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最好吃的月餅莫過于小時候吃過的那種大大的酥皮重油月餅。有一年秋天,我染上了流行性黃疸型肝炎,整天懶懶的,不愛吃飯,只想吃些甜的東西。那時被打成右派的父親在偏遠的農(nóng)村改造,全家人依靠母親一人的工資過日子,常常是吃了上頓愁下頓,家里實在買不起糖,母親很著急。
中秋節(jié)到了,親戚探望祖母帶來一斤月餅,兩個重油月餅,大大的,非常誘人。親戚前腳剛走,祖母便把月餅放到了母親手上。母親遲疑了一會兒,拿出一個,把另一個包好重新還給了祖母。母親把那個月餅切成兩塊,又把其中半塊再切成兩塊。她把我和兩個哥哥叫到一起說,這是奶奶舍不得吃送給你們的,小妹身體不舒服,給她一塊大的,那兩塊小的你們哥兒倆一人一塊。大哥拿了一塊放到我手里說,我不愛吃,你替我吃了吧。二哥則拿起月餅,小心地用紙包了。
月餅很快吃完了。一天,二哥問我月餅好不好吃,我說好吃極了。二哥從身后拿出一個紙包,打開一看,是中秋節(jié)他分到的那塊月餅。二哥說,吃吧。我美美地咬了一口,真甜。我把月餅舉到二哥面前,二哥你也吃。二哥看了看月餅說,太甜,我吃了胃難受……
那年的月餅我吃了很久,母親送還祖母的那塊,祖母并沒有吃,而是給了貪嘴的我。
印象中,好像生病期間完全是靠吃月餅度過來的。現(xiàn)在,市面上的月餅花樣越來越多,我唯獨愛吃重油月餅,但再也沒有吃到那么好吃的重油月餅了。我很懷念小時候的重油月餅。有時我很懷疑自己是在懷念小時候的月餅,還是懷念那些艱難苦澀的歲月和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上像寶貝一樣愛過我又離開了我的親人們。
童年的中秋很少能像生病那年吃到月餅,那時,最大的幸福就是夜晚抱著一個月兒與幾個玩伴坐在胡同口,眼望明月,嘴里不停地念叨:“念月了,念月了,一斗麥子一個了……”念得月亮漸漸升起,爬過樹梢,然后掛在神秘悠遠的天空中。
念完月兒,踩著一地月光,穿過長長的胡同,走到盡頭便是我的家。那是一條幽深的小巷子,小巷子的盡頭是兩扇斑駁的大門。大學時,我曾跟母親坐在門前照過一張照片,一位室友看過后堅決要求我把照片送她,她的眼睛幽幽地盯著照片說:“好幽深的巷子,好神秘的地方,那里一定有很多故事吧。”
其實那張照片很平常。我和母親并肩坐在門前的青石板上,身后是一個屋過道,穿過屋過道是一道影壁墻,墻前一棵碗口粗的藤蘿扭著身子曲曲盤旋,在墻與過道口上方鋪展開來,密密的樹葉間綴著串串藤蘿花……
站在藤蘿樹下向里望去,是一個小四合院。小院里,坐西面東是一排用一米見方的青石塊作基的青磚瓦房,祖母與我父母帶著我們兄妹三人居住在里面;坐東面西是一排同樣青石作基的青磚草屋,那里住著我的伯父伯母和大姐。
小院中央是一架方形的葡萄架。童年夏秋的夜晚,大人們坐在院里拉呱乘涼,我就在院中央鋪一張席子,安靜地數(shù)天上的星星,找牛郎織女星和他們的一雙兒女,然后還會看到那條繁星組成的長長的天河。
那時的日子雖然清苦,但每年中秋的夜晚,我們與大伯家還是會在小院里拼上兩張低矮的小飯桌,兩家人一起吃一頓簡單的團圓飯。
2002年中秋,由于舊城改造,我們從小院搬離,之后它便成了我記憶深處永遠的痛。因為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中秋前夕在這里撒手人寰,永遠離開了她的孩子們。料理完母親的后事,父親跟我們在這里吃了最后一頓中秋團圓飯。席間沒有了母親的身影,大哥為她照的一張大大的照片懸掛在背后的墻上,她用那雙慈祥的眼睛安靜地注視著孩子們。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母親最不放心的就是她的兒女們了。
我一直相信人是有感應的,不知母親是否與她的女兒有同樣的感覺。母親病倒前,那個初秋,年過七旬的她瞞著父親,自己一個人奔走于這個城市間,不停地看望我們兄妹幾人。其實她完全可以打個電話給我們這些整日忙于雜務瑣事而忘記了身后永遠有父母割舍不掉的關愛的不孝兒女。
母親過世后,兄妹幾人說起母親看望自己時的情景,母親竟對我們幾個說了一句完全一樣的話,“老天爺會替我看護著你們的”。我一直相信母親是懷著對孩子們深深的愛戀與不舍離開了這個世界。而在我們兄妹中,大哥是母親最牽掛的人。由于工作的原因,大哥很早就離開了母親與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之后的中秋節(jié)在我們家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團圓節(jié)了。母親病倒后,一個多月里,每個周六,無論在哪個城市,有多重要的事情,大哥都會乘飛機趕回濟南再乘車回到小城來陪陪母親,周日再匆匆飛回去。那時的母親已基本不能進食,但每次大哥仍舊會買回各種精致的食品放到母親床頭。
拆遷工作早已展開,整個夏天,不斷有人來催促搬離,鄰居們也已陸陸續(xù)續(xù)地搬走。雖然知道改造后的城市會更漂亮、更有現(xiàn)代氣息,但想到世代生活的老屋將永遠不復存在,心里總會有無盡的酸楚,加之因為母親病重的原因,我們一直沒有離開的打算。一天,負責拆遷的人在院子里感嘆著兩座老屋房基那一米見方的大青石,母親透過窗紗,眼睛久久盯著窗外的人,半天,嘴里吐出了大哥的乳名,隨后說,是你大哥回來了……
那人的身材和聲音與大哥相去甚遠,母親絕非感覺不到,我知道母親心里對兒子有太多的牽掛才會情不自禁地把一個跟大哥毫無相似之處的人當成了自己的兒子。我說,周六是中秋節(jié),哥一定會回來跟您過節(jié)的。我明白這個中秋節(jié)一定是母親在這個世上與她的孩子們一起過的最后一個節(jié)日了。
母親終于沒有等到大哥回來,中秋節(jié)的前兩天,她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搭機趕回的大哥沒能見到母親最后一面,他向我哭訴,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哥真的沒辦法。
母親去世后,大哥獨自一人在母親的床上躺了三天。我不知道這三天里他是否像我一樣腦子里翻江倒海把母親的音容笑貌過了千遍萬遍。
之后,我們以最快的速度搬離了這個永遠留著我們痕跡的地方。
拆遷的速度并不像工作人員說得那樣快,我們搬離后,那個小院一直荒蕪著,幾年間以最快的速度衰敗著,已絲毫感覺不到人的氣息。我愛人喜歡一個人去那里轉悠,回來后會把那里星星點點的變化絮絮叨叨地說給我。我不太明白,他在那個小院里只不過住了兩年,怎么會對那個破敗的地方如此依依不舍,或許他依然能在那里的角角落落里感受到自己的氣息在流淌,能在那里的角角落落里感受到母親對他的愛依然在空氣中浮動。
去年中秋前夕,大哥回到小城。搬離那個小院后,我第一次有勇氣與大哥回到那里。熟悉的青磚瓦房已被一座高聳的大廈取代,大哥邁開步子丈量著尺寸,“樓西頭正好是咱家院子呀”。
六年間,母親、父親、伯母、大姐,曾經(jīng)在那里陪我度過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的親人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們帶走了我太多的歡樂,留給我無盡的思念。
每年中秋給母親上墳總是來去匆匆,其實我很想在母親墳前靜靜地跟她說會兒話。因為那時,我感覺離母親最近,我能感覺到她就在我的身邊安詳?shù)乜粗摇N蚁雴査?,她在那個特殊的世界里過得好不好,我的那些親人們是不是依舊相親相愛地生活在一個有著幽長的小巷、影壁墻前開著紫色藤蘿花的小小的四合院里。中秋月下,他們是否會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穿越時空的阻隔,久久地注視著他們的孩子……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