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梅的男人出去了差不多二年,已經(jīng)是“外面”的人了。對雞洼窩來說,這已經(jīng)了不得了。雞洼窩算什么呢?一個卵子大的小村,泥巴不多,石頭不少,而且盡是圓不圓尖不尖的石頭蛋,上面不長草,連青苔都很難爬上去,在遠(yuǎn)處一望,活生生是一個亂糟糟的破雞窩,里頭盡是些孵不出雛兒的壞雞蛋。
張五梅不同,她男人劉向陽在外面混下去了,站住腳跟了,這完全是石頭蛋里飛出來了一只鳥,是一個不小的奇跡。這之前雞洼窩的人斷斷續(xù)續(xù)也出去過,那情形就像癩痢頭上的虱子——待不長,三月倆月,就統(tǒng)統(tǒng)屁滾尿流地滾了回來。滾回來做什么?還不是在石頭縫里掏毛洋芋,能掏幾個算幾個。馬村長就最看不起他們了,開春出去,谷子還沒泛黃,就見他們扛著爛鋪蓋卷一瘸一拐回來,見了家里人,還一臉都是稀爛的笑。馬村長就狠狠地摔煙頭,罵:挨球!
對于雞洼窩的多數(shù)人來講,外面的世界的確是巨大的,這世間精彩的事物和精彩的人全都在外面,在雞洼窩梁子山的那邊。雞洼窩只有十來戶人家,算是全中國最小的村莊了。有一次張五梅上小學(xué)的女兒一覺醒過來問,媽媽,我們雞洼窩是不是被外面的人忘在這里了?雞洼窩不通車道,但不久前村村通工程把閉路電視安裝到了家家戶戶,這一來,家家屋里那個十二英寸的屏幕里放映的就是外面——那個又唱又跳、又哭又鬧的外面;那個高樓大街、每天張燈結(jié)彩的外面;與雞洼窩的苞谷、茅草、牛糞、雞鳴狗叫格格不入的外面;讓人想入非非又望而生畏的外面;與啃著洋芋放著響屁的雞洼窩人只隔著一層玻璃的外面……外面看得見摸不著,讓人憋氣,讓人恨。男人們燒酒喝多了,就對著電視機罵:挨球!
可是,隔著那層玻璃,劉向陽就在外面。太陽天女人們在黃桷丫口上扎堆納鞋底的時候,有人會問張五梅,在電視里看見劉向陽沒有?張五梅回答不了,就拿鞋底子捂著嘴淺淺地笑。有人就趁機起哄,怎么沒看見,夜黑了人家張五梅摟著電視機親嘴哩。這就亂了,張五梅的鞋底子裝腔作勢地?fù)P起來了。
說歸說,劉向陽在外面,做他老婆的張五梅在雞洼窩里是體面的,是受人高看的。哪戶人家辦事請酒,請到馬村長,村長都要吩咐,去,把劉向陽的老婆請過來。多一雙筷子不是?人家劉向陽以后還會虧了你們?伸個小指頭會當(dāng)你的大腿。這就是了,在雞洼窩,張五梅到底是連著外面的人,是女人們既羨慕又嫉妒的人。鄰居鄭大頭有條黃牯牛,別人要借去犁一回地不容易,張五梅的地只要一空,他就把牛牽來了,牛鞭桿揚得高高地說,這牛日的是個懶貨,閑著也是閑著了,順便把地犁了吧。張五梅要感謝幾句,鄭大頭一臉不樂地說,外了外了!我跟向陽兄弟是什么關(guān)系?謝去謝來的干什么?日后要用牛盡管說話,這牛日的是個懶貨,閑著也是閑著。
丈夫劉向陽在外面干什么?張五梅也想知道。秋上,把地里的谷子割光,蔬果都差不多采完摘盡,只剩下貓兒坡上還有一塊沒熟透的晚高粱,就讓它們繼續(xù)熟好了,張五梅用丈夫寄回來的錢做路費,也要去一趟外面。
走的時候,她把女兒寄放在母親家里,她的兩個弟弟送她送到梁子山坳。兩個弟弟眼睛熱熱地看著她,覺得姐今天特別新鮮,特別光亮,連張五梅自己也覺得臉上緊繃繃的,像上了一層釉。
汽車上了一輛又一輛,車輪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車廂抖抖抖抖抖,把暈頭脹腦的張五梅送到了外面的省城。
張五梅眼神僵僵地、面孔木木地下了車。丈夫劉向陽在車站出口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下接到了她。張五梅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丈夫變樣了——胖了?瘦了?白了?黑了?頭發(fā)長了?胡子刮光了?肩變窄了?腿變長了?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小兩年沒見,這外面的日子硬是活生生地嵌進了丈夫的皮肉骨頭里,把他給改換了。
劉向陽在貴陽的街頭見到老婆張五梅,當(dāng)然跟在雞洼窩見到是不一樣的,大不一樣,他似笑非笑著,伸出手來,拿過張五梅手中拎著的行李,他的目光碰了張五梅一下,立即又散開了……其實張五梅也是如此,她也來不及好好地看一看丈夫,注意力馬上就被旁邊的事物奪走了——幾個婦女圍上了他們,問他們一行下車的人去不去住宿,一晚上才五十元,不貴,還可以免費洗熱水澡。
在外面過了差不多兩年的劉向陽領(lǐng)著雞洼窩的老婆張五梅在省城的大街上走。張五梅是平生第一次沒隔著玻璃到外面的大世界來,她走得小心翼翼又興致勃勃,縮著脖子又在手心里出著汗。外面果然是這個模樣——跟電視里一模一樣又不一模一樣,街道是直通通的,樓房是高不可攀的,電燈桿一根接一根,沒完沒了地杵在大街旁邊。汽車,大汽車小汽車,怪模怪樣的汽車,沒完沒了地跑跑跑。人呢?比高粱地的高粱稈還密集的人,沒完沒了地擠到街上來,好像誰也不認(rèn)識誰,誰也不搭理誰,在大街上相互避讓著往前走。張五梅在心里不斷地嘆息著,外面畢竟是外面啊,雞洼窩隔著玻璃確實不明白這個外面啊!
劉向陽帶著張五梅,穿過大街小巷,拐彎抹角地到了他的窩里。埋頭走進一道低矮的鐵門,張五梅發(fā)現(xiàn),丈夫住的地方太熱鬧了。在一座高樓的角落里,一道墻圍住的這塊巴掌大的地方簡直就像個雜貨商店,最多的是玻璃瓶和塑料瓶,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堆到了墻一樣高,然后是折疊好的紙板,也堆到墻一樣高。這個鴨棚大的地方還塞滿了塑料桶、塑料壺、抹布、麻袋、布袋,還有一重一重疊起來的塑料盒子,堆得快高過了圍墻。在這些各色器物圍繞起來的一塊空間里,放著一張短了一截的床,說是床是因為那上面堆著一條葵花被子,這條被套還是張五梅的嫁妝,因為布料厚實,丈夫出門就讓他帶來了,沒想到被套上的葵花還能黃得這樣肆無忌憚,還不明白已經(jīng)到了城里。
外面原來如此,東西太多,人也太多,看來劉向陽出來快兩年了,只混到了幾個紙箱子大的空間,不夠用啊。夫妻倆在那張短了一截的床上感到了問題,兩個人的腿伸不直,放不開,做起來就很不到位,別別扭扭地怎么也不行。這就像爬山,讓你曲著腿你怎么爬?有幾次兩個人氣喘吁吁眼看快到山頂,但是腿力就差幾分,或者幾寸,你說怎么辦?要命!兩個人嘆了兩口氣,又從半山腰上退了下來。到后來劉向陽不甘心,張五梅也不甘心,最后一次沖擊太過于艱苦卓絕,劉向陽的汗水刷刷地掉到張五梅的身上,張五梅的汗水刷刷地掉到了黃色的葵花上。最要命的關(guān)頭還差一點點,就一點點,張五梅實在控制不住了,她把雙腿奮力一蹬,只聽排山倒海一聲巨響,外面,狗日的外面一齊塌了下來,全部結(jié)結(jié)實實壓到了雞洼窩的張五梅身上。
張五梅被劉向陽扒拉出來的時候差點沒了呼吸。她沒想到這些東西壓下來有這么大的分量,而且劉向陽一點也頂不住,最后連他的重量也一齊壓到了她的身上,把她壓到悲慘的最底層。張五梅緩過氣來后大哭了一場。劉向陽呢?嘻嘻嘻嘻,只是一臉稀爛的笑。
張五梅就這樣和劉向陽在城市里混了幾天。很快,張五梅發(fā)現(xiàn)外面像減法,無論有多么復(fù)雜多么了不起,如果減號后面是劉向陽和她,那結(jié)果就等于零了。有一個下午劉向陽跟一戶人家送啤酒,那家人在十三樓上,他們送貨到樓下正碰上電梯故障,正在搶修。劉向陽就只好帶上張五梅,一人扛著一箱啤酒爬上十三樓。那戶人家里只有一個白頭發(fā)的老人,他讓他們換上鞋套進屋,把酒放到另一層樓的儲藏室里。那儲藏室里東西多得像一個百貨商店,把張五梅都看傻眼了。兩個人把啤酒放好下樓來,老人守在門口送他們出去,卻總拿眼睛往他們身上瞄。張五梅被瞄得渾身發(fā)毛,悄聲問劉向陽是怎么了,劉向陽恍然明白,在門口三下兩下,把衣服扒了,張五梅還懵懂著沒反應(yīng),劉向陽用手在她身上自上而下捋了一遍,讓老人看,直到老人點了頭,他們倆才離開,下了那十三層樓。
張五梅站到地面上才明白過來,這高樓跟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們得扒開衣服證明自己的清白。她抬頭望著十三樓,眼淚汪滿了眼眶。張五梅對城市,對省城,對外面的感覺一下子崩潰了,怎么是這樣呢?怎么能這樣呢?太不通情理!太沒有道理了!
一天下午,劉向陽出去了,張五梅一個人在“鴨棚窩”里燒了一鍋熱水來燙衣服,水燒多了,剩下了些,她就拿來洗洗屁股,忘了關(guān)門,正洗著,一個穿西裝的男人竟然推門進來了,張五梅嚇得臉都白了,慌忙把褪下來的褲子拉到濕淋淋的屁股上。可是,進來的人不說話,也根本沒看她,人家四下里看,往角落里看,他在找他的狗呢。進來后,這個人始終沒有看屋里的張五梅一眼,沒找到什么,他又一言不發(fā)地退出去了。嚇暈了的張五梅回過神來,把鐵門狠狠地關(guān)上,坐在一只爛木箱上大哭了一場。劉向陽回來知道了,埋怨她大驚小怪,城里人就是這樣的,你哭什么哭?
沒待上十天,張五梅待不下去了,從劉向陽那個“鴨棚窩”里逃了出來,她要回那個大一些的雞洼窩去。劉向陽愿意在外面混就讓他混吧,她已經(jīng)把外面看透了,這個不拿人當(dāng)人的地方劉向陽還真混得下去,張五梅呸呸呸把口水吐到了省城灰塵撲撲的大街上。
張五梅又坐上汽車,一輛又一輛,車輪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車廂抖抖抖抖抖,從外面回到了她的雞洼窩。
張五梅從外面回來的消息比電視轉(zhuǎn)播還要快,卵蛋大的雞洼窩簡直是轟動了。對于雞洼窩人來說,去了外面那么一大趟,等于八大仙人從天上下來也差不多了。幾乎每個人都毫不掩飾地表達他們直接了當(dāng)?shù)牧w慕和嫉妒,特別是和張五梅一般年紀(jì)的婆娘嫂子,她們照舊聚成一團,在村頭的一棵老黃桷樹下,把手中納不完的鞋底、襪墊納得呼呼響。她們有氣,氣還就不打一處來——憑什么呢她張五梅?去那么遠(yuǎn)的外面,連吃帶喝,還大包小裹地回到雞洼窩,那不放屁都要香三天?外面——那個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張五梅屁股后面的影子,她走到哪里就會帶到哪里。
馬村長是去過縣城的人,他當(dāng)然不會和別人一樣少見識,他對外面的認(rèn)識比一般人高出一個檔次,他夾著一根沒點燃的紙煙到張五梅屋里來,就很有交流和咨詢的意思了。
馬村長坐在堂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把紙煙緩慢地點燃了。他說,劉大在外面還弄得不錯吧?他沒叫向陽,叫了劉大,這有點親緣和長輩的意思了。張五梅要去燒水泡茶,村長制止住了,他說說兩句話就走,泡什么茶。我跟你男人是什么關(guān)系?一來就泡茶,外了吧?張五梅沒見村長這么客氣過,站在屋當(dāng)中,舉著兩只手放不下來了。
村長看見了案桌上張五梅從外面帶回來的一堆東西:兩個墨綠色的旅行包,包里是給她母親、兩個弟弟還有小女兒買的衣服,十幾二十幾塊錢一件,塞了鼓鼓囊囊兩大包。還有一輛半新的兒童車,是劉向陽撿拾到的棄物,他修了修,刷了漆,給女兒帶了回來。還有是用一個網(wǎng)兜裝的一大堆發(fā)泡食品、方便面、旺旺雪餅、油酥米花糖,包裝袋都是花花綠綠的,十分耀眼奪目。就這些東西,還是把見過世面的馬村長嗆了一口氣,他看了看手上的煙頭,說,狗日的外面不同就是不同哈,隨便抓兩把都不會是樹葉子。說完他便嘲笑自己這句話,嘿兒嘿兒地發(fā)出一大串笑聲。
馬村長不是來問什么的,他問什么呢?有什么好問的?劉向陽在雞洼窩不過是屁股朝天掛兩只卵,任你把地皮子刨穿,最多不過就是多扒幾串老洋芋,秋天過后,幾個響屁一放就完事,什么也留不下。外面就不同了,做什么不開花?干什么不結(jié)果?那些富人、有錢人是誰當(dāng)?shù)??還不是人,洋芋多了的地方產(chǎn)洋芋,富人多了的地方就出富人,就是一個道理。劉向陽往有錢的地方鉆,不會錯,比在雞洼窩強十倍百倍。這些道理,馬村長早弄得一清二白,他來看張五梅,是因為張五梅剛從外面回來,跺一跺腳,哈一口氣,都不會和外面沒關(guān)系吧?馬村長也想和外面有關(guān)系,太想了。
還是劉向陽想得仔細(xì),他讓張五梅捎回來一塊羅西尼牌石英手表,送給村長。張五梅在村長離開時給他戴到了手腕上,馬村長便一直抬著那只手嘿兒嘿兒地笑,回家后看見電視報時就老對時間,懷疑電視的時間不正確,比羅西尼就差了,也難怪,誰讓雞洼窩的電視線扯那么遠(yuǎn)呢,電再快也得跑些兒時間不是?
從外面回來,張五梅確實累了,村長走后,她洗洗就睡下了。一個晚上,她都夢見那些瓶瓶罐罐、塑料筐、塑料壺往自己頭上砸,最后一急,好歹把夢掙破一個口子張開眼睛,天已經(jīng)在雞洼窩亮了起來。
張五梅聽見耳邊一陣呱嗞呱嗞的聲音,扭頭一看,是女兒在被窩里啃雪餅,外面對于她來說,就是“好吃”,裝了一肚子外面的好東西,她的笑容就很好看了。張五梅把食品袋從女兒手里拿走,她怕女兒吃多了鬧肚子。女兒生氣了,撅著嘴,拿手指指著張五梅說,又不是你的,是爸爸買給我的。張五梅說,誰買的也不行,要吃壞人的。女兒不依,還要。張五梅黑著臉不給,女兒就撒潑哭叫起來,哭聲非常響亮,簡直是理直氣壯、底氣十足的,張五梅舉起巴掌威脅,無濟于事,女兒一點沒有妥協(xié)的樣子。最后妥協(xié)的倒是張五梅,她搖著頭,無可奈何地把食品袋塞回到女兒手里,她鬧不明白,一向乖巧的女兒到底是怎么了?
吃過早飯,張五梅回娘家去,她憋得難受,想和家里人說說外面和丈夫經(jīng)歷的事,劉向陽住的那個“窩”,叫人又好氣又好笑,還有那些滿眼陌生的城里人,實在讓人弄不懂。張五梅覺得自己憋屈極了,大城市怎么會那樣呢?那一場哭笑不得的“災(zāi)禍”,和十三樓上扒開的衣服,還有那個目中無人的找狗人,想起來叫人多傷心哪!張五梅挎了只包袱,里頭是帶回來的衣服——母親一套燈芯絨秋裝,兩個弟弟一人一套運動服,深色的,干活也能穿。還有是給小侄兒買的一個皮球,癟了,不過吹吹氣就會又鼓起來。老家隔了半里地,路邊田埂上的小菊花開得一片白一片黃,張五梅彎腰摘了幾朵戴在頭上,找田里有水的地方照了照,難看死了,她氣得罵了自己一句:不知羞恥!手里的菊花被扯碎了,小花瓣撒了一路。
老家的門開著,張五梅沒想到,一家人都沒下地,全貓在家里等著她來呢。
張五梅受到了家人們的熱烈歡迎,連鄰居們都過來站在門口,嘻嘻笑著看張五梅。母親燒水給她喝,一碗糖水里竟臥了四只雞蛋,一家子人殷殷的目光掛在碗邊上看著她吃。母親說她出去一趟瘦了,腮幫骨都挺出來了。三弟和四弟邊試衣服邊說,外面又不是雞洼窩,地越大人越忙,還不知道姐夫累成什么樣子了。什么樣子?鬼樣子!張五梅想說,話滾到嘴邊,被雞蛋堵住了,沒說出口。母親打了碗涼水,讓張五梅漱漱口,也替她把話說了,還不知道你們姐夫是什么人嗎?雞洼窩里有誰比他能干?在外面他會錯得了?吃完雞蛋,張五梅不想說話了,像是撐著了。兩個弟弟的衣服都買大了,穿在身上皺巴巴的,折痕橫一條豎一條,看上去像兩個人都挨了一頓暴打,還木頭木腦傻乎乎地樂。
張五梅在母親家待了一整天,也忙了一整天。母親高興了,要請客,讓張五梅幫著宰鵝,拔鵝毛。母女倆在灶火間上上下下地忙,干筍片泡在盆里,發(fā)開了;豆子已經(jīng)磨成漿了,白晃晃裝了一大桶;豌豆米在鍋里炒出了香味,火候一到,它們便嘣嘣嘣一齊往外跳,攔都攔不住……做著熱火朝天的炊務(wù),張五梅的情緒也好了起來,她把丈夫劉向陽忘了,把在外面遭遇的窘迫和屈辱忘了,雞洼窩這個小小的灶火間雖然粗陋,但也是女人們的舞臺,扎上一塊圍裙,女人扮演的是真正的自己,煙熏火燎里有最自在的樂趣。
傍晚,飯菜一上桌,主賓齊齊地坐了下來。在動筷子之前,應(yīng)當(dāng)有人說一說,至少得有個開席的理由吧?桌子上搞得這么隆重,像是提前過年了。人們都不約而同把目光對著張五梅,張五梅不知怎么辦,就拿眼睛找母親。母親在灶火間切一碟香菜,大聲地叫大家動手,動手,不要等了。大家拿起筷子來,還是猶豫了,不說為什么吃,怎么好動手?到底母親是一家之長,父親去世后是她一肩挑起這個家,所以母親說話都是有根有據(jù),有枝有葉,開花結(jié)果的。母親說,這頓飯是五梅請的,五梅剛從外面回來,開了眼界,省城是什么地方?給說說,說說,是不是什么人都在外面辦得成事?桌子上的人立即明白了這頓飯是為什么吃的,于是邊夾菜邊說,明白了明白了,是張五梅代表劉向陽請我們吃的飯不是?該!該!劉向陽在外面發(fā)財了嘛。張五梅沒料到母親會這樣大張旗鼓地夸耀劉向陽,省城的那些事她還沒來得及說。劉向陽怎么了?在外面辦大事了?那些臭瓶子爛盒子快要把他埋了,混不下去了,與乞討差不了多少了,但面對一大桌子喜洋洋的飯菜和笑盈盈的客人,她能說嗎?臭話當(dāng)石頭,不能讓石頭砸到菜盤子里吧?況且,母親在家就向著女婿,現(xiàn)在她還不指望這個在外面干事的女婿掙個斗大的面子?當(dāng)女兒的能不替母親把面子撐起來?張五梅給人們的碗碟里夾菜,說了,省城呢,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太大,人太多,鬧!鬧!劉向陽愿意在那邊忙就讓他忙去,我們吃菜,別客氣啊吃菜。這話沒說謊,與事實基本相符,可四弟不該在這個時候冒出個問題:是不是姐夫當(dāng)上經(jīng)理了?筷子停在了空中,張五梅沒有夾菜就把手收了回來,她說,他當(dāng)不當(dāng)什么還不是個劉向陽,搞不出什么名堂來的。沒人聽出這話的本意,一個當(dāng)長輩的說,五梅,不要要求太高嘛,當(dāng)了經(jīng)理還不夠,你還要他當(dāng)市長?大家都笑了。
劉向陽在外面當(dāng)了經(jīng)理,就這樣成了事實。
這個“事實”讓面薄如紙的張五梅臉紅心跳了好長一段時間,她就像做了賊一樣惴惴不安。別人要那么說張五梅無可奈何,有幾次她想對母親把事情說清楚。一個晚上,張五梅幫母親在一個簸箕里選豆種—黃豆放到大碗里,黑豆放到瓷缸里,明年,母親準(zhǔn)備種一片黑豆,女婿劉向陽喜歡吃黑豆花,這就是為他準(zhǔn)備的。張五梅心里不舒服,把黑豆一粒一粒摔到瓷缸里,砸得瓷缸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貋y響。母親心里有數(shù),好言對女兒說,你男人一個人在外面干,不容易,你嘛要多擔(dān)待一些。女兒鼻孔里有氣,說,他干成什么了?母親把瓷缸捧到手里,說,你要讓他干成什么?兩個都是問,沒有答案。女兒把臉轉(zhuǎn)向電視機,想說,你們知不知道,劉向陽在外面只做了個飯店的雜工,拉煤掃地樣樣干,有口飯吃,沒有多少工資,工資嘛就是在飯店里撿客人丟棄的破酒瓶廢紙盒,劉向陽過的日子比雞洼窩好不去多少。話是這些,怎么在昏暗的燈光下把這一缸爛泥倒在母親面前,做女兒的沒有這個力氣。豆子擇完了,張五梅吧噠吧噠嘴,什么也沒說。
張五梅只好認(rèn)了,就當(dāng)劉向陽在那個“窩”里當(dāng)經(jīng)理吧,領(lǐng)導(dǎo)著那些臭瓶子爛塑料筐干大事。這么下去,張五梅的臉皮也只好厚起來,別人再問起劉經(jīng)理,她也不再心驚肉跳了。田間地頭婦女們開玩笑的時候說,“你們家劉經(jīng)理”如何如何,張五梅也順了口,“我們家劉經(jīng)理”如何如何,對得溜圓光滑,一點破綻也沒有。小女兒劉亞剛上小學(xué),讀一年級,張五梅從外面回來不久,劉亞當(dāng)上了班長,有次老師讓他們學(xué)做大紅花,送給最敬愛的人,那些小同學(xué)都跟劉亞學(xué)剪花,花做好了,一齊都送給了劉亞的爸爸劉向陽。女兒提著一籃子紅紙花回家,張五梅見了,臉突然就紅了,紅得跟那些紙花一個顏色。
雞洼窩下第一場凍雨的時候,劉向陽給張五梅寄來一封信,大意是說他做活的那個飯店改成面館了,生意不行了,飲料瓶子紙盒子基本上沒有了,現(xiàn)在每天還有幾個啤酒瓶,賣不了幾個錢,他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做下去。劉向陽說,他真是一個無能的人,在外面混了兩年,四處碰壁,什么也沒做成,對不起妻子女兒,也對不起父老鄉(xiāng)親。信寫到最后劉向陽還補了一筆,問送給村長的手表還能用么?那是塊假手表,他讓人騙了。村長要罵就讓他罵吧,自己該罵。張五梅第二天就回了一封信,說了幾件事,第一,今年,村里把小康農(nóng)戶的先進名額給了我家,鄉(xiāng)里獎勵了一袋化肥和一個收音機,同時,村上讓我們把欠了兩年的灌溉費交了,我們不交說不過去,都說你在外面掙工資呢(沒寫說他當(dāng)經(jīng)理)。還好,你寄回來的錢剛好夠交這筆費。第二,劉亞當(dāng)班長了,他們班的同學(xué)把你選成了“最敬愛的人”(張五梅想,要臉紅就一起紅吧)。第三,我母親說是有一天在電視里看見了你,我說看錯了,她硬說沒有看錯,是你。信寫到后面,張五梅說,你在外面難做也要做呀,怎么也比雞洼窩強。這話她是思前想后才寫上去的,張五梅覺得她們娘倆現(xiàn)在就生活在一個大大的肥皂泡里,怎么說也還是五彩繽紛的,但經(jīng)不起戳,一戳就破。信寫完了,張五梅想起了村長的手表,在信箋背后又補了一筆:村長說你買的手表真高級,自動走時,不用上發(fā)條,不過他把鄉(xiāng)里的電視站罵了,說他們的時間調(diào)不對,和你買的手表對不上點。
冬至以后,地完全歇了下來,雞洼窩開始等著過年,天一陣風(fēng)一陣雨,有點不耐煩,年前這一段,是最無聊的日子。男人常常糾集在一起打牌,賭注小得可憐,最大的就是一支煙,贏家嘴上齊齊地叼了一排煙卷,像一個青面獠牙的餓鬼。輸家一邊出牌一邊嘟噥:挨球,不就得了兩根煙么?拽什么拽?有本事你也跟劉向陽一樣去外面當(dāng)經(jīng)理去。雞洼窩的女人們也還是扎成一堆兒,手上不拿鞋底、襪墊,就拿一把細(xì)篾條,編制一個花菽簍子和一個筷子筒。女人扎堆,最有意思的是比對,都拿自家那一攤事往出說,說起來連罵帶恨,咬牙切齒,其實大多轉(zhuǎn)彎抹角地在炫耀,連豬多下了一只崽,女主人的臉上都會多出一道紅光。張五梅在女人堆里靜靜坐著打毛線,本來她想給女兒打一件毛衣過年穿,可沒有想到,在婦女們東家長、西家短的口舌之間,她也恍惚了,直到針腳鎖定,起針鋪開,人們才發(fā)現(xiàn),她織的是一件男式背心。婦女們背過身去偷偷撇嘴,回過臉來又裝正經(jīng),刻意地對張五梅手上的織物視而不見,一個字也不問。
年說來就來了。臘月二十八,村長來了張五梅家一趟,進屋劈頭就問,劉大今年還歸不歸窩?張五梅正在豬圈里起糞,答應(yīng)了一聲,村長沒聽清,他把腦袋伸進豬圈房來說,怕是回不來了,外面就是過年忙,干大事的哪個還興什么年不年的,事業(yè)第一哦。張五梅拿稻草擦了一把手,出圈房來問,村長有事?村長點點頭說,有事是有事,劉大還沒回來,怎么說呢,我也得走一趟親戚,事情等過完年再辦吧。村長剛走,母親就來了,她來是跟女兒商量過年的事,張五梅一邊打水把手洗干凈,一邊尋思著怎么拿話跟母親說。前不久,劉向陽來了一封短信,告訴她,他不打算回來過年了。如果一回來,年貨總得帶點吧,還有小輩們的壓歲錢,親戚朋友們不能不打點一下,還有其他的開銷,鍋小勺多,承受得起嗎?張五梅知道,更要命的他沒說,面子,窮嗖嗖地回來,他的面子撂哪兒?腦袋不能夾到褲襠里吧?這不跟殺了他一樣?男人都是:只要面子掛到天上,身子埋到糞坑里都無所謂。張五梅是個善解人意的妻子,她回給丈夫的信是兩句話:家里放心,一切都好。一個人在外面過年,該吃吃,該花花,別虧待了自己。張五梅怕母親不高興,把劉向陽不回來過年說得吞吞吐吐的。母親聽了,卻沒有不高興,她說,好!男兒不著家,騎馬戴紅花!劉向陽干正事,我有什么不高興?高興還來不及呢。母親揚揚手說,明天你們娘倆就回家去,過完年再回來。
雞洼窩窮是窮,但年也是熱鬧的,大年三十,家家戶戶貼春聯(lián)、放鞭炮、吃年飯,寒冷中起伏著喧鬧的熱氣,特別是今年家家戶戶都有電視機,一到黃昏,都把音量旋鈕放到最大,歡天喜地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就要開始了。張五梅一家,擺了一大桌子菜,紅的是燒雞,白的是豆腐,青的是山莧菜,綠的是瓜片湯,圓的是酥豌豆,方的是老臘肉……米酒倒了十幾碗,在案桌上一字排滿,燭火紅紅地點燃,首先是祭拜祖宗。幾個小孩子等不及了,在飯桌邊竄來竄去,最后站到了板凳上,差點打潑了一盆湯。母親招呼大家入坐,端起酒碗來開席,兄弟姐妹都到齊了,各自喝下了各自的酒。兩個弟弟說,姐夫的酒得二姐喝。張五梅慌忙往外躲,她自己那碗酒都對付不了,還要喝劉向陽的?不行不行,她拼命躲著酒碗,人都差點縮到桌子下面去了。
一家人正鬧著,就聽見門外有狗吠聲,狗兒叫得怪怪的,一聲高一聲低,咿咿嗚嗚的。小女兒劉亞端著飯碗跑到院子去看,立即又跑了回來,滿面通紅地站在大門口,她的身后,拖著一個黑黑的人影,屋里的人都驚得喊出了聲,是劉向陽,他回來了。
大家又驚又喜,全都忙做一團,倒酒,拿碗,拖凳子,找筷子。劉向陽帶著一身寒氣,僵笑著入了席。
太突然了,太意外了,張五梅好久沒回過神來。舉著筷子在桌子上盲目地打轉(zhuǎn),不知夾什么菜好。身邊的母親看出異樣來,在桌子下面拿手指掐女兒的肉,張五梅才哎喲一下醒了。
年飯吃完,大家擠到電視機面前去了。張五梅悄悄把劉向陽帶回來的一個黑皮包拎到屋角落里。黑皮包的拉鏈掙開一個大口子,張五梅一眼看見了里頭有一朵畏畏縮縮的老葵花,灰乎乎的黃得不成樣子……她一下全明白了,丈夫劉向陽不是回家過年,是徹徹底底地滾回家來了。
劉向陽回家的事并沒有在雞洼窩引起太大的響動,見到的人也就是熱乎乎地寒暄幾句了事,人們都在過年,要辦的事,要拜的年,要喝的酒,要打的牌,一樁挨一樁,一件接一件,初一到十五,雞洼窩都淹沒在年事之中。
張五梅到底不是一個存得住事的女人,她找到一個時間,和母親一起去溪邊洗衣服。捶打完衣服,她就把壓在心里多少天的話對母親說了。母親把捶過的衣服又翻過來捶了一遍,她小聲說,這些話你別再去對人說,你男人這樣已經(jīng)不錯了。再說,你說那些事哪個會相信呢?張五梅急了,說,是真的哩,你得信啊!母親把衣服一件件擰干,甩干凈手上的殘水,回過頭說,我信,別人不信。
張五梅挑機會把話給三弟、四弟也說了,兩個兄弟瞇著眼睛看著姐,不置可否,任張五梅怎樣甩手跺腳,他們都是一臉稀爛的笑,讓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張五梅后來也就徹底死心了,想通了,不再說劉向陽的好和歹了,你們認(rèn)為劉向陽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你們想讓他是什么他就是什么吧,還不行嗎?反正日子還得過下去不是?三尺黃土埋死人不埋活人,老泥巴一翻過來又可以下種了不是?
年很快過完了,正月十六年門開,活路滿地爬,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十五晚上,張五梅兩口子帶著女兒回到自己家里,夫妻兩人熱漉漉地做了一頓好飯吃,把女兒哄上床,然后燒了一大鍋熱水,兩人痛快淋漓洗了一個澡,把熱水潑得滿屋都是。在床上,張五梅和劉向陽徹徹底底放松了,回來就回來了,到頭了,死心了,把過去干干凈凈忘記了,再也不去受那些臭瓶子爛紙盒的窩囊氣了,再不去看城里人那些死猴臉了,管他媽外面牛打死馬馬打死牛了,兩口子在深夜里把愛做得翻江倒海、天塌地陷的,那床葵花被子在床上亂成了一團……
第二天早晨,天亮得很早,聽見門外有些嘈雜聲,劉向陽嘩啦一聲把大門打開,然后人便遭雷擊一樣,挺直身子不動了。張五梅狐疑地從屋里走出去,看到一撥人齊齊地站在門前——有村長的兒子、鄰居鄭大頭,還有自己的兩個弟弟,還有村里的幾個年青人,這些人都拎著行李卷,眼神定定巴巴地看著劉向陽。馬村長叼了支煙,站在后面,滿臉都是可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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