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二十世紀初的西方現代主義思潮和現代主義藝術里,詩歌和繪畫的互動是密切的,詩人和畫家們的交往也是密切的。而我現在居住的宋莊雖說是個畫家村,有兩千多個畫家,也有不少詩人,但他們似乎很少相互探討詩歌和繪畫方面的事,更多的情景是:一群詩人畫家在某個人的院子里喝酒、聊天、唱歌、喧嘩、瘋瘋癲癲。而更多更多的情景是:畫家或詩人獨自在自己的院子里過著寂寞生活,被孤獨折磨著。盡管如此,我想,在詩人和畫家們的生活里,詩意依然是一種揮之不去的精神背景,一種生活態(tài)度。
去年和今年,我在宋莊參與了兩次詩歌民刊的編輯,也正因為此,才有機會發(fā)現宋莊居然住著這么多詩人!而且可以肯定的是,還有不少詩人是我所不知道的。除了少數幾個曾在詩歌刊物上發(fā)表過詩歌而被詩歌界知道的詩人外,宋莊的很多詩人其實都沒有發(fā)表過作品,是典型的地下詩人。他們在暗地里默默地寫著,既沒想過發(fā)表,也沒想要成為詩人,只是讓詩歌自然地成了自己精神生活的一部份。值得一提的是,宋莊的不少詩人同時也是畫家,比如王鐵良、鄺老五、敖月、半坡等等,繪畫是他們的主業(yè),詩歌則是隨性而為。也有做音樂的,比如張敬和現已搬到別處去的盲人歌手兼詩人周云蓬??傊?,宋莊詩人的身份比較復雜,所擅長的也五花八門。記得這么多年來,詩歌界一直有個流行的說法,就是現在寫詩的比讀詩的人還要多。意思是詩歌已經日益淪為小眾把玩的藝術,已經沒有“群眾”基礎了。誠然,現在的詩歌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成為大眾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但也遠沒有別人預想的那么缺少人關注。在宋莊,我參加過不少次朋友聚會,聚會上經常都能碰到一些寫詩的人。
在宋莊,有些詩人是以詩人的形象出現的,有些詩人是以畫家或歌手的形象出現的,而有些詩人則是以導演的形象出現。他們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帶著隱藏在自己內心里的詩歌行走著,讓人難以察覺。至于不住在宋莊卻時常來宋莊玩的詩人就更多了。自從我和潘漠子、安石榴、李云楓等人入住宋莊后,來我們這里聚會的詩人就更多了。我放在屋里的朋友簽名板上簽滿了來過我屋里的詩人們的名字,比如林莽、王明韻、余心焦、谷禾、藍野、王茜、五木、張紹民、祝鳳鳴、楊拓、廣子、黃金明、阿西、胡子博、唐卡等等。詩人們時常有些聚會,有時是街上的飯店和排檔,有時就在詩人院子的葫蘆架下。大家喝酒、唱歌,大聲歡笑。由于宋莊的詩人畫家多數都租住著一個院子,房間多,所以朋友時常會留宿一夜,第二天再走。有的則一住就是很多天。
宋莊地處郊區(qū),安靜,適合畫畫,也適合靜心寫作。
但是,宋莊只是一個居住地,有些畫家住了一段時間就離開了,也會有一些畫家從別處住進來。詩人也一樣。我無法統計這么多年來進進出出宋莊的詩人有多少,但我相信無論在何處,我們都不會忘記宋莊的詩意。來自宋莊生活或彌漫在宋莊景觀里的詩意。
這次編選的雖然只是其中一部分詩人的詩歌作品,但也不啻是一場精神的盛宴了。
二
下面,我便就一些詩人和其作品簡略地談一下我的感受。
首先說一說潘漠子。我和漠子多年前在廣州和深圳就多有交游,后來我們都來到了北京。2005年,我倆和王順健第一次來宋莊玩時就喜歡上了這里,并計劃住到這里來,后來潘漠子和安石榴合租了一個院子,號稱“潘安大院”,過起了浮夸的生活,里面時常人聲鼎沸。漠子慣以寫作長詩為樂。從他的第一首長詩《長城》到最近的長詩《汶川戀歌》,多年以來,他已經寫作了不少部長詩。說起長詩,記得一九九八年我參加當時《詩歌報》的一個詩會時,大家還有過討論,大致的意思是說其實不存在真正的“長詩”,所有的長詩只不過是一些短詩的拼貼和組合而已。當然了,這種觀點值得商榷。不過,我們看到的大部分所謂長詩,確實都存在著這些毛病:它們只不過是將一首短詩拉長,在其中添加一些類似于同意復指的句子,或將同樣意思的句子和段落進行復制和組合,而沒有增加整首詩的內在含量。
支撐長詩最主要的骨架是敘事。雖說敘事是自史詩以來的敘事詩由于記錄史實和敘說故事的功能需要而曾被廣泛運用,可這個詩歌中的古老元素在現代詩中已經衰落了。但敘事依然是現代詩歌中重要的元素,只不過現代詩中的敘事往往只以“敘事性”的結構性功能存在而已。
漠子的《汶川戀歌》雖以抒情為主旨,但支撐其抒情結構的,則是敘事。比如第一段女孩對媽媽的傾訴,敘事性就非常明顯。對于長詩來說,必須要有個承載其長度的框架,而敘事則是常用的一個框架。短句的運用是漠子詩歌中常用的一種手法。短句音節(jié)短,節(jié)奏快,因而可以營造一種綿延不絕的激情。在《汶川戀歌》中,這種效果也是很明顯的。出于敘事的需要,往往不得不損害語言的品質。我們看到,《汶川戀歌》中的三個段落,前面段落的敘事性依次強于后面的段落,因此相反,前面段落的語言也就沒有后面的語言好,這就是我們感到漠子越是寫到后來越找到了語感的原因。如何在敘事占主導的時候還不降低語言的品質,是很有些難度的。由于長詩涉及的詩歌元素過于龐雜,在處理敘事時,可能就忽略了抒情。一旦我們過于注重語言,可能就會削弱了詩歌的敘事或其它元素??傊L詩的寫作時常使人顧此失彼。當然,由于汶川地震這個特定題材及其所限定的帶有公共書寫性質的限定,本身的寫作難度就很大。它和寫作政治抒情詩類似,在滿足大眾情感和審美需要的同時,往往吃力不討好。盡管如此,《汶川戀歌》在很多寫汶川的詩歌中也是很優(yōu)秀的。相反,短詩涉獵的范圍小,因此也容易寫得飽滿充分。漠子的一些短詩就寫得很深入,打磨得也比較完美,幾乎無懈可擊。比如他的《蘋果》和《灰麻雀》等。漠子詩歌中激情是他的優(yōu)點之一,其批判社會、生活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精神則貫穿始終。只是我覺得這種批評或對抗應該適當消弱,如此方可內斂,方可沉潛于詩藝本身。
長詩往往流于造勢,短詩則比較容易寫得深入。
安石榴也是我交游多年的老友,以前在廣州我們時常喝酒,然后大醉。他寫過不少優(yōu)秀的詩篇,優(yōu)點大家目共睹。他的詩歌語言精致,意象奇崛,時有出人意料的機智之語,缺點是有些詩歌顯得有些虛張聲勢。
三
黃箏的詩,語言跳躍生動,語境開闊,自有其優(yōu)秀之處。不過我想指出的是,他的詩歌中經常會出現諸如“死”、“血”、“瘋狂”、“痛苦”等詞,充滿虛火。激情有余而沉潛不足使得讓詩句虛浮輕飄,沉不下去。首先說說“激情”吧,這是黃箏詩歌中的一大優(yōu)點,但激情若缺少語言或內容等方面的轄制和修飾,就會顯得空洞浮躁。金斯伯格的《嚎叫》和帕斯的《太陽石》都是激情四溢的詩篇,但同時也充滿了理性和思想帶來的冷靜。詩歌中的激情會激發(fā)語言、抒情等詩歌元素的活力,不至于使它們被動地居住在詩歌里,變得死氣沉沉。但激情之下如果缺少語言、思想等諸多詩歌元素相互結構而成的堅實基礎,那么,激情就很容易淪為青春期寫作,淪為荷爾蒙過剩的宣泄和虛弱的叫喊。
其次,就是關于死亡這個主題,死亡是人類自古以來都在思考的幾大主題之一,但對死亡的思考,卻往往會讓人感到敬畏和安靜。寫作關于死亡主題的詩歌,往往并不是寫作死亡本身,而是把它內化為一種死亡意識、在死亡意識之下對生命或人類命運進行咀嚼、思考。海子的《春天十個海子》等詩篇中都有濃厚的死亡意識在里面,但他詩歌中彌漫出來的死亡感不但不是灰暗絕望、躁動不安的,相反,還綻放著麥子一樣金黃溫暖的光芒。波德萊爾描寫腐尸的詩篇讀起來也是美的。死亡、黑暗等關乎人類生命和命運的主題有力且充滿重量,它們通常都是隱藏在我們寫作或言說的背后,成為一種有力的背景。黃箏詩歌中對于生命、死亡等方面的激情和思考也是有力度的,假以時日,相信他會寫得更好。隨著生活經歷的豐富、對生活和生命體驗的深入,一個人才能從熾熱的社會生活和熾熱的個人生活中冷靜下來,才能讓自己在時光緩慢的勸慰和安撫下安寧下來,從而才能寫出一些安靜的詩篇。
詩人沉沙和我很早就有過聯系,他原名姚汝金,曾在《科普畫王》做編輯,那時我還在廣州,常給他的雜志投漫畫稿,因此也就有了一些書信上的往來。后來我辭了職,和他也就失去了聯系。2007年我住到宋莊后,在他租住的地方參加一個畫展兼詩歌朗誦會時,意外知道他就是姚汝金,因此也就頗覺驚喜。
沉沙是一位老詩人了,寫作功力自然不在話下。他的組詩《新疆,我的精神肖像》我尤為喜歡,讓人想到了王昌齡的邊塞詩和昌耀的詩。
雪山、戈壁、沙漠、胡楊、賽木湖的水,詞語也是意象,單是這些詞,已經在閃耀著光芒了:圣地或高臺之上的精神光芒,來自家園之上的光芒。很多人都喜歡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短短幾句,充滿橫亙歷史和生命的重量。這是生命之詩,大地之詩。沉沙的這組詩,無疑也是這么開敞澄明的,顯示著大地般的氣象:
“來到新疆,我的心變得像天一樣,干干凈凈。
來到新疆,我的心像天一樣,那樣高,那樣遠。 ”
四
下面,再說說宗教方面的問題。不論是香山還是宋莊的藝術家中,信教的人都不少,因此宗教也就成了這些地方無法回避的一個話題。這里有不少家庭教會,有時,幾個信教的人也會聚在一起朗誦《圣經》什么的,我就被一些朋友拉到一些家庭教會里去過。這些信教者中,有不少人的詩歌或繪畫作品中都充滿了宗教的氣息。宗教信仰自由,我認為信仰什么是一個人的生活方式,這本來無可厚非,但假如把自己在宗教方面的信仰、理念、或者宗教教義直接寫入作品中,則會讓作品變味,看上去像是一篇傳教的文章。
無論基督教或佛教,信仰它,把它變成你現實生活或精神生活的方式,滿足于你的世俗生活,這本無可厚非。但是我們認識和思考這個世界的方法(即方法論),卻不能是宗教的。我們的科學如今是這么先進發(fā)達,基于科學基礎之上的科學而準確的認識方法才是我們觀察和研究世界的標尺。
對于創(chuàng)作而言,真正好的藝術作品也是符合“科學”的,不但其中涉獵的自然科學知識是正確的,其在人性的把握上、語言的運用上,也是符合人文科學的。
西方是個傳統的基督教國家,盡管不少詩人在詩作中或多或少會涉及到宗教內容,比如以色列詩人耶胡達·阿米亥,雖也寫過這樣的詩句:
“上帝呢?據來自
伊甸園和圣殿的離婚協議,
上帝每年只看他的孩子們
一次,在贖罪節(jié)……”
但這樣的詩句并不多,更多的,是這樣純粹的詩歌語言:
“有時候我的眼中突然溢滿幸福的淚水,
猶如遠處交叉路口的信號燈一變換,
一條空曠的街道突然充滿了汽車,
或者像內蓋夫沙漠的溪流
突然注滿來自遠方的滂沱雨水。
然后,又是靜默、空曠,
就像內蓋夫沙漠的河流,就像內蓋夫沙漠的河流?!?/p>
即便在我們所看到的其他西方偉大詩人的詩作中,涉及宗教內容的也很少。他們可能是虔誠的教徒,定期做禮拜,生活方式帶有很重的宗教色彩,但寫作時卻不會把宗教納入進去。因為,藝術有藝術本身的規(guī)律、要求、和準則。即便是《圣經》“雅歌”等篇章中的詩篇,涉及的也多是國家、民族、生活等關乎人類本身的博大主題,而不是狹隘的宗教傳道或勸慰書。
詩人?;巯楹陀谪懼径夹沤?,且喜歡把他們的宗教理念貫穿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這是我對他們有些微詞的地方。于貞志寫詩多年,在詩藝上也屬爐火純青。他的不少短詩都很出眾,但有些帶宗教內容的詩歌,則是我個人不大喜歡的。比如這樣的詩句在我看來就很虛假空洞:
“在春天的開始我要說出:愛!
說出新的樂園、新的原罪與救贖。
在春天誰膽敢以上帝的名義,
來抗拒上帝成就的言詞?!”
即便涉及到宗教,把宗教內化為精神背景也遠比羅列一些宗教詞匯有力。
而?;巯椤顿澐鸬母琛穭t簡直就是一首向佛表忠心的決心書:
“檀香加沉香
獻給佛的節(jié)日
玫瑰復丁香
裝點此良辰”
要是減弱一下這種直接關于宗教方面的抒寫,回到詩歌本身,?;巯檫€是能寫出一些優(yōu)秀詩篇的,比如他的《即景》系列就很優(yōu)美,且不乏探索精神。
由于宗教元素的介入,導致詩歌中的其它元素被遮蔽扭曲,所書寫的內容也變“小”了,離我們人類生活或我們真實的內心也就遠了。
五
尚河詩歌的特點在于其舒緩冷靜的敘事。比如:
“雨后,蝸牛爬滿生長苔蘚的一堆堆濕土。
想一想每一座墳墓,都向下:怎樣的一個
龐大的空間。那里,是我們所不了解的土地。
鄉(xiāng)村墓地沉默著,一年年的擴大。”
——《鄉(xiāng)村墓地》
敘事的尺度如果把握不好,就容易變得口語化和日常化,毀壞詩意。尚河的敘事安穩(wěn)冷靜,不急不躁,像一個長鏡頭緩慢推向我們要觀察的對象,不遺漏細節(jié),在看似客觀的不經意的敘述中完成了詩意的呈現,這是難得的。由于現代詩歌相對于傳統詩歌在審美主旨上的改變,敘事這個詩歌元素對詩歌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危險。那些過于彰顯敘事元素的詩歌,幾乎都是失敗的。當然,若苛求一下尚河的詩歌,就是我覺得他詩歌的語言還不夠凝練,語言的方式也單一了點,這就造成了詩歌散文化傾向較為明顯。
謝穎的詩歌輕快靈動,帶有明顯的女性感覺和女人細密敏感的小心思,男詩人是不大能寫出這樣的作品的。而其對韻律的追求則讓詩歌重回了歌謠的品質。月巒雖是一個柔弱的女孩子,詩歌卻大氣、有力,語言也干凈。劉艷雖然學的是影視編導,但詩歌天分也很高,我和她以前住的地方只隔了幾百米,算是我在宋莊這里最近的一個鄰居了。至于十幾年前我和她都住在香山,時常交往,后來她也來到了宋莊,只是由于種種原因,近期又離開了這里。刮子除了畫畫,還做行為藝術,他曾將自己的無名指切下來,用指骨做了個項鏈,真是讓人覺得既瘋狂有驚心動魄,而他娶了個英國老婆也是讓大家羨慕不已的一件事。王鐵良雖受海子影響,但詩歌的品質也不低,比較開敞,充滿無遮無掩的大地的氣息。楊春白雪年齡很小,但詩歌卻成熟得讓人驚嘆:無論語言的還是思想的。其他詩人的詩歌都各有特點,限于篇幅,就不一一評說了。相信通過這次的詩歌展示,不但能讓別人了解北京宋莊的詩人和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為以后考察宋莊詩人和詩歌留下一些難得的資料。
2009年9月22日寫定于刑各莊。
魏克,男,詩人,漫畫家。1970年大年初一生于安徽省肥東縣陳集鄉(xiāng)小魏村。
1997年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1995年起,在《花城》、《詩刊》、《星星》等雜志發(fā)表詩歌,詩歌入選多種詩歌選本。
2002年7月,參加《詩刊》社“第十八屆青春詩會”。
2007年,策劃“首屆中國現代詩畫大展”
出版?zhèn)€人漫畫集數本,并為數十本書做過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