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姐姐的地位至高無上,連媽媽也有些怕她。姐姐像是抓住了媽媽的把柄,有時候,惹急了姐姐,她就說一不二,媽媽也不敢表示反對??吹贸鰦寢尯軞鈶?,強壓著怒火。
姐姐不急,內(nèi)心平靜,臉上露出笑容,不動聲色地看著媽媽。媽媽往往被姐姐這樣的笑容擊敗,抖動著手指說,看你以后還能嫁出去,生來就不會有男人要!姐姐說,你怎么知道沒人要?
姐姐說話像個大人,媽媽蹲下身體,用手撫著胸口,喘著氣說不出話。
姐姐與媽媽就這樣你爭我斗的,互相算計著,總也沒個結(jié)果。
媽媽白天下地勞動,衣服臟得像抹布,晚上回到家。姐姐的目光很挑剔,手不停地在眼前扇動著,似乎媽媽身上的氣味讓她難聞。媽媽警覺起來,臉色頓時不好看,緊張地看著姐姐。
有段時間,媽媽像是揚眉吐氣了,像是姐姐有什么把柄也被她抓著了一樣。媽媽進進出出的,臉上洋溢著笑容,說話的聲音也大,像姐姐看她一樣,冷笑地看著姐姐。媽媽的冷笑比姐姐更甚。
他看見姐姐的身體瑟縮著,灰頭土臉的,在承受著媽媽的打擊,像是真的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
不只是他與妹妹看出了媽媽與姐姐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爸爸同樣也看出來了。爸爸一直想搞清楚事情的癥結(jié)所在,察言觀色,繞著圈子套姐姐的話。但姐姐的嘴巴封得緊,即便是用一根棍子也別想撬開。
媽媽的事情說起來羞于啟齒——長大后他才知道這個詞用起來最為恰當。媽媽與村子里的陳醫(yī)生關(guān)系曖昧,她經(jīng)常去那里治病,說是頭疼。媽媽不定期發(fā)作的頭疼讓爸爸很煩,不時讓媽媽去陳醫(yī)生那里。
有一次,媽媽為了避人耳目,把他一起帶去了診所。陳醫(yī)生拿出長長的銀亮的針頭,往針管上套,邊套眼睛邊看他,虛張聲勢地。他從小就害怕打針,看見針管就要哭,但那次他沒哭,盯著陳醫(yī)生的動作看。媽媽的笑容如花,而在家,她的臉卻總是繃得緊緊的。
媽媽在家看很多東西都不順心,包括做飯的時候,手中拿著锃亮的菜刀,嘴里卻不時發(fā)出詛咒。從她嘴里發(fā)出的聲音混和著刀的寒光回旋在屋子里,盤繞著屋子里的每一件物體。姐姐冷笑地看著媽媽的表演,等到媽媽的表演結(jié)束,姐姐才從嘴里輕蔑地吐出一句,演給誰看?媽媽叫了起來,你說什么?姐姐說,你叫什么?有本事劈我一刀。姐姐的眉頭皺著,眉毛高高地揚起。媽媽很容易就敗了下來。
媽媽對妹妹也沒有好的看法,還多次對他說,你妹妹與你姐姐一樣,人小鬼大的,也動不動摔臉子給我看,只有你才是我的心肝寶貝。所以媽媽每次去看頭疼,總要叫上他。
陳醫(yī)生撬開一瓶藥水,把針尖插了進瓶子,慢慢地往上抽著藥水。媽媽說,你到外面去玩,什么地方好玩,就到什么地方去,陳醫(yī)生要給媽媽打針了。
陳醫(yī)生要媽媽褪下褲子,趴在凳子上,他拿針的手比劃著。
他跑了出去,陳醫(yī)生走過來,把敞開的門關(guān)上。他獨自玩了一會兒,就想回家,但擔心被爸爸看見,叫他回去干家務(wù)活。他于是又回到門前,等了一些時間,媽媽還沒從里面出來。村子里安靜一片,春天的風(fēng)從對面的山崗上吹下,吹來花朵好聞的氣息。他躡著手腳,搬了幾塊磚頭,墊放在腳下,然后爬了上去,眼睛貼在窗口,朝里面張望著。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接著他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呻吟。
是媽媽的。
陳醫(yī)生在那里笑著,笑聲有些大,往窗外跑。他搞不清楚陳醫(yī)生為什么要笑。陳醫(yī)生接著問了媽媽一句什么。媽媽沒回答,用手在陳醫(yī)生的某個地方拍了一巴掌。聲音同樣響亮。
他的腳下一滑,底下墊著的磚倒了,人就跟著掉到了地面,弄出一片響聲。屋里面頓時安靜下來。
很快,媽媽打開了門,紅著臉走了出來。
媽媽一眼就看到了他,徑直走過來,問,沒去玩么?你剛才看見了什么?他搖著腦袋。媽媽放心了,摸了一下他的腦袋,又從口袋里掏出五毛錢,塞到他的手心。
回來后,他把事情告訴了姐姐。姐姐對他說,你盯緊點媽媽,但不要跟爸爸說,不然的話,我們就會沒了爸爸和媽媽。姐姐說完,臉上露出捉摸不透的神情。他不知姐姐心里在想什么。
爸爸像是察覺到了什么,把手中的香煙掐滅,將姐姐喊到面前。爸爸沒有急于開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仰起脖子,讓水順著喉管往肚子里跑出一片響聲。爸爸還是沒開口,又喝了一口水。姐姐有些慌亂了起來,抬起手擦了一下臉頰。爸爸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他知道怎么制服姐姐。
媽媽坐在那里,表現(xiàn)出同樣的慌亂,但媽媽很快就平靜了。不過,媽媽的心里肯定緊張得要命,因為她不知道爸爸會問姐姐什么。
爸爸對姐姐說,你肯定有什么事瞞著我,能告訴我是什么事么?
姐姐用牙齒咬著一下嘴唇,什么話也不說。爸爸說,有什么就說什么,誠實的孩子才是好孩子。我知道那樣的情形,要想把秘密永遠保留在心底是很難的,它就像一個浮在水面的皮球,除非你一直按著,否則就要浮起來。
爸爸為自己能想到這個奇妙的比喻笑了起來。
姐姐說,你認為我有什么秘密么?
爸爸說,你敢說你沒什么秘密么?為什么你整天神神鬼鬼的,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秘密么?就看你敢不敢說出來。
爸爸用了欲擒故縱法,像是他早已知道那個秘密,就看姐姐敢不敢承認。姐姐很快就識破了爸爸的詭計,笑了一下,問爸爸,你能告訴我那個秘密么?姐姐的聲音里充滿了不屑。
爸爸愣在那里,顯然沒想到姐姐會這樣問。爸爸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掏出香煙,又抽了起來。媽媽早已停止了手中的活計,不動聲色地朝這邊看。媽媽的神情又緊張了起來,害怕從姐姐嘴里蹦出什么話,那些話對她無疑是致命的打擊。
爸爸站起身,走到姐姐身邊,用手摸了一下姐姐的腦袋,笑了笑。姐姐抬起頭,不知道爸爸為什么要笑,她的內(nèi)心雖然在發(fā)抖,卻要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
爸爸是個善良的人,脾氣好,從來不發(fā)火,在家低聲下氣的,對媽媽百般地讓著。媽媽動輒亂發(fā)火,爸爸也不敢吱聲。姐姐想不出如果說出了那個秘密,爸爸會采取什么樣的態(tài)度。
在很多的事情上,爸爸從來都不是媽媽的對手。但這件事情很大,說不準爸爸會把家里的東西砸個稀巴爛。姐姐拎得清,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所以姐姐的嘴巴閉得緊,任爸爸用盡辦法也無法撬開。
爸爸最后說,我會搞清楚那個秘密的,你不說就算了。
姐姐說,我什么秘密也沒有,我們小孩子會有秘密么?只有你們大人才有秘密。
說完這句話,姐姐的眼睛斜了媽媽一眼,與媽媽的目光對視了一下,倏忽而逝。
爸爸說姐姐,你怎么老是這樣跟人說話,要把人一直抵到墻角處。不管是誰都有秘密的,時間長了,秘密就會長成一棵樹,從肚子里生長出來,到時就誰都看得見。
盡管爸爸這樣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而這恰恰暴霹了他的目的。
姐姐是何等聰明的人,她嘴角綻出笑容,含而不露地看著爸爸。
爸爸被姐姐盯得發(fā)慌,眼睛閃了一下。
這件事情之后,媽媽不敢再輕易去陳醫(yī)生那里,頭疼像是減輕了很多,也不再輕易就頭疼了。只是經(jīng)常眼睛盯著姐姐看。姐姐像是與媽媽心照不宣,一點也不回避,直到媽媽的目光被逼向別的地方。
姐姐知道媽媽的心里還是害怕的,因為那是誰也無法想到的結(jié)果。姐姐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制服了媽媽。人有秘密是多么的好啊!它會成為手中最為利害的武器,可以穿林打葉,一劍封喉。
有一天,媽媽對他說,她的頭疼又犯了,又得去陳醫(yī)生那里一趟。他馬上把事情告訴了姐姐,姐姐冷笑著說,弟弟,這次得給媽媽教訓(xùn),只有教訓(xùn)好了,媽媽的頭就不會再疼。
媽媽帶著他,剛走出家門,就讓姐姐堵住了。
媽媽對姐姐說,我的頭又犯疼了,得去找醫(yī)生看看,你站在這里干什么?好狗不擋道,你要是愿意去的話,不妨跟我一起去。
媽媽的話很中要害,想一下子把姐姐打翻在地。免得姐姐老是在她的頭上筑巢、下蛋,臨了還把屎拉在她的頭上。媽媽看樣子受夠了姐姐,必須還以顏色。
姐姐說,你是不是想我去把那個秘密告訴爸爸?
媽媽的聲音高了起來,什么秘密,你說的是什么秘密?
姐姐說,你心里清楚,我要是說出口,會臟了我的嘴巴。你不嫌臟,我還嫌臟呢!姐姐的話像一把機關(guān)槍一樣把媽媽掃了個人仰馬翻。
媽媽的身體有些站不穩(wěn),左右搖晃了起來,眼睛里冒出憤怒的火焰,像是腦袋真的在疼了起來。很快,媽媽蹲下身體,用雙手摟著腦袋,使勁地捶打著。
姐姐問媽媽,腦袋是不是不再疼了?
在姐姐面前,媽媽不再敢輕舉妄動。但他們都知道媽媽肯定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姐姐遲早要栽在媽媽的手里。媽媽開始有意把家中最累的體力活安排給姐姐,不停地安排姐姐干著,讓姐姐從沒閑下來的時候。他與妹妹這才發(fā)現(xiàn)家務(wù)事多得如一堆亂麻。爸爸對媽媽的安排沒說什么,像是也贊成媽媽那樣做。因為姐姐沒有告訴爸爸那個秘密,所以爸爸也覺得有必要懲罰一下姐姐。姐姐積極地干著家務(wù)活,越是這樣,她越是干得歡,一刻也不停歇,好以此來證明媽媽的陰謀不會得逞。
那天早晨,媽媽一起床,就叫了起來,首先問他拿沒拿抽屜里的錢,如果拿了,就交出來,媽媽不會找他的麻煩。昨晚媽媽睡覺前,數(shù)過抽屜里的錢,發(fā)現(xiàn)里面少了一張紅色的一塊錢紙幣。
媽媽這樣問他,眼睛并沒看姐姐與妹妹。但媽媽的意圖太明顯,要姐姐承認那張錢是她拿的。
姐姐并沒拿那張錢,所以不慌亂,不動聲色地看著媽媽。媽媽又問了一遍,誰拿了就交出來,媽媽不會找他的麻煩。
誰也沒作聲,也不知道那錢到底是誰拿了。媽媽與姐姐對立著,而他與妹妹始終是站在姐姐這邊的。
媽媽又說,這錢是用來買食鹽的,家里的食鹽快吃完了。每一塊錢都是有用途的,誰拿了就交出來,如果不交的話,從今天開始做菜不許放鹽。我敢肯定這錢是你們中的一人拿了,就看有沒有勇氣承認,我給你們機會,讓你們自覺交出來。媽媽說話算數(shù),誰拿了,就交出來吧。
他們都沒吭聲。媽媽顯然不滿意,大聲說,你們都沒拿是不是?難道它自己長腳走了?你們要是再不肯承認,我可要搜了。
媽媽第一個搜的是他,從外面到里面,搜得很仔細。媽媽當然一無所獲,但不能表明媽媽沒有勝券在握的激動。媽媽很興奮,臉上洋溢的笑意像太陽底下的向日葵。媽媽搜完他后,站在那里,看了看妹妹與姐姐。媽媽喝了一口水,把過程變得漫長,在給姐姐思考的時間。媽媽說,就剩下你們倆了,是不是還要媽媽動手搜?誰拿了交出來,現(xiàn)在還不晚。
媽媽看了姐姐一眼,尖銳的目光掠過姐姐的身體。媽媽接著搜妹妹,連妹妹的發(fā)辮都解開了,把頭發(fā)也捋了個遍。然后,媽媽讓妹妹脫掉鞋子,把里面檢查透。事情有些滑稽,但媽媽看上去信心十足,相信會找出那張錢。
輪到姐姐,媽媽有些潦草,只把手伸進姐姐上衣的口袋。但突然,媽媽很輕易地從里面掏出了那張錢,舉了起來。
姐姐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媽媽。姐姐怎么也無法相信,媽媽會從她的口袋里搜出那張錢。這里面肯定出了什么問題。媽媽得意洋洋地問姐姐,你說該怎么辦?
看著那張嶄新的鈔票,姐姐半天沒說出話。姐姐想著問題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她要把其中的細節(jié)全想清楚。姐姐知道這里面肯定有詐,極有可能是媽媽故意設(shè)下的圈套。那張錢先前就一直在媽媽的手中,只不過是媽媽把手放進了她的口袋,那張錢就成了她拿的。
姐姐認為自己的推斷正確,事情只能是這樣。
媽媽冷笑著說,我剛才讓你們自己承認,不要說我沒給你機會。
姐姐說,這錢本來一直就在你手中。
媽媽很是意外,沒想到姐姐這么快就識破了她的詭計。
媽媽說,可能么?你在說謊。
姐姐說,你心里清楚誰在說謊!
媽媽不甘心,相反,她有了無地自容的感覺。這樣拙劣的把戲,讓她顏面盡失。但她不可能就此收場,她要把屈辱扔回給姐姐。她會做出這樣的事么?是姐姐在狡辯,在說謊,在讓她難堪。她一定要打掉姐姐囂張的氣焰,不能讓姐姐永遠有恃無恐。
沉默了一會兒,媽媽感到時間過得很慢,得找個理由收場了。媽媽對姐姐說,你說我陷害你,我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么?要知道我是你的媽媽,我會陷害自己的女兒么?從來都是你在陷害我。姐姐說,里面還有一毛錢,你怎么沒找到?那張一塊的是自己長腳跑進去的么?
姐姐的詰問,讓媽媽不知如何回答。媽媽本來以為今天早晨會讓姐姐趴下的,她想了好久才想到這么一個辦法,沒想到姐姐比她更聰明,一下子就識破了她的陰謀詭計。媽媽不相信自己又要敗下陣,她一次次地想著辦法,卻一次次地敗下陣來。
媽媽有些咬牙切齒了,臉上青一塊白一塊,手臂隨之揮動了起來,狠狠地擊到了姐姐的臉上。媽媽不相信自己會這樣地敗下陣來。
媽媽想不到她的手掌很容易就摔了出去。事情發(fā)展到這個時候,變得不可思議起來,既出姐姐的意料之外,也出媽媽的意料之外。
發(fā)生了這件事情后,媽媽與姐姐的關(guān)系緊張了起來。媽媽不敢保證姐姐憤怒后不會向爸爸說出那個秘密。一段時間,姐姐不再理睬媽媽,像是中間有了一條深而長的鴻溝。媽媽覺得必須盡快修正與姐姐的關(guān)系,于是討好著姐姐。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媽媽總是讓姐姐多吃點,說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多增加營養(yǎng)。
姐姐對媽媽過分的關(guān)心有些不適應(yīng),表現(xiàn)得驚惶失措,每天坐在飯桌前,手腳不知放到什么地方才好。爸爸對媽媽的行為感到莫明其妙,為了以示公正,爸爸對他與妹妹關(guān)心了起來。家中發(fā)生了這樣的格局,變得有意思起來。
這期間,姐姐身上又發(fā)生了一件事,讓他與妹妹感到了恐慌。
爸爸一早去了鎮(zhèn)街上買月餅,明天就到了中秋節(jié)。媽媽去了外婆家,臨出門前,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家中只有他們姐妹三個人。
直到中午,爸爸與媽媽都沒返回。姐姐讓妹妹到灶膛燒火,讓他去洗菜。然后,姐姐挑水、淘米,準備做飯。這是他們第一次弄飯,都很興奮。姐姐說,做飯其實很簡單,等一會兒,大家都會吃上她做的飯。要知道她與媽媽的做法是多么的不同,會做得比媽媽好。
姐姐的飯的確做得好,他們差不多是狼吞虎咽地吃著。姐姐說,別把菜都吃完了,還得給爸爸留一份。既然姐姐沒提到媽媽,他與妹妹就有理由把媽媽的那一份吃掉。吃完飯,姐姐去灶間洗碗,妹妹在一邊幫著忙。姐姐說,妹妹洗好碗,就帶她去村里水菱家玩。在村子里,姐姐與水菱最要好。
妹妹突然站在那里不動,沒有回答姐姐,眼睛盯著姐姐的臀部。姐姐讓妹妹把洗好的碗筷放進廚柜里,扭轉(zhuǎn)腦袋才知道妹妹正盯著她看。姐姐問妹妹看什么。
妹妹說,你的屁股上有血。
姐姐懷疑地看了看妹妹。妹妹的神色慌亂,眼睛睜得大。姐姐忙脫褲子,翻轉(zhuǎn)過來后,姐姐真的看到了血液,濕了一大塊。姐姐低頭看自己的身底,褲衩上也全是血。
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呢?姐姐站在那里想不明白。她覺得身底下裂了一個口子,血液正淌了出來。
怎么辦?姐姐想不出一個辦法,心狂跳著。妹妹已叫了起來。姐姐讓妹妹不要叫,鎮(zhèn)靜下來。姐姐打來一桶水,跑到房間里去,她要把那些兀自流出的血洗干凈。
他與妹妹守在房門外,一直在等著姐姐出來。姐姐卻一直沒出來,他與妹妹想,姐姐可能已死在里面了。
媽媽回到家中時,天色都暗了。等到弄清事情的原因后,媽媽笑了,讓姐姐快把門打開。媽媽說,她有辦法,叫姐姐不要再洗了。
媽媽與姐姐在里面呆了一會兒,走了出來。姐姐的臉上不再痛苦,他看見姐姐的眼睛里流出一股清澈的光。
等到把一切全弄好,爸爸也回到了家中。媽媽對爸爸說,姐姐已成大人了。爸爸像是心領(lǐng)神會了一樣,點了點腦袋。
他與妹妹想不出,媽媽是怎樣消除了姐姐的恐懼。難道姐姐不一直是大人么?怎么只在今天才成了大人?
晚上媽媽特意為姐姐打了兩個雞蛋,是紅糖煮雞蛋,看得他與妹妹眼饞。媽媽坐在桌前,吃著飯,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很大,后來媽媽笑得用手捂住了肚子。爸爸也笑了起來,不過爸爸的笑聲不大,只是悶頭邊笑邊吃飯。
快過年的時候,天氣變得更冷了。本來他們以為可以過一個溫暖的新年。前天的太陽曬在身上暖乎乎的,他與姐姐與妹妹坐在屋檐下曬太陽,妹妹的頭發(fā)長滿了虱子,姐姐在妹妹的腦袋上找那些虱子。姐姐逮住虱子后,忙用手掐碎,虱子在陽光下爆出透明的響聲。但只一個晚上,北風(fēng)就凜冽了起來,打著唿哨從屋頂上走過。
晚上他們無法入睡,瑟縮著身體躲在被褥的深處。床很窄,姐姐側(cè)著身體,面向墻壁,妹妹睡在中間,而他同樣側(cè)著身體,但面向床沿。姐姐說,外面像在下雪。姐姐的聲音很小,害怕睡在隔壁的爸媽聽見。在他們的心目中,姐姐說的話總對。外面肯定在下雪。姐姐說,弟弟你擠緊點,晚上別凍著。他趕緊朝里面擠了擠,妹妹不作聲,用手把他往外推。姐姐說,妹妹,你在干什么,擠緊了暖和。姐姐說著,自覺地把被子往他這邊松,讓他拉過來一些。姐姐說,媽說了,明天給我們做新衣服,我們有新衣服過年了。
天空真的下雪了,到第二天還沒止住,地面已積了薄薄的一層。他們起床時感覺有些冷,姐姐不停地朝手上哈著熱氣,把雙手放到嘴邊,鼓起腮幫朝掌心吹。姐姐讓他與妹妹也嘗試著這樣做,說手指就不冷了。他與妹妹學(xué)著姐姐的動作,如法炮制,手指果真不冷了,指尖上彌散著一些溫暖。
早飯吃得有些沉悶,爸媽沒作聲,姐姐也不敢作聲,他與妹妹不時看姐姐。吃完飯后,媽媽開始說話了。媽媽說,天氣真冷,再有幾天就過年了,今天該去請裁縫,孩子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過年。爸爸肯定地點了點頭。
媽媽直起身收拾著桌面上的碗筷,姐姐也忙站起,與媽媽一起收拾。媽媽對姐姐說,等一會兒,你跟我一起去你三姨的村子請裁縫。前幾天就跟你三姨說好了,說是今天去把縫紉機挑過來。本來一大早就要去的,可我擔心會惹裁縫不高興,快過年了,還要緊催他。姐姐說,爸爸干嘛不去?媽媽說,爸爸要劈柴,快過年了,得把柴禾辦充足。姐姐還想說什么,嘴張了一下,又什么也沒說,轉(zhuǎn)過腦袋沖他與妹妹做了一個鬼臉。他與妹妹笑了起來。
爸爸已到院子里劈柴去了,聲音一下一下地傳了過來。從窗玻璃口望出去,外面的雪大了起來,一片一片的,沾在窗玻璃上,半天也不融化。
姐姐很不情愿地與媽媽一起走了出去,外面的雪像是更大了,稠密起來,白色的光芒隨風(fēng)飄蕩在天地間,天與地在極目處已模糊了界線,融為一體。姐姐在昨晚本與他們說好,今天帶他與妹妹到樹林里掏鳥巢。冬天了,鳥們?nèi)阍诔怖铮郎蠘渚秃苋菀鬃プ∷鼈儭V钡浇憬闩c媽媽走得看不見了,他與妹妹才心猶不甘地回到屋里。
天氣真的很冷,妹妹又把小手放到嘴邊,不停地朝上面吹著熱氣。
媽媽走后不久,陳醫(yī)生來了一趟,到院子里找爸爸。從窗玻璃往外看,兩人站在院子里。
爸爸已脫下了一層外衣,手中的斧頭不停地落下,院子里就一片響聲。有一截樹根很結(jié)實,爸爸怎么也劈不開。于是爸爸蹲下身體,端詳著那截樹根,把斧頭扔到一邊,用手左右地擺動著樹根,像是想找到一個更好下手的地方。
陳醫(yī)生在那里對爸爸說著什么。在風(fēng)中,陳醫(yī)生的嘴一張一合的,他與妹妹聽不清陳醫(yī)生在說什么。風(fēng)把那些聲音朝南面吹了過去,偶爾的一句如從水底冒出的氣泡,轉(zhuǎn)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爸爸愣在那里,眼睛抬起,看著陳醫(yī)生。然后爸爸不再擺弄那截樹根,直起了身,接著右腳朝樹根上踢了一下。他與妹妹看見爸爸的嘴巴張得很大,像在吼著什么,他聽見爸爸的話里有一句”快過年了”,其余的他沒聽清。
爸爸的手朝陳醫(yī)生揮動著,像是驅(qū)趕一只蒼蠅一樣。陳醫(yī)生不走,還在不停地說著。爸爸跳了起來,順手拿起了地上的斧頭。陳醫(yī)生的身體如一只螞蚱一樣,蹦跳到了一邊。斧頭的刃口閃出一道白光,比雪還白。爸爸看了看手中的斧頭,又看了看地面,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干什么。陳醫(yī)生即便蹦跳到了一邊,嘴里還在對爸爸喊著什么。
爸爸很快扔掉斧頭,斧頭從空中劃過一條白線落在柴垛上。爸爸朝陳醫(yī)生撲了過去,兩人就摟抱在了一起,滾在地面上。爸爸揮舞著拳頭,擊打在陳醫(yī)生的臉上,而陳醫(yī)生的拳頭也擊打在了爸爸的腹部。
他與妹妹被瞬間的事情搞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猶豫著是否要出去幫爸爸的忙。
很快,爸爸就把陳醫(yī)生壓在了身底,一只手按住陳醫(yī)生的腦袋,另一只手左右開弓地扇著陳醫(yī)生的臉頰。他與妹妹為爸爸叫好,看上去爸爸處在上風(fēng),根本用不著他們?nèi)兔?。但形勢又急轉(zhuǎn)直下,陳醫(yī)生翻過身體,壓住了爸爸,也用同樣的方式對爸爸左右開弓了起來。
他從門背后拿起一根木棍,正準備與妹妹一起沖出去,但陳醫(yī)生卻從爸爸身上跳開,朝院門口跑去。陳醫(yī)生跑得很快,眨眼就不見了。爸爸慢慢地從地上爬起,嘴角出了血,抬起衣袖擦拭著。爸爸并沒去追趕,坐在那里直喘氣。
院地上已凌亂不堪,而在院角處卻躺著一件織好的毛衣,毛衣是灰色的,怪不得不容易發(fā)現(xiàn)。那件毛衣是陳醫(yī)生送來的,也可能是陳醫(yī)生自己織的。陳醫(yī)生獨身一人,年紀這么大了,也沒討上一個老婆。村子里的人都笑他,他也無所謂。養(yǎng)兒防老,沒了兒女將來還不得做孤老。村子里的人都這樣說。
爸爸朝他與妹妹吼了一句,讓他們滾回屋子里。爸爸爬起身走了過去,把那件灰色的毛衣踩在腳底,使勁地碾著。碾了好久,像是還不解恨,抓起毛衣扔出了院墻。
他不明白爸爸干嘛對那件毛衣那么仇恨。
回到屋子后,爸爸坐在那里,什么話也不說。眼睛不時在他與妹妹身上轉(zhuǎn)動著,看得他們心慌,不知道做錯了什么。爸爸的脾氣很好,但今天爸爸發(fā)怒了,比脾氣壞的人更可怕。妹妹被爸爸嚇得哭了起來。
媽媽與姐姐回來后,爸爸還是不作聲,聽媽媽說去三姨家的經(jīng)過,因為她們并沒請來裁縫。爸爸沒沖媽媽發(fā)作,而是把姐姐叫到跟前,說,告訴我那個秘密。冷不丁讓爸爸這么一說,姐姐不知如何是好。爸爸又說,告訴我那個秘密!人小鬼大的,你以為可以瞞住么?爸爸粗暴地把姐姐推到了一邊。
媽媽看著爸爸。爸爸對媽媽說,你給我戴了多長時間的綠帽子?
媽媽不作聲。
爸爸說,日子再也過不下去了,你說怎么辦?在我與他之間,你得有個了斷。
媽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敗露的,顯然與姐姐無關(guān)。媽媽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與妹妹。妹妹問媽媽,什么是綠帽子?媽媽沖上去扇了妹妹一巴掌。
妹妹被媽媽的一巴掌打懵了,半天也沒敢哭出聲。
空氣都窒息了,沒有一點聲響。外面的雪什么時候停止了,屋子里顯得更加明亮。
爸爸說,這些都是我的種么?媽媽再也忍不住,沖過去抓了爸爸一把。爸爸閃避的動作很快,化解了媽媽的動作。爸爸抬起腳朝媽媽狠狠地踹了過去,把媽媽踹到了地上。爸爸成了一個暴君,連姐姐也不敢說話了。
媽媽從地上起來,再次沖向爸爸,用牙齒咬住了爸爸的手指。媽媽急了,張嘴就咬,他要拼上一回。爸爸讓媽媽咬疼了,咬得不知所措?;剡^神,爸爸氣急敗壞地喊,還反了,偷了男人還有臉,我的臉面都讓你丟盡了。爸爸掰媽媽的嘴,又騰出一只手去揪住媽媽的頭發(fā),朝一側(cè)扯著。媽媽的嘴很快就松開了,雙手舉起去掰爸爸的手。爸爸的手掌像打陳醫(yī)生一樣,對著媽媽的臉左右扇著,清脆的響聲不停地在屋里炸開。
姐姐哭泣了起來,他與妹妹也放聲大哭。姐姐跪到爸爸面前,哀求爸爸不要再打媽媽。姐姐的哭聲尖厲而凄慘,她哭喊著,不要再打媽媽了,不要再打了。
他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姐姐居然站到了媽媽的一邊。
爸爸根本不理睬姐姐,像是沉浸在某種快感中不可自拔。爸爸的眼睛都打紅了,掄起的手掌成了機械的動作,那手掌像是兀自有了生命,不再聽從爸爸的指揮。
爸爸罵著姐姐,對姐姐進行著討伐,對那個秘密進行著討伐。沒有誰能夠阻擋住爸爸的瘋狂。
姐姐叫了起來,朝里面跑去。他與妹妹只是哭著,不知道姐姐要干什么。
等到姐姐從里面出來的時候,她的手中拿著一個農(nóng)藥瓶。姐姐站在那里,眼睛冷冷地看著爸爸。屋子里頓時彌漫出一股農(nóng)藥味。瓶蓋已打開了,姐姐在里面喝掉了半瓶,又舉起瓶口,對著嘴巴灌著。姐姐說,我讓你們打,讓你們打!
爸爸醒了過來,松開了媽媽,沖向姐姐,去奪農(nóng)藥瓶。媽媽也沖了上去,喊聲已扭曲、變形。農(nóng)藥瓶當?shù)囊宦暤舻降孛?。姐姐說,你們打呀,干嘛不打了,打呀!
爸爸對媽媽吼著,快去喊醫(yī)生。
媽媽急忙往外跑,披散著頭發(fā),身體抖動著。
爸爸已摟住了姐姐的身體,把姐姐抱在懷里。姐姐看著爸爸,爸爸哭著,問姐姐為什么這樣。姐姐笑了一下,嘴張了張卻說不出。爸爸說,要挺住,要挺住。姐姐覺得自己正在沉下去,沉向某個黑暗的地方。姐姐努力地睜著雙眼,眼前卻慢慢地模糊了起來。姐姐急了,往前一挺,身體就沉得更厲害。
本來今天是個很好的日子,他們會穿上新衣服迎接新年的到來。姐姐身上的衣服都短了一截,隔年就要送給妹妹了。
姐姐的身體越來越輕了,她動了一下,身體更輕了,然后輕到什么也沒有了,但姐姐的眼睛還睜著,里面清澈見底。
爸爸使勁地晃動著姐姐的身體,淚水灑滿姐姐的臉部。姐姐離開人世的過程,爸爸看得很清楚,他想把姐姐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卻無能為力。爸爸抱著姐姐,一遍遍地喊著。姐姐把嘴巴閉著,什么也不說。爸爸說,他不再要姐姐說出那個秘密。
他與妹妹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姐姐像是睡著了,就像他們玩的捉迷藏的游戲一樣。姐姐要把自己藏起來,藏到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等到他與妹妹找不著時,姐姐又突然從某個地方冒出來。姐姐只是睡著了,到了明天,姐姐還會醒過來,會對他與妹妹說,我們?nèi)淞掷锾网B窩。
許多年之后,隨著歲月的流逝,姐姐死時的場面成了他夜晚的噩夢,常讓他半夜從夢中驚醒,坐在那里喘著粗氣。他的眼睛注視著黑暗,姐姐的形象從暗夜中凸現(xiàn),還是那樣鮮明,歷久彌新。
當時姐姐躺在爸爸的懷里,爸爸已泣不成聲。從姐姐的嘴角綻出一絲詭秘的笑意,沿著嘴角下墜,如黑暗中的一朵花。姐姐的手中攥著什么,爸爸使勁地掰著,姐姐的手抓得緊。慢慢地,姐姐的手松了開來,她的手心里攥著兩支香煙。香煙讓姐姐捏碎了,黃色的煙絲攤在姐姐的手心,濕漉漉的。姐姐的手心全是水,是那些水濕透了煙絲。平時,在爸爸抽煙的時候,姐姐總要偷那么一支,積攢在一個地方,等到爸爸口袋里沒煙時,姐姐就變魔術(shù)一樣地 拿出來,給爸爸抽。
媽媽并沒叫來陳醫(yī)生,是一個人回來的,也許她被羞辱擊倒了,沒臉面去叫陳醫(yī)生??邕M門,媽媽就癱倒在地,暈了過去。
他與妹妹當時都不知道家中發(fā)生了毀滅性的災(zāi)難,還堅信姐姐只不過睡著了,到了明天,姐姐就會醒過來。
媽媽倒下去之后,一直到第三年的春天才站起來。媽媽變得神志不清,嘴里老是說著一些古怪的話。有時,媽媽像是很清醒,無聲地抹著眼淚,雙手抓著胸口,要從里面扒出什么。媽媽常說的一句話是: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為什么不死,為什么不死!
只一個晚上,爸爸的頭發(fā)全白了,輕易不再開口說話,像是喪失了說話的欲望。村子里的人問他什么,他先是盯著別人看,然后就搖著腦袋。
陳醫(yī)生在姐姐出事的第二天從村子里消失了,如一滴水一樣從人間蒸發(fā),沒有誰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陳醫(yī)生去了什么地方,也許只有姐姐才知道。
那年他與妹妹沒能穿上新衣過一個祥和的新年。姐姐是在臘月二十九被送到后山上去的,用一口薄薄的棺木盛著。姐姐睡著了,笑意依然掛在嘴角。當爸爸把姐姐放進棺木中時,他與妹妹覺得姐姐要永遠躲藏起來了。
村子后面的山崗荒涼一片。
在年三十的下午,爸爸給姐姐做了一個燈籠,領(lǐng)著他與妹妹來到那片荒涼的山崗上,把燈籠點燃。爸爸說,有了光,就會照亮姐姐回家的路,姐姐就會順著光回到家中。
家中冷冷清清的,回到家中,他趕緊與妹妹去貼對聯(lián),對聯(lián)早些時候就買好了。爸爸并沒有阻止他與妹妹,只是坐在外面的雪地上。往年都是姐姐領(lǐng)著他與妹妹貼,那年是他領(lǐng)著妹妹貼。他搬來一把椅子,爬到上面,妹妹舉著對聯(lián),風(fēng)吹過來,把對聯(lián)吹得發(fā)出嘩嘩的響聲。站在椅子上后,他才知道沒有米湯。妹妹在那里喊,姐,沒米湯,把米湯端過來。
他從妹妹手中接過對聯(lián),緊緊地按在墻壁上,等著姐姐端來米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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