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節(jié)過后第三天,含玉去了學(xué)校。
剛下過雪,母校的新教學(xué)樓前,一群學(xué)生正在拍照,一個學(xué)生跑來,阿姨,幫忙給我們拍個合影吧。
含玉笑了笑接過相機。
往這里看。她對著拍照的孩子們喊。但他們不聽,偏擺出了各種姿態(tài)讓她拍,從鏡頭里看,像一群極不專注的猴子,還笑嘻嘻地喊,拍吧,拍吧,這樣挺好。
按下快門的瞬間,含玉聽到了心里那聲咔嚓聲,當年那一下快門,不緊不慢地,將自己定格在了往日的時光里。
那個鏡頭對面的男生,專注地看著她,有些羞澀的表情。
二他是從西北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坐在含玉后面。他臉上有一道很長的傷疤。都是愛猜想的年齡,他沉默且不愿意與別人交流的態(tài)度惹得眾說紛紜,圍繞著他的神秘,百無聊賴的女生們,打了一個賭。
含玉是賭徒之一,她很冒失地走到他面前,問了句,張揚揚,你臉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含玉記得,當時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她足有十秒鐘。在這十秒鐘里,她做好了逃跑的準備,他的面前,是厚厚的一大摞書本,他隨手拿起任何一本,她都難逃其砸。
沒想到,他卻笑了,那道疤也不自然地扭曲了一下,他說,你想聽嗎,坐下來,我慢慢講給你聽。
含玉當然不想聽,她和另幾個女生的賭注就是學(xué)校門前的麻花串,誰敢問張揚揚一句這樣的話,另外幾個人就管她一個月的麻花串。自然,含玉贏得了這個機會。
但此后含玉開始如坐針氈,秋天已是很冷了,她會敏感地回過頭,突然感覺到身后的回避。張揚揚穿一件不算太厚的毛衣,軍綠外套,一切都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
只是目光,卻是無法回避。有時,她側(cè)著臉與同桌小聲說話,感覺到后面的目光已然很癡了,猛回頭,便會看到張揚揚的目光,像老鼠一樣鉆回了洞中。
這個游戲,含玉玩了很久,不知疲倦,她特別喜歡看他低著頭,假裝努力做作業(yè)的樣子,臉上那道疤也漸漸紅了。
文理分科時,含玉選了文科,張揚揚卻退學(xué)了。
起因是小事,文理分家,以前的班級里有家境闊綽的同學(xué),拿了相機來留念。大家在班里你拍我拍,含玉自然成了中心,但是,誰也沒想到,張揚揚竟然主動對那個男生說,我來幫你們拍照片吧。
他很少說話,男生也詫異,將相機給了他。幾個人一起合影,含玉在最前面。
張揚揚不熟練,把眼睛靠近取景框前,大家都微笑著看鏡頭,他卻遲遲沒有按下快門。那個借他相機的男生大吼一聲,按快門啊。
沒想到,他手一抖,相機摔在了水泥地上,恰好鏡頭沖下,含玉聽到啪一聲脆響。
他百般解釋無用,男生要他賠,說那是父親帶來的日本貨,要兩三千塊。誰也沒想到一部相機會這么昂貴,張揚揚更是沒有想到。他的母親來到學(xué)校,當著同學(xué)的面打了他兩個耳光,他沒說話,臉上的疤更紅了。含玉突然覺得,他有些可憐。
張揚揚退學(xué)了,含玉才知道,那天來的女人,是他的繼母。張揚揚的父親早就想讓他在自己的雜貨店里幫忙,一部相機,促成了他的退學(xué)。
高考完的暑假,含玉見了次張揚揚。正是暑天,北拱橋那里,含玉找同學(xué)玩,就是在突然之間,看到了他。一輛很大的三輪車,張揚揚往橋上騎,坡陡,他很吃力,而就是在這吃力間,突然就看到了含玉。
他有些慌,但人在坡上,卻不得不用力,低了頭,那道疤就更明顯,含玉上前幫他推,好容易到了坡頂,停下來兩個人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彼時,含玉是去找一個男生,兩人心照不宣,彼此恰好又報了同一志愿。
北拱橋很窄,張揚揚問,你準備去哪個學(xué)校?含玉笑了笑,可能是西安。你呢?
張揚揚突然間,就輕松了似的,我準備年底去學(xué)照相,老爸說,給我投資開個小照相館。
三含玉如愿以償。所以,大一時她就開始了戀愛。
她沒想到張揚揚會找到學(xué)校,彼時已是寒冬,同宿舍的女生說有人找,她趕出去,就看到站在圖書館門前的張揚揚。他瘦了些,又高了一些,最令她覺得詫異的是,他臉上的那道疤已經(jīng)很淺了,如果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他低著頭,碾著腳下的落葉,說,我來西安學(xué)照相。
他是輾轉(zhuǎn)從同學(xué)的口里打聽到含玉在這里上學(xué)的。他下了好幾天決心。他害怕含玉不見他。說這些話時他很自然,因為火鍋的熱氣正在上升,蓋住了他的臉。他還說,含玉,你知道我臉上的這道疤是怎么回事嗎?你一定很想知道。
含玉就笑。他似乎等不得,說,我十四歲那年,從火場里救出過一個孩子,一根燒紅的椽子恰恰就從這里劃過。所有見過我的人,都沒有問過我臉上的疤是怎么回事,唯獨你。
最后三個字,他說得有些蕩氣回腸。
他停住不再說,含玉止住了笑,她沒想到,他竟有這樣的勇氣。話說到這里,似乎就這往事不能再提,兩人突然就沉默了,含玉抬頭,就看到了他的眼神,然后,他迅速躲開來,當年的一幕重現(xiàn),而心事也重現(xiàn)。
含玉忽然發(fā)現(xiàn),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他要走的時候,說是要給含玉拍張照片,于是她默許了,就在學(xué)校圖書館門前,他讓含玉擺出姿勢,說笑一笑吧,再笑一笑,于是含玉就笑著,看著鏡頭,他卻遲遲才按下了快門。
含玉怕男友知道。是什么,她心里也說不清,清清白白的男女之間,偏偏就因了單獨的交往,而生出一些忌諱來。
含玉知道他的情況,他回去開了照相館,生意不錯,幾年時間,又貸款購進了市里第一家大型彩擴機,加之經(jīng)營有方,幾年時間就已經(jīng)成了當?shù)匦「?。這些事,都是斷斷續(xù)續(xù)從同學(xué)嘴里聽到的,那些同學(xué)也有趣,說到他那里照相,他從來不收費。
四似乎人一畢業(yè),很多美好就呼啦一下走過了,生活波瀾不驚。畢業(yè)第三年,含玉結(jié)婚了,對方并非男友,而是大她一歲的學(xué)兄,兩個人在一個單位里上班,有好事的同事撮合,就走到了一起。但遲遲沒有孩子,雖然不急,但是含玉還是悄悄去醫(yī)院檢查了一下,從醫(yī)院出來,她一下子蒙了。
高中同學(xué)打來電話,說是周末有聚會,問她可有時間參加。
她有些含糊地答應(yīng),畢竟是多年不見的同學(xué)。
不出意外地見到了他,他言談有些活潑,多年經(jīng)商的經(jīng)驗,使得他不再是那個微有羞澀的男生,但是眼神,依舊不敢與含玉對視。含玉卻先發(fā)制人,你當年,還欠我一張照片,就是在大學(xué)里,你幫我拍的那張。
同學(xué)開始起哄,問兩個人什么時候開始聯(lián)系上的。含玉搖搖頭,半開玩笑,早聯(lián)系上了。可是,轉(zhuǎn)眼間,想到一些事情,臉上的微笑也不見了,淡淡地罩了些愁。
五他沉默了好久,然后開始翻東西。含玉以為是找照片,結(jié)果,他拿出了兩個存折,放到了她面前,說,這是十萬元錢,你,先收著。算我借你的。
他怕含玉不收,又情知她是那樣剛烈的性格,故意用了借字。
是吃完飯后,坐他的車回家的。本來沒想過來,半路上,他突然說,當年我還欠老同學(xué)一張照片,怎么樣,跟我回去看看,如何?轉(zhuǎn)過頭,卻發(fā)現(xiàn)含玉正在低低哭泣,他慌了神,把車停在路邊,剛問了個開頭,含玉卻借了酒勁大哭起來。
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出來,關(guān)于懷孕方面沒什么問題,但是,醫(yī)生在她的身體里,發(fā)現(xiàn)了小小陰影,是罕見病例,國內(nèi)沒有治愈先例,而且要花費一大筆錢。
剛剛買了房子,月供尚且令生活捉襟見肘,一大筆錢,含玉突然就哭了,同學(xué)聚會,情景熱鬧,她不忍添亂,強忍著歡顏,沒想到風(fēng)一吹,他一問,就全說出來了。
他又拿出一張照片來,說,這是當年的照片,你的。還有,在那之前,你知道我那次為什么搶著替你們拍照而弄壞了別人的相機嗎?我喜歡你,但我自卑不敢看你,從鏡頭里,我看到你笑靨如花對我微笑,那美好,是從沒有過的。
其實,后來在學(xué)校里的底片,我一直保存著,我在彩擴機上放到最大,從你的眼睛里,我終于看到你關(guān)注的只是鏡頭而不是我,但愛就像錯一樣,鑄成了就無法挽回,一想到你就會心疼,一看到你,我就心虛,不敢看你。我覺得,我的愛情,就像是一個人在表演默片,不出聲地在自己的世界里愛著,張揚著。
他自嘲式地笑,說,我是不是挺虛偽的。若不是你說你得了病,我可能永遠都不會說這些話,就像當年十四歲的我,從火海里救那個孩子之前,是一個沉默安靜且很膽小的男孩,之后也是,只是那一刻,我不是。
含玉沒要他的存折,回去的路上,出租車司機的收音機里放著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發(fā)黃的相片、古老的樹以及褪色的圣誕卡,年輕時為你寫的歌你恐怕早已經(jīng)忘了吧……
她跟著輕唱,唱著唱著,伏在前排,大哭起來,把出租車司機嚇了一跳。
六沒想到是誤診。兩個月后,從醫(yī)院出來,含玉喜極而泣,亦是不知道給誰打電話,因為老公還不知道,突然就想到了張揚揚。
她打電話過去,他正在忙,含玉在電話里說,復(fù)查結(jié)果出來了我沒事。
張揚揚語氣沉重,別胡說了,告訴我你的卡號,或者發(fā)短信在我手機上,我把錢給你匯過去。
真的沒事,我復(fù)查過了,我高興死了。
真的?
真的。
然后,含玉就聽到那邊啪的一聲。片刻,張揚揚慌慌張張對著聽筒歡喜地喊,不小心,把相機弄地上了。
含玉突然間很想哭。
春節(jié)前,她回了老家,再次見到了他。在照相館里,他正擺弄著機器,對她說,來,再給你拍張照片。
含玉就坐在了他的鏡頭前。一如當年,他說,笑,再笑笑。于是,她努力盯著鏡頭笑,鏡頭后的他竟然有了白發(fā),就那么幾根,襯著發(fā)福的身體,笑著笑著,含玉突然就覺得自己的目光散了,散在了鏡頭后面這個人的身上。
張揚揚一怔,然后按下了快門。
含玉想問他,是不是,如果自己沒有那場誤診,他依舊不會說出自己心里的愛呢?
照常,一起吃飯。她想問,轉(zhuǎn)眸間,卻看他喝著湯,卻又問了另一個問題,打算單身到多久?他愣了下,慌亂中,餐桌下的腳碰到了她的腳,卻沒有躲開,就那樣靜靜地挨著。
服務(wù)員過來結(jié)賬,他說了句,生活依舊,一切安好就好。
七含玉愣神間,一個男孩沖她喊,阿姨,快點啊。
她笑了笑,我喜歡看著你們關(guān)注鏡頭的樣子。
孩子們很聽話,把頭都轉(zhuǎn)向了鏡頭,含玉笑了,鏡頭里,每一個人都那樣微笑著注視著自己,很美好,就像是,張揚揚給她的愛情,含蓄到有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卻是每一個動作都溫暖如春的默片。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