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這片土地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艾青
我總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站在空曠的田野,任朔風(fēng)叩打周身,莫名其妙地陷入沉思,久久的沉浸在一種虛空中,完全忘記周圍的一切,甚至完全忘記自己。
我憂郁的目光一再掠過眼前小城市的繁華熱鬧擁擠喧囂浮躁,掠過嘈雜的市音,投入這片寂寥的曠野,極目眺望無盡的蒼茫,沉入一種回憶,難以抽身出來。
我的心靈跨越十年、百年、千年的時光空間,思維縱橫交錯,在時空的變幻中,逡巡,尋覓,打量,盤點這方土地上的一切,完全忘記自己置身的現(xiàn)世世界。
多少年來,我總習(xí)慣于在某個時候,丟棄紛繁世事的干擾,站著或者坐在一塊大大的青石上,點燃一支香煙,靜靜思忖這片土地,關(guān)于它的過去和將來,還有時下,思維的大河恣肆汪洋,奔流不息,一次又一次的讓自己做思想的苦旅,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有這樣揮之不去的過多過多的沉悶,一再把自己的思想搞得沉甸甸的難以承受。刷新記憶,東灰山遺址、祁連古城、臨松古郡、八卦營、洪水城、六壩堡……這些嫻熟但又略帶著古老信息的名字,就紛紛不斷的擠入腦際,填滿每一處空間,而且跳躍不止,像從祁連山頂橫空飛掠而下的蒼鷹,張開闊大的翼翅,逆風(fēng)行進,一襲黑色的大麾迎風(fēng)招展,獵獵作響,久久的盤旋在這方土地的上空,鷹眼深邃,俯瞰過去與現(xiàn)在,凝眸山崗和土垣,神情散漫而又心無旁騖,在提示和思考些什么呢?一切均未可知。一遍又一遍,我心中默默念叨這些字眼,一如咀嚼一枚青澀的果實,一股酸澀頓時涌上心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當千年的時光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撫掠過這些平常的地界,給我們的,僅僅是歲月如流水般消失而去,永不回頭的身影嗎?
高峻的祁連山就在眼前,連綿蜿蜒,峰巒疊嶂,一路延伸,一路奔突,義無反顧地向東南方向迤邐而去,消失至天地交接的邈遠的地方,目光極欲不可窮盡,使人頓時產(chǎn)生一種親切但又陌生的感覺:當它以亙古不變的身姿屹立于我的面前的時候,我的觀察和思考、我的沉重與抑郁、我的一再從心底層層涌起的無限喟嘆,是不是顯得非常的可笑和無知呢?畢竟,它可是和青藏高原、珠穆朗瑪峰一道,曾經(jīng)是古地中海的一部分呵。有人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的確,在宇宙洪荒中,渺小如我者,對山、對歷史、對滄海桑田的變遷,到底又能窺視多少、了解多少、詮釋多少呢?徒留惘然?;赝钸B山,溫厚淡定依然,是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者,只是在恬淡的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一如千年、萬年前般的沉默無語無欲,對所有的一切不置一詞、不妄評一句,只任自然的輪回就這般的回環(huán)往復(fù),任時光的流水沖蝕永不停息。仰望祁連山峰頂,皚皚的白雪厚厚堆積,深澗溝壑輪廓模糊,如晶瑩剔透的深閨女子,猶抱琵琶半遮面,將俏麗的容顏遮掩于厚厚的冰雪之后,不肯輕易露真面目于世人,躲閃和掩飾什么呢?冰雪瑩白仍舊,山川滄桑依舊,沒有回音,沒有應(yīng)答。只有瑩瑩的藍月亮、色彩醒目的紅山梁、高低起伏的黃沙崗、隨風(fēng)招搖的綠冰草,將秦時邊關(guān)的孤寂悲嘆聲、漢時霍去病于匈奴的殺伐之聲、明代移民長途跋涉的啜泣聲、清代民族之間仇殺的撕心裂肺的呻吟聲,隱隱的傳遞過來,在獵獵的朔風(fēng)中,和居延海、西伯利亞、北冰洋的沙粒和寒氣相攜手,又向更為邈遠的地方去了。只有雪山、冰川、草甸、土丘,很現(xiàn)實的存在著,真實飽滿,清晰有加,層次分明的鋪展開來,直刺入人的眼眸,又越過我的視線,環(huán)繞在這方土地的周圍,千年如斯,似乎從來沒有因為時光的變遷,改變其固有的容顏,雪白耀眼或者枯草飛旋,皆成為這方大地永遠不會變化的闊大無邊的永恒背景。
雙樹寺、扁都口、海潮壩、馬蹄河、大都麻、小都麻……這些由祁連山積雪融水滋潤著的河流,一如既往,起先,在祁連山的深處悄無聲息的隱藏著,積蓄著力量,當萬事俱備,便日夜兼程,流淌不息,和蜿蜒曲折的黑河水、綿延不已的石羊河、平靜流淌的疏勒河遙相呼應(yīng),沖出崇山峻嶺的羈絆,沖擊臥牛似的巨石,洗刷黃膠泥累積的巖壁,攜帶祁連山渾濁的泥沙,將平坦的山谷挖成無底的深淵,在山與山之間輾轉(zhuǎn)無數(shù)個來回,百折迂回,終于豁然開朗,走出一條河流的通天大道,向前方呼嘯奔去,直至注入這個無邊的曠野,將荒漠抹成綠洲,又已然前行如故,向更遙遠的遠方轟然而去,一直到荒涼的阿拉善、居延海、滕格里,進而消失在茫茫無邊的沙漠之中……是啊,億萬斯年,河流以亙古不變的姿勢,將水的溫軟的信息就這樣由冰冷寒徹的雪山向干涸寂寥的戈壁沙漠潺潺的流淌,不懈的傳達,讓生命的奇跡才得以在人類無法企及和想象的境地里億萬代的繁衍生息,沙棘叢、胡楊樹和駱駝草,才更加的葳蕤,更加的堅韌,更加以邊塞獨特風(fēng)景而聞名于世,河流對于大地這樣的不斷輸入,恰似薪火傳遞,沒有火熱,勝似火熱,而且,從來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停息過。在荒涼遼遠如其地名的西部、西北這條狹長的千里走廊,又有多少這樣的河呢?我無從說起。我只知道,在西部,水源就是比生命更體現(xiàn)價值,也只有因為水的滋潤,生命的源流才會更好的噴涌、迸濺、流淌,進而匯集為一條永不停息的不竭汪洋。
我的視線越過時光重重的阻隔,艱難的追溯到千年以前。據(jù)考古資料證明,早在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這里還是一個水源豐富、氣候溫潤、植被茂盛、野生動物云集的地方。在洪水河、大都麻河、童子壩河的河畔,我們的祖先,胼手胝足,采集、狩獵、放牧,使用石耒、石鋤、石鐮,刀耕火種,耕耘著每一寸土地,種植著小麥、大麥、高粱、粟、稷等五谷,侍弄著豬、牛、羊等六畜,燒制陶器、崇拜石祖,相信自然的神靈,所謂科技對他們而言,無疑是一片蒙昧、一片混沌,但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質(zhì)樸的生活,已經(jīng)將人類從遠古洪荒中帶入一線文明的希望中了,無論如何,從茹毛飲血而鉆木取火而砭針治癰,其中有一個怎樣的艱難歷程呢?無法想象。我們可以釋懷的是,天藍云白地綠,人和自然和諧相伴,人和動物互為友邦和敵方,在造物的眼里,這是不是人間完美的天堂呢?遠方,雪山高峻,翠柏蒼蒼,鳥獸嬉鬧,鶯歌燕舞,祁連山將所有的一切都籠罩在自己的臂彎之中,默然無語的凝望、思量;近處,小河潺潺,芳草萋萋,小河歌唱,牛羊遍野,鄉(xiāng)村田園式的恬淡生活,在衣不蔽體的人們的眼中,是不是意味著一種美滿和幸福呢?令人回味。可是,時光在不斷的推移,歷史在不停的演變,當財產(chǎn)和富庶注定被別人覬覦而產(chǎn)生占有欲念的時候,不可避免的,血雨腥風(fēng)的殺伐就自然而然的接踵而至了,從此,這方土地再不寧靜。幾千年來,氐、羌、烏孫、月氏、匈奴、盧水胡、吐蕃、回鶻、黨項等少數(shù)民族紛紛涌入這里,為了各自民族的生存與發(fā)展,和異族展開了血與肉的紛爭,硬弓弩鐵彎刀,紅駿馬白戰(zhàn)袍,戰(zhàn)旗獵獵,吶喊聲聲,劍影刀光,烽煙過處,這方歷來兵家必爭的地界,在冷兵器時代,鐵與火、靈與肉、尊嚴和屈辱相互撞擊,激起了多少火花,到底又制造了多少血流漂杵的人間慘象呢?只有這方土地知道,只有八卦營和永固土丘上累累的白骨、塌陷的荒墳、生銹的鋒鏑箭簇知道,只有獵獵的長風(fēng)、白色的浮云、寂靜異常如千年前一般沉默不語藍色的祁連山的峻巖山巒知道呵。如今,藍色的鴿群越過這方土地,向天際蔓延,它們俏麗的羽翼鼓滿風(fēng)聲,悠悠的鴿哨,會有一些滄桑的訊息掩藏在里面嗎?它們弧線型流水的時尚外觀會穿越歲月,沖破歷史的迷霧,為遙遠留下的迷惘下一個小小的合理的注腳嗎?天地之間滄海一粟的一群小小的身影,能不能連接天地之間無法彌合的距離,窮盡一份空曠呢?我知道我的想法匪夷所思,天地間智慧聰明如人者,往往在諸多的真實面前手足無措,口訥手拙,無法言說,何況,自然所關(guān)注的,僅僅就是,像自然一樣的平淡散漫的那樣演繹啊,全不在乎人類的紛爭中,他們到底在有意的掩蓋些什么,隱藏些什么。
如今,祁連山的雪線升高了,粗糲的山峰裸露著嶙峋的肋骨,似一個飽受勞作之苦的中年漢子,深沉而疲憊,在陽光的炙烤下,還在漸次消瘦,還將瘦弱下去嗎?曾經(jīng)遍山遍野的老虎、黑熊、雪豹、雪狼、馴鹿、狐貍哪里去了,逃遁了還是藏匿了?只看見它們的圖片和標本,放在書本抑或展覽臺上,在被后輩人欣賞著、咂摸著、感慨著;威嚴如王的蒼鷹呢,喜愛唱歌的斑鳩呢,報喜保平安的喜鵲呢,甚至難看丑陋的烏鴉呢,都到哪里去了呢?看不見它們伶俐剔透的身影劃過湛藍的天際,留下的那一道曼妙的弧線。山雀紛紛從深山逃逸,以麻雀乖張的形象出現(xiàn)于村村寨寨的麥秸垛上,鳴叫或者覓食,難道,它們再不去理會深山清新鮮活的空氣?茂密的森林何在,挺拔的云杉、蒼翠的柏樹、叢生的荊棘都退縮到了人跡罕至的深山之深處,面對頻繁的戰(zhàn)亂、兵燹、濫伐濫砍,樹木植物們所做的,似乎只有隱忍的退讓回避,別無它法。田野,一片土黃色的蒼茫。幾株干瘦的白楊沖天而起,枯枝如虬龍,似乎要劃破天際,要探求些什么、詢問些什么呢?但是,大地沉默,蒼天沉默,天地間稀薄的空氣也沉默。
這方土地上滿口方言的數(shù)十萬人們,繼承了百年以前、千年以前的什么呢?純樸、憨厚、勤勞、忠誠,除此之外,還保留和遺傳了些什么?一位甘肅河西籍的名作家曾疑惑不已,他慨嘆,如今,在甘肅這片土地上,到底有多少漢人的后裔是純粹的呢。他也說不清楚,我們這些河西走廊繁衍生息了數(shù)十輩的人群,會不會有很多很多的人,就是曾經(jīng)哪個叱咤河西的剽悍的少數(shù)民族的后裔呢,只是由于時代的變遷,迫不得已跳下英俊的心愛戰(zhàn)馬,嘗試用沾滿鮮血的粗糙大手,佝僂著腰身,扶著雪白的鏵犁,開始重新為后人書寫了一種先輩們從來沒有過的別樣人生?腥膻的異族氣息沒有了,桀驁不馴的野性也沒有了,風(fēng)情萬種的異族裝束更沒有了,只有在口頭傳唱那首久遠的漢化的歌謠:“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币恢绷鱾鞯浆F(xiàn)在,是啊,匈奴消失了,月氏消失了,黨項人在蒙古鐵蹄的踐踏之下,只留下了一些殘碑讓別人猜讀,同樣的,這首歌謠在匈奴消失上千年后卻一直保持著恒久的魅力,那些不重視文字的少數(shù)民族,肯定不會想到,有一天他們自身的血液會被稀釋得無影無蹤,而他們隨口所唱過的一首歌,卻依然活靈活現(xiàn)地在另外的語言里繼續(xù)塑造他們的靈魂。也許,這可能是一種真實,當我看到人們?yōu)槟骋环N流俗趨之若鶩的時候,我疑惑不已:沒有信仰和恒一追求的人群,是不是只能在流俗的泥淖中浮沉、顛簸不已?當自己完全被流俗所羈絆,自己所擁有的最樸素的東西,會不會也就會在別人、后輩的眼里被一味地進行猜想、虛構(gòu)、重塑,進而成為一段長久留于口唇之間的別樣傳奇?
土地沙化了,森林消失了,河水斷流了,野生動物無處容身,干涸龜裂的土地發(fā)出呻吟,打工的人們在異地他鄉(xiāng)拼命奔波……一種悖論在我心頭蕩漾:人類在追求文明進步的同時,失去的,應(yīng)該不僅僅是時間,也不僅僅是對自然的拼命攫取造成的災(zāi)難,而是物欲的滿足成為了很多很多人最終的目標之后,缺少了回顧與觀望,往往就迷失了整個自我,甚至走向一種難以揣度的異化。
眺望這方土地,我深情凝眸,與我的期望切合的是,畢竟,還有一些亙古流傳的信仰還一息尚存,還有一些思考和期望還沒有泯滅,還有一些關(guān)于未來的話題和規(guī)劃仍在顯現(xiàn),當春天綠意披滿山崗?fù)燎鸬臅r候,當喜鵲在遠方喳喳吵鬧的時候,當河西大地進入盛夏流光溢彩的時候、當我看到戈壁的移民新村的孩子們小臉上綻放笑靨的時候……我有些許的釋然:數(shù)十年乃至數(shù)百年之后,我們的子孫們回首眺望的時候,應(yīng)該還有諸多美好的回憶!
日暮鄉(xiāng)關(guān)
當夕陽的余暉晦澀的涂抹祁連山峰頂積雪的時候,我看見西方的天空一片凝重,落寞遙遠的重重雪山、光禿禿不長草木的紅土山巒、干澀的白楊樹刺入青天的孤寂身姿、星星點點散落在褐色土地上的村落、放牧歸來的穿著羊皮襖的腿腳蹣跚的老人和他的咩咩鳴叫的羊群,均在沉寂中漸次遠去,我憂傷的筆調(diào)就禁不住的敲擊起沉重的行板,在瑟瑟的朔風(fēng)中,單調(diào)而又邈遠。
北風(fēng)卷地百草折。隆冬,西伯利亞的寒流呼嘯而來,卷起的層層塵埃,攜帶砂石和土粒,張狂凌厲,東突西沖,似一個肆無忌憚的酒后狂徒,把這方大地當作它的勢力范圍,為所欲為,無所顧忌,肆意的顛覆、傾軋、壓迫,把一切弄得一片狼藉,凌亂不堪。在黃昏的間隙里,人能夠看得見和感覺得到的,唯有這種穿透心脾、砭人骨髓的獵獵寒風(fēng),在肆意的橫掃著、叫囂著、肆虐著,沒有片刻的寧靜。這樣的時刻,我會注定的站立在某個地方,在無盡的蒼茫中,任憑一種暗色的布幔漸漸彌漫周身,任肆虐的狂風(fēng)卷飛衣衫似一張大麾招展,任發(fā)絲飛旋如瑣碎的野草碎屑紛亂,無語張望,靜靜遐思,任思緒在這方土地的每一個角落里游走,全無半點懈怠之意。
極目遠眺,西天一片空曠?;椟S的落日的余暉,像漁網(wǎng)一樣,漸漸被一圈一圈的斂攏、收回、隱藏,只有幾絲淡淡的光亮,從厚厚的云層中硬生生的擠出來,掠過祁連山頂?shù)陌}皚積雪和低矮的土丘,極力的向下延伸,似乎在試探著伸出無數(shù)條長長的瘦腿,觸及地面,又畏畏縮縮的踮著,似乎在擔(dān)心害怕些什么,完全放不開手腳,是不是像一位靦腆而又憂郁的鄉(xiāng)村少年呢。隨著時間的推移,又一點一點的,怯怯的,回撤、縮小、暗淡,直至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幾縷淡淡的霞光,由于夕陽的離去,身單影只,孤立無援,也似乎蒼老了,失去了原有的光澤,宛如憔悴的寡居婦人的肌膚,干澀、蒼白、松弛,沒有了血色似的,而且還在不停的淡化,直至看不清楚它的容顏。整個蒼穹暗淡下來,模糊起來,厚重起來了,沉沉的擠壓下來,似一張厚重的大幕鋪天蓋地撒降開來,籠罩了周遭實物清晰的影像,頓時,所有的一切都深陷在無邊的幽靜中,掩埋了原有的面目和輪廓。只有那幾棵高峻的白楊樹,孤零零的站立風(fēng)中,發(fā)出“嘎嘎”的嘯叫,模糊的身影如此寂寥,在訴說些什么呼喊些什么呢?誰能知曉呢。
大地亦然如此遼闊,在楊樹和村落的間隙中努力的向外擴張,因而被無限的拉長,拉長,由逼狹而寬闊而遼闊,勢力逐漸增強,地盤逐漸擴大,信心逐漸樹立,于是,好像傲慢了,無拘束了,桀驁不馴了,像一匹久受羈絆的野馬遽然回歸草原那樣,撒著歡兒,打著響鼻,一路似乎歡欣無比,向北地迤邐而去,全然不回頭,沒有半點的滯留之意,決然向前,一直延伸至無法企及的遙遠之處,空留下無邊無盡的偌大的想象空間,讓人費勁的去揣度、猜測和填補。而漸次幽暗深邃的遠方,又是那么的深不可測和遙不可及,似乎只要稍微向前推進一下,瞬間就會被吞噬而去似的,這兒似乎是一個永遠不見天日的無底深淵,人只能在其邊緣,做一些無為的觀望和荒誕的遐思,除此之外,再也做不出什么果敢的動作。那么,在它們那些貌似興奮的背后,到底隱藏著些什么呢?我在它們的身后,一再的凝眸,妄圖從它們的背影中看出點什么,尋覓出些什么,搜捕到些什么??墒?,暗夜已經(jīng)悄悄的站在我的身后,將我強行拉入現(xiàn)實的世界,催逼著我,讓我在赫然挺立的現(xiàn)實中,再一次坍塌成無法恢復(fù)的廢墟。
最近,我在翻看著一本厚厚的村志,這已經(jīng)是這方土地上有史以來的第二部了。在此之前,把這個地方放置在中國歷史的大背景中拷問以至思索辨析,我曾經(jīng)感慨過這方土地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因為我們無論怎樣建立一個坐標系,要勾畫出此地一個比較明晰的概念和影像,都的確是比較難辦的一件事情。我想,這不僅僅是自身學(xué)識的膚淺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更重要的是,即便是那些史書中的紀錄,固然零散、雜亂無章,即便正經(jīng)八百的提及,也概略至幾乎不可一提,如果用一鱗半爪或者靈光突現(xiàn)這兩個詞來概括,那是再恰當不過了。再加上由于天災(zāi)人禍的影響,文字的散佚和自古以來文化的不興和欠缺以及人們對于歷史混濁不清的認識衍生的敷衍態(tài)度,已經(jīng)促使真實的東西難以承受,早就遠遠的遁我們而去,不見了蹤影了。而史書中流傳下來的片言只語,雖然古舊發(fā)黃,似乎在透漏著遠古的信息,其實,只要我們稍加推敲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歷史的紀錄,往往通過別人的眼眸來審視,觀察,書寫,其中存在的謬誤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在這諸多的疑惑不解中,我會更多一份反復(fù)糾纏的沉思,欲罷難休。
一度,我默默地摩挲著這部村志嶄新挺括的書頁,用眼光輕輕掃過由金黃的油菜花的寬幅圖片裝幀而成的封面,如同撫摸一位新生的嬰兒一般,小心、輕柔、愛戀,似乎唯恐不小心給它造成什么別樣的傷害,然后反過來映射自身,造成更大程度上的混濁和迷亂,再一次把自己陷身其中而難以自拔。我知道,這樣的擔(dān)心絕對不是多余的,多少次,當我把目光瞄準這方土地,試圖用自己拙劣的禿筆杜撰一段貌似思辨的文字的時候,我總會被自己的無知和短視嚇懵以至于心生諸多不安和無盡恐慌。畢竟,在文字堆壘的重巒疊嶂之中,對一個試圖找到一條通向本真的康莊大道的探尋跋涉者而言,山川河流的走向如此的不明晰,而且迷霧重重荊棘密布,不啻難上加難。更何況,在一次又一次的小心翼翼的翻閱中,我總會被其中一些驚心動魄的苦難生生打倒、擊潰、痙攣,乃至于完全的癱瘓于地,久久地不能翻身,這與人的體質(zhì)性格無關(guān),與書籍本身無關(guān),與村志的編輯撰寫者更無關(guān),這主要是因為,多年來,我已經(jīng)被這樣諸多的困惑搞得焦頭爛額,寢食難安。
正是這樣,透過濃郁這部村志濃濃的油墨氣息,和文字對視,我感慨萬端:無休止的兵燹匪患、民族間肆意的相互仇殺、山崩地裂的大地震、碗口大的冰雹突襲、六七月間的霜凍突發(fā)、持續(xù)數(shù)月的干旱肆虐、大規(guī)模的沙塵暴的襲擊……這片土地漫長的歷史,似乎與很多的苦難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無論是天災(zāi)還是人禍,遭受涂炭的,往往更多的是一般的平民,這樣的紀錄,所有的記述都是很明了的。因為,祁連山作為見證者,忠實地記錄著這一切。而關(guān)于這片土地人們的生存狀況、來龍去脈,關(guān)于前世與今生,表述皆很渺茫,幾近一片混沌。也許,可能是由于歷史這本大書太厚重太闊大了,以至于用以承重的,僅僅是正統(tǒng)歷史書籍里有關(guān)這方土地的寥寥幾行,其余的,幾乎忽略不計。從現(xiàn)實看來,不管是曾經(jīng)在我手中被我反復(fù)把玩過的府志、縣志,還是我曾經(jīng)借閱過的那本和現(xiàn)在我手中的這本村志中,關(guān)于這個方面的表述上都顯得很是力不從心,難以游刃有余。我曾經(jīng)揣度,集諸多縣境內(nèi)能文之士,搜羅古今,剔抉史料,皓首窮經(jīng),殫精竭慮,歷時數(shù)載編纂而成,應(yīng)該是萬般翔實而全面的,可事實上是事與愿違,通過對比發(fā)現(xiàn),它們當中關(guān)于“姓氏溯源”的專題,推演至民國、清朝,最多追溯到明代,基本上就戛然而止,我懷疑他們在這個方面都在有意的繞走和回避,而其中主要的原因,我以為還在于由于相關(guān)資料的缺失,追本溯源的任務(wù)又是那么的艱難,故而,只能留此存照,待后來者加以彌補缺漏。透過書香,我似乎感受到了修史的幾位老年人滾燙的跳動著的心靈,幾位耄耋之年的長者,沒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人生嘆惋,有的只是對這方生我們養(yǎng)我們的大地的一片深情,一份眷戀,令人頓生敬意!
可是,面對當下浮躁的世風(fēng),面對當下人們世界觀的多元化,他們的努力又會被多少人認可呢?也正如我一貫的沉默的思考和憂傷的筆調(diào)一樣,總會經(jīng)不起流言蜚語乃至偶然出現(xiàn)的像暗箭一般的防不勝防的背后攻擊,以致節(jié)節(jié)敗退,步步后縮,只有招架之功,鮮有還手之力,往往在很多的時候,草草收兵,黯然收場。因為我們身處的現(xiàn)實世界,已經(jīng)有著過多過多的功利色彩,當這些功利的東西穿上合理的外衣發(fā)揮其巨大的作用的時候,其影響力和破壞力,就會遠遠大于唯美文字世界慘淡經(jīng)營和構(gòu)筑的象牙塔的光耀,還會使之漸次暗淡下去,乃至消亡。我們無法應(yīng)對,只有勉強的躲避和忍讓。所以,更多的時候,我會在自己拙劣的文字背后,黯然神傷,暗自垂淚,不僅僅為自己多年來尋尋覓覓的諸多付出,更多的是,在歷史和現(xiàn)實之間,一切都很逼狹,一切都很擁塞,騰不出空間任我們縱橫捭闔,左右逢源,我們面對洪荒一般的遼遠滄桑,缺乏應(yīng)有的正確認識、判斷和參照系,自然而然就產(chǎn)生一種欲說難休的苦悶和沉重的壓抑。
是啊,正如現(xiàn)在,黃昏的暗影一點一點將我吞噬,我曾經(jīng)一度像影像一般清晰而諳熟的鄉(xiāng)關(guān)哦,也一點一點的離我而去,而且,愈走愈遠,只在空曠的田野,留下一個孤寂落拓的形象,獨自站立形成高瘦的剪影,醒目的鑲嵌在夜的邊緣,一動不動,一聲長嘆。司空見慣的高峻的祁連雪山變?yōu)橐粋€遙遠的暗影,漸漸虛空,和夜色合為一體;西方光禿禿不長草木的紅土山巒變幻為褐色、黑色,也一步一步的虛化:“嘎嘎”作響的干澀的白楊樹刺入青天的孤寂身姿和我遙遙相對,和我相互攀比高瘦;星星點點散落在褐色土地上的村落中,閃爍著幾粒星子似的燈影,顯得格外遙遠和隔膜;放牧歸來的穿著羊皮襖的腿腳蹣跚的老人明明滅滅的旱煙煙鍋中升起的一縷輕煙,宛如一個小小的問號,在追問什么呢?咩咩鳴叫的羊群中,時而傳來一陣一陣的喧囂,是在回答牧羊老人煙鍋中的清煙形成的疑問嗎?
日暮的景象醒目如初,在故鄉(xiāng)的黃昏乃至靜夜,孤立無援的,不僅僅是我,還有我的鄉(xiāng)關(guān)哦。我為什么在隆冬的暗影里獨自傷懷,讓淚水流成潺潺的小溪,兀自不息的奔流?我知道,這是因為,對一個總以憂傷的眼眸關(guān)照一切的人而言,似乎,唯有將自己完全的放逐,置于孤寂的境地。才有可能更多地去關(guān)注他所面對的一切,才會對他所面對的一切有著更多的思考和探究,也才有可能更多的切近本真,才會在一切貌似繁華的背后,有著更為清醒地認識而不至于和世俗同流合污,隨波逐流。如此,即便寂寞,即便在所謂的正統(tǒng)中完全放置在邊緣地帶而不被重視,也不至于迷失自我!
鄉(xiāng)關(guān),我的鄉(xiāng)關(guān)!在日暮里沉思的我的鄉(xiāng)關(guān)呵。我為什么對你念念不忘,每每在拙劣的文字里將你提及,每每在黃昏過后的暗夜,一次又一次的摩挲你的脈絡(luò),感受你律動的頻率,貼近你最本真的質(zhì)理,是由于我們在乎的,篤定是你的陽光明媚的清晨哦。
因而,有著這樣的信念,我愈加的自信,在黃昏和暗夜之后,在明天,在未來,我,我們,為之歡呼的下一段光陰,不但有鳥語和花香,更有著數(shù)千年來累加的、自然的、人文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