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因緯度低,無雪,于是向往雪山。雪山下,有平坦的草地和溪流,還有一群曾被遺忘的少年,他們70年前叫“紅小鬼”,后來的身份叫“失散紅軍”。據(jù)民政部門統(tǒng)計,這些散落在雪山草地的少年曾數(shù)以千計,今天已寥寥無幾。人的生命畢竟有限!
“你想聽聽會師歌嗎”
我邂逅的第一個“少年”,已經(jīng)86歲,地點在小金縣。小金縣古稱懋功,是長征的重要節(jié)點,“懋功會師”亦成為親歷者們心中珍藏的經(jīng)典。
2005年的一天上午,川西高原陽光燦爛。小金縣紅軍會師廣場紀念碑前,一位老人一邊凝視著雕像,一邊抹眼淚,還不停地鞠躬、敬軍禮,這位老人叫王順生,康定人,16歲參加紅軍,曾任紅四方面軍某師35團傳令兵,目睹了兩大主力盛大的會師場面。
“到處人山人海呀,可今天,能到這里來的只有我一個了!”老人長嘆一聲,突然淚流滿面,“民國24年,我老家康定還叫打箭爐。我們村跑出來幾十個年輕人鬧紅(軍),現(xiàn)在只剩我一個了!”沉默許久,又一聲長嘆:“1995年,天寶主席(原中央委員,曾任四川省政協(xié)主席,是從阿壩馬爾康參加紅軍的藏族同胞,‘天寶’是毛澤東在延安時給他取的名字)來康定慰問老紅軍時,我們一共坐了兩桌,大家好激動,慰問活動搞了3天。10年過去了,如今,那兩桌人也只剩我一個了!”
說罷,王順生再次熱淚長流:“我今天來這里,是想會會老戰(zhàn)友啊,可惜,一個都見不到嘍!”老人的兒子王達勝告訴我,他父親過草地時被打散了,在外流浪多年,不敢回家,上世紀80年代才落實“失散紅軍”的身份,“這次是專程陪他到小金縣來看看”。
王達勝不諱言這可能是父親最后的心愿:“四川老話叫收腳印,再過幾年,川西的老紅軍可能一個都沒有嘍!”
王順生說,由于他是傳令兵,會師期間進出過中央各大機關(guān),見過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張聞天等。“他們都好年輕喲,人長得高大,精神十足……”說罷,老人瞇縫起眼睛,心緒似飛回逝去的燃情歲月。突然,他睜開眼問我:“你想聽聽會師歌嗎?”
嗓音居然很亮。歌的過門很長,旋律鏗鏘有力:
萬里長征經(jīng)歷八省險阻與山河
鐵的意志血的犧牲
換得偉大的會合
為奠定中國革命鞏固的基礎(chǔ)
高舉紅旗向前進……
老人說,這歌是時任紅軍總政治部宣傳部部長陸定一寫的。我驚嘆他的記憶力,他回答說:“怎么忘得了呢?它都刻進我骨頭里了!”
又是幾年過去了,王順生,您老還健在嗎?
“他是真正的紅軍”
川西紅軍史學(xué)者楊繼宗介紹,長征時紅軍征兵是放寬了年齡的:“因為沿途戰(zhàn)事激烈,兵員損耗很大,譬如中央紅軍從瑞金出發(fā)時有8.6萬人,進入川西只剩2萬人,這還包括在云貴山地擴紅后的數(shù)千漢苗彝胞。而許多少年因為接受了擴紅宣傳,為改變命運或只想吃口飽飯,于是跟著這支隊伍走……”
這些10多歲的少年來自山地、消失在山地或幸運地走出山地,曾演繹過多少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但由于種種原因,他們中很多人并未能走出雪山草地,成為“失散紅軍”。楊繼宗說:“川西的‘失散紅軍’特別多,最主要是松潘草地太難走,導(dǎo)致非戰(zhàn)斗失散人員劇增。如今他們差不多都過世了,活著的寥若晨星!”
我在阿壩紅原草地深處的瓦切鄉(xiāng),拜訪了在草原上生活了70年的侯德明。他已不大會說漢話,給我當翻譯的是他的大兒媳、在縣廣播電視臺工作的阿爾基。
阿爾基說,侯德明是過草地時掉隊后在瓦切定居的,當年16歲,現(xiàn)在他只記得“賀龍”“湖南”“大庸”等幾個漢語詞匯。當?shù)夭匕o他取了一個藏名叫“羅爾伍”,意思是“寶貝”。在瓦切,侯德明的人品被一個叫奇美拉姆的藏族女孩看上了,后來成為他的妻子,有了4個孩子。侯德明或許并不知曉更多的革命道理,但卻有做人的原則:“文化大革命”初期,他是村里的倉庫保管員,紅衛(wèi)兵們抄來的各家值錢的珠寶、首飾、毛皮、金銀器物等都堆在倉庫里。10年“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人們清點抄家物品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所有財物一件未少!侯德明沒拿鄉(xiāng)親們的寶貝,他卻成了人們心中真正的寶貝。1984年,當落實紅軍流失人員優(yōu)撫政策時,所有藏胞都出面作證:他是真正的紅軍!
在草原生活多年,侯德明十分想念家鄉(xiāng)大庸和親人。有一年夏天,一個叫靳延謠的畫家到瓦切寫生,得知這事后,非常感動。在靳延謠的幫助下這位80多歲的老人得以與家人團聚,那一刻侯德明與家人抱頭痛哭,70年的思念化成奔涌的淚水……
此后,侯德明回到了他夢繞魂牽的家鄉(xiāng),當?shù)厝嗣裼脢A道歡迎的隆重儀式迎接失散70年的兒子,很多人哭了,侯德明也哭了?!暗吹贸觯鞘切腋5臏I水。”阿爾基告訴我,“這不,他從湖南回來后,將父母親的照片也請來了?!?/p>
果然,在侯德明臥室的墻上,懸掛著兩位漢族老人的畫像。他閉著眼睛,在畫像下默默轉(zhuǎn)動經(jīng)筒,臉上幾乎沒有表情。那是一種淡然、超脫還是恬靜?我無法窺探他內(nèi)心深處對故鄉(xiāng)、父母、紅軍還有怎樣的感情。這情景,讓我突然想起唐師曾在北非阿拉曼盟軍戰(zhàn)士墓看到的一塊碑,那是一位母親給兒子立的,碑文是:
對世界,他僅是一名士兵
對母親,他是整個世界
“紅軍就是從這里去的哈達鋪”
從臘子口到鐵尺梁還有55公里,山道險峻崎嶇,峭峰欲合,一路上有許多像臘子口一樣的隘口。當我終于登上海拔3185米的鐵尺梁峰頂后,遠眺群山綿延,云霧下森林逶迤無邊,最遠處是岷山著名的光蓋山,起伏的石峰綿延百里,峰頂積雪閃閃發(fā)亮,清代詩人陳仲秀曾有詩云:“迭山南望白無邊,雪積遙峰遠接天?!倍珴蓶|則大氣磅礴地吟唱:“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
翻過鐵尺梁,下山的地貌開始有了明顯的變化,一路幾乎無樹,但草好,多山羊,不時能見到頭扎白羊肚帕的放羊老漢,從衣著看已是漢族。其實,鐵尺梁原本就是漢藏分界線,下梁后即一馬平川,可直抵甘南名鎮(zhèn)哈達鋪。我在鐵尺梁山腳下遇到一個放羊老漢,叫李中清。老漢裹著羊皮背心,身體健壯。他身邊草地青綠,悠閑散落著幾十只安靜的羊,遠處是綿延的麥田。“當年紅軍就是從這里去的哈達鋪,”李老漢告訴我,“當時我也在放羊,把鞭子一甩就跟他們走了,一直走到哈達鋪。那年我14歲,跟著他們在哈達鋪吃了幾餐飽飯,要不是我三伯硬把我拖回來,我肯定跟他們到陜北去了?!庇终f,自己只是跟著大軍走了一遭,并沒真正入伍,不能瞎編參加過紅軍:“我這輩子只是當農(nóng)民的命哩,得認!”
“要是當初你跟著大部隊去了陜北,早就當上將軍了!”我感慨道。
老漢大笑,然后坦然說:“可能是吧,也可能早就不在了。這世上,哪來后悔藥呢?”
我心中一動,眼睛有些潮濕。前面,微風吹拂,麥浪滾滾。
摘自《時代郵刊》2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