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2日傍晚,劉慶邦打電話來說斤瀾老去世了。我大吃一驚:真的嗎?這怎么可能呢!因為就在11日傍晚,李青打電話跟我說了說她與劉恒剛剛到醫(yī)院去看林斤瀾的情況,并約好下星期一我們一塊兒再去看看林老的。
林老這些年數(shù)次住院,幾次報病危,好像每次都是因為感冒引起肺部感染。記得有次去同仁醫(yī)院看他,正在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我在門口靜靜地站了許久,最終醫(yī)生也沒讓進去。還有一次,他在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經(jīng)過治療,病情大有好轉(zhuǎn)。我去看他時,見病房的小柜上放著一瓶啤酒,他說這是護士長特許的。要過節(jié)了,病又好得差不多,心里高興,想喝點兒。問護士,護士不敢做主,又把護士長請來。白酒?堅決不行!紅酒?也不行!啤酒?那……那就少喝點兒吧。我們說著話,林老兩眼還不時地瞄著那瓶啤酒“呵呵……”地笑著。主治大夫來查房,看到了那瓶啤酒,問清緣由,當場把護士長、護士批評一通,臨走把那瓶啤酒給收走了。事后林老一個勁兒地給護士長、護士道歉:“你看,你看,都是因為我,讓你們挨批評,真是對不住!”
數(shù)次病危,數(shù)次都挺過來了。這次沒說病危。聽李青說,這次林老還下床坐在沙發(fā)上和他倆聊了一會兒呢。怎么這次倒真的走了?
林老這次住院之初,我去看他。他插著吸痰管,但精神還好,有說有笑(在我的印象里,不論遇到什么事,從沒見林老唉聲嘆氣過)。臨走還叮囑我:“沒事就來,來聊聊?!?/p>
林老是我非常尊重的師長。我們有過無數(shù)次聊天,但欠林老的這次聊天,將是我心中永遠無法抹去的歉疚。
唉!都怨我!兩天,我為什么還要等兩天?。績商煲幌虑袛嗔?0年!
我和林老相識在30年前。
1978年底,我從市文聯(lián)創(chuàng)作評論組調(diào)到《北京文藝》(1980年10月更名為《北京文學》)小說組做編輯。
當編輯組稿是第一要務,萬事開頭難,對我這個初涉文壇的小青年來說,更是難上加難。好在這時有人幫忙,要不,我真的不知該如何開展工作呢。
我與我的老領導馬聯(lián)玉住對門,有一天他對我說:小陳,我?guī)闳グ菰L作家林斤瀾,去嗎?
我求之不得,能不去嗎?
林斤瀾的家并不難找,我們兩人坐公共汽車到幸福大街,在一座離街不遠的院里找到林斤瀾的家。具體的樓號門牌號現(xiàn)在記不大清了,好像是在一座五層樓的第二或第三層。但我印像深的是那兩間房面積都不大。一間大點兒的房間也不過十一二平米。小點兒的房間是女兒住的,也就七八平米,擺一張單人床、一架鋼琴,就再也沒有放下兩把椅子的地方了。我們談話是在廳里,面積大不過五六平米吧,那廳既是過道又是客廳。那天林老留我們吃飯,方知這廳還兼作餐廳。
林斤瀾本有一套寬敞的住宅,可“文革”開始后被區(qū)里的當權(quán)者給占了,而給了他現(xiàn)在這所住房。
不久,林斤瀾給了我一篇稿子,這就是發(fā)在《北京文藝》1979年第4期頭條的《陽臺》。這是我組發(fā)的第一篇專業(yè)作家的小說稿,據(jù)說,這也是林斤瀾“文革”后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
1985年初,我受命主持《北京文學》的日常工作。那時《北京文學》實行的是編輯部主任負責制,我是編輯部主任,主編是著名作家楊沫先生。
1986年初,林斤瀾接替楊沫為主編,李陀和我為副主編,我仍兼任編輯部主任主持日常工作。
林老德高望重,和當時正處在創(chuàng)作“噴發(fā)期”的“解放牌”作家(曾被打成“右派”,“文革”后平反的作家,時稱“解放牌”。20多年的被壓抑、20多年的生活積累,一旦獲得創(chuàng)作的自由,便如火山爆發(fā)一樣,其作品量多、質(zhì)高,成了當時文壇的主力軍)有天然的聯(lián)系。林老為《北京文學》團結(jié)了越來越多的“解放牌”作家,對提高《北京文學》的質(zhì)量起到相當重要的作用。在新班子組建之初的1986年3月,《北京文學》組織了一個主要由“解放牌”作家參加的筆會——頤和園聽鸝館筆會。參加者有王蒙、汪曾祺、劉紹棠、鄧友梅,以及馳騁當時文壇的驍將馮驥才、劉心武等十余人。在報道這次筆會時,我引用了韓愈的《天街》: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勝似煙柳滿皇都。我感到,也許《北京文學》的又一個春天要來了。
我和林老在議論刊物的編輯方針時,說到此前我拜訪汪曾祺汪老的意見,他深表同意。這些意思都融入后來由斤瀾老執(zhí)筆寫的一個“編者按”里。就是在這個“編者按”里,闡明了《北京文學》新的編輯思路,并坦誠地向廣大作者呼吁“田將蕪兮,胡不歸?”
理清思路,編輯方針明確,堅持幾年,果然效果顯著。那幾年,《北京文學》新人佳作迭出:余華的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現(xiàn)實一種》,劉恒的代表作《伏羲伏羲》,劉震云的代表作《單位》等等都是在《北京文學》上面世的。這個時期被稱為《北京文學》的“第二個高峰”,首都一家重要報紙還發(fā)表了一位作家的署名文章專論這個時期的《北京文學》,題目就是《〈北京文學〉與北京作家群》。1990年初,“聘期屆滿”林斤瀾卸任主編。
最難忘林老卸任時講話。
那是在歡迎新主編的會上,有兩位主管部門的領導在場。林老發(fā)言:我認為《北京文學》這幾年辦得不錯,出了一些有影響的好作品,推出不少有潛力、有影響的新作者。編輯部有翹楚,我們合作得很默契。默契是個很高的境界。有些問題和我商量,我們看法一致;有些問題沒和我商量,事后我也覺得和我的意見不謀而合。人過60,很難留下什么美好的回憶了,在《北京文學》這是我人生中美好的一段回憶。如果說刊物有什么問題,李陀負不了責任,因為我大他幾歲,有不同意見他要聽我的;陳世崇也負不了這個責任,因為我是主編。
有人說林斤瀾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可我認識的林老卻是個在政治上有見解有擔當?shù)娜?。在當時那種政治氛圍里,這番講話透著一種凜然之氣,令人肅然起敬。感動之余,我又覺得默不作聲,壓力都讓林老一人扛著太不公平,也有失做人的根本。于是在林老發(fā)言之后,我也說了如下這些話:我同意林老對《北京文學》的評價。至于說“有問題的作品”——就是有人向主管部門寫告狀信點名批判的那些作品,我至今不認為有什么問題;即使有問題,責任也應該由我來負,因為我是法人(《北京文學》此前一直實行編輯部主任負責制),稿件的終審、簽發(fā)都是我。我仔細回憶,所有“被點名”的作品沒有一篇送林老審閱過(楊沫先生兼任《北京文學》主編時,除有重大活動出席外,刊物的日常工作她從不過問。據(jù)說自老舍先生任主編時就是這個規(guī)矩。林斤瀾任主編后,對刊物的事過問多一些,時常和編輯部的同志議論議論刊物編輯、組稿方面的事兒;一些筆會、研討會等活動也經(jīng)常參加,和與會的業(yè)余作者談創(chuàng)作、聊稿子;再就是每期刊物出版后他看了有什么意見和想法找有關的同志說說。至于審稿、發(fā)稿的事他也是基本不問)。
和林老在《北京文學》共事的這四年里,我印象深刻的一點是林老對文學的執(zhí)著。我們聊天、談話,話題多是與文學有關。我感到他擔任主編后,總有一種使命感。雖然《北京文學》的稿子在發(fā)表之前他是不看的,但刊物出版之后他卻期期都看。他慧眼獨具,看到好的作品,往往懷著一種編輯者獨有的喜悅向人推介??戳恕秵挝弧?,他就打電話讓好友汪曾祺也“認真看看”。汪曾祺看后跟他說:“這些年輕人的起點比我們高”。若是有創(chuàng)作潛力的新作者,他更是分外看重。短篇小說《走窯漢》發(fā)表在《北京文學》1985年的第11期,那時林老還沒有出任主編。在我去林老家的時候,他和我談起這篇小說,說這篇作品寫得好,作者有潛力,問我作者的情況。我告訴他,作者劉慶邦是煤礦工人出身,他讓我請這位陌生的青年到他家聊聊。這之后,劉慶邦便成了林老家的座上客。林老出任主編之后,劉慶邦的短篇力作一篇一篇地在《北京文學》上面世,漸漸引起了文壇的注意。若干年后,劉慶邦成了短篇圣手,被譽為“短篇小說之王”。現(xiàn)任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劉慶邦,至今尊林斤瀾為“恩師”。
與林老相處,最令我佩服的是他那忠厚的人品和長者之風。林老是享譽文壇的名作家,我只是一個文學刊物編輯;林老是主編,我是做具體工作的副主編。可林老對我總是平等相待,從沒有居高臨下地擺過大作家的架子。就說那篇《年關六賦》吧,因我和李陀意見相左,送林老定奪。林老看后提了個“中和”的意見,我在執(zhí)行時卻打了點兒折扣,林老也沒說一句怪罪的話。最令我難忘的是這么一件事:林老把他系列小說“十年十癔”中的三篇交給我,我看后《北京文學》留用一篇《哆嗦》,另兩篇提了點自己的看法又送還給林老。后來這兩篇稿子先后在《上海文學》《人民文學》發(fā)表。有人就到林老那里抱不平:一個副主編怎么敢退主編的稿子?而且這稿子被另兩家大刊物用了!林老對那人說:陳世崇提的意見有道理,我是根據(jù)他的意見改了后才交那兩家刊物發(fā)表的。我知道后十分感動。雖然這些是事實,但面對一個無名之輩,能承認這種事實并對別人說出這種事實的大家、名家們,現(xiàn)如今能有幾個?有人的稿子投到編輯部,編輯幫助修改發(fā)表后,一舉成名。可待成了名家、大家之后,別人再提起他那篇成名作時,卻說:我那篇作品的某某部分原不是那樣寫的,編輯給改了,不如原來好。我當編輯幾十年,這樣的人見到、聽到的還不止一個。未成名家時,對編輯處理、發(fā)表了他的成名作助他成名尚如此講,更別說成了名家之后,對編輯處理自己作品有不恭之處時的態(tài)度了,惡語相加者并不鮮見。山高水低,這就是人品!
一個作家,一個編輯;一個年長的主編,一個年輕的副主編,就這樣,我與林老不知不覺間成了忘年交。
1994年,我離開《北京文學》已有一年多的時候,因病住了醫(yī)院。有一天,林老來看我,提著重重的一兜水果。他是坐公交車來的,我知道他家到醫(yī)院沒有直通車,要倒車的。問了問我的病情,不知怎么又聊起了文壇的情況,這一聊又聊了不短的時間。林老臨走又囑咐我?guī)拙浜煤灭B(yǎng)病早日康復的話,望著那蹣跚離去的身影和一頭皓發(fā),我突然意識到,林老已是年愈古稀的人了,他要回家,像來時一樣坐公交車,再倒一次車!我的眼眶濕潤了。
是的,我和林老相識、相處這么多年,聊過無數(shù)次天、談過無數(shù)次話。話題海闊天空,無所不談,當然談得最多的還是文學。但我們倆都有一個例外,他的例外就是從不向我談起他的不幸(我聽說他的前半生曾遇到過許多不公正的對待,現(xiàn)實中也還有應該解決而沒有解決的問題),即使在我擔任北京作協(xié)分黨組書記的那些日子里。他有一種隨遇而安、參透人生的練達,“哈哈”的笑聲是當今中國文壇屬于林斤瀾特有的品牌。我的例外是從沒當面表達過對他的欽佩之情,我不習慣這樣,更怕他不喜歡我這樣。
林老,這次您約我聊天,我爽約了,我晚來了兩天!您帶著那對我來說永遠屬于您自己的“例外”遠行,我們再也無法面對面地聊天了!沒有了“面對面”,我自己的“例外”失卻了堅守的理由,我想面對讀者聊聊我心目中的您,于是便滿懷著自責、悲痛、敬佩和思念寫下了上面這些文字。您不見怪吧?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