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陰差陽錯成了書法家,備受矚目收入看漲。他的老婆就勢成了經(jīng)紀人,可是李澤的行情卻迅速回落,找他寫字的人越來越少了。個中原因,真是一言難盡……
一
李澤出生在運河邊一個貧瘠的村莊,七十年代初,考上了北方工藝美術(shù)學校。
學校開的課程有素描、透視、色彩,李澤悟性太差,常常被班主任夏老師數(shù)落。李澤唯一的特長是寫毛筆字,閑來無事趴在桌子上臨歐陽詢、柳公權(quán)、王羲之的墨寶??墒枪に嚸佬g(shù)學校,不開書法課,李澤這本事也派遣不上。
三年過去,畢業(yè)創(chuàng)作的作品李澤總是過不了關(guān)。不過關(guān)就畢不了業(yè),畢不了業(yè)就沒有工作,沒有工作就賺不到錢。
沒轍,李澤回家拎了一口袋花生,敲開了夏老師家的門。說自己尚有六十老母,希望夏老師高抬貴手,允許自己臨一幅《蘭亭序》。
工藝美術(shù)學校的學生,拿書法作品當畢業(yè)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外美術(shù)史上也不曾有過。可是當時“文化大革命”剛剛結(jié)束,條條框框不多,夏老師也算網(wǎng)開了一面。
學校禮堂,懸掛滿了畢業(yè)生作品,讓老師學生品頭論足,也讓招工單位鑒賞畢業(yè)生的才能。
招工的人,都是郊區(qū)中小學校長。一般是騎著自行車或坐長途汽車來,看看學生檔案,看看作品,大多當場拍板。這天破天荒地開進學校一輛“上海牌”轎車,從轎車里下來四個老頭。他們走到展覽大廳門口,沖坐在那里的夏老師問:“有書法作品嗎?”
夏老師擺擺手:“我們是工藝美術(shù)學校,培養(yǎng)的是美術(shù)人才?!?/p>
幾個老頭面面相覷,說:“既然如此,就沒必要進去了。”
幾個人走向汽車。
夏老師驀然想起了李澤,就追上去說:“還真有一名學生,畢業(yè)作品是一幅《蘭亭序》?!?/p>
幾個老頭又復(fù)轉(zhuǎn)身進了展覽大廳,站在那幅《蘭亭序》旁說:“筆力稚了點?!?/p>
“敗筆也有好幾處?!?/p>
“可就這一幅,也沒有挑選余地。得,就是他了。”
幾個老頭沖夏老師說:“這個學生我們要了?!?/p>
“您是?”
“國家博物館。”
原來“文化大革命”剛剛結(jié)束,博物館收藏歷代名家的碑帖和書法作品,因為年代久遠,墨跡開始脫落,需要照原樣臨摹下來,也是一種保護。幾個老先生干不動了,需要培養(yǎng)年輕人,就想到招人。聽說美術(shù)學校剛畢業(yè)一撥學生,就抱著試試看的心理,來了。
李澤這名最差的學生,卻分到了全年級最好的工作。
二
有老一輩指點,又能零距離接觸歷代名家書法真跡。李澤夜以繼日地臨摹,臨摹中體會書法真諦。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功底長進。
鄰國日本書法家協(xié)會,盛邀中國書法家訪日,切磋書法技藝,并提出最好有年輕的書法家。顯然想看看中華民族是否后繼有人。
老書法家不乏其人,年輕的一時還不知道其人是誰。因為那年月,全國書法比賽早已廢除。
有人提出:“博物館有一位?!?/p>
于是乎李澤遠渡重洋,到了日本。自然交了很多日本朋友。按照運河邊村莊的習慣,逢人就邀請人家到中國,到他家作客。
日本書法界到中國回訪,行程安排上赫然寫著:“到年輕書法家李澤宅邸作客,并用餐,體會中國的民風民俗?!?/p>
這一條讓文化官員大傷腦筋。李澤家住博物館單身宿舍,一間屋子半個炕。老婆在農(nóng)村,倆人兩地分居。
于是乎老婆被調(diào)進城。
于是乎分了一套兩居室。
政府出資,給他新宅裝修一新,沙發(fā)、席夢思床,都是官員們親自挑選。因為這代表著中國知識分子的生活水準,怠慢不得。
日本書法家一行數(shù)人,在幾十家大報記者陪同下,進了李澤家。第二天,李澤和中外書法家包餃子的照片,登在兩國各大報的頭版上。
從那時起,李澤出門遇陌生人,一說自己李澤的大名,對方立刻驚愕地瞪大眼睛說:“您是大書法家呀!”并且有人誠惶誠恐地求字。他每每寫完,人家取字時,就掖給他幾百元。更有企業(yè)讓他寫匾,寫完送給他一個信封,足足有五千元,是他三年的工資。而在這之前,他主動送字給人家,人家礙于面子,收下,可臨走時,常常把裝著他字的信封,落在桌上,讓他尷尬之極。
他意識到自己成名了。
三
李澤剛分到博物院,老母親就半身不遂,臥病在床。這可難為了李澤這個獨生子。那時不興雇保姆,有高人給他出了主意,哪位女子愿意服侍老母,李澤就娶誰為妻。
同村的一個女子站了出來。李澤一看,后悔不迭。女子長得黑黑的臉膛,粗胳膊粗腿,八字步加羅圈腿,站在那里,雙腿中間能鉆過一個人去。李澤見沒有第二個女子,只好咬咬牙,在同村人起草的一份合同上簽下自己的大名。
這姑娘一服侍就是三年,把老母養(yǎng)老送終。李澤也不食言,在村里擺起了宴席,迎娶了那位黑胖老婆。并把老婆接進城。臨走丈母娘把女兒叫到一邊,面授機宜:“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先要掌管男人的錢?!崩顫傻腻X不僅僅是工資,更重要的是那枚印章。李澤的字,只有蓋上章,才身價倍增,才能成為商品。
書法家一般分兩種,一種是章牢牢控制在自己手心,錢自然也就揣進自己腰包;一種是章在老婆手中,因為書法家畢竟是文人,羞于出口說價錢,老婆自然上前討價還價,不妥就說我家先生身體不適,委婉拒絕。
老婆成為丈夫經(jīng)濟人,錢也自然流進老婆腰包。
李澤本不想交章。交章就是交權(quán)??衫掀盘稍诘厣?,又哭又鬧。想到老婆照顧老媽三年的份上,只好順從了。
四
李澤在博物院,找他寫字的很多,本院職工,第一幅他免費贈送。院領(lǐng)導工作中,方方面面需要打點。上至市委和中央領(lǐng)導,下到工商局、稅務(wù)局、電力局和自來水公司的頭頭腦腦,只要送幅李澤的字,剩下的事準是一路綠燈。院里給的潤筆費,一幅100元,李澤是給多少收多少,裝進兜里還說聲“謝謝!”這一點院領(lǐng)導是清楚的,有好事能忘了李澤嗎?瞧他身上的官銜,哪一樣不是院領(lǐng)導的提攜。政協(xié)委員、文史館館員、博物院研究員、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反正李澤渾然不覺地成了腕,成為文化界風云人物。
媳婦掌管大權(quán)后,院領(lǐng)導又找李澤求字,李澤謙和地說:“章交給老婆了,您和她談?!?/p>
領(lǐng)導登門拜訪,還提著幾盒“太太口服液”,站在客廳說:“大姐,聽說您睡眠不好,喝點這個,據(jù)說管用?!?/p>
老婆坐在沙發(fā)上,連聲謝謝也沒說,仿佛這一切都是應(yīng)該的。
“又得求李澤老師了。這不春節(jié)到了嗎?這是名單。老規(guī)矩,隨便寫?!?/p>
“多少錢一幅?”老婆接過名單瞟一眼,密密麻麻足有八九個人。
“咱不是本單位嘛!還需您多多關(guān)照!要提錢,李老師是大腕,五千元一平尺也不多?!鳖I(lǐng)導賠著笑臉。
“知道就好。現(xiàn)在我說了算。本單位,當然照顧了,四千元一平尺。”
“我這落款寫名字,又不是當商品賣。您給個內(nèi)部價。”領(lǐng)導已經(jīng)許諾了這些朋友,春節(jié)前一人送一幅李澤的字。院辦主任只好央求這位老姐了。
“四千元一分不可少,這叫檔。我們老李就這個檔?!贝蠼隳槼恋煤芎瘢蝗萆塘?。
沒辦法,院里最終給了十幾萬元,才拿回了九幅字。院領(lǐng)導叮囑下面,以后送禮品,誰也不要提送李澤的字。
老婆從院財務(wù)處抱回了一摞錢,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態(tài)。那時李澤覺得老婆比自己厲害??刹痪冒l(fā)生了一件事,又讓他嘗到了一股苦澀。
五
山東是孔孟之鄉(xiāng),那邊人家富裕后,喜歡收藏名人字畫。一個朋友的朋友,串聯(lián)了二十多個喜歡李澤字的人,談好價一幅八千元。
李澤攜夫人住進朋友準備好的總統(tǒng)套房。他擼起袖子奮筆疾書,老婆拿著宣紙站在一旁給尚未干的字吸墨。四周墻上掛滿寫好的字。
求字的人挨次序排隊進入。先是拿著寫好的字,展開放在胸前,李澤站在求字人旁邊,朋友舉起相機“喀嚓”照個相。一是留念,二是將來有人對墨寶有疑,有照片為證。然后遞上早準備好的一沓人民幣。老婆忙著收錢。
剩下那位朋友和李澤夫婦兩個人。朋友說:“李老師,您忙了一天,我聯(lián)系這些人可忙了一個月。您看是不是送我一幅字?!?/p>
李澤摸摸汗涔涔的額頭,習慣地把眼睛轉(zhuǎn)向經(jīng)紀人。老婆望望小伙子,遲疑了一下說:“下次吧?!?/p>
沉默。
小伙子領(lǐng)悟到什么,若有所思地說:“那好吧。”
小伙子走后,夫婦倆清點了一下錢,足足有二十萬元整。老婆樂呵呵地說:“睡吧!明早還趕路呢!”可是一大包錢放在哪里都不放心。酒店前臺,那不是露富了嗎?賊當然會跟蹤而至。放抽屜里,萬一睡著了,服務(wù)員有鑰匙,偷偷順走呢?只好放在枕頭下,硬硬的一摞摞人民幣,硌疼了老婆的頭。
當!當!當!有人敲門。
打開門,站著兩位戴著大殼帽的稅官。
雙方沉默了幾秒鐘,稅官說:“李澤老師,聽說你這回收獲不小呀!”
李澤剛要說什么,老婆推了他一把,說:“沒啥收獲呀!”
稅官進了屋,拿出一張打印的紙說:“李燕一幅字,收八千元。柳倩一幅,收八千元?!嫌嫻捕f元整。”
只有幫助組織的小伙子知情,其他人不會如此清楚。
稅官拿出一個印刷精美的小冊子,是稅務(wù)局的稅務(wù)宣傳冊。說:“納稅是每個公民應(yīng)盡的義務(wù)。您如此高的收入,按照我國稅法應(yīng)交收入額的百分之四十五?!?/p>
另一位稅官拿出一本發(fā)票,低頭刷刷地寫起來,“嘶啦——”撕下寫好的稅票往前一遞說:“交九萬元吧!”
李澤顫抖著手接過稅票,瞥一眼遞給老婆。她拿著稅票呆呆地愣了許久,她知道這稅票開出來,想不交幾乎不可能。況且這里天高皇帝遠,人生地不熟。
她哆嗦著手指伸向放在懷里的盛錢的包?!皣W——”拉鎖打開了,一沓一沓地往外掏錢。臉色蒼白,下唇顫抖。
稅官清點完,一摞一摞裝進自己的包里。
“李老師,您這可不是自動納稅,您這是逃稅。”稅官自然一臉沉重。
李澤蠕動幾下嘴唇,沒吭聲。
“據(jù)我們所知,您已經(jīng)購買了明天早晨的機票,要飛回北京了。按照稅法,對這種行為要處罰。重則拘留15天,輕則罰款5萬元?!闭f完翻開小冊子,讓李澤夫婦看稅法有關(guān)罰款條例。
李澤老婆看完,“哇”地一聲咧開大嘴哭了。她知道這趟出來白干了。李澤累個賊死,她空歡喜一場。
六
龐大的中國,有中央、省、市、縣、鄉(xiāng)幾級政府,政府官員逢年過節(jié),講究送禮。送什么呢?煙酒太俗了。現(xiàn)興送名人字畫,東西雖薄薄一張宣紙,但價格不菲。李澤雖不算大師,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書法大家。求他寫字的人踏破門檻,過節(jié)、星期日都閑不下來。欠債太多,碩大條案上總是一摞一摞寫滿名字和唐詩宋詞的信紙,那是永遠干不完的“活”。剛寫完一張,把那張紙和折疊好的字裝進大信封里,遞給前來取字的朋友,后面又進來兩位,條案上又多了兩張求字的信紙。
可自從老婆當了經(jīng)紀人,求字的人漸漸稀少,剛開始李澤沒在意,心想可喘口氣了。
桌上欠賬的字條越來越少,最后露出條案油亮的黑漆。偶爾來一個“活”,李澤執(zhí)筆揮毫,幾筆下來,“活”完了。仿佛唱戲,鑼鼓剛響,主角沒上場,散場的嗩吶就吹起嗚哇了。他探詢的目光望著老婆,老婆茫茫然不知所措。
一天老婆溜溜出去一上午,回來拉著他袖子就走。邊走邊嘮叨:“有人頂著你的名字賣字!”
“這我知道,潘家園,榮寶齋都有!”
“那你咋么不管了?我還納悶?zāi)?,原來管你要字的人都買假字去了?!?/p>
坐在出租車上,老婆用手機向工商執(zhí)法大隊報了警。等她們趕到賣字畫的攤位上,幾位穿著工商制服的人在查抄,一摞用宣紙寫好的書法作品中,有啟功、劉炳森、蘇適,自然還有李澤。他翻著,瀏覽著,目瞪口呆,甚至可以說震撼心靈。因為那字寫得真假難辨,功底深厚,尤其是仿李澤的字,使他都難辨真?zhèn)巍?/p>
攤主是個架著金絲眼鏡的瘦高挑老頭,他上下打量著李澤問:“您是李先生吧?不會錯,我在報上見過您?!?/p>
“這字——”李澤問。
“是鄙人模仿您的字體寫的。”
“你這字寫得不錯嘛,為啥不署自己的大名?”
“不瞞先生說,顧客不認。寫得多好沒人要!”
“噢——”李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是您舉報的我?”瘦老頭問。
老婆沖到李澤前面,咄咄逼人地瞪著老頭說:“我——我是他老婆!”她拍著胸脯。
老頭點點頭說:“從今以后,倒給錢我也不仿您的字嘍!這罰款的損失我是一年白干了?!?/p>
“活該!活該!賊!老賊!”老婆跳著腳罵著,唾沫星子飛濺。
老頭不急不惱,溫文爾雅地扶扶眼鏡腿,對罵人的女人仿佛視而不見,而是湊到李澤面前說:“不瞞您說,有一次我躲在攤旁的小桌上,乘客人稀稀落落,我就仿一幅啟鴻先生的字:‘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有人在旁邊喝彩:‘好字!好字!’我抬頭一看,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天呀!這不是啟鴻老先生嗎?不知何時,他站在我的攤前看我寫字。我嚇蒙了,抓起字就撕,他上前摁住我的手說:‘你寫得比我好呀!’
“我忙說:‘您可別告工商局,我們?nèi)依仙僦竿麑憥讉€字,賣點錢吃飯呢?!?/p>
“‘哪里!哪里!這是我的福氣,是積德的事呀!’啟鴻說。這讓我有些不解。也許是我茫然的眼神,啟鴻先生悟到什么說:‘你想想,我啟鴻靠祖上給我起的名字,養(yǎng)活這么多寫字的人。不是積德是什么!’”
李澤默默地聽著。
工商執(zhí)法人員把攤位上的所有字畫登記查封后,一捆一捆往車上搬。李澤想,老頭要贖回這些東西,得交罰款五萬元??磥砝项^今天是大難臨頭了。
“啟鴻先生是龍,你呀,不過是個寫字的蟲?!闭f完老頭踅身回到工商執(zhí)法人員面前,在執(zhí)法人員提供的證據(jù)文書上摁個手印。紅紅的手指印使人有不祥的預(yù)感。
李澤腦子里亂糟糟的?!按蚣佟钡某晒?,沒有給他帶來一點快樂。
七
李澤的政協(xié)委員資格在換屆中被刷下來了,院里推薦了一位年輕書法家。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也在理事投票時,據(jù)說票數(shù)不夠沒有當選。新當選的副主席論資歷和才氣和他相差千里。文化市場上,仿李澤的假字也蹤跡皆無了。幾乎很少有人找他寫字,他似乎被這個世界忘卻了。李澤老婆的價碼卻絲毫不降,可有價無市。
“觀海聽濤”、“澹泊明志”、“琴心劍膽”、“厚德載?!?,這些平常寫的字,李澤閑來無事,寫了一幅又一幅,足足有七八摞,擺在犄角,望見難免有幾絲失落感。
夏老師來敲李澤家的門。望見滿頭白發(fā)的老師,李澤眼淚差點流下來,緊緊握著老師的手不松開。
“虧你還記著你夏老師?,F(xiàn)在你是名人嘍!大書法家。我這回可是求你來嘍!求你給我寫幅字?!?/p>
“別說一幅。幾幅都行呀!”說完李澤愣了一下。自從老婆執(zhí)掌名章以來,這么豪爽的話第一次說出口。他想老婆也會這么想的,畢竟夏老師不是外人。
夏老師說:“我那孫子上初中,想上重點。人家張口就要三萬,差一分都不行。我那當工人的兒子哪掏得出來呀!情急之下,我說我有個學生,是大書法家李澤。我舍老臉求一幅,送給學校,可否抵那三萬元?校長一口答應(yīng)說:寫個‘春風桃李’吧,掛在學校會客廳?!?/p>
李澤在寫字臺上鋪開宣紙,拿起毛筆,正要下筆,門開了,買菜的老婆從外面回來。進屋一見這情景,像往常一樣說:“我們老李身體不好,寫不得,寫不得!”
李澤知道老婆沒收到錢,搪搡是慣例。
“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夏老師?!崩顫烧f。
夏老師謙恭地點點頭。
老婆上前把李澤拉到一邊說:“錢!給錢了嗎?”
李澤瞪了他一眼:“這是我恩師!”
老婆撇撇嘴,輕搡了他一把,然后滿臉堆笑地沖夏老師說:“俺家老李腰間盤突出,不能寫字了。對不住了,夏老師?!?/p>
李澤右手拿著蘸著墨的筆,沖夏老師尷尬地笑著說:“到我辦公室,到我辦公室?!彼么跻彩侵R分子,這點涵養(yǎng)還有。
夏老師滿臉失望,狐疑地出了門。
沒有了外人,老婆神氣起來,她手指戳點著李澤腦門說:“他要是個有用的人,白給就白給寫了??梢粋€退了休的老師,他只有求咱的份,這種人少理?!?/p>
李澤壓著一肚子火,當著夏老師的面不便發(fā)火。他漲紅著臉說:“沒有他,我說不準還在郊區(qū)山溝里當小學美術(shù)老師呢!你也許在山溝里當農(nóng)民呢!”
老婆很少見丈夫發(fā)火,聲音小了幾分,喃喃說:“他的情咱還了,不是送他一口袋花生米了嗎?”
“啪——”李澤狠狠地了老婆一耳光。想起自從老婆執(zhí)掌印章以來,自己就房頂開門,領(lǐng)導、同事、朋友、同學、親戚都離他而去,幾乎成了孤家寡人。現(xiàn)在又把夏老師的心傷了。“離婚——”他幾乎是吼出來了。
離婚后的李澤,扛著一個鋪蓋卷住進院里的單身宿舍。他是光著屁股出來的,老婆把存款都轉(zhuǎn)到鄉(xiāng)村老媽的名下,倆人購置的商品房,業(yè)主不是李澤,也不是老婆,是老婆的媽!是一個當了一輩子農(nóng)民的媽。
不過印章李澤重新握到自己手中。
眾人都覺得李澤怪委屈,可李澤感覺良好,他覺得人生真正值得回味的就是他住在單身宿舍,臨摹歷代名家的碑帖和書法精品的那幾年。他想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境界。他一下子給了夏老師五幅作品。取字那天,他在“大鴨梨”餐廳,請夏老師暴撮了一頓。那天破例他喝了紅酒。
博物院的領(lǐng)導,給他送來個大寫字臺,雖斑駁陳舊但很結(jié)實。
他的“活”又開始多起來。
下了班,總能望見他伏案寫字的情景。
他說想不到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二十多年光陰,一趟圓圈旅行。
作者簡介:
楊玉祥,男,東方少年雜志社副社長,北京作協(xié)會員。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兒童文學選刊》轉(zhuǎn)載,并獲得上?!渡倌晡乃嚒泛米髌藩劊渡倌暝驴穬?yōu)秀小說獎。曾出版小說集《燃燒的青春隱秘》。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