷她。有時還嫌不夠，他會直截了當(dāng)加上一句：“你管得太多，千萬不要插手我和她的事。”不過這一次出人意料，兒子倒樂意把事情原委講出來，兒媳說的枕邊話他放在心里受不了，他用顫巍巍的聲音一古腦兒倒給了母親。她均勻起伏的呼吸，慢慢變急促了。兒媳的話把她心里半睡半醒的不滿，徹底喚了出來。

實際上，她認(rèn)為自己正發(fā)揮著大用場呢。以前在小鎮(zhèn)上，她從沒在六點前起過床，現(xiàn)在，她每天起得比狗還早。沒人知道她四五點起來是什么滋味，當(dāng)家人還在舒舒服服睡大覺，她已經(jīng)在用豆?jié){機(jī)磨豆?jié){、燕麥，還得留意屜籠里的饅頭包子蒸好沒有。沒人知道為了叫家人攝入蛋白，她操了多少心。她想：不管他們喜不喜歡吃雞蛋或鵪鶉蛋，我得想辦法讓他們吃。有些方法看起來古老，卻很管用。她把剝了殼的熟蛋放在鹵水里煮，結(jié)果孫女整整吃了兩周都沒吃厭。沒想到兒媳偏偏做起了噩夢，大概道聽途說了吃鹵蛋的危險，準(zhǔn)確地說，她做鹵蛋的高昂興致，一下被兒媳的話撲滅了。

“媽，鹵蛋不能長期吃，對身體不好，吃一段時間要停一停?！?/p>

一停就是幾個月。她再也想不出更高明的方法。孫女總覺得清水雞蛋有一股怪味，為了去味，每想出一個餿點子，就動員奶奶第二天嘗試。比如，孫女要求蒸雞蛋時加入胡羅卜丁、青椒丁、番茄丁等配料，自然她就來不及做早操了。更雪上加霜的是，兒媳有太多的出差公務(wù)，她年紀(jì)不小了，兒子生病期間，她還得代替兒媳接送孫女。真正讓她傷心的是兒媳十分遲鈍。兒媳看不出保持晨練的習(xí)慣，對她這個老人來說有多重要。到了上午八點，家里橫豎只剩下了她一人，她開始洗堆得高高的臟衣服。一臺德國造的洗衣機(jī)就像在她面前練嗓子，哼哼吭吭給她唱音階聽。她沒法懂它在唱什么，它不時冒出幾個突兀的音，會嚇得她出一身冷汗，以為操作出了錯。有時，窗外傳來海關(guān)大樓的鐘聲，會讓她想起過去的小鎮(zhèn)。是啊，過去的這個時辰，她常和友人并肩在小鎮(zhèn)的街上閑逛。小鎮(zhèn)的生活多么滋養(yǎng)人啊。那時，只要她高興，幾乎整個白天都和朋友在一起。令她憂心的是，自從來了兒子這里，她在友情上就成了最窮的人。一向靠著朋友情誼生活的她，不能說是快樂的。

媳婦除了贊美她做菜的味道，從沒覺察到她需要什么?？梢哉f，她需要的事兒媳婦都不睬。她需要晨煉、爬山、朋友和說話?，F(xiàn)在，她的朋友只是穿堂風(fēng)，只是洗衣機(jī)那哼哼吭吭的聲音。兒子以為交朋友并不難，想讓她上老年大學(xué)試一試。他哪知道，人老了就只貪戀過去，她難以抖擻精神從頭開始交友，一些舊友倒是時常在她夢里浮現(xiàn)。當(dāng)然嘍，她下了決心要試著多說話。每天天色向晚，她就盼著快點見到家人，不管他們嘴里嘟嚕什么，她都準(zhǔn)備接一接話茬?？墒?，在吃晚飯的美好光景里，媳婦和兒子往往只是悶聲吃飯，似乎不想耗費力氣多說一句話。她不甘心說話的期盼就這么落空，于是總是沒話找話：“你們覺得鹽放得多不多?”她就像一個釣魚者把魚餌拋進(jìn)水里，巴望能釣起一條大魚?！胞}啊?不多!”他們沒有上鉤，繼續(xù)嚼著米飯不多吐一個字。她又試了幾次，不得不認(rèn)輸。她不知道他們徹底累壞了，他們爭分奪秒忙碌了一天。心里大概只想著一件事：吃完飯，監(jiān)督孩子做完作業(yè)，立刻倒頭就睡。只有孫女什么話茬都愿意接，慢慢地。她就把話題往孫女的嘴上湊，一老一小居然還能逗上不少話。當(dāng)然，與小孩子說話，話題太新穎又富想象力，時常令她感到難以駕御……

他感覺掌不了舵了。這個家的舵從沒像現(xiàn)在這么難掌……

除了女兒，游力覺得家里每個人的臉都很陰沉，他其實還有很多想法沒來得及說出來，不然那些想法真會把她們都淹死。別人擱在他肚里的話，他一說出來就感到舒坦好受，可是家里已經(jīng)成了一團(tuán)亂麻。哪怕說話對母親來說十分必要，她吃飯時也寧可不說。需梅已經(jīng)嗅出了婆婆的情緒，于是覺得丈夫和婆婆在一起對付她。婆婆給這個家?guī)淼钠茐闹鴮嵙钏泽@，她只好把一切遠(yuǎn)景設(shè)想擱置一旁，因為現(xiàn)在的家已不屬于她，她對這個家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是因為愛著女兒才勉強(qiáng)呆下來。順便提一句，一到周末，她和女兒就消失，一塊兒跑到娘家去度周末。

游力感覺累得要命，他愛她們，但她們臉上的寒氣令他絕望。她們私下都對他說著詛咒對方的話，那些話都糜集在他的喉口，很奇怪，只要一來到妻子或母親跟前，那些話就像他嘴里的飛鳥，會突然凌空撲向?qū)Ψ?。他不明白他為什么憋不住話，哪怕他的表情再和善，妻子或母親都會勃然大怒?，F(xiàn)在，交談成了他生活中不停惹禍的餿事，他無法把說出去的話再拽回肚子里。妻子只要一得知婆婆在他面前說她壞話，就乒乒乓乓打掃衛(wèi)生，放東西的聲音聽起來簡直像摔或者砸，只是用的力道恰到好處，東西還完好無損，但聲音已噼噼啪啪響徹了整套公寓。在婆婆聽來，那些聲音比洗衣機(jī)唱音階還叫她難受，她向兒子抱怨：這就是我辛苦侍侯你們得到的回報?當(dāng)然，一從他嘴里聽到兒媳說她壞話，婆婆的反應(yīng)倒有些特別，她絕不摔砸東西，只是把要洗的衣服細(xì)心分成兩堆，一堆清清楚楚是孟梅的，她把孟梅的衣服一直攢著不洗，直到孟梅咬牙切齒把它們?nèi)舆M(jìn)洗衣機(jī)里。婆婆還有一種做法非常優(yōu)雅，更能把孟梅氣得暈倒。她故意只盡心盡力地侍侯兒子和孫女。比如，她安排的早餐和晚飯與以前有所不同，以前飯后她會端一盤水果上桌，盤子里的蘋果或橙子都切成小條，供一家人隨意取用。而現(xiàn)在，婆婆重新做了安排，盤子里只有兩只削了皮的蘋果或橙子，她沒把蘋果或橙子切成小條，端上桌時還特別聲明，兩只水果一只給孫女一只給兒子。孟梅差點被這件事氣傻了，到后來，她總是在那盤水果端上桌前就拂袖離去……他感覺掌不了舵了，這個家的舵從沒像現(xiàn)在這么難掌，他除了自責(zé)：“唉，我真笨”，簡直別無他法。

我應(yīng)該永遠(yuǎn)守住他高中時的那個形象才對……

我一直試圖找到游力的電話，你肯定知道，一個女人總喜歡圓她早年的夢。也許一個電話號碼在別人眼里是冷冰冰的，但我得到他的號碼時，仿佛已經(jīng)嗅到了他的氣味。有一整天，我望著那個號碼發(fā)呆，心里琢磨該怎么說第一句話才合適呢?讓人好笑的是，一接通電話，我居然先大嘆了一口氣，然后便聽見自己的心撲通撲通亂蹦?！拔?，喂——”話筒另一頭浮現(xiàn)出了熟悉的嗓音，他沒有忘記我，“是你呀!丁娜……”他當(dāng)然不知道，當(dāng)年那個蹦蹦跳跳的女同學(xué)，現(xiàn)在走路已經(jīng)非常規(guī)矩，頭發(fā)也不再短得像男孩。我的女友甚至說，我現(xiàn)在留的長發(fā)太美了，烏亮得像一面鏡子，沒有一絲波瀾。我鼓著勇氣說要來看他，你猜他怎么說，“那就不要等了，你盡早來吧!”他還是那么自信。后來，我就真的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走進(jìn)茶社和他見面的那天清晨，我突然情緒低沉，二十多年了，我居然還沒有一個像樣的家。那時，最后一次和他見面的情景便浮現(xiàn)在眼前。不瞞你說，十八歲時我已經(jīng)喜歡上了他。他的氣度和一聲不吭的沉默，很令人著迷。那時，他考上了外省大學(xué)，從他的神情能看出他興奮不已。他一個勁兒繞著操場兜圈子，我則站在教室的臺階上不愿離去，除了暗送秋波，我根本不敢上前跟他打招呼。我的前途可不誘人，我還沒從高考失敗的沮喪中恢復(fù)過來，除了繼續(xù)呆在小鎮(zhèn)，當(dāng)時看不出還有其它前途

他坐在茶社吸煙的樣子很可愛，每吸一口，就把煙小心翼翼擱在煙灰缸上，好像耐心等著煙癮再次向他襲來。他還是一副年輕人的身板，沒有他同齡人都有的便便大腹。見了我，他很是不安，好像受到了什么驚嚇。接著像說漏了嘴似的，嚷嚷道：你變……變老了。我燦然一笑：都四十了，還能不老嗎?沒想到他不耐煩地用力捻滅煙頭，顯出了一股不該有的犟勁兒：但，但你也顯得太老了呀!一見他這么較真，我端杯子的手都開始上下顫抖。我裝著心不在焉地說：嗨，我從來也沒過什么好日子，理所當(dāng)然會老得快。我希望他別再抓我的小辮子，允許我們談點別的，沒想到他的質(zhì)問一個接一個。他又瞪大眼睛仔細(xì)端詳我的長發(fā)。突然冒出來一句：老天呀，你干嘛留長發(fā)?四十歲的女人應(yīng)該留短發(fā)，不然給人的感覺會很怪異。霎時，我慌了神，除了震驚，簡直無地自容。我跑到這里來，不是來聽他告訴我真相，告訴我隱藏精心打扮和正襟危坐后面的虛弱。我以為他還有一顆天使的心。中學(xué)時遇到同學(xué)們說某人壞話，他頂多只是聽，從不添油加醋，更不會主動去說別人壞話。那時，我真的為他這種品行感動過。他永遠(yuǎn)是靜靜的，只要他把胳膊在胸前交叉起來，我就相信他在審視和思考什么，別人在他面前都像是生手和外行。實際上，我期待他幫我喚醒一個夢，期待他是我二十多年生活廢墟上的一輪太陽，只要他還保持老樣，就能像太陽點綴我今后的天空。我甚至都不需要他關(guān)注我。我準(zhǔn)備見完他，拔腿就走，把一點也沒什么改變的幻象，放進(jìn)我的生活。所以，我把二十多年后的這次見面，視為在黑暗盡頭的一絲曙光，一種開始要發(fā)育的幸福。

那天，他根本不管有沒有傷著我，每句話都像插在我心窩的一把尖刀。突然，他低下頭朝我說話的嘴里打量著，又嚷嚷起來：哎呀，真俗氣，你居然鑲了一顆銀牙。結(jié)果我只能把嘴唇緊抿，實在不敢再張嘴說話。不到半小時，我渾身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瞪著兩只遲鈍的眼睛，只盼著有什么人能來搭救我。再后來，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的妻子突然出現(xiàn)了。她人高馬大，很容易就贏得了我的信任。她把游力從沙發(fā)上拖起來，派了一件什么事，把他打發(fā)走了。

“我真笨，沒事先阻止他?！?/p>

這是她留下來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我惴惴不安地望著她，她滿臉是道歉的神情。她先端起游力的茶杯，抿了一口水，鎮(zhèn)定了一下情緒，然后畢恭畢敬地說：“請你別介意，他肯定又說了不少沒油鹽的話。他最近腦子有問題……”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做了個鬼臉。我來不及思考眼前發(fā)生的一切，那天對我來說非同小可，沒想到歲月會以這種方式報償我?，F(xiàn)在。我只要閉上眼睛，和他見面的情景就歷歷在目。我不知道他腦子為什么不對勁，游力的夫人當(dāng)時抿著一絲微笑，只輕描淡寫地說：“他生了一場大病，可能生病期間他想得太多了吧?！奔热晃以?jīng)那么崇拜他，我還是后悔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來看他，我應(yīng)該永遠(yuǎn)守住他高中時的那個形象才對……

“我和游力總算撿回了兩條命。哎，那天真是險……”

為了游力的事，我的小腿都走得有些麻木了。你可能以為邰勇是專門考慮如何把游力關(guān)進(jìn)瘋?cè)嗽喊?錯了，如果我想關(guān)他，早就辦得到，無須把腳底都磨出一個雞眼。有一天，我在游力的學(xué)校里走了兩個小時，我從沒見過那么大的校園，望著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盡頭的馬路，我忽然意識到了游力內(nèi)心的孤單。聽說游力一直堅持走路來上班。是的，走在一條筆直漫長的柏油路上，甚至覺得天上的云彩對心情都有影響。聽說他以前來學(xué)校會在同事家里歇歇腳，尤其天黑之前有段時間，他剛上完下午的課，已經(jīng)累得要命，離夜間上課的時間還有三小時，去食堂吃晚飯只能耗掉半小時，他反正無事就去同事家打發(fā)時光。據(jù)說他工作十年以來沒改變過這種習(xí)慣?？墒呛髞?，他的同事誰也不愿意他找上門，就連他最好的朋友包陽，也沒有以前那么大方，一接到他的電話就借口家里有事，把他拒之門外。得!我干脆去找了包陽。包陽很快就嗅出了我的意圖。他把牙齒咬得格嘣響：“去他媽的，他沒瘋。他頭腦清醒得很。說他變殘忍、刻薄、不容易變通，倒是真的?！碑?dāng)我想打聽與他有關(guān)的事時，他把雙手絞在一起，沉默了好半天。

“天曉得，反正他就是變了，跟他在一起很累，有時還很危險……”

他提起有一回，他請游力去茶社吃簡餐，兩人張開大嘴剛要吃，游力突然站了起來。游力只管向另一桌走過去，一把將別人嘴上的香煙奪了下來，用腳踩滅，同時大聲說：“你不知道這是無煙區(qū)，不能吸煙嗎?!”也許是太突然，那一桌人整整愣了十幾秒，然后才一齊向游力撲過來。當(dāng)時，他除了幫游力打沒有一點辦法。最后雙方被保安拉開時，他額上劃破了一道口子，血也從游力的鼻子直往外淌。包陽說，后來游力惹麻煩的事越來越多，做他的朋友得到的不過是替他挨打而已?！安偎麐專也欢陕镆苣敲炊嚅e事?”包陽在沙發(fā)里動來動去，又罵罵咧咧地說，有一天晚上，他和游力迎風(fēng)走在街上，路旁有一個工地被擋在巨大的廣告牌后面，他們夾在一群盛裝的男女中間走過廣告牌。就在那時，隨風(fēng)飄來了一股惡臭，一群人立刻捂著鼻子跑開了。惟獨游力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用鼻子辨著惡臭的方向，然后朝廣告牌走了過去。他從廣告牌的縫隙朝里張望，接著氣憤地用拳頭擂著廣告牌。嗵。嗵。嗵。包陽當(dāng)時覺得游力一定發(fā)現(xiàn)了廣告牌后面的秘密，便捏著鼻子奔了過去。等到兩人一齊繞到漆黑的廣告牌背后，湊近一看，原來是一個民工正蹲在地上拉屎。游力馬上撿了幾塊石頭朝民工扔，逼得民工提著褲子站起來?！澳氵€講不講公德，怎么隨地拉屎?”民工始終一言不發(fā)，只顧著用眼睛驚恐地望著他們。

“他媽的，當(dāng)時游力以為趕跑民工就沒事了，他還想著如何把那坨屎埋掉。是我先聽到了黑黢黢的遠(yuǎn)處有雜亂的腳步聲，等到抬頭望去，只見那個民工領(lǐng)了一群人正朝我們沖過來，手上還提著棍棒和鐵鍬。話說回來，那天我要是不在場，他們真會把游力打死。好在我的反應(yīng)還算快，當(dāng)時不顧一切拽著游力跑開了。他們拎著沉甸甸的家伙一直在后面追，當(dāng)然不如我們跑得快，我和游力總算撿回了兩條命。哎，那天真是險啊……”

“我說這位老師。你愿不愿意幫我一個忙?”

那時的情況就是這樣，他好像突然被同事拋到了馬路上。眼看著太陽在下山，還能看見他在學(xué)校里兜圈子。來我店里吃飯的老師都說，他是在找自己的魂呢。但他們誰也不會冒險把他請進(jìn)家里。想想吧，他為了講晚上的課，有時半個下午都在校園里等著。那些老師總是對我說，你不用替他操心，他的心比石頭還硬呢。我知道這些老師會怎么對待石頭，他們要么把石頭圈起來，非要鑿成他們滿意的樣子，要么就把石頭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幫他，我明白讀書人最怕別人可憐他。

“我說這位老師，你愿不愿意幫我一個忙?我看你總把掉在桌上的飯撿起來吃，你一定有慈悲心。你要是沒什么事，能不能幫我這個老婆子琢磨琢磨英文菜單。是這樣，有些外國留學(xué)生也喜歡我這里的菜，但他們不喜歡來這里吃，他們喜歡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訂餐。每次我把英文菜單送給他們看，他們都捂著肚子大笑，覺得菜名譯得莫名其妙。還有人指著‘螞蟻上樹’問我，‘這是什么菜?聽起來又恐怖又滑稽!’我這些英文菜名，是一個學(xué)生臨時造出來的，有一個月，我沒收他的飯錢?？磥砟切┝魧W(xué)生說得對，我得找個老師幫著改一改。中文菜名太浪漫，直不籠統(tǒng)譯過去他們哪能懂?不知這位老師愿不愿意幫這個忙?”

“行。反正閑著也是閑著?！?/p>

“那敢情好，你下個月的飯錢我就不收了?！?/p>

“不行。錢你照收，菜單我照譯，就這樣?！?/p>

“那怎么行，一分錢不出，我會覺得像做了虧心事?！?/p>

“我不要你出錢，其實你幫了我。就這樣?！?/p>

“我這文盲能幫上你什么忙呀?”

“你已經(jīng)幫了，讓我做事就是在忙我?！?/p>

“哎喲，你這位老師真會說話呀，那我就不客氣了……”

“那份菜單他后來譯得怎么樣?”

“譯得怎么樣?我這個老婆子可不懂，我只會察言觀色。反正留學(xué)生敢大膽點‘螞蟻上樹’了，那么多留學(xué)生看了菜單，沒人再哈哈大笑了?！?/p>

“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為什么其他老師會覺得他瘋?”

“說他瘋的人才瘋呢。孩子啊，他滿眼看見的都是不幸。他看到的東西，我們都裝著沒有看到。他不想當(dāng)演員了，只有我們這些俗人，才會像孩子一樣，還天天盼著演出?！?/p>

“這么說來，你真的懂他?！?/p>

“孩子，他這樣的人好懂，比你我都好懂十倍?！?/p>

她最后的話，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等到吃飯的人又蜂擁而入，我向她道了別。

“你不想見見他嗎?他大概一會兒就來?！?/p>

“不了。你別告訴他我來過?！?/p>

“這么說，我已經(jīng)死了七天零十個小時?”

當(dāng)時游力也不清楚是幾點鐘，他們的車到了一個叫鎖街的地方，他看見妻子竭力想躲避迎面來的一輛車，射向他們眼睛的車燈十分耀眼，他剛罵了一句：他媽的，把燈關(guān)了!就發(fā)現(xiàn)他們的車在向后退，他當(dāng)時想：瞧啊，我們的車退得還真快呢。他唯一感到奇怪的是，他沒有跟著車子退，倒像煙霧一樣升了起來。他只差一點就摸到了路燈。老實說，那時整個城市像突然籠上了一層薄霧，仿佛一位新娘罩上了一層白紗。他不習(xí)慣看不清它的面貌，不習(xí)慣它居然那么安靜。他繼續(xù)騰云駕霧往上升，還來不及弄清為什么升得這么高，就在那片云霧中睡著了……

“你醒來看見了什么?”

“醫(yī)院的白墻、自床單、白枕頭、護(hù)士身上的白制服。我陷入了一片白色中，就跟那天晚上陷入白霧中的感覺一模一樣?！?/p>

“看見親人了嗎?”

“一開始，他們都呆在門外。大概聽見護(hù)士問我話，他們都擠了進(jìn)來。我看見他們嘴唇翕動，卻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們?nèi)绱税察o地說了半天話，一些聲音才在我耳邊響起來?！?/p>

“兒哪。謝天謝地，你總算活過來了。我一直在家里給你燒香，向菩薩求情，保佑你度過難關(guān)?？磥砥兴_領(lǐng)了我的情哪?！?/p>

“爸爸，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感覺由一只鷹又變成了人。能再次見到你們我真高興?！?/p>

“都怪我不好，這次車禍都怨我，叫你受了這么大的罪。”

“老婆，快別這么說，你別自責(zé)，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想躲是躲不掉的?？旄嬖V我，我在這里到底躺了多久?”

“七天零十個小時?！?/p>

“這么說，我已經(jīng)死了七天零十個小時?”

“我這樣說過嗎?”

孟梅把臉朝著窗外的后湖。我聽見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強(qiáng)調(diào)：“他真的醒了，把從前的他又撿了回來。從他醒來后說的第一句話開始，我就明白他又懂得人情世故了。我感到自己都快要被他的溫情融化了。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一旦被感情包圍，會變得低三下四?，F(xiàn)在，我甚至都愿意和他共赴黃泉。”

“你的意思是，你不準(zhǔn)備把他關(guān)進(jìn)瘋?cè)嗽毫?”

“我這樣說過嗎?”

“我也記不清了。也許說過，也許沒說過?！?/p>

“如果真這樣說過，那一定是萬不得已。”

“可能是催眠時說的。人要是催了眠，什么話都可能說得出來。就別管它了?！?/p>

“好吧，我也該感謝你。你知道催眠時我經(jīng)常夢見什么?我總是看見他，想把他帶到你這兒來。當(dāng)然他總是想把我攆走……后來有一天，他不發(fā)火了，反倒走近我。我一下明白我快贏了。你看，后來的結(jié)果就是這樣。”

“對于我們今后的關(guān)系，你是怎么打算的?”

“關(guān)系?當(dāng)然還是朋友嘛?！?/p>

“我是說我們原來的關(guān)系可以叫什么來著，對了，叫情人。你打算保持吧?!”

“不可能。我老了得有他這個伴，我不能再冒險了，你明白嗎?”

“可是……你說過我們要永遠(yuǎn)做情人?！?/p>

“我這樣說過嗎?恩，就算我當(dāng)時說過，也不能代表我現(xiàn)在的想法，對吧?”

“那倒也是。你我都不是神仙，哪有永遠(yuǎn)這回事……”

“欺騙自己很難嗎?你喜歡看見周圍到處都是墻嗎?”

我大步流星奔走在游力的親人和熟人之間。我原本對他相當(dāng)同情，現(xiàn)在倒有些替他害臊。我一和他談起車禍之前的生活，他就打斷我：“得了，那是毛頭小伙子才會干的事，無非想到處露一手。問題就在這里，這樣能把事情辦好嗎?”

“我承認(rèn)換種方式才能把事情辦好，但那樣的話，就得欺騙自己?！?/p>

“欺騙自己很難嗎?你喜歡看見周圍到處都是墻嗎?”

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他以前的位置上。他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欠了很多人情債的家伙，他不時嘆著氣，靠著他的好心善意，開始對我說教起來：“說話做事都要給別人留余地，否則既不會起什么作用，也會叫別人害怕你……”

我不想他羅嗦得太多，倒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東西又叫他改變了?于是，就問他當(dāng)時差點被車禍要了命，究竟是怎樣一種感覺?

我早就聽說人死前會回顧自己的一生，這樣一生沒了結(jié)的事就會全了結(jié)。當(dāng)我像一只鳥飛起來，又像一只秤砣落到地上，沒想到那一瞬間居然很幸福。我眼前出現(xiàn)的場景真值得好好說一說，過去的事情居然按著順序排在我的眼前。我首先看見了奶奶養(yǎng)的幾只驚慌失措的雞，后來還聽見了父親的抱怨，不過他最后對我說，我終究會原諒你，誰叫你是我的兒子呢。那個時期，我還非常通情達(dá)理，我繼續(xù)把治病的錢寄給母親，但從不為自己辯護(hù)。沒想到落地的一瞬，就像一個長久耕地的農(nóng)民，突然得到了豐收。一些我早已忘掉的事，就像一匹又一匹野馬從我身邊疾馳而過。我簡直像上帝一樣，眼睜睜看著我的混帳時期來了又去。在那個混帳時期，我從不關(guān)心別人的感受，感情或感受對我一無用處，我?guī)缀醣凰^的正義壓垮了。我探身出門的時候，總是想看看別人有什么錯。我最害怕聽那個時期的昆曲，聲音十分清晰，但這種聲音就像在撓你的腳板心，你除了傻笑，便只能憤怒。沒法子呀，只要有熟人在說話，他過去說過的一些話，便會在我腦中響起，你可以想象我當(dāng)時有多痛苦，憋住不說根本起不了作用，就像必須要去完成上帝的囑托，只有那樣我才能真正擺脫困擾。好在進(jìn)入昏迷的過程很快，那個混帳時期稍縱即逝，我看見我得罪過的那些人，一個個伸長脖子來看我，我注意到他們把頭扭回去時都很滿意，甚至很高興。那時，我的心情就像聞到了茉莉花香，我知道我遺留的問題全解決了……一旦我從黑暗中醒過來，我就知道該怎么做了。事情就是這樣。

為了展示五好家庭的美好，社區(qū)主任讓游力把餐桌也擺上了鮮花。

孟梅后來再也沒有拜訪過邰勇，她無論上班或做家務(wù)總是急急忙忙，她一個勁兒想騰出時間和游力說說話。那個混帳的游力已經(jīng)不存在了，而與她同床共宿的游力，當(dāng)然讓她心醉神迷。婆婆見了他們總是樂呵呵，吃飯時居然會端上一道專門為孟梅燒的菜。孟梅總想勸住婆婆：“媽，你別老費心專門為我做菜呀?！薄皼]有啊，我是順便做做的?！?/p>

轉(zhuǎn)眼已經(jīng)十年過去，女兒都長得比媽媽高了，他們一家人落落大方、善解人意。社區(qū)里有一個五好家庭的指標(biāo)，社區(qū)主任一提名，大家都贊同把這個榮譽(yù)授予游力家。連“五好家庭”的小牌子掛什么地方，社區(qū)主任都替游力想好了。可不是嗎，社區(qū)主任經(jīng)常安排一些外人來參觀他的家，為了展示五好家庭的美好，社區(qū)主任讓游力把餐桌也擺上了鮮花。

游力在學(xué)校不停得榮譽(yù)已有好幾年了。他盡一切努力為院長續(xù)任拉票，結(jié)果得到了好處，被院長留在眼前，當(dāng)了辦公室主任。轉(zhuǎn)年，院長給他戴上了一頂“先進(jìn)工作者”的帽子。據(jù)說，為了避免與同事競爭職稱，他連續(xù)幾年不上交申報材料，主動把職稱讓給同事。他這樣做的后果是，凡知道此事的人，輪到選舉副院長時都投了他的票。游力當(dāng)上副院長沒多久，校長就派了組織部的人來找他。校長對他的事有所耳聞，校長正需要這樣一個無私的管家。游力成熟了，組織部的人剛一開口，他就點頭表示同意。但見了院長，他又耷拉著腦袋，唉聲嘆氣對校長的決定表示了無奈。

“唉，沒辦法，真的沒辦法?！?/p>

他的好運就這樣接踵而至……他最終當(dāng)了紀(jì)委書記，據(jù)說被他處理過的貪污者，臉上都會露出幸福的微笑。審紀(jì)工作責(zé)任重大，甚至還要考慮那些罪人會不會絕望自殺。游力頗懂人之常情，被他處理過的人，根本用不著擔(dān)心會自殺。他做事的人情味起了作用，有了人情味這個法寶，他今后還會在仕途上順利地走下去……

以后每周。那哭泣聲還會從窗戶后面的屋里嚶嚶呃呃地響起……

接下來，我們倒要為醫(yī)師邰勇擦一擦眼淚。十年過去他還是沒有女朋友，事實上，他自己成了一個絕望的病人，是一種對時代的憂慮癥瞄上了他。有一天，他沒能控制住自己，跳進(jìn)了眾人路過的內(nèi)城河道，幸虧碰上一個見義勇為的年輕軍人，把他像濕抹布一樣從水里撈了起來。他的雙親把所有治療方法都用上了，但他的憂慮癥還是結(jié)出了一個碩果——有一天，他剛起床就聽見了雨聲和敲門聲，他自言自語道：“又是鬼來敲門了，這些鬼趕也趕不完。”等來的人確信他就是醫(yī)師邰勇，便哄他穿上一件束縛雙臂的緊身上衣。當(dāng)他被推推搡搡來到屋外一輛瘋?cè)嗽旱尼t(yī)用車跟前，他望見雨像眼藥水直往他的眼睛里滴。也許是太模糊，他看不清站在窗戶后面的兩個人是誰，但他聽見了哭泣聲。他當(dāng)然不會知道，那哭泣聲一直會延綿到夜里，以后每周，那哭泣聲還會從窗戶后面的屋里嚶嚶呃呃地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