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牡丹與青蛙13號
“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你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樣長久的?!薄拔倚羞^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想到這些我十分憂郁了?!?/p>
當這個詩中的女子在現(xiàn)實里老去的時候,別人指著“他” 的肖像問病床上的她,“認識嗎?”“好像見過?!庇终f,“我肯定認識?!钡颜f不出“他”的名字,那是2003年的春天,她93歲,“思維雖不再明晰,記憶也顯得模糊,但仍還可以本能地與人簡單對話”,一個月以后,她闔然長逝,在她閉眼的那一瞬間,她還是不記得那個人嗎?那個給她寫下那么多美麗文字、與她攜手共渡五十五年的男人!
我不禁悲從中來,沈從文、張兆和——這對我們心目中的恩愛典范,雖然“與子偕老”了,卻真的未必“死生契闊”啊!也許那樣的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了這樣的結(jié)局。
張兆和與沈從文相識于上海吳淞的中國公學,沈是教師,張是學生,兩人相差八歲。起初,張兆和對沈從文一點感覺也沒有,她上過沈的一堂課以后,還回家說笑給二姐允和聽:沈從文第一次踏上大學講臺,面對那么多面孔,緊張的漲紅臉,說不出話,只好在黑板上寫下“請給我五分鐘”,之后才開始講課。
雖然當時沈從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飽受贊譽,已經(jīng)引起了中國文壇的極大關(guān)注,但是在張氏姊妹眼里,沈從文并沒有什么稀奇,不就是一個小學文憑,大兵出身,又身無長物的窮書生嗎?還操著那么重的湖南口音,第一次去學生宿舍看兆和,張口就說:“噢,原來你就是那個‘笑話’?!痹谒诶铩靶;ā倍汲闪恕靶υ挕?。
沈從文大概從1928年開始對兆和的追求,兆和18歲,大學二年級,她皮膚稍黑,活潑俏麗,外號“黑牡丹”,很多男生仰慕、追求她。一心向?qū)W的兆和不以為然,只把一封封求愛信編成“青蛙1號”、“青蛙2號”留存起來,不予理睬。
有一天,她突然接到沈從文遞給他的一封信,打頭第一句就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愛上了你?”少女有點懵,但還是不動聲色編號為“青蛙13號”留存起來。
隨后沈老師的情書源源不斷的涌來,允和調(diào)侃妹妹,這些信“要是從郵局寄,都得超重”,而在張兆和看來,“又接到一封沒有署名的S.先生(沈的代號)的來信,沒頭沒腦的,真叫人難受!”
其實這不是沈從文第一次動感情,他在辰州當兵時,愛上過當?shù)匾粋€女孩,還被女孩的弟弟騙去1500塊大洋。這也促成了他的逃離和出走。但是這次明顯不同,“想到所愛的一個人的時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許多,全身就發(fā)熱作寒,聽到旁人提到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樂?!?/p>
有心理學家研究證明,初戀癥狀幾乎等同于輕度躁狂癥的癥狀,沈從文生病了,病到完全不能自控,用他的話說“男子愛而變成糊涂東西,是任何教育不能使他變聰敏一點,除非那愛不誠實”。他寫下許多完全沒有自尊的囈語,“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里,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褻瀆了你的。”“愛情使男人變成傻子的同時,也變成了奴隸!不過,有幸碰到讓你甘心做奴隸的女人,你也就不枉來這人世間走一遭。做奴隸算什么?就是做牛做馬,或被五馬分尸、大卸八塊,你也是應該豁出去的!”
他甚至軟硬兼施,張兆和在1930年7月8日的日記中寫道:“他對蓮(兆和的室友)說,如果得到使他失敗的消息,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這是一條積極的路,但多半是不走這條的,另一條有兩條分支,一是自殺,一是,他說,說得含含糊糊,‘我不是說恐嚇話……我總是的,總會出一口氣的!’出什么氣呢?要鬧得我和他同歸于盡嗎?那簡直是小孩子的氣量了!我想了想,我不怕!”豈止是不怕,說出這樣的話,簡直會讓女孩子看他不起,優(yōu)秀女孩怎么會喜歡這樣下跪、尋死、甘做奴隸的人呢?!年屆30歲的作家卻不管不顧,單純的像個孩子,只管大雨瓢潑似的傾瀉自己的愛情。
鄉(xiāng)下人喝上了“甜酒”
沈老師尋死覓活的愛情在學校掀起波瀾,引起許多議論,令家世清白的兆和不堪重負,覺得有必要找校長胡適說說清楚。
于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后,她來到胡適的客廳。其實胡適早就有心撮合這對才子佳人,一面夸獎沈是個難得的天才,一面說同為安徽人,愿意出面向張父說媒,反復講,“他崇拜密斯張倒真是崇拜到了極點”,還強調(diào)“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你!”而張兆和毫不示弱,脫口而出:“我頑固地不愛他!”胡適很是錯愕和惋惜,在他看來,“社會上有了這樣的天才,人人應該幫助他,使他有發(fā)展的機會!”
事后,他寫信給沈從文,“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愛情不過是人生的一件事(說愛情是人生唯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們要經(jīng)得起成功,更要經(jīng)得起失敗。你千萬要掙扎,不要讓一個小女子夸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此人太年輕,生活經(jīng)驗太少……故能拒人自喜?!?/p>
胡適為人坦蕩,將這封信的副本寄與兆和,兆和卻不以為然,在日記里寫道,“胡先生只知道愛是可貴的,以為只要是誠意的,就應當接受,他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被愛者如果也愛他,是甘愿的接受,那當然沒話說。他沒有知道如果被愛者不愛這獻上愛的人,而只因他愛的誠摯,就勉強接受了它,這人為的非由兩心互應的有恒結(jié)合,不單不是幸福的設(shè)計,終會釀成更大的麻煩與苦惱?!?/p>
彼時的兆和是冷靜和清醒的,在我看來,那樣的愛情觀也是理智和正確的??墒?,正如允和后來的回憶,“我們什么時候開始對這個‘鄉(xiāng)下人’的看法逐漸改變了,真是一點也想不起了”。后來沈從文去青島大學教書,照樣殷勤的空中飛鴻,“我希望我能學做一個男子,愛你卻不再來麻煩你,我愛你一天總是要認真生活一天,也極力免除你不安的一天。為著這個世界上有我永遠傾心的人在,我一定要努力切實做個人的”。
這樣的說辭當然比尋死覓活,低三下四令人感動。張兆和忍不住想寫一封信去安慰他,因為感到他為了自己,把生活的均衡失去,為了自己,舍棄了安定的生,卻在傷心中刻苦自己,即使不能回應他的愛,也要為他祝?!a(chǎn)生這樣的想法,信雖說沒寫,心扉卻分明打開了一條縫。
1932年暑假,飽嘗思念之苦的沈從文來到蘇州,看望他心目中的“女神”。“女神”去圖書館了,接待他的是允和,請他進來,那個羞怯的書生卻既不肯進也不情愿走。機靈的允和要了他旅館的地址,他才低著頭離去。
那時候,大戶人家的女兒怎么可能去旅館看望一個男子?允和大概存心想沈從文做妹夫,于是給妹妹出主意,讓她去回訪老師,還教她說辭,“我家有好多個小弟弟,很好玩,請到我家去?!闭缀驼辙k了,老老實實、一字不漏地背誦了二姐教的話。
沈從文邁進了張家的大門,這次蘇州之行,他頗費了心思,帶了一包書,一對有兩只長嘴鳥的書夾。書托巴金選購,是托爾斯泰、陀斯妥也夫斯基、屠格涅夫等人的精裝本英譯俄國小說,為了買這些禮品,他賣掉了一本書的版權(quán)。有分寸的張兆和只留下了屠格涅夫的《父與子》與《獵人日記》。
因為會講故事,沈從文在張家特別受到五弟張寰和的款待,還用自己的零花錢為他買了瓶汽水。沈從文沒有忘記這友誼,后來寫《月下小景》,每篇的最后,都寫有一行為“張家小五”輯自某書的字樣。
張兆和的家人比張兆和更早的接納了這位文壇天才,張兆和堅如磐石的心也開始動搖起來,她自己說,“是因為他信寫得太好了!”細究起來,這動搖究竟是因為沈從文文字的蠱惑力?還是因為他骨子里的善良?或者是滴水穿石的頑固?甚至他的名聲、胡適和家人的認可?這所有因素的綜合也說不定,“是誰個安排了這樣不近情理的事,叫人人看了搖頭?”只希望她的“動搖”不是出自同情,如果是同情,那么同情能不能轉(zhuǎn)化為愛情呢?日后的生活慢慢會給出答案。
反正,沈從文這個“頑固”的年輕作家,硬是憑著一股湖南人的霸蠻和韌勁,追到了她的“女神”。1933年,沈從文辭去青島大學的教職, 9月9日在北京中央公園宣布結(jié)婚。并沒有正規(guī)的儀式,家里也很寒磣,(因為沈從文向兆和父親和繼母表明不要一分錢,兆和沒有得到家庭的彩禮)只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婦送的錦緞百子圖罩單增添些許喜氣。但對于沈從文來說,他這個鄉(xiāng)下人終歸喝上了愛情的“甜酒”。
信紙上的愛情?
能擁有那么多追求者,讓那么有名氣的沈從文都為之魂顛倒,張兆和覺得意外。她的家人包括保姆也同樣意外,在她們眼里,“她的皮膚黑黑的,頭發(fā)剪得很短,像個男孩子,身材壯壯胖胖,樣子粗粗的,一點都不秀氣”。其實我也覺得合肥張氏四姊妹當中最不具大家閨秀氣質(zhì)的就是老三張兆和。
看她的照片,尤其是跟其他姊妹的合影,總覺得她不像出身那樣的大戶人家,怎么看怎么像《林家鋪子》里的千金林小姐——小家碧玉模樣。她自己也不在意姿容風采,更不刻意描摹自己的女性特征,她總是穿陰丹士林的藍色的布袍子,還喜歡做成男式的大擺袍子。
據(jù)允和說,有一次去參加親戚的婚禮,家里的人囑咐她一定要做一件新衣服,她又要做藍色的,氣得允和大罵,“人家是結(jié)婚,你做藍布袍子干什么?”
兆和是素樸低調(diào)的,不喜歡引人注意,她從小就這樣長大。作為家里的第三個孩子,下面還有一串六個弟弟,自然很難得到重視。大姐元和因為是頭彩,又有老祖母罩著,受到格外的恩寵;老二允和敢哭敢鬧,照顧她的干干也潑辣得很,也吃不了虧;唯獨這個老三,沒人嬌寵,也沒人為她心痛流淚。母親太忙,沒時間管她,經(jīng)常在盆里放一串糖葫蘆,讓她自個兒玩。兇巴巴的家庭教師于先生拿著木尺打她的手心時,她不哭,有點飛揚跋扈的允和欺負她,她也不埋怨。小小年紀的她在朱干干鼓勵下,就著咸豇豆,喝幾碗稀飯就能得到滿足。
雖說系出名門,可她的生活好像被砂紙打磨過,粗糲而堅韌。也許正是這樣雜糅有平民氣質(zhì)的閨秀,才更能激發(fā)沈從文這樣草根的激情,否則太過于高遠的陽春白雪,也會令她像《龍朱》里的王子,沒人有勇氣和膽量敢于靠近。
沈從文幾百封情書的攻勢,讓張兆和芳心暗許之后,1933年春天,沈從文寫信給兆和,讓她請允和幫忙提親,約定如果獲準,就發(fā)電報通知“讓他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張父開明,何況對沈從文也滿意,一說即成。
性急的允和馬上去發(fā)電報,機靈的她只發(fā)了一個字“允”,這個字一語雙關(guān),既是內(nèi)容又是發(fā)信人名,沈從文應該也能會意。戀愛中的兆和卻生怕心上人看不明白,又偷偷跑到郵局,老老實實發(fā)了封電報,“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據(jù)說這是中國第一封白話電報呢!
小說《主婦》透露出信息,他們準備結(jié)婚的日子,忙碌而甜蜜??墒腔楹蟛潘膫€月,沈從文因為母親生病,就不得不回家探親。他是一個人上路的,張兆和并沒有陪同。途中,他懷揣著“三三”兆和的照片,幾乎每天一封信,“三三,乖一點,放心,我一切好!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么總想到你”,“有上萬句話,有無數(shù)的字眼,一大堆微笑,一大堆吻,皆為你而儲蓄在心上”,凡曾深陷愛意的男女,都能體會那種恨不得要和愛人分享一切的感覺。
兆和當然也有回信,信少得多,也冷靜得多,最熱烈的莫過于“長沙的風是不是也會這么不憐憫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片冰?”如果換了別的不冷靜的女子,早就會因為這樣的擔心和不忍別離,陪著夫君去探親了。
對于張兆和的婚姻,帶她長大的保姆朱干干并不滿意,她想得很簡單,且不說沈從文各方面都配不上三小姐,就說沒錢沒資產(chǎn)這一項,能不讓人揪心嗎?他們的生活怎么保障呢?沈從文有著文人的骨氣,結(jié)婚時寫信給岳父,說不要他們一分錢。氣節(jié)有了,兆和苦了,家里一無所有,全要從零開始。
沈從文甚至當?shù)暨^兆和的一只玉戒指,不知道是維持家用,還是為了滿足他收藏古董的愛好,而且事后還把當票忘在要洗的褲兜里,好像全然沒有在贖回來的打算。不知道兆和是什么反應,想來傷心是難免的。
雖然她習慣于默默無聞,躲在角落里不被人注意,但她骨子里好強,也希望自己優(yōu)秀,還出版過一本叫《湖畔》的書??墒且驗榛橐?,她收起玩心和理想,本本分分做了主婦,關(guān)心一日三餐的柴米油鹽。
沈從文只是云里霧里,關(guān)心他的寫作世界也就罷了,他還有個跟屁蟲九妹跟他們一起生活,(后來這個九妹非要嫁個泥水匠,生了三個孩子,五十年代因饑荒餓死)這個九妹非常頑皮,一個星期就能花光她哥哥一個月的薪水,張兆和說,“把他哥哥的生活攪得大亂,也把我搞得很慘”, “我跟沈從文結(jié)婚以后一直瘦得皮包骨”。還真是,一直到老,兆和都是清矍消瘦的。
和那些在文學藝術(shù)方面有天分的人相愛其實很辛苦。比如沈從文收藏古董、文物的嗜好,外人看來高雅得很,卻讓為生活拮據(jù)而苦惱的張兆和產(chǎn)生“打腫了臉裝胖子”,“不是紳士而冒充紳士”的反感,這個一直優(yōu)裕的三小姐,對自己陷入生活無著的境地有怎樣的煩憂?對于自己的選擇又有沒有過悔意呢?開在信紙上的愛情之花,在現(xiàn)實生活里能找到相宜的土壤嗎?
現(xiàn)實中的婚姻
沈從文娶到張兆和自然是心滿意足,對兆和的追求和愛戀,刺激著他的創(chuàng)作欲。認識兆和之前,他寫《龍朱》、《神巫之愛》,側(cè)重展示男子的高貴豐儀;愛情成功以后,他寫《月下小景》,筆下是女性的魅力和男子為愛而屈服的融合。
沈從文字自己說,“前一篇男子聰明點,后一篇女子聰明點”,“有了你,我相信這一生還會寫得出許多更好的文章!”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女孩時,幾乎都是黑膚色,《邊城》里面的翠翠、《長河》里面的夭夭,甚至有篇小說標題就叫《三三》?!皩τ谶@些文章我不覺得驕傲,因為等于全是你的。沒有你,也就沒有這些文章了?!?/p>
沈從文說得不錯,沒有張兆和,就沒有《湘行散記》,沒有《從文家書》,也沒有《邊城》??墒窃捰终f回來,沒有張兆和也會有李兆和,王兆和吧,詩人氣質(zhì)的沈從文,總會為自己的愛情找到一個適宜的對象。
至于張兆和最初明顯不愛沈從文,甚至“連他寫的故事也不喜歡讀”,還覺得沈從文經(jīng)常流鼻血是古怪不體面的事,但她到底嫁了這個令她日久生情的男人。這位張家三小姐,本身就如同她愛穿的藍布袍子,不是一個特別靈動的女子,也不喜歡奢靡浮華,一旦嫁作人婦,就更加務實。
她曾經(jīng)給沈從文寫信說,“不許你逼我穿高跟鞋燙頭發(fā)了,不許你因怕我把一雙手弄粗糙為理由而不叫我洗東西做事了,吃的東西無所謂好壞,穿的用的無所謂講究不講究,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初看起來,令人難以置信,這樣的情形似乎應該顛倒過來才對。
對此“鄉(xiāng)下人”沈從文還有那么一點遺憾,他比兆和有更多“羅曼蒂克”的想象。1935年他寫《自殺》,含蓄地暗示,日常凡俗瑣事將激情消磨殆盡,失去了“驚訝”和“美”,夫妻恩愛的質(zhì)量降低了。但是在理智上,他也清醒,1936年寫的小說《主婦》里,他形容碧碧“緊緊的植根泥土里”,“那么生活貼于實際”,他決定向她學習,要“貼近地面”。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沈從文和幾個同仁一起輾轉(zhuǎn)去了昆明。這一回張兆和還是沒有隨行,在分離中,沈從文的來信很密,兆和則稀疏得多,多半是擔心丈夫成為別人的負擔??梢妱e人崇拜的文豪,在她心目中實在稀松平常。當然,還要維護為夫的形象,比如,再困難她都不許沈向自己家人開口要錢,“到不得已時等我自己寫信,這話由你口中說出去,我不愿意”。保姆的擔心成為現(xiàn)實,現(xiàn)實生活的磨難讓27歲的兆和感覺“什么都無興味,人老了”,一望而知,沈從文沒有給她足夠的幸福感。
兆和找出各種理由,用來回避跟丈夫的團聚。沈從文忍不住抱怨,“你愛我,與其說愛我為人,還不說愛我寫信”,也許務實的張兆和,真的就是喜歡看信紙上那些癡迷的話,來滿足自己唯一虛幻的虛榮心?也許,分離、信函,在她看來,比天天守著那個大活人,還更值得玩味和迷戀?
這樣拖延著,到1938年底,她才帶著兩個兒子——龍龍和虎虎,趕到了昆明。就算這樣她還是制造了空間感,把家搬到呈貢,在學校教書。而沈從文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任教,每逢周末要被“小火車拖著晃一個鐘頭,再跨上一匹秀氣的云南小馬顛十里,才到呈貢縣南門”。
沈從文無疑深愛著張兆和,但是他感到沉重,有壓力,雖然兆和總是溫言軟語,正如黃永玉所描繪的,“幾十年來,只聽見她用C調(diào)的女聲講話,著急的時候也只是降D調(diào),沒見她用嗓門生過氣。這是家庭因素培養(yǎng)出來的德行和教養(yǎng),是幾代人形成的習慣”,正因為這樣,沈從文“一看到妻子的目光,總是顯得慌張而滿心戒備,同樣的目光,在她們的兒子看來,卻是充滿愛意和溫暖的。”這是因為沈從文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在作祟,始終認為她是“女神”,而他是“鄉(xiāng)下人”,他因此心緒不寧。
我覺得他們的結(jié)合,就像剛解放時很多老干部娶了洋學生,固然有著滿足和自傲,但是自卑卻總躲在陰暗處。在這樣的重壓下,不知道是不是疑心生暗鬼,兆和滯留北京期間,沈從文甚至懷疑張兆和是不是發(fā)生了婚外戀情,他寫信說,“即或是因為北平有個關(guān)心你,你也同情他的人,只因為這種事不來,故意留在北京,我也不嫉妒,不生氣”。
兆和有過婚外情嗎?她之所以不愿意和丈夫團聚究竟是什么原因?彌留之際她腦海里閃現(xiàn)的是誰的圖像?一個女人內(nèi)心深處未必不希望體驗被征服的無力感,面對一個臣服于她的丈夫,她滿足嗎?這些已經(jīng)成為永遠的秘密,不管怎么說,我沒有查到資料證明兆和的出軌,倒是有跡象表明沈從文自己感情發(fā)炎。
生活里的波瀾
沈從文說過“打獵要打獅子,摘要摘天上的星子,追求要追漂亮的女人”,作家孫陵甚至說,他還講過“女子都喜歡虛情假意,不能說真話”之類的話,不知此話是什么時候、在什么樣的語言背景下說出來的。
他的確有過一些緋聞,有人把他和丁玲、蕭珊扯上瓜葛,但最有證據(jù)表明的應該還是高青子。高青子是一個寫小說的文藝女青年,他們相識的具體時間難以確定,大體是在沈、張感情的磨合期。
名人的光環(huán)在外人看來炫目多彩,真正生活起來卻自有煩惱,比如沈從文癡迷于收藏古董、字畫,外人看來高雅,兆和這個主婦卻為他加劇了經(jīng)濟困難而更添煩憂。何況她從戀愛起,就沒有對沈產(chǎn)生過多少激情,對他的從文也并不很以為然。而作為沈從文來說,外面因為他的文才,對他心生崇拜的女子又何止一、二?可他因為要“追求漂亮的女人”,甘愿做奴隸跪拜。
“鄉(xiāng)下人”總是從“女神”那里感受到壓力,也許是想象,也許是事實,兆和越是沉默溫柔,他越是感覺到壓力的存在,他需要放松,舒展,需要別人的崇拜。更何況由于人性使然,當“女神”變身為妻子,如同李敖難以接受胡茵夢在廁所里便秘,伴隨著神秘感退去,文藝而敏感的沈從文,需要新鮮的美好,刺激和折磨自己,領(lǐng)會其中的曼妙之處。
沈從文自己在小說里,泄漏了自己的苦惱和煩悶, 《自殺》泄露出對婚后生活失去驚訝和美好的沮喪;《八駿圖》顯示受到來自婚外的誘惑;《水云》里的四個“偶然”也被不少人推敲考證,其中一段在香山華貴客廳與家庭教師的邂逅傾談的情景讓人不能不聯(lián)想起高青子。
高青子是沈從文老鄉(xiāng),國民第一任內(nèi)閣總理雄希齡的家庭教師。有一次,沈有事去拜訪雄希齡,主人不在家,高青子接待了他,彼此留下很好印象。一個月后再次相見,高青子特意穿了件“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還在“衣角袖口緣了一點紫”,這是在模仿沈從文小說《第四》里面女主人公的裝束,而這一做法也是效仿沈從文的另一篇小說《燈》里的情節(jié)。這樣的慧心,自然很能觸動多感的沈從文。
此后的發(fā)展在高青子小說《紫》可循蹤跡,這篇小說發(fā)表在1935年末沈從主編的《國聞周報》上,寫主人公在兩個女子之間徘徊、矛盾的凄美故事,主人公有了未婚妻以后,又愛上一個叫璇若的女子,文中敘述者八妹的原型顯然是沈從文的九妹。
有不少人對其中的細節(jié)進行考證,小說中主人公輾轉(zhuǎn)的城市上海、青島、北京等等恰和沈從文的經(jīng)歷相符。以紫色為媒,源自沈從文小說《第四》;文中提到某人一本以青島為背景的小說,其中有一句“流星來去自有她的方向,不用人知道”,此語出自沈從文的《鳳子》;主人公解釋自己為什么不能忘懷紫衣女子時,搬出了現(xiàn)代心理學家葛理斯的著作,以為這是“力比多”使然,也深合沈從文的見解。
沈從文在《水云》中提到幫這個“偶然”修改文字,應該就是這一篇。有人還說沈從文常用的筆名“璇青”,就是取自“璇若”與“高青子”的組合。在沈從文的鼎力相助,《紫》和其它五篇小說得以集結(jié)成《虹霓集》出版。
種種跡象都表明沈從文與高青子的曖昧,他承認自己是一個“血液中鐵質(zhì)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的男子,他覺得自己有能量也有能力去愛不止一個姑娘,他坦然地告訴妻子自己“橫溢的情感”。可以想見張兆和的意外、震驚和不解,當時他們的兒子龍龍剛剛出生,兆和受到很大打擊,一氣之下回了蘇州娘家。
沈從文居然還追著寫信訴說自己對高的愛慕之情,他為自己矛盾的情感,為兆和的不理解而痛苦絕望。流著淚,跑到林徽因家里,向他的精神之母傾訴求助。一貫欣賞他的林徽因自然是理解的,寫了長信開導他,還給好友費慰梅寫信提到這一幕,“他的詩人氣質(zhì)造了他的反,使他對生活和其中的沖突茫然不知所措,這使我想起了雪萊,也回想起志摩與他世俗苦痛的拼搏??晌矣纸蛔∮X得好玩。他那天早晨竟是那么的迷人和討人喜歡!而我坐在那里,又老又疲憊地跟他談,罵他,勸他,和他討論生活及其曲折,人類的天性、其動人之處和其中的悲劇、理想和現(xiàn)實!”。
沈從文的情感,有著復雜感情經(jīng)歷的林徽因不難理解,這樣的體驗對于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來說,也許還是“瑰寶”。但對于當事人張兆和來說,自然是無法接受的痛苦和傷害。也許正是這樣的感情裂痕,使得兆和在沈從文遠赴昆明以后還一直拖延在北京,不肯與他團聚。
高青子卻在沈從文介紹下,來到西南聯(lián)大圖書館工作,他們的交往也更加密切??梢钥纯瓷驈奈暮魬咔嘧印逗缒藜返男≌f《看虹錄》。小說敘述人是一個作家身份的男子,深夜探訪自己的情人,窗外雪意盎然,室內(nèi)爐火溫馨,二人含蓄而放縱的相互引誘和付出。翻譯家金提證實,小說中寫到的房間,就是沈從文在昆明的家,而那女子的性情、服飾、舉止等方面都取自高青子。沈從文自己也提到過《看虹錄》中的“屈服”:“火爐邊柔和燈光中,是能生長一切的,尤其是那個名為‘感情’或‘愛情’的東西?!荒暧嘁詠砼Φ耐吮埽谑昼妰?nèi)即證明等于精力白費?!边@些似乎都坐實了坊間的傳說。
而同時,沈從文描寫昆明家庭生活的三篇小說,標題分別是《綠魘》、《黑魘》、《白魘》。盡管在情感體驗上,沈從文有著這樣強烈的反差,婚外情依然脆弱,情感總會退潮,理性重新回歸,高青子也選擇了退出。
那是在1942年,“因為明白這事得有個終結(jié),就裝作為了友誼的完美”,高青子忍痛離開了,“帶有一點悲傷?一種出于勉強的充滿痛苦的笑”,正如她在《紫》里給璇青的結(jié)局,像一顆流星匆匆劃過天空——據(jù)說后來嫁了個工程師,也沒再見到有小說集出版。看來像瓊瑤那樣由“小三”升為“老大”,并且過上貌似幸福生活的人,實在難得。
半個多世紀以后,張兆和還為這曾經(jīng)有過的波瀾耿耿于懷,她說高青子長得很美,為了中止對他們家庭的干擾,親友還為高青子介紹過對象。1946年,沈從文為紀念結(jié)婚十三年創(chuàng)作同名小說《主婦》,總結(jié)了自己十多年的情感歷程,也是寫給妻子的懺悔書,“和自己的弱點而戰(zhàn),我戰(zhàn)爭了十年?!?/p>
小說里,人物的情感和理性依然矛盾,但在現(xiàn)實中,出于對主婦和全家的責任,他選擇了一種庸常的生活,并且從這種庸常的生活中有了新的收獲:他“發(fā)現(xiàn)了節(jié)制的美麗”,“忠誠的美麗”,“勇氣與明智的美麗”,重新找回了“尊嚴和驕傲”,“平衡感和安全感”。與張兆和的婚戀,無論春和景明,還是狂風驟雨,也無論是逃離,還是回歸,沈從文都將他們轉(zhuǎn)化成了精美的作品。
坎坷歸于平靜
戰(zhàn)爭末期,沈從文一家從昆明遷回了北京。他早到半年,趁著沒人管,又買了許多瓶瓶罐罐漆器之類的古董。兆和也只能嘆嘆氣,像寵愛頑皮孩子的母親一樣,由著他去了。沈從文也開玩笑的喊她,“圣母”、“小媽媽”,說她在“樸素”的背景下,創(chuàng)造了“光彩鮮麗”的場景,對她的愛也顯得深沉和自信了。兆和依然是沈從文的“繆斯”,他迫不及待的開始新的寫作。
可是,不可抗拒的力量阻止了他。1948年3月,在一份刊物中,有兩篇嚴厲批評他的文章,一篇稱他為“清客文丐”、“奴才主義者”;另一篇則說他的作品頹廢色情,是“桃紅色文藝”(郭沫若語)。這些文字想必刺痛了沈從文,他說自己即使“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放下”。對沈從文的打擊更大的是北大校內(nèi)的大字報,有些是他教過而且還相當欣賞的學生貼出來的。
抑郁成疾,沈從文患上了憂郁癥。朋友們讓他在清華園療養(yǎng)兩個月,張兆和還是沒有去陪他,甚至可能沒有去探望過他,依舊只是書信往來。他說,“我用什么來感謝你?我很累,實在想休息了,只是為了你,在掙扎下去?!彼齽t說,“這一陣我為你情緒不安寧,心情也已異常緊張,你能興致勃勃地回來,則對我也是一種解放?!?/p>
有一次在兆和的信上,他逐段加批語寄還回去,情緒極其灰暗,其中一段說,“給我不太痛苦的休息,不用醒就好了,我說的全無人明白。沒有一個朋友肯明白我并不瘋”,他還說,“小媽媽,你不用來信,我可有可無,凡事都這樣,因為明白生命不過如此,一切和我都已游離。這里大家招呼我,如活祭——”張兆和依然只是回信,并沒有動身去探望,盡管清華園并不遙遠。
在沈從文憂郁癥治愈以后,有好幾年的時間,因為兩處房子不在一起,沈從文每晚去張兆和那里吃晚飯,帶回第二天早、午的飯食。想象在北京奇冷無比的冬天里,沈從文一邊啃著豆渣、饅頭,一邊做學術(shù)研究的情形,我不得不說這個女子實在冷靜到了有些冷漠甚至冷酷的地步。
她其實從小就有著冷酷的一面吧?金安平在《合肥四姊妹》一書里,說她年幼時,用自己的小凳子,把一個泥娃娃砸得粉碎;又赤手空拳,將一個布娃娃撕成碎布。最夸張的是,父母給她買來一個橡皮娃娃,心想這一次她總破壞不了了,結(jié)果兆和研究了一會兒,然后從針線盒里找了把剪刀,只一刀,就干凈利落,剪掉了娃娃的頭。她安靜而沉默,但是和大姐神秘的沉默、四妹散淡的沉默不同,她的沉默多少含著一些對抗和較勁的意味。
所以在她積極向新時代靠攏,努力跟上新節(jié)拍的時候,難免會覺得從文“落后,拖后腿”。他的兒子也支持她的想法,“媽媽成為穿列寧夫的干部,真帶勁!”他們和母親一樣無法理解父親:“(當時)我們覺得他的苦悶沒道理,整個社會都在歡天喜地迎接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你生什么病不好,你得個神經(jīng)病,神經(jīng)病就是思想問題!”
沈從文在家里是孤獨無助的,他試圖去找當時正春風得意的丁玲去溝通,希望得到她的開導。他們曾經(jīng)那么密切,他也給予過她那么多幫助??墒撬俅问?,沈從文的兒子虎虎,跟父親一起前往。他說永遠忘不了“那暖融融大房間里的冷漠氣氛”,“如同被一位相識的首長客氣的接見”。
孤立無援、苦悶無比的沈從文徹底崩潰了,他在家中割開手腕動脈、頸上血管,還喝下煤油,可見去意已決。她的家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還是恰好做客沈家的一個堂弟,發(fā)現(xiàn)了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的沈從文,只見他不停的驚恐地說,“我是湖南人——我是鳳凰人—— ”
沈從文住進了精神病醫(yī)院,出院回家不久,張兆和就為了適應新生活,去華北大學深造了。兒子照顧和教育他,“(你)既然(愿意)為人民服務,就應該快快樂樂去做!”他說:“照我個人說來,快樂也要學習的。我在努力學習”,也許是音樂比家人給了他更多精神世界的快樂和平靜,普契尼和威爾第幫助他完成了自我救贖。
我總覺得張兆和并不是沈從文真正的知音,在他聲名大作時,她經(jīng)常忍不住改他的語法,一度使得沈從文不敢讓她看自己的文章,因為經(jīng)她一改就不再是沈的風格。而當沈從文輟筆時,她又誤以為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上已信心不大”,是批評家的批評嚇得他不敢出聲。
其實,正像沈從文當初“愛的頑固”攻克了張兆和“不愛的頑固”,張兆和再次改變了自己的頑固,做了《人民文學》的編輯,而沈從文依然頑固,因為“不能再為自己寫作、用他覺得有意義的方式寫作”,就堅決地放下手中的筆。
當找尋到意義,他又恢復了寫作,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他有研究古代漆器、絲綢圖案、唐宋銅鏡和明朝織錦的書問世,發(fā)表談論建筑、裝飾藝術(shù)和民間藝術(shù)的文章,還完成了一部多卷本的中國服飾史。當他定準自己的位置,找到恰當?shù)念}材,不受其他拘束的時候,他就可以一如既往的寫作。
但不管怎樣,他只有一個寫信的對象,那就是兆和。雖然他們選擇了不同的道路,以不同的方式工作,但他還是向她傾訴一切,也不論她是否理解,是否同情。他稱她為自己的“烏金墨玉之寶”,她仍然是他生活的支柱,對她飽含深情。
張兆和始終是沈從文心目中的女神,張允和在《從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里記錄過這么一幕:“1969年,沈從文下訪前夕,站在亂糟糟的房間里,“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對我說:‘這是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研排e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接著就吸溜吸溜地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哭得像個小孩子又傷心又快樂。”
我也看到過令我心酸的報道,沈從文在1985年接受采訪時,女記者聽說他在“文革”中,被命令打掃女廁所,擁住他肩膀說:“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83歲的老人當下抱著那只胳膊,嚎啕大哭起來。目擊者稱 “哭得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什么話都不說,就是不停地哭,鼻涕眼淚滿臉地大哭”。也許,在家里,張兆和沒有給他一只可以這么哭的胳膊,他才會借用陌生女子的臂膀?
當外界環(huán)境改變,他們的境遇變好之后,人也已經(jīng)老去,那種相依為伴的感覺還是很打動人的。作家龍冬曾經(jīng)提到他和兩位老人交談時的情景,沈從文“用力將一條腿搭到另一條腿上。張奶奶坐在旁邊,幾次伸手把他已經(jīng)抬起的腿壓下去”,還有散步時,“沈先生邊走邊用一只手來解開外套的鈕扣,動作幅度很大地往兩邊敞開著”, “張奶奶生怕他著涼,趕緊為他將外套合攏,可是沈先生頑固地幾次把外套敞開”,就在這種“固執(zhí)桀驁與平和沉靜”的回合中,信紙上的愛情走進現(xiàn)實生活。
但是生活上的相濡以沫,并不代表靈魂的相通相知,張兆和在1995年整理出版《從文家書》的時候,寫過一段《后記》,“六十多年過去了,面對書桌上這幾組文字,我不知道是在夢中還是在翻閱別人的故事。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xiàn)在……”
歷經(jīng)滄桑后的理解和懂得,對于張兆和,又是幸福還是不幸呢?而她內(nèi)心曾經(jīng)有過的掙扎和苦楚,沈從文是不是一定理解和懂得呢?不管怎么說,他們保留著各自獨立的幻象空間,相互陪伴,一起走完漫長的人生,這也是一種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