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和浩特大夾前街古玩市場。51歲的老錢第一次出遠門,他領著花妹,選了幾件把玩了上十年的越窯古玩,從江南背到塞北的古玩市場里擺地攤。
臨行前,老錢對花妹又說是度蜜月,說那地方有風吹草低的草甸子,好玩兒嘿,等寶貝出手了,我就帶你去草地上滾幾滾,軟軟的像錦鍛。這次,把花釉罐也帶上。
花妹嗔了他一句:“看你美的,錢哥,結(jié)婚都半年多了,武漢就去了兩趟,還度蜜月呀?!被脧恼J識老錢就這樣叫他,如今嫁了他也改不了口,說花釉罐不帶去最好,塞北那地方,野,別看你長得壯實,得悠著點,莫發(fā)飆。
老錢滿50歲就進了企業(yè)改制一刀切的籠子,辦了內(nèi)退手續(xù)。一年前,他老伴得了絕癥先走了。一個獨生子在南京讀研,戶口本上就他一人。沒病沒癆的男人,身板兒還硬氣,得做點什么事,哪能坐家里啃老本,當心老化加速。
老錢原是造船廠的一名冷作工,個頭一米七五,皮膚黑黑的,膀大腰圓,長得敦實。冷作工是什么工種?是掄大鐵錘敲船殼子的,掄大鐵錘敲那么厚的船板,要的就是勁,久而久之就練得一身好力氣。老錢除了敲船殼子,還有一個嗜好,就是擺弄古瓷,而且喜好高古瓷。本地的古玩市場玩得不過癮,就下蘇杭逛揚州跑景德鎮(zhèn),多年下來也積攢了不少好東西。如今下了崗,就可一門心思拾掇寶貝。老錢說,男到40一朵花,我50了還是一朵花,這后來的日子一定要過得幸福充實。
第二年,老錢春節(jié)過后在家呆不住了,就去揚州城擺古玩攤,實現(xiàn)了再就業(yè)。揚州城是個好地方,通江達海,又連接杭州,在歷史上是漕運的終點,內(nèi)陸的物資多半是經(jīng)過運河運到這里,再通過水碼頭出海的,特別是在唐代,揚州就非常繁華,考古工作者經(jīng)常在水下或古運河遺址發(fā)現(xiàn)好多的唐代瓷器。
第一天早上,老錢沒出手一件東西,卻從一個女攤主那里見到一對花釉罐,他一眼就認出是自己早些年在鄭州市場上看到的那一對魯山花釉罐。當時的價格是1500塊啊,現(xiàn)在肯定又漲價了。再看那女人,也就三十五六歲,人模樣也算標致,聽口音是南京普通話。天還有些涼意,女人額頭上總是冒汗,情緒低落,像是生病的樣子。老錢三兩下就砍到了自己要的那個價位,心里美美的。下午,老錢才出手了一件長沙窯系的點彩執(zhí)壺,還是只殘器,直到五點多鐘他才收攤。
老錢住的出租屋在一條里弄的深處,這條里弄還未得到改造,清一色的私房,一棟挨一棟的,二三層不等,而且樓梯狹窄,燈光幽暗,因為床位費低,離古玩市場就幾腳路,所以外地來揚州跑古玩擺地攤的大都租住在這里,圖個出進方便。
老錢剛進房間,就聽到隔壁有動靜,細一聽,是嘔吐聲,老錢沒太在意。不一會,隔壁嘔吐聲加劇,還伴有女人的呻吟。老錢想,得過去看看,都是出門在外,誰都有個難處,能幫一定要幫,管他是男是女。
老錢推開隔壁的門,門虛掩著,見一位30出頭的女人半坐半躺在床上。老錢定神一看,認出是那對花釉罐過去的女主人。
“啊喲,是大妹子呀,我說下午怎么沒見你了呢,你這是怎么了?”女人說,對不起大哥,吵著你了,不知道是不是吃壞了肚子,麻煩大哥幫我打點水上來。
老錢很快從房東那里打來熱水,讓女人漱了口,遞上熱毛巾給她抹了臉,見女人精神有點起色了,說,我送大妹子去醫(yī)院看看,出門在外生了病,不是鬧著玩的。見女人沒反對,老錢壯著膽子上前扶她下床。出門時,老錢只用手架著女人的胳臂,下樓梯時,女人身子軟,一下歪在老錢的肩膀上??床∫o。老錢干脆就半摟半抱地將女人弄下樓,送到醫(yī)院看急診。排隊掛號掏錢抓藥,直到掛上吊瓶,老錢這才坐在一旁守護。醫(yī)生說,你愛人是疲勞過度,掛兩瓶糖水就可以回家了。老錢裝苕,沒聽到。
女人在病床上聽了醫(yī)生說的那句話,就一直不敢看老錢,也沒一聲謝謝,盯著吊瓶問,大哥貴姓。老錢說,大妹子就叫我錢哥吧。女人說錢哥,妹子我姓花,你就叫我花妹吧,過來幫我把頸子邊的被子掖一下,我有點冷。老錢就俯身上去掖被子,順手摸了女人的額頭,有點涼。他不聲不響出去了,不一會買來條新毛巾,用熱水一浸,擰干,將熱氣騰騰的毛巾抖了幾下,疊成長方條,搭在女人額頭上。這一切讓外人看來都合情合理,在老錢看來也順理成章,但在女人心里卻掀起了波瀾,女人動情地看著老錢,禁不住熱淚盈眶。老錢看在眼里,什么也沒說,而是伸手在女人臉上輕輕拍摸了幾下,像是哥哥在哄妹妹睡覺,又像是丈夫在安慰妻子。
老錢的這一拍摸,無聲勝有聲,使所有的安慰語言變得十分蒼白。女人突然從被子里伸出手,抓住了老錢的手,緊緊地貼在自己臉上。壞啦,怎么會是這樣的,老錢徹底慌亂了,快放手,花妹。女人說,錢哥,我今后就叫你錢哥了。錢哥,花妹不是壞人,花妹是鎮(zhèn)江人,離婚后沒地方去,又受不了娘家人的奚落,這才跑出來找碗飯吃,陰差陽錯擺起了古玩地攤,都一年多沒回家了。
老錢嘆了口氣說:“妹子,不愉快的事那都是以前的事,就別再往心里去,這人啦,一生要經(jīng)歷好些個事呢,你還年輕,莫傷心也莫灰心,干這一行也不錯,就是要有眼力,現(xiàn)在好多人都在搞收藏,說不定會發(fā)展成為大產(chǎn)業(yè)呢,認準了就邊學邊做,錢哥我還不是半路出家的。”
“錢哥是好人,花妹信你,就跟你學,別嫌花妹礙手礙腳啊?!崩襄X就這樣拴住了女人的心。誰也莫懷疑老錢有什么企圖,老錢沒有錯,老錢自己也不存在有別的想法。他和花妹之間,從相遇到相識,也就一天時間,外人聽來有些離奇,但確實是個緣分,如同收藏古玩一樣,撞上了,揀了,就是緣分。如果花妹換成是男人,老錢也一樣對待的。對一個有了傷痛的女人來說,最能感受到人間真情,一旦被她抓住了,是不會輕易放手的,情感這東西最脆弱最邪惡也最美麗,說不清道不明。
掛了吊瓶睡了一夜,花妹恢復元氣了。從第二天起,他倆的地攤就合在一起,只交一個攤位費,也就省下了一天的飯錢,有買主來就談價,沒買主時就談心,老錢對花妹是越來越上心了。半年過后,他就和花妹廝磨在一起,花妹常常被錢哥拍摸得嬌喘滴滴的……錢哥,我們結(jié)婚吧。
喜事說來就來,花妹從老家開來結(jié)婚證明,老錢的戶口本上又多了一個名字。這其中的過程都省了,幸福的人兒都是幸福的,不敘這些。
36歲的花妹填了老錢的房,老錢還不當寶貝似的!老錢有時喝二兩,喝高興了,對花妹說,老子敲了30年的船殼子,打了幾十年的鐵,落下了什么?媽媽的,給一腳踢了,還不如煙花三月再就業(yè),下?lián)P州撿了個大花、花釉罐,大漏啊。他本想說撿了個花姑娘,怕傷了花妹,玩笑不可不開,也不能瞎胡鬧。
花妹進了門就管了家,還得擺攤做古玩生意?;楹蟪龅牡谝惶碎T是到漢口,也算是度蜜月。花妹帶上那一對花釉罐。花妹說,錢哥,要是有人要我們就賣了它。老錢說,古玩不是你想賣就有人買的,得有人識貨,有人認得它。要不,留幾年再說,你再給我老錢家生個大胖小子,讓這對罐子傳下去。
花釉罐第一次露面是在位于武昌的徐東古玩城,老錢特地為它做了個牌子,就像主席臺上的席位牌子一樣。不過,牌子上面寫的不是魯山花釉罐,而是用電腦打出的四個字:只展不賣!人們覺得老錢的做法新穎,哪有這樣擺攤的?有個中年人過來了,歪著腦殼看罐子,說,師傅,這罐子只展不賣,能不能讓我摸一下?當然能,又不是女人,只管摸。圍觀的一陣大笑。這就是地攤,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市井小民,都能在這里找到心靈的平衡。
師傅貴姓?
叫我老錢吧。
只展不賣,舍不得?
不是舍不得,是怕不遇智心,賣糟塌了。
看來錢師傅是位行家,又很會做生意,待價而沽啊。中年人走了。這時,老錢看到女人盯他的眼神,情深深的,美滋滋的。
這一次,老錢和花妹坐火車到呼和浩特來擺地攤?;闷鹣仁且獛Щㄓ怨迊?,老錢說這罐子不能瞎賣,就放在家里做個愛情的見證吧,如果要賣,一不賣給擺地攤的,二不賣給開店的,要賣給搞收藏的讀書人,這個人還要懂它,喜歡它,愛它,讓他知道那上面的黑釉和花釉就是一個美麗的約會,一個美妙的結(jié)合,不然,就褻瀆了它?;眯α?,就你會說話,其實,真正想出手的還是老錢,他想早點把花在這對罐子上的本錢變回來。
這次老錢本來想跑遠點,去二連浩特,結(jié)果到呼和浩特就歇了腳。除了這對罐子外,老錢還帶去一只越窯青瓷雙系罐、一對湖田窯影青刻花執(zhí)壺和一只龍泉梅子青大盤。他說,內(nèi)蒙有綠色的草原、飄動的羊群,有我這千峰翠色越窯器嗎?讓吳越陶瓷文化跟北方的游牧文化雜揉一下,多少也能變出個萬兒八千的。
這天上午,有兩個年輕人在老錢的地攤前轉(zhuǎn)了幾次,不一會又領來一個與老錢年紀不相上下的人。那人將每只器物都上了手,說還有沒有,要有,就都拿出來,我們?nèi)?。老錢剛要開口,花妹搶著說,老板,我們這次就帶來這點東西。您出個價,行的話,我們成交。對方出了價,老錢沒同意,說,您出的這個價只能買一片瓷片,我讓不起。老錢也出了價,說不是這個價,不談。
“老板,這是我們自己的收藏,把玩了上十年,是熟坑的,不是生坑的。”花妹看出那人眼神有點不對,忙附和著說。
“等著我們,一會就來?!钡饶切┤艘蛔撸镁痛叽倮襄X收攤子,她感覺哪里不對勁似的,她連忙將那對罐子收進了箱子。老錢覺得既然人家要,又撂下了話,就得等,不能失信。直到下午3點多鐘,攤位跟前突然出現(xiàn)幾個身穿制服的生面孔,腰上還別著手銬,明晃晃的。一個制服指著老錢的鼻子說,有人舉報你們倒賣文物,這幾件東西我們收了。說著就丟下幾張百元鈔在地上,彎腰要拿東西。
老錢蹭的一下站起來,花妹馬上起身攔住老錢說,幾位大哥,這是古玩市場,我們在這里擺地攤是合法的,現(xiàn)在全國人民都在玩古玩,我們又沒出境,是不是文物我不知道,你們要是喜歡就拿去,不多要你們的錢,別講得那么難聽?;眠呎f邊拿起東西往那人手上塞,并將地上的錢一把抓起來裝進口袋。
老錢明白這分明是黑他的寶貝,他咽不下這口氣。
“強買強賣啊!”
“不服是不?那就將錢退出來,收拾東西跟我們走一趟。”女人就怕出現(xiàn)這個局面,如果真的到了這一步,東西沒有了,錢也沒有了,人還得吃虧。你知道他們是真制服還是假冒的?趕快走人。
“我們服、服,大哥,讓給你們了,收好了大哥,走好哇?!?/p>
老錢過去一直是在船上干活,哪見過這陣式,眼睜睜地讓人家把東西拎走了,就留下一件龍泉大盤,給了個回家的路費。好在女人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這場面,她有思想準備,怕老錢不服軟,弄出大麻煩事來。
“寶貝沒了再去淘,錢這東西再去賺,是我們的寶貝太打眼了,以后不能一下子都端出來,什么越窯龍泉窯的,不見鬼子不掛弦!”在回旅社的路上,花妹一路安慰著老錢,還膀了老錢一下,還有心思去草甸子滾嗎?
“當然要滾,我們先去草甸子上滾了,再滾回家!”老錢突然對花妹說:“你把那對罐子藏起來了,是你救了它們?!?/p>
“是那些強盜沒看上?!逼鋵?,花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把那對罐子藏起來。
老錢他們第二次到武漢,就沒帶那對花釉罐來,帶來的全是清一色的青花器,在漢口古玩市場上又碰到了那位中年人,還輕松地出手了3件青花盤子。
第二次見面當然就熟悉了,原來他是一位大學教授,也有這個愛好,還玩了上十年的瓷器。教授問起那對罐子,說如果還在,下次記得一定要帶來讓他好好上上手。教授在這個市場上有人緣,好多熟人,無論是搞收藏的還是開店鋪的,都信他。正因為如此,也就是教授看了老錢的青花盤子后贊賞了幾句,才讓人給買走的。為了感謝教授,花妹說家里的那一對花瓷罐,下次一定帶來。老錢說,如果教授喜歡,就保個本讓給你。老錢何嘗不想出手,有錢不賺那才是個苕。他以前說不賣是逗花妹開心,那是花妹的收藏,當初趁人家有病沒有力氣背,硬砍下價的,才400塊一對,花妹忍痛出讓了。后來老錢也覺得這事做得是有點殘忍,說不賣是為了寬花妹的心。
老錢和花妹第三次又到了漢口,趕星期六的早市。一大清早,他們還是搶占了他們上次去的地方——院落里邊老梧桐樹下。在這里可能會碰到教授。
這一回,花妹只打開一只箱子,全是單色釉古玩,有霽藍、窯變、天青、大紅袍等,文房用品居多。都說神仙難斷單色釉,這次帶來是想讓教授上手看看,好定價隨行就市。老錢的算盤打得太精了。帶來的兩只花釉罐,就放在一堆揉得像手紙一般的舊報紙下邊,沒讓露臉,他是想讓給教授。
老錢站在一邊,眼珠子滴溜著滿市場轉(zhuǎn)。
看誰呢!
教授。
你又指望他來幫你打窩!
老錢覺得教授鐵定要來。為什么呢?教授惦記著我的花釉罐呢,你說他能不來?他不來,我的這單色釉文房器怎么出手?上回出手的幾件青花瓷,都是因為教授摸了,不經(jīng)意間點了幾下頭,贊賞幾句而促成交易的。老錢發(fā)現(xiàn),凡是教授摸過的東西,總有人要來再上手看看,自己玩了上十年的經(jīng)驗就沒人承認,這地攤風水就這樣。我這幾件單色釉就等他來摸。這樣說來,教授無意中幫了老錢的忙。
陽光下,老錢的身影長長的,又縮短了。
5個小時過去了,中午時分,老錢叫了兩小瓦缽子飯,兩小瓷缽排骨粉絲湯,他和花妹蹲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吃著。
“老錢師傅,來啦,中餐不錯嘛?!苯淌诘穆曇簟?/p>
“哎喲!是教授呀,今天來得這么晚啦?!?/p>
“又帶來什么好東西了?讓我看看。”
“剛才讓人淘走了一件龍泉大盤?!崩襄X連做夢都在這樣說,他太舍不得那件丟失在大夾前街的龍泉大盤,多少次都可以讓出手的,他都沒讓?!氨緛硎窍胱屇阆瓤纯?,可那位師傅志在必得,沒辦法,對不起啊!”老錢嘿嘿地干笑了幾聲,像很不好意思一樣。
“這有什么對不起的,我一沒有見到東西,二沒有下定金?!逼鋵?,老錢的攤子到現(xiàn)在還沒有開張呢,東西摸都沒有被人摸過,自從那件龍泉大盤經(jīng)歷了大夾前街之難后,老錢一般不輕易提它,提到它,心里真他奶奶的不好受,那是只多好的梅子青啊,38公分的器物,如今哪里找得到。今天在教授跟前提這事,是一種訴說,應該跟開沒開張沒關系。
花妹知道教授沒聽懂,但也不應該欺騙教授,那是讀書人,瞧他那溫文爾雅的模樣,對這樣的人就應該實話實說,不該說假話。
教授一露臉,花妹心里莫名其妙地攪動著。平常,花妹很少能見到像教授這樣的男人,她的身邊都是些蹲在那里低頭守攤抬頭討價的腦殼。你看人家教授,那個風度,那個談吐,那個走路的姿態(tài)。錢哥現(xiàn)在怎么變得這個樣子了,怎么還編些瞎話哄他。
話說回來,不管花妹怎么想,教授怎么可能把老錢講的故事當真呢?誰講的有關古玩的故事他都當耳旁風。
搞古玩這行最怕聽信別人講故事,這是犯忌諱的。有的人編故事,一聽就是新販子,故事編得漏洞百出,是因為沒理論知識。有的是在與買主交談時,有意無意間把故事串聯(lián)進去,讓你在不知不覺中跟隨他的思維走,這叫做“潤物細無聲”,誘導買主做出錯誤的判斷,主動掏腰包,還生怕你不把古玩賣給他。
教授微笑著說,老錢,收藏也講個緣分,碰上了,收了,就是緣分,沒碰上就沒有緣分,有什么對不起的!說著,教授一眼掃過老錢的古玩攤,低聲說,你這回帶來的東西夠不上老,仿品居多,玩玩可以,下回把鎮(zhèn)宅的老件拿幾樣過來,讓我開開眼。
老錢哈哈一笑,說,家里有哇,這里的市場不是很景氣,賣不出好價錢來,現(xiàn)在又趕上了金融危機,等過了這陣子,我給你帶幾件稀罕的老伙計過來。不知大兄弟玩什么,是老窯的還是清三代的,碰巧我這里有幾張照片,你看看。
老錢說著就去箱子里翻,找了半天找不著,抬頭問花妹:
“讓你帶來的照片呢?遼三彩牡丹紋托盤,還有耀州窯的剔花梅瓶?!?/p>
花妹煞有介事地說:“喲,走急了,放在五屜柜上忘了拿,今天就帶來這幾樣東西。教授你給看看,看中了,你就說個價,不賺你的錢,讓我們開個張!”剛才老錢還說走了一件龍泉盤,現(xiàn)在女人卻說還沒開張,女人是在不經(jīng)意間說露了嘴,教授像是沒聽見一樣,卻把老錢臊得一塌胡涂。
一陣風過來,一片樹葉從樹枝間飄落下來,一飄一蕩的,正巧落在老錢身邊另一只還未打開的旅行箱蓋上。老錢本來可以伸手把葉子扒下去,他卻打開了箱蓋,又撮起嘴唇對著樹葉裝模作樣一吹。其實,樹葉是順著開啟的箱蓋自己滑下去的。老錢這一招叫什么?叫巧借樹葉來掩飾,這是他看《三國演義》學到的計謀?!度龂萘x》里的那個故事,說的是劉備與曹操在梅園里煮酒論英雄掉筷子那檔子事,大家都知道。今天的一點小韜晦,讓自己的小媳婦給點穿了,是樹上的梧桐葉子幫了忙,他既開箱蓋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又讓兩只花瓷罐露了一下臉。
老錢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慢吞吞地將箱蓋合上?!叭嫛崩镉杏芄士v一計,他知道教授肯定看到了里邊的花釉罐。一點小算計也能一舉兩得,看來倒騰古玩,《三國演義》不可不讀。
“老哥,把罐子藏得這么緊,是不是有人下了定金?遞過來給我看看,上次都沒有細看?!苯淌谡f著就蹲下了身。
“啊,教授是說我箱子里的兩個寶貝?我給你拿?!崩襄X說著,一把掀開箱蓋,從里面拎出那只花釉罐遞過去,教授伸手接過罐子,真真切切從口到足,從里到外,細細品鑒。
花妹趕緊將屁股下面的小折疊椅讓給教授
“上次見到它,是只展不讓,摸都不讓人摸一下,這回怎么想著要出讓了?”教授說。
“貨賣識家,你是教授啊?!崩襄X一本正經(jīng)的,又說,剛才也有人來看過,價錢不合適,沒讓,后來又來了一個,價錢合適了,可他說身上沒帶足錢,又沒成交,所以就擱箱子里頭了。
什么價你讓?
第一個出到一萬,我沒讓。老錢平心靜氣,大將風度。女人的臉色有些難看,一陣紅一時白的。
“你去看看賣排骨湯的走了沒,再要一罐子,里邊像是擱了參須,味道不錯。”老錢沖花妹使眼色說。
“美的你,還參須呢,那是粉絲!”花妹白了錢哥一眼,走了。圍觀的眾人忍不住大笑起來。老錢又沖花妹叫,你先喝,再帶一罐,不急,買早了涼了就沒味兒了。老錢是想把花妹支走,不為別的,他一是怕花妹一旦說漏了嘴,日后別想再跟教授做生意了。二是她太摳門。上回在徐東古玩城,不是她計較20塊錢,一只仿得比較到位的青花山水花鳥紋盤就出手了。教授對這對罐子開始上心了,不能讓她亂嚷嚷,把生意攪黃了。三是這罐子的價格是老錢當初收價的20倍不止,他怕花妹經(jīng)受不了這價格的沖擊,慌亂了,那就糟糕。就這兩只罐子馱來背去的,這回能轉(zhuǎn)讓給教授最好。
花妹不知道錢哥的用意,她自己沒喝,只買回一瓷罐粉絲湯,很快就轉(zhuǎn)回來了。
結(jié)婚后,花妹告訴錢哥說,這一對花釉罐是她兩年前從鄭州古玩地攤上淘到的,1500塊。位于鄭州市大學路、淮河路口處的古玩城,老錢前幾年去過,那里的東西價好。都說河南的仿古瓷做得真,打得了行家的法眼,但鄭州畢竟曾經(jīng)做過五個王朝的古都,八個朝代的州府。自從隋煬帝開通大運河和通濟渠后,鄭州一度成為“商旅往返,船乘不絕”的重要交通樞紐。北宋建都汴京后,鄭州于崇寧四年還建為西輔,成為北宋朝四輔郡之一。這對在鄭州淘來的罐子花妹覺得沒看走眼,老錢也覺得是到代的東西。
“你知道花釉罐出自哪里的窯口嗎?”教授突然問花妹。
“河南魯山?!?/p>
“這種罐子還有一個名稱叫花瓷,知道為什么嗎?”
“不是那上面有月白色的流釉痕嘛?!?/p>
教授笑了,說,對,這座窯在當今河南魯山段店村,所以叫魯山花釉罐。在唐代,這座魯山窯場生產(chǎn)的花瓷非常有名。人們把有這類裝飾風格的器物既叫花瓷,又叫唐鈞。花瓷的出現(xiàn),是唐代陶瓷的一大貢獻,也為宋朝鈞窯窯變技術的產(chǎn)生提供了經(jīng)驗。這個窯口不僅罐子做得好,還做了一種打擊器具,叫做花瓷拍鼓,很有特色。唐代《羯鼓》一書中有記載,“不是青州石末,即是魯山花瓷?!濒斏礁G創(chuàng)燒于唐代,終于元代。這花釉罐如果是對的,很可能是唐中期的作品。
這罐子到底是真是仿,就看教授的眼力了,老錢說的不算數(shù)。
那是老錢還在做冷作工的時候,他把加班休假和公休加在一起去了趟鄭州。當時老錢在古玩市場地攤上也看到這對罐子,一看就上了心。他喜歡它的工藝造型,喜愛那種黑咕隆咚的色調(diào),還有月白色的釉水在罐腹部流淌的那種灑脫圖案。對方出價1500塊,一分不讓,想要老錢掏這個價錢,屁喲。鄭州古玩城是國內(nèi)較早的古玩集市,商家見得多,眼光較成熟,淘古玩的經(jīng)驗比較豐富,是真寶貝自然要價高,想在他們手上撿“漏”,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分錢一分貨,這個價在當時是比較高的。
這邊,教授坐在小折疊椅子上,把罐子放在大腿間,一會兒用放大鏡察看釉面,一會兒又用指頭彈彈罐沿聽響聲。
這只花釉罐足有25厘米高,唇口,沙底,底部中心微微凹陷,黑釉只施到罐腹下端一點,往下到底露出胎質(zhì),罐肩部對稱安置兩個小系,前有一小流,流頭短而略粗,像嬰兒吮吸的奶頭,圓圓的挺身而出,充分顯示出它的存在和超凡脫俗。在罐身腹部,隨意灑落乳汁般釉水煞是好看。釉水流淌較密集處,像漁網(wǎng),釉水濺落之地,似菊花,縱橫交錯的釉痕,如經(jīng)緯,賽過原野阡陌。看到它,定能讓你思緒恣意,想象萬端。
突然間,教授竟將花釉罐左側(cè)的一只耳給掰掉了。
“呀,我怎么這么不小心,看看,看看,哎——”教授心疼極了,情不自禁地拍打起自己的大胯。老錢心中暗暗高興,臉上則表現(xiàn)出明顯的既惋惜又埋怨的神色。
“我說大兄弟,這千多年的東西哪能經(jīng)受得起你那么用力,就是喜歡也要輕點,看看,弄殘了?!崩襄X有些幸災樂禍。這回是人算不如天算,我這寶器算是有主了!
兩只花釉罐的確是花妹從鄭州收來的,她沒說假話,更不會騙她的錢哥。那年是個夏天,悶熱。還是老錢碰到的那個攤主,人家也是出價1500塊,一分不讓?;枚自诘財偵洗蠛沽芾?,她非常喜歡這對花釉罐,古意盎然,韻味十足?;媒涣隋X,提起罐子就走。回到旅店才發(fā)現(xiàn)罐子的左耳是被粘結(jié)上去的,而且有松動的跡象?;幂p輕一掰,左耳下來了?;丶液?,花妹就用強力膠點了一滴在上邊,還不能多,不能讓膠水從縫隙處溢出,只要中心部位粘接住就行。從此,這對花釉罐花妹一直隨身帶,走南闖北了3年,就沒碰到一位實心實意的買主,可氣的是都說這罐子是贗品,最后還是在揚州地攤上讓老錢砍到400塊收走了,砍得花妹心疼死了。
花妹收進時花了1500塊,另加老錢收進時花的400塊,總共1900塊的本錢得變出來。老錢還想,這罐子不能賣給開店的,價碼開不起來,人家也要喝點水。不能賣給朋友,因為沒有鑒定證書,朋友的朋友到家里串門了,一看說是假貨,朋友心里一定不快活,他媽的老錢賣給老子假貨,這不把朋友給得罪了。要賣就賣給來市場淘寶的生面孔,讀書人或者是坐機關的最好,那些人臉皮薄,即便是買錯了,又礙于面子不好發(fā)作。再說,賣出去的東西就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拍賣行拍了贗品也是不退的。你說是假的?我說是真的!
老錢開始策劃道理,好用來說服教授?!缃?,地攤上沒有標準,全憑眼力。你說我這是假的,你有什么證據(jù)?——博物館里的收藏品,也只有皇家舊藏才是真東西,那些擺在玻璃罩子里的,好多東西也是從民間征集來的,不一定是到代的,誰敢說哪是對的哪是不對的呢!——前不久,央視鑒寶節(jié)目不知你看到?jīng)]有,內(nèi)蒙的一個老兄只花500塊撿了只定窯的梅瓶,經(jīng)過專家團合議,給了個500萬塊的市場參考價,大漏呢!——要不這樣的,這回你就買了,我下回再弄個別的給你補償?!獡p壞了人家的東西就要賠償損失,價格我們再商量。這最后一條最好不用。
想到這里,老錢心里有底了,便開始理直氣壯起來。
老錢這邊還在算計如何在不得罪教授的情況下,讓這一只,不,是兩只花釉罐易主。對面的教授很快穩(wěn)定了情緒,他用放大鏡仔細觀察了那只殘耳的斷面,平靜地問老錢:
“老錢,你這罐子是從哪里收到的?”
“說了你信不?要信,我就說。不信,就自己看,看完了就給個價?!?/p>
“你還沒說,要我信你什么?”
“我這是從三門峽市農(nóng)村收來的?!崩襄X他又沒有說實話,他知道如果說最初是在鄭州古玩市場上收的,怕教授不放心,那地方的仿古作坊多,而且仿真度還很高,所以就說了三門峽市農(nóng)村,畢竟還沒出河南地界。
“你說個價吧?!苯淌陂_了口。
“9800讓給你,不還價。這是一對,放家里十好幾年了,不能拆賣,拆散了,那一只我沒法賣。”教授沒有說話,老錢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態(tài)度,想好的幾條道理也忘得一干二凈。
花妹突然說話了:“教授,你看這釉面黑黑的,比建窯的淺一點,比吉州窯的要淡一些,手頭也合適。你看這白釉的豆?jié){顏色,很正點的,已經(jīng)深入胎骨了,這耳系早些年就風化掉了,是我粘上去的,你不要把它當殘的看,傳世的高古器不掉耳就不正常了?!?/p>
花妹的這一席話說得極婉轉(zhuǎn),只要把這斷耳的責任明確了,教授也可以不買。眾目睽睽之下,老錢不好發(fā)作,裝作沒事人一樣搶過話頭說,這花釉罐河南博物院有,故宮有,上博、南博里也有。你再看這底,平底略凹,為什么不是玉璧底呢?這是觀賞器,也算得上是官窯的了。
教授說,老哥,這是實用器,不是觀賞器,魯山窯不是官窯,莫瞎扯。老錢又嘿嘿地干笑幾聲說,你是教授,我這不是在向你學習嘛。教授一直沒有開口還價。在教授看來,這就是一對完好的唐代魯山窯花釉罐,屬大開門的藏品。
老錢收了錢,突然后悔了,剛才要是喊1萬,也許教授不會還價。交易成功在于教授喜歡這一對罐子,值那個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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