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yuǎn)山在其《魯迅:一個被逼成思想家的藝術(shù)家》一文中,把魯迅先生稱為“仁者魯迅”、“天真漢”,并犀利地指出:“在魯迅身上,仁慈的成分壓倒了智慧的成分?!贬槍e人對魯迅先生“不寬恕”的指責(zé),張遠(yuǎn)山是這樣反駁的:“‘不寬容’正是魯迅最獨特的思想精髓和前無古人的文化品格,魯迅正是以此傲立于文化巨人之列。否定魯迅的‘不寬容’,就是對魯迅的根本否定,在此前提下對魯迅的任何其他思想與品格加以肯定,若非不得要領(lǐng),就是別有用心?!彼€指出:“在他身上,恰恰體現(xiàn)出一種‘異常的殘忍性和異常的慈悲性’”。
僅以上幾點,使我深為敬佩張兄對魯迅先生見微知著、直指根本的解讀。在張兄的博客上,我給他留下這樣一句話:“僅此一篇,已抵得上數(shù)十位皓首窮經(jīng)的魯迅研究專家的種種研究成果?!?/p>
是的,我想,正因為魯迅的“仁慈”,所以才有了抄古碑時的寂寞,正因為“仁慈”,所以才有了狂人式的瘋狂,正因為“仁慈”,所以才有了因“不寬恕”給魯迅內(nèi)心帶來的傷害。是的,魯迅是上個世紀(jì)中國傷得最重的一個人。魯迅是一個知道自己的患病并從一開始便不抱療救希望的病人。從早年家道中落遭到親屬和鄉(xiāng)人鄙棄開始,他就受到了傷害,并開始病了。在仙臺學(xué)醫(yī)時,“幻燈事件”又再次給予魯迅重創(chuàng),病情因此加重,并轉(zhuǎn)而另尋醫(yī)術(shù)。在魯迅的晚年,由于遭到同一營壘中“戰(zhàn)友”的“背后一刀”,他已是病入膏肓,回天無力。魯迅的解剖自己和別人,是因為他要找出病灶所在。但是,解剖過程中所遭遇的阻力以及其他病人所施加的攻擊和傷害,是魯迅始料不及的。
但“仁者魯迅”是堅強(qiáng)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仁者魯迅”就像一座大山,以傲然的姿態(tài)逼視所有敢于向他發(fā)難的朋友或敵人。不是說“仁者無敵”嗎?魯迅終其一生沒有遇到真正值得一搏的對手,所以魯迅愈發(fā)寂寞了,那寂寞就如大毒蛇一般纏繞了他整整一生。因為寂寞,魯迅就總在秋夜沉思,在他的“后園”,放眼所及,“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p>
魯迅的仁慈是憤怒型的,同時也是戰(zhàn)斗型的。他的仁慈總帶著點“異?!?,并且異常得有點“殘忍”。這“殘忍”既面對敵人,也面對親友和自己。一旦得不到理解,那種悲苦總是毫不留情地煎熬著自己,他甚至恨不得“抉心自食”,恨不得同這個容不得真人存在的世界同歸于盡。
同時,仁慈還導(dǎo)致了魯迅深深的絕望著。當(dāng)然,也因為仁慈,魯迅又苦苦的希望著,所以,他慨然而嘆:“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種種的傷害、病痛、悲苦以及絕望壓迫著魯迅,誰能解救這位老人的內(nèi)傷?沒有人,還是只有魯迅自己,他用生活中“天真漢”的角色來抵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來把生命中揮之不去的灰暗情緒打掃打掃。
陳丹青在魯迅紀(jì)念館的一次演講中,就把魯迅看做是“百年來中國第一好玩的人物”。陳丹青舉了這樣一個例子:
譬如章衣萍太太回憶有一天和朋友去找魯迅玩,瞧見老先生正在四川北路往家走,于是隔著馬路喊,魯迅沒聽見,待眾人攆到他家門口,對他說喊了你好幾聲呢!于是老先生“噢、噢、噢……”的噢了好幾聲。問他為什么連聲回應(yīng),魯迅笑說,你不是叫我好幾聲嗎,我就還給你呀……接著進(jìn)屋吃栗子,周建人關(guān)照要撿小的吃,味道好,魯迅應(yīng)聲道:“是的,人也是小的好!”章太太這才明白又在開玩笑,因她丈夫是個小個子。
還有:
那年他送書給剛結(jié)婚的川島,就在封面上題詞道:“我親愛的一撮毛哥哥呀,請你從愛人的懷抱中匯出一只手來,接受這枯燥乏味的《中國文學(xué)史略》?!蹦欠N親昵、仁厚、淘氣與得意!一個智力與感受力過剩的人,大概才會這樣隨時隨地講“戲話”。
魯迅只有通過制造一些生活中的小快樂,才能為自己贏得稍事休息的空隙,才能把許多的不快暫時遺忘,讓喘不過氣的自己呼吸到更多新鮮而健康的空氣。
既然魯迅是仁者,他就不可能以更多的智慧來把這個“悲慘的世界”看透,他就無法平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時自己的憤憤不平,所以具有詩人和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魯迅就難免說出一些“偏激”的話,比如不要當(dāng)文學(xué)家,比如不讀中國古書,比如死了埋掉拉倒。還有那句“一個也不寬恕”,簡直讓人們感覺到魯迅已是咬牙切齒,面目猙獰。但恰恰就在這種看似“猙獰”的面具下,一位仁慈得有點憤怒和傷心的老人幾乎已經(jīng)是在泣血而歌。
魯迅在罵著,但他的心里同時在疼著;魯迅在恨著,但他的內(nèi)心同時在愛著;魯迅在怒吼,同時在低泣;魯迅投出了匕首,同時已經(jīng)在“抉心自食”。
仁者魯迅,有誰能看清你的真面目,有誰能真正讀懂你,有誰又能如你一樣做到“荷戟獨彷徨”,熱血薦軒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