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女性小說反映的女性生存本相具有了空前的豐富性和多面性，通過對當代女性生存的深刻思索，對當代女性靈魂的深入探尋，對女性個體在變化的現(xiàn)實中的精神困頓的細微剖析，默默地實現(xiàn)著女性小說審美創(chuàng)作傾向的轉變。因女性意識的自覺，女性小說成為女性本質上渴望認識自己的生命沖動和生存本相所創(chuàng)造的獨特的精神家園，使女性深刻地領悟女性和人生的神秘性和豐富性，著實地實踐著文學就是人學的這一文學首要審美特性。

(一)獨特感受的創(chuàng)作特性

女性文學的建構是極其艱難的，“在父權制社會中，支配群體通過控制言論來控制現(xiàn)實，他們剝奪了女性的發(fā)言權，使她們長期處于沉默狀態(tài)。女性沒有自己的話語，因而她們也就沒有能力按照自己的體驗重新解釋這個世界?！雹僖酝捎谕庠趶姍嘟d女性表達權利造成的“失語”痛苦，后來卻被內在意識自覺后感到自身“無語”的焦灼所代替，女性文學的建構和發(fā)展比較其他文學的建構和發(fā)展更多了一層上下求索的艱難。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林白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陳染的《私人生活》等，女主人公的人生經(jīng)歷往往圍繞著與女性身體相關的密性生活，如對性的經(jīng)驗，對身體的感性描述，對屬于個性生活經(jīng)驗的披露，從而顯現(xiàn)出對性別差異的認識。這些包含了某些所謂“越軌性”的性描寫的女性形象，迥別于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學中女性形象的特性，對包括女性之內的傳統(tǒng)閱讀習慣構成了巨大的挑戰(zhàn)。而張潔的《無字》、王安憶的《長恨歌》、鐵凝、殷慧芬等人的作品，更多地從文化上揭示男性中心文化以及被女性內化了的男性視點給女性帶來的不公正的文化處境，這類作品的性別體驗和差異是從其內容的選擇、對人物及情節(jié)的特別處理方式來體現(xiàn)的。女性文學從文化意識到文學觀念，從話語方式到表達方法，從敘述角度到敘述模式，都需要在破壞中建立，在解構中建造，在顛覆中構筑。

面對男性中心價值觀念強大的力量，覺醒的女性作家也曾以毫不畏懼的氣勢，沖破重重樊籬，躋身于社會話語中心位置，結果卻未能獲得中心的地位。歷史的教訓使當代女性作家已不再簡單地進入所謂的“中心”，而是采用了全新的策略，通過“邊緣化”對整個世界的位置加以糾偏，以自身“邊緣”言說，使中心變得可疑，從而達到逐漸顛覆男性話語中心的目的。在女性作家筆下，所謂“邊緣”觀念已有所改變，甚至不復存在，邊緣的女性成了創(chuàng)作的中心，所謂社會主流、社會中心的傳統(tǒng)觀念被消解了。陳染、林白等作家對別人稱她們的創(chuàng)作為邊緣化創(chuàng)作并不避諱，陳染曾在《我的道路是一條繩索》一文中說自己始終在中國主流文學之外的邊緣小道上吃力地行走。一向處在創(chuàng)作邊緣女性作家不僅激活了女性文學批評，而且引起了批評界的廣泛關注，一度幾乎成為批評的中心?！爱敶宰骷覓吨鴷r代氣息，以超越性別為宣言，沖破傳統(tǒng)文化色彩重掩的心理障礙，大膽地書寫女性‘私人生活’、‘一個人的戰(zhàn)爭’，把女性最隱秘的內心敞開來以供閱讀，致使整個批評界似有被迫將‘女性寫作’為中心話題加以研討之嫌(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紀末的大幽默)。”②女性小說創(chuàng)作使“中心”與“邊緣”角色模式的模糊，甚至換位，其本身不僅表達了“女性的特殊存在”，而且對于這一存在的特殊意義進行了特別的揭示:在一個多元共生的時代里，文學意識的建構在形態(tài)上具有多種選擇的可能。

當代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顯示了敘述方法和話語方式的獨特性。在體裁上當代女性作家更青睞自傳體、傳記體的敘述方式，并且打破單一的故事敘述，打破時空順序和線性敘述模式，從而達到對男性中心歷史、文化、話語的顛覆?！堕L恨歌》使用塊狀結構來敘寫縱向的歷史，更能顯示生活固有的豐富性和流動性，作家藝術選擇的自由性在此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王安憶的《我愛比爾》、《妹頭》等作品都采用了這種塊狀的結構方式。張潔的《無字》等作品則有意打破時間的縱向順序，幾代女性的人生經(jīng)歷交錯出現(xiàn)，以女主人公吳為的經(jīng)歷為交點，女性的心理、情感、精神被放大到最突出的位置。從最親愛的母親撒手而去，到對愛情的徹底失望，再到心靈的永不得安寧，《無字》完全是情感滄桑的女性淚水澆鑄出來的，以欲說無語的心靈感受震顫人心。陳染《私人生活》以意識活動為結構框架，把回憶、夢幻、潛意識作為敘述方式。倪拗拗個性成長的經(jīng)線上細膩地編制著女性的生理和心理感受，記錄著女性心路歷程，以對男性敘述方式的拒絕來消解男性中心主義，展示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女性感知天地的精神世界。陳染的許多小說用相同的敘述角度和第一人稱的自敘方式，大有對這種獨特方式的強調之意，并由此拉開與傳統(tǒng)小說敘述方式的距離。故事在女性小說中大多為潛在的目的服務，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心靈感受、思想情感，即女性意識的表達成了文學中高于一切的中心和目的。女性作家用女性的情感與智慧自覺地突破傳統(tǒng)文學觀念的權限，用全新的眼光看待女性，看待人生，看待文學。

(二)獨特言說的話語特征

“文化記憶對女性來說是一種難堪的空白，但女性身體記錄著沉默的一切?！雹壅Z言在傳統(tǒng)社會中無不受到男性中心文化的浸染，用傳統(tǒng)語言進行創(chuàng)作來尋求女性的自由解放，結果是再次落入性別歧視的陷阱而無以自拔;不使用傳統(tǒng)語言創(chuàng)作，女性作家又常常面臨著無話可說、無言能說的尷尬境地。當代中國與文學的發(fā)展和進步，加之西方當代女權主義思潮的直接影響，使女性作家開始了獨特話語的大膽而艱難的探索。

“立足于女性的身體和欲望，女性快感的生理節(jié)奏使她們運用了不同于男性的語言特點和節(jié)奏。”④立足于女性身體，使語言與女性身體發(fā)生有機的聯(lián)系，即通過身體寫作成為女性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種語言策略。通過身體語言打撈女性經(jīng)驗，體驗女性生命，深掘女性生命痛苦，努力實現(xiàn)性別超越。身體語言不僅使女性創(chuàng)作不再沉默，并且有效地找到了女性精神突圍的語言契機。陳染在《饑餓的錢袋》中對女人的描述:“女人像頭發(fā)一樣紛亂”，精彩地寫出了女人的特質，女性精神與心態(tài)的豐富性便在植根于女性身體的語言中得到了區(qū)別于異性的獨特展現(xiàn)?！稛o字》里張潔寫吳為回到故鄉(xiāng)“躲在麥地里的感覺真好，安全如母親的子宮?！币耘蕴赜衅鞴僮饔黧w的比喻，不僅恰好地表現(xiàn)出了吳為那常存于心的“對故地一種情迷的固執(zhí)”，而且使女性器官從傳統(tǒng)語義中解脫出來，獲得了全新的能指意義。

相對于“理性的、邏輯的、等級的和直線的型”的男性語言，女性語言是“不重理性的，反邏輯的、反等級的和回旋式的。”⑤女性作家以女性的身體和欲望為對象，執(zhí)拗地表達女性的體驗和幻想。雖然她們深知:“優(yōu)秀女性，特別是女性作家，不僅擁有可觸的感性方式，同時也應具備理性的邏輯的、貼近事物本質的能力，……她們不僅用身體的皮膚寫作，而且也用她們的腦子寫作?！雹薜钱敶孕≌f表現(xiàn)了對生活、人生的理性思考，執(zhí)拗地帶上感性的原態(tài)，突出放大從身體欲望生發(fā)出理性的特點。這種“感性”的理性思想，極大地有別于傳統(tǒng)的男性語言，讓人感到作家與生活貼得很近，理性來自與身體有關的感性，思想植根于感性生活。同時令人感嘆的是女性作家那非凡的想象力，對女性身體和欲望的言說，一旦插上想象智慧的翅膀，將使女性文學獲得巨大的藝術生命力。就像“那聲音使你感到你在人間走著，回身望望足跡，你感到你在人間活著?！?《私人生活》)一句喻示的那樣，女性因守著身體與欲望的書寫，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女性生命的存在。

身體語言的話語策略，使女性小說大量出現(xiàn)性的描寫。這種帶有與女性生理密切相連的描寫，更加關注私我體驗帶來的差異性，因此更加豐富和細膩。有的女性作家將寫作與女性生理相連，從而“保持住女性寫作的純潔性”。 ⑦陳染說:“性本質上是原欲，當性擺脫了僅僅作為生殖的工具后，就跟快樂、情感、物質，跟一切有了關系?！痹诖?，性常常會作為生存狀況和人生態(tài)度的象征物，使女性小說超越了傳統(tǒng)歷史對性的偏見，通過書寫欲望、書寫自身，將性描寫推進到作為人性深度挖掘的獨特路徑?！芭詫懽鲗嶋H上是使用著女性軀體之筆，飽蘸著女性血淚之墨所記錄的苦難歷程。倘無‘超越性別’之精神，便無以成就女性文學之大業(yè)?！雹?/p>

(三)生命體驗的詩意美學特性

當代女性小說以不斷的超越性實踐著文學的創(chuàng)造本性，并艱難而著實地建筑著女性文學的詩意美學特性。在男權為中心的傳統(tǒng)文化社會里，女性被動低下的社會附庸地位，使女性實際上處于極少自我思索的深層可悲處境，也就逐漸失去了為自己立傳的自信和能力。當代女性小說注重女性體驗的書寫，自傳體這種易于表達女性體驗的體式，便成為女性作家的偏愛。女性作家筆下的自傳體小說也突破了以往愛情、母愛、柔情等女性的主題和題材，而偏重打撈女性經(jīng)驗，并用身體語言諦視女性生命的律動，不僅塑造了獨特的女性形象，而且以引人注目的成就構建起女性小說的詩意美學特征。陳染的《與往事干杯》、《私人生活》等對女性成長的心路的大膽表白，林白《同心愛者不能分手》、《一個人的戰(zhàn)爭》等作品中女性潛意識心理的挖掘，以及她們作品中具有反叛性的女性和與“性”相關聯(lián)的女性經(jīng)驗描寫，都是女性作家借助對傳統(tǒng)文學解構的文學經(jīng)驗，女性小說已經(jīng)從對女性外部生存環(huán)境艱難處境的展現(xiàn)，轉向了女性自身心靈對外部環(huán)境感受體驗的表露。張潔筆下歷盡情感滄桑的女作家，陳染筆下帶有幽閉性、破壞性、反叛性的年輕女孩，張欣筆下失落了浪漫情懷的都市女人，王安憶筆下的“上海小姐”、現(xiàn)代女性、農(nóng)村少女、城市小保姆等不同女性形象，共同構成了女性生命豐富的內涵，最大限度地接近了女性生命的本真?！八齻儭碧N涵了大量的女性體驗，如對性的發(fā)現(xiàn)和渴望，擁有女性“自己的空間”自由的愉悅心境，對純潔“愛”的向往，與現(xiàn)實難以相容的“瘋癲”心理體驗，對命運難以把握的無奈困頓等等。女性經(jīng)驗的打撈是女性小說的首要職能，體驗女性生命成了文學的崇高使命，追求創(chuàng)作風格的個性化和多樣化，擴大到了女性主頁的最大化。

藝術心理學家認為，作家的心中有個結，這位的情結是棵樹，那位的情結是條河……。王安憶《長恨歌》中的弄堂，寄寓了作家太多的生活感受和生命體驗，以至多年后回到上海，王安憶走到當年她住過的弄堂時熱淚盈眶;張潔《無字》中吳為故鄉(xiāng)的那棵老槐樹，既是吳為欲說無言的象征，也是含辛茹苦的母親葉蓮子一生孤寂的寫照，這棵老槐樹更是作家那女性孤寂情愫的形象化流溢。陳染小說中那照在閨房被子上的一縷陽光，讓作者筆下的女性形象迷戀不已，它使小說中女性形象的幽閉自我有了具體的寄托物象。張欣筆下那空谷幽蘭的談雅、清香，凝結著作者和女性形象那份浪漫情懷，透過它，可以感到張欣對當下社會物欲橫流現(xiàn)實的憤怒，但對生活法則又不得不承認的無奈。每個情結與作家的生活和個性相連，各不相同而構成了女性小說藝術世界的豐富性，但每個物象都流溢出了女性對孤獨的體驗。路遙說:“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也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情緒上的大歡大樂和大悲痛往往都在孤獨中產(chǎn)生。”⑨女性意識經(jīng)歷了覺醒到自覺，有了深層意識的悲哀感，達到了陳染所說的“自由的孤獨”或“孤獨的自由”。

與孤獨相伴，女性小說流溢出的是體驗到的濃郁的女性生命的痛苦。從成長過程中性格形成、男女兩性的“性溝”、時代的孤獨、精神上的失望和生理上被剝奪的婚姻、最親愛的人撒手而去對死亡等等的體驗，撥開女性小說理智尖銳的內核，看到的是一片破碎與憂傷，縷縷痛苦的寒風不斷吹拂。張潔借吳為之口表達出“沒有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言人生”的破碎心聲，謀合了黑格爾“任何生命都是矛盾和痛苦的過程”的論斷。女性的痛苦不僅來自社會，來自異性等外在的諸多因素，也來自于與生俱來的性別特性，來自于女性復雜的心理矛盾，來自于對男女兩性和諧定命的迫切向往與離此定命相去甚遠的矛盾上。同時女性所追求的理想又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變化而不斷攀升，以往理想的實現(xiàn)與新的理想的生成，使女性不斷處于奮斗與不滿之中。理想與現(xiàn)實的距離和沖突，既是推動女性不斷進步的根本動力，又是造成女性永無止境的憂郁、痛苦的終極根源。體驗女性的孤獨，直面女性的痛苦，使女性小說獲得了內在的動力、生命力和藝術魅力。女性小說表現(xiàn)了諸多個體生命的痛苦或悲劇，卻組成了女性群體意識下文學創(chuàng)作生命的凱旋，通過表現(xiàn)女性個體精神的煉獄之痛，達到了對女性生命的終極關懷。在20世紀初覺醒的女性意識觀照下的女性文學到了21世紀，以女性意識的自覺開始構建起女性小說的詩意美學。其詩意不是莫名奇妙的多愁善感，也不是強裝歡笑的自作多情，更不是無病呻吟的自哀自憐，而是來自于女性超越的渴望，來自于堅定的自信、崇高的理想，來自于對存在無畏的諦視，不僅不躲避污穢、孤獨與痛苦，反而能從這一切中升華出創(chuàng)作題材資源與心理積淀。

注釋:

①康正果《女權主義與文學》，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出版1994.第134頁

②王春榮《現(xiàn)代女性文學批評的獨特價值及審美衍進》，《遼寧大學學報》1995.3.

③荒林《新潮女性文學導引》，湖南文藝出版社1995.

④胡亞敏《女權主義批評》，王先霈主編《文學批評原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

⑤鮑曉蘭《西方女性主義研究評介》，三聯(lián)出版社，1995.第126頁

⑥陳染、蕭鋼《另一扇開啟的門》，《花城》1996.2.

⑦趙如安《女性的艱難與人的艱難》，《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00.3.

⑧王春榮《現(xiàn)代女性文學批評的獨特價值及審美衍進》，《遼寧大學學報》1995.3.

⑨陳占彪《論路遙小說創(chuàng)作的心理機制》，《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0.9.

責任編輯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