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是中國史上文化、政治、經(jīng)濟最發(fā)達的一朝,也是擁有言論自由的朝代。后人稱之為“盛世”,實在是名副其實。所謂盛世,不單是社會安穩(wěn),物質(zhì)豐富,百姓衣食無缺,更主要的是百姓言論自由??梢哉f,它是一個盛世應該具備的基本要素。唐朝雖然也有不少文字和語言上的忌諱,但忌諱的范圍以私人之間為主,一般的,可以放言無忌。
在楊貴妃生前,文人對她品評有之,對楊氏家族譏嘲也有之,到她在馬嵬驛遭難后,她的故事迅速地發(fā)展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主題,并且隨著時間而更加深廣。漸漸地,唐朝文人把楊貴妃的故事當做一種共題。白居易在《長恨歌》中把唐玄宗與楊貴妃到酈山洗澡的事用長篇大論來論述,“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不僅罵你“懶政”,還罵你“荒政”;“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更罵你“亂政”。
杜牧的《過華清宮絕句三首》之一:“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睂懱菩趯檺蹢钯F妃,“貴妃生于蜀,好食荔枝,故每歲飛馳以進”。當時“州縣以郵傳疾走稱上意,人馬僵斃,相望于道”。杜牧這首詩以嘲諷之筆指出唐玄宗“致遠物以悅婦人,窮人之力,絕人之命,有所不顧”。
唐代著名詩人李商隱曾寫道:“華清恩幸古無倫,猶恐蛾眉不勝人。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暫蒙塵?!保ā度A清宮》)褒姒“使”她的王死,楊貴妃沒有“使”她的皇死,只是讓皇帝蒙塵。由此可見言論自由的放任程度。李商隱最出色的一首詠楊貴妃的詩:“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這兩句雖沒沿襲《長恨歌》“忽聞海上有仙山”的提示,但翻了新意,說楊貴妃在海外得知玄宗皇帝被廢被囚,這對楊貴妃逃亡到日本的傳說,有進一步的傳播作用。詩的最后兩句:“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蘆家有莫愁”,再加“君王若道能傾國,王輦何由過馬嵬”,直接批評皇帝無力護全一名女子以及“有情”的虛假,亦屬于言論自由的頂端了!更有一首《驪山有感》:“驪岫飛泉泛暖香,九龍呵護玉蓮房。平明每幸長生殿,不從金輿惟壽王。”唐玄宗與楊貴妃到酈山洗澡這樣的個人隱私,李商隱也敢拿來在詩文里抖一抖,批一批,還涉及到“亂倫”這么敏感的話題,還赤裸裸地寫出了玄宗皇帝奪取兒媳為妻的事實,再道出壽王以后處境的尷尬。唐朝人完全不避諱楊貴妃先為李隆基兒子———壽王李瑁之妻。
然而后世有許多“衛(wèi)道”之士,拼命要否定這一故事。有人以事實俱在,無可否定,求告和恫嚇兼施,命人們不可提及此事,甚至搬出孔夫子“春秋為尊者諱”,認為唐玄宗是尊者,千萬不可說他這一宗亂倫的丑事啊!到了清朝朱彝尊其人,他“考證”楊貴妃雖壽王妃,但卻是處女入宮,所以,唐玄宗雖有丑聞,并不太嚴重。這是可憐亦復無知的新道德保衛(wèi)者的自我欺騙。
言論環(huán)境自由的程度,深遠地影響著文明的活力和創(chuàng)造力。文字獄,毀滅和摧殘的不僅僅是作者的生命,更是對人類精神活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毀滅性打擊。在清朝,清廷雖有組織修編《古今圖書集成》、《四庫全書》等典籍之舉,但當時就有人看出來了,一個叫王播的書生說,清廷“名為修書,而古書亡矣”!根據(jù)近人的考證,在修編《四庫全書》的過程中,被焚毀的古籍總共不下十萬種!對清朝統(tǒng)治者有所不滿,或?qū)γ鞒兴鶓涯畹臅y(tǒng)統(tǒng)禁或毀,而且連與程朱理學相抵觸的書籍也都不得超生。如李摯的書籍就因為“排擊孔子,別立褒貶……尤為罪不容誅”。到了康雍乾三朝,祖孫三個一條路子———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文字獄造下來,一個比一個兇悍。不能在文字中出現(xiàn)“胡、虜”等字眼,必須要避皇帝的名諱,否則都是“大逆之罪”。最后,連“清風明月”4字用了,都會叫你人頭落地。凡涉及“悖逆”文字,不但作者慘遭殺戮,還要連累刻、印、售、購者連坐,“失察”官員降職甚至處斬。康熙年間發(fā)生的莊廷櫳案,700多人被殺,18人被凌遲處死,莊廷櫳等兩人雖然在案發(fā)時已死,仍被開棺戮尸;雍正年間的呂留良文字獄,處斬128人,呂留良雖死去多時,仍被“挫骨揚灰”。
整個唐朝,有記載的只有一起文字獄。那是在唐高宗發(fā)動對高麗的一次戰(zhàn)爭前,有個叫元萬傾的詩人,寫了一首詩給高麗人打招呼:唐軍將要來犯,趕快備守鴨綠江天險。結果唐軍江邊而退。元萬傾此舉,實為叛國叛軍,罪不容恕。唐高宗卻沒有要他的腦袋來平息眾怒,只是把他充軍到嶺南了事。不久,居然又把他招回來,封給他一個著作郎的官職。武則天在唐代君主中大概是口碑最差的一位,但對文人同樣十分地灑脫大度。公元684年,徐敬業(yè)打出反武的旗號,唐初四杰之一駱賓王寫了聲討武則天的檄文,鋒芒直刺武則天:“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這話也真說得難聽了點,這不就是說武則天“作風不正”,是個狐貍精嗎?武則天讀后卻只是“嘻笑”,不僅沒有加害駱賓王,乃至清剿“駱賓王反革命集團”,反而埋怨大臣,為什么早沒能將駱賓王此等優(yōu)秀的人才羅織到朝廷中來?
與清朝皇帝比起來,唐代君主們有著何等雍容雅致的氣度!不但容得下駱賓王,也容得下具有鮮明的“獨立之意志,自由之精神”的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還容得下為民請命、報憂不報喜的杜甫:“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唐朝是真正的泱泱大國,故唐人更自信,因這自信而更氣度恢宏,胸懷寬廣。說話較可隨便些,縱說話不當,得罪了皇帝,像孟浩然因“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而觸怒了唐玄宗,終無大災禍,不做官罷了,樂得個“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優(yōu)哉游哉!李白的詩里,可指陳開元、天寶時事;杜甫的更不消說,號稱“詩史”。中唐時,元稹敢寫《連昌宮詞》,白居易敢寫《長恨歌》———他們或直詆當朝,或喻諷先帝,直書胸臆,居然敢如此大膽批評統(tǒng)治者,真是難以想像。而且更讓人吃驚的是,皇帝并沒有制造文字獄,把他們捉進大牢,而文人們相安無事,高枕無憂,該寫詩的繼續(xù)寫詩,該喝酒的繼續(xù)喝酒。什么叫寬松?看看唐朝吧!
(選自《雜文月刊》2008年第12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