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山,非古北方之中山國,乃今嶺南之中山市。今中山,商賈云集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然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不分貧富貴賤也。中山亦盛產(chǎn)詩人,且不乏優(yōu)秀詩人。
數(shù)年前,詩江湖風(fēng)起云涌,吾已知余叢、符馬活等詩兄大名,今見其詩,如晤其面。二人均修煉有境,日常生活,尋常語氣,舉手拈來,皆似詩章。余叢的《這一年,35歲》入選多種選本,“這一年,流年似水,風(fēng)光不再”,詩人在哀惋生命狀態(tài)的某種轉(zhuǎn)變;生活不容易,以短短詩行概括混亂的生活狀態(tài)且讓自己稍微滿意更加不容易。這是一次自我審視,是一次生命的寫真和命運的總結(jié)?!斑@一年,雖不同往年,卻有別來年/這一年,我素食,喜小酌,清規(guī)戒律……”此詩語言老道,頗有古風(fēng),詩中敘述者性情敦厚,然平靜的述說語氣之中隱有鳳凰涅之意。久蚌成珠,長久的疼痛終于凝結(jié)成動人的詩篇。此詩也顯示出詩人寫作上風(fēng)格的某種成熟?!哆@點愛》言語風(fēng)格類似:“這點愛,是羞愧之心/請求放過,而不愿提起”、“這點愛,一回憶就碎了/就煙消云散,不再彼此”?!皭邸笔遣豢扇笔У娜浚芏鄷r候又是不愿提及的一“點”。是珍視,亦是痛楚。此詩對一種刻骨銘心然已消逝的情愛的述說非常真實、細(xì)膩。而《春天的詩》,則再次顯現(xiàn)了一個詩人在內(nèi)心對生活和詩歌寫作的焦慮:“一個世俗的春天,不需要表達(dá)/他抓耳撓腮時弄丟的詩句/只是他安逸日子里的小小責(zé)難”,生活毫無勝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詩歌亦無佳句可尋,人生何來安慰?余叢的詩,抒情之中透露著一種憂郁的思慮氣質(zhì)。
符馬活的《紀(jì)念一條金魚》是在紀(jì)念人性中與愛有關(guān)的東西。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卻是詩人思想中的一次駐足凝思:“……金魚/朝我們游了過來/你應(yīng)該珍惜剩下來的/那盆蘭花了”,那逝去的金魚永遠(yuǎn)活著,她屢屢游過來,告訴我們什么該值得珍惜?!毒毺珮O拳》是一首奇怪的詩作,詩人沒有順應(yīng)“太極”,寫“和諧”之詩,相反,詩中的圖景卻是荒誕派戲劇中才有的景象,詩作超出了讀者慣常的閱讀期待,讀到最后,令人震驚而疑惑:到底是什么讓“我”如此不適,以至“太極拳”也不能拯救?“一個練太極拳者”仍然有著一張“充滿憤怒的臉”,這是何等荒誕的事!也許,詩人就是借此表達(dá)一種對自我的失望和對荒誕世界的憤怒情緒?也許,真的是符馬活在和讀者玩“太極”,此詩意蘊著實不易琢磨。
木知力本湖北人氏,在江城輒有詩名,后辭荊楚,臥居嶺南之地,木今以小說名世,然其抒情短詩亦為人稱道。昔年張執(zhí)浩、小引氏編撰《趕路·湖北詩歌專號》,吾遍覽其中木氏詩作,感動良多。木氏不求深刻叵測,但求情真意切,其詩之抒情明朗清新,多能捕捉一二鮮明意象,主體情思蘊于其間,不動聲色。木氏之作有時尚之風(fēng),有情愛之韻,有情欲之魅,有現(xiàn)代人之疲累,有才子之哀傷,有農(nóng)人之悲憫,以口語之平實道主體于世代之感喟想像,以短詩之體式狀一時之情感經(jīng)驗,不求思想之高深,不求寫作之難度,亦為今之詩歌寫作一范式也。木氏性格內(nèi)里亦有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其詩想像往往浪漫、有適度的理想主義之色彩,可愛,可嘆。《橡樹》一詩即如是。木氏多情,亦多愁善感,故其常能體察人心,于平常之事道出世人之悲哀?!段覀冎荒苷?wù)撎鞖狻芬辉娂慈缡恰?/p>
集中許林、劉春潮、月牙兒諸位,先前吾未睹其詩,今朝拜讀,始知其詩藝精湛。許林的《小寒》、《回憶》、《涉水》和《小鎮(zhèn)》等詩作令我激動,每一首質(zhì)量皆為上乘,時下,稱之為詩人的人兒甚眾,然見詩人易,見好詩難,一個詩人有一兩首好詩已屬不易,而一個人同時拿出好幾首杰作,實在難得?!靶『笔枪?jié)氣,寒冷熄滅了欲望,更糟糕的是冰封了愛一個人的心:“……連日來低溫的生活,做愛都/燃不起激情/你蜷縮在我的懷里,不說分開,/只說冷”,詩人借助日常生活的平常情境來暗示靈魂里難以承受的窘迫境遇,情境描述細(xì)致、逼真,但不顯瑣屑?!痘貞洝肥窃诨貞洝拔摇?5年的一生,最后兩行舉重若輕,道盡人世真相:“……披荊斬棘,跋山涉水/間或跨過幾個小幸福/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長大成人”,“幾個小幸?!币徽Z,讓人喜愛又讓人唏噓。而“四月的針雨”中的“小紙人”意象,在所有的自我回憶之詩中更是一絕:“……列車返程的笛聲,有感傷/揮之不去。我仿佛一個小紙人/在四月的針雨里/一點點濕透、變軟、破碎”?!渡嫠芬辉婋m短但意趣綿長,詩人巧妙地以“涉水而過,雙足未濕”的意象隱喻人在情愛中的不同感受:有些人一次就傷痕累累,有些人只笑笑而已,“適時地/出賣自己一次”有何不可。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往往在言語和意象的細(xì)節(jié)上有過人之處,我想,很多人讀過許林的這幾首詩后,會對他類似“幾個小幸?!?、“針雨”、“小紙人”的言語印象深刻。
《小鎮(zhèn)》一詩境界遼遠(yuǎn)、心地寧靜、情感真摯深切,應(yīng)是一首很多喜愛的懷鄉(xiāng)詩。不過,像許林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應(yīng)對此詩的結(jié)尾有一種警覺:“我常對人說起它的美,而省略掉/它的貧困”,——“小鎮(zhèn)”(故鄉(xiāng))的可愛是精神意義上的,不在于它貧困與否?!拔业男某錆M惆悵,只因那今天的村莊,還唱著古老的歌謠……”這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包裹下的大眾文化,其意是“村莊”太古老,需要被翻天覆地地改變。但詩人是守護(hù)存在真相的人,他知道什么是真的,他對“小鎮(zhèn)”(故鄉(xiāng))的愛并不是因其外在面貌如何。所以我覺得此詩最后一句可以刪除,它的存在使此詩往慣常的閱讀期待和審美模式上靠攏。也許,“小鎮(zhèn)偏遠(yuǎn),適合于贖罪,安放靈魂”更適宜作為此詩的結(jié)尾。
劉春潮的《除夕夜話》似乎更像是一場父子相對的沉默,父親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在“我”這里得著了安慰,安詳?shù)厮?,“我把外衣輕輕地蓋在他身上/希望父親就這樣睡去/永遠(yuǎn)都不要醒來”。這似乎是詛咒,但事實上是莫大的愛, “父親”,這個苦難深重的意象,太需要安息了。《事實如此》中,詩人道明了一個毫無詩意的“事實”:“一座山一個村莊/一瓶酒一窗燭火/一地月光一些鋤禾日當(dāng)午的想法/這或許只是你一首詩的內(nèi)容/事實上在我的家鄉(xiāng)/這可能是一個人的一生”,劉春潮在此道出了一個令很多詩人尷尬的現(xiàn)實:當(dāng)那些在詩中單純而又美好的意象成為一個人生活的全部,真實的生存也許并無多少詩意可言。劉春潮應(yīng)是一個有深切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人,恐怕惟有這樣的人才能深切地體會“村莊”、“父親”。
集中有詩人名“月牙兒”,疑是女性。當(dāng)我讀到“脫”讀到“脫”中的恐懼,讀到“臘月小產(chǎn)的孩子”,我堅信這是一個女性在言說,并且這種女性言說,不是前些年或當(dāng)下流行的那種沾沾自喜于“干”、“搞”或“舒服”的欲望話語。在《慧》中,我讀到了一種關(guān)于“脫”的美學(xué)。至少對我而已,面對肉體是一件讓內(nèi)心復(fù)雜的事,無論是自我的還是他人的?!懊摗笔菑?fù)雜,“脫”是快感與罪的交織,“脫”,遠(yuǎn)非一次肉體的放縱或解放?!懊摗钡降资菧p法還是加法,是輕松是歡暢還是更黏滯的生活、無法擺脫的厭惡感虛空感的襲來?脫掉“盔甲”、管制“快感”,“不許她美好暢快/直到她們徹底的變成我另一層盔甲/穿上堅硬的恐懼之衣/我似乎心安理得……”這些奇怪的心理也許只有那些對自我、肉體和靈魂異常關(guān)注的人才會體察,詩歌正是這種肉身在存在中的煎熬的一種言說。沒有那么簡單的事,在情愛之中,在男女之中,而這種復(fù)雜而細(xì)致的體驗只有文學(xué)尤其是詩才能很好地表達(dá)出來。
“她只剩下這些了/一只碗和碗的陰影/一把木梳和梳子老化的聲音/一雙鞋和鞋反對的路線//空碗它溢出什么……她剩下的空洞也是假的”(《她只剩下這些了》)“……當(dāng)月亮出現(xiàn)在水中/我看到自己乏味的身體/既不是活著/也沒有死去/仿佛一個內(nèi)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匣子/布滿灰塵”(《星期三》)“……我肩膀上的花朵翻滾著香/下一個被燙傷的一定是你//開花的人,搬來鼻子/下陷中不伸手不妥協(xié)/失去了像我臘月小產(chǎn)的孩子……”(《開花的人》)月牙兒的詩中有一種感傷、疼痛的女性生存體驗,她沒有當(dāng)前許多文學(xué)女性所依持的肉體上的勝利感。其實對于我們而已,無論男性還是女性,若無真正的救贖,有何“勝利”可言?乏味的身體,布滿灰塵的靈魂,只剩下虛無和無邊的墮落。但令人欣慰的是,還有人對此有警醒有思忖有哀傷有疼痛。月牙兒的詩歌是一種女性意識的深層顯現(xiàn),這種女性意識不是張揚的欲望話語,而是一種自省、內(nèi)斂的關(guān)乎自我、身體和命運的女性反思話語。這種詩歌話語對當(dāng)下女性詩歌寫作來說是一種可貴的品質(zhì)。
自去年來,廣東陸續(xù)召開了本土青年研討會和外省詩人詩歌研討會,不僅向外界證明廣東本土不乏優(yōu)秀詩人,而這些年在廣東居住的外省詩人中杰出的就更多。事實上,詩歌是一個人的夢想、愛好和能力,她的存在不論地域。哪里都有人寫詩,哪里都可能有優(yōu)秀的詩人。曹植《雜詩》云:“南國有佳人,榮華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沚,時俗薄朱顏,誰為發(fā)皓齒?……”詩中“佳人”實指不為時俗所容的才子。詩人也正是這種南北漂泊的才子賢能。此類“佳人”,南國頗多,中山一地可做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