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我這個農(nóng)機技術員調入北京作家協(xié)會時,抬頭一看,這里的專業(yè)作家猶如參天大樹,老的有蕭軍、楊沫、端木蕻良、雷加,中年的王蒙、鄧友梅、從維熙、劉紹棠,結束“流放生涯”后,佳作如井噴,被譽為“重放的鮮花”。我有心向他們學習,卻不敢交往。介乎大樹和井噴之間,有個半老不老的林斤瀾,開會與我同住一屋,擅長打呼嚕,早起又笑瞇瞇地道歉,“呼嚕打得水平不高,你湊合著聽吧?!奔戳钊绱?,我還是愿意跟他“同居”。后來待遇提高了,開會也好,旅游也好,住單間,得空兒我就往林斤瀾屋里跑。不光是我,他屋里常聚集三五位文友,聊大天兒。聊天——誰創(chuàng)造的這個詞?妙不可言!天空有多少鳥,云彩是啥形狀,百無禁忌,暢所欲言,談文論藝,自由浪漫?!霸挷煌稒C半句多”,人家自然不來,也沒誰請誰來?!叭朔曛呵П佟?,以茶代酒,也可清心醒腦。此種場合,能學到好玩意兒。我學寫劇本時,住在上海電影廠文學部,文友們就常聚到李屋里聊天,聽他神聊神侃,通宵達旦?!澳衬硨懥税胼呑觿”?,至今沒明白什么是戲?北京的小青年都懂,從影院出來,說聲‘沒戲’,這部影片也就蓋棺論定了?!绷纸餅懳堇镎務摰氖恰拔摹?,你說說,什么是文學?哈,敝人在“反右”后一度失業(yè),窮而為文,賣文糊口,那是文學嗎?我想在林斤瀾的聊天室尋找一把金鑰匙,也好跨入文學之門。
北京作協(xié)的一次黨支部會上,浩然因為廣東批評他的《金光大道》,不服氣,說“我寫小說態(tài)度是真誠的”。林斤瀾說,“你對政策是真誠的,對農(nóng)民、對生活,不真誠”。楊沫說的則是《芳菲之歌》她寫了8年,因為受到(當時)文藝政策“三突出”的影響,現(xiàn)在怎么修改也不行了,決心全部推倒重來,說著流下了眼淚。他二人的話使我深受感動,從此尊稱林大哥,楊沫大姐。
1988年北京作協(xié)在西郊田園莊開代表大會,白天是總結、換屆之俗務,晚飯后文友們到林斤瀾屋里聊天,才是興致盎然的求學機會。散會那天,工作人員宣布,“代表們乘大客車進城,終點是六部口;當選的主席、副主席,另有小車送回家?!绷纸餅懯歉敝飨灰∑?,而是陪著年長的汪曾祺一同乘大車,到六部口之后又護送汪老乘公共汽車回到城南家中,然后再回自己西便門的家。是年,林大哥也六十有五了,往返奔波,看重的是友情,是對汪曾祺文學造詣的崇敬。聊天時,他豎起大拇指告訴我,“人家(汪老)是這個!”
我也說過汪曾祺、林斤瀾的短篇小說寫得真好,精煉而精彩,越老寫得越好。沒當他倆的面,不算拍馬。一次同赴洛陽牡丹節(jié),還有鄧友梅、陳建功,坐火車也聊天,我說《受戒》可以傳世。這可不得了啦,汪老鼓著眼珠瞪我,林大哥斥我當面吹捧,又說,“咱們這些人要真能留下二十個字就不錯!”我猜他指的是五言詩吧,譬如《唐詩三百首》里,很好的詩人不也就只留下了20個字么。
林大哥主編《北京文學》時,大概見過我的小小說,就領著編輯章德寧來我家約稿,要我寫一組千把字的小小說。我有點興奮,如同應試,快速交卷。反響也許不錯,其中一篇《熬鷹》,唐達成叫好,有轉載和譯文,一篇《智力測驗》改編拍片。我很想聆聽林大哥的指教,又是聊天時,他毫不客氣地說那是“一個燒餅,燒餅一個”。
多年來,跟林斤瀾聊天都是一種享樂,更是一種學習,這是課堂里學不到、書本上讀不到、開大會也聽不到的一門文學、人學。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