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于鳴沙山之上,極目處皆蒼涼。沙壟縱橫,脈絡(luò)分明。佇立遠眺,恰似時間饋贈給大地的皺紋,又像雕刻家刀下那凝固的水波,有孤絕之美。
風乍起,掀掉了我的帽子。細沙鉆入脖頸,癢癢的,像有蟲子在爬。我整整風衣領(lǐng)子,想抵擋沙子的入侵,也抵擋風的入侵。身處沙漠之中,我是脆弱和渺小的。我擔心,一陣巨大的旋風刮起,會把一坐沙丘移至我的頭頂,然后,落下來,將我掩埋。像掩埋一個家園,和一段歷史那樣。
夕陽,照著黃沙,也照著遠處那些滑沙的游人。那些游人,跟我一樣,來自南方。他們長相清秀,眉宇間透著江南柔情。他們的目光,平常見多了水鄉(xiāng)的靈山翠木,突然間,看到曠闊的沙漠,心情自是難抑激動和興奮。他們結(jié)伴從沙丘頂端,順勢滑下丘底,嘴里狂喊著,心中壓抑許久的情感,如瀉堤之水,盡情釋放。同時釋放的,還有人生的一份大自在,生命的一份大逍遙。
據(jù)《敦煌志》記載,“風吹或人乘沙流,生鼓角之聲。其聲輕若江南絲竹,其音重如旱天雷鳴?!兵Q沙山因此而得名。但那天,我沒能聆聽到沙山發(fā)出的雷鳴之音。我耳朵聽到的,只有滑沙的游人肆無忌憚的爽朗笑聲,和遠遠傳來的清脆的駝鈴聲。
也許,沙山的雷鳴之音,本屬天籟,只有未被塵世喧擾的耳朵,才能聽到。
二
兩個頭裹水紅色絲巾的婦女,牽來駱駝,用當?shù)卦捳f:“沙山的那邊,就是月牙泉了。坐駱駝去,很快的。”未及詢問價錢,朋友便拉著我,急忙爬上了這“沙漠之舟”。作為一個攝影愛好者,我理解他對美的追尋。來到敦煌,不去瞧瞧那只“沙漠之眼”,還算來過此地嗎?
坐在駱駝背上,我心澄澈。這種澄澈,來自于對月牙泉的幻想。那該是怎樣一塊明鏡呢?耳畔自然又響起田震的那首歌來:“它是天的鏡子,沙漠的眼,星星沐浴的樂園。那年我月牙泉邊走過,從此以后魂繞夢牽……”這首歌,一直被我視為月牙泉的安魂曲。它曾深深地打動過我,讓我的心有洗滌風塵之后的干凈。
牽駱駝的婦女,帶著我們在沙漠里兜圈子,消磨時間。這讓我們甚為惱火。不知她是想制造路程遠的假象,還是,故意不讓我們冒失地靠近月牙泉,以免我們身上的世俗氣,玷污了月牙泉的圣潔。
可當我們真的走近月牙泉時,我和朋友都少了預(yù)料中的激動,反倒生出失望——那哪是明澈的圣潔之水啊,分明是接近干涸的眼淚。月牙泉的現(xiàn)狀,也遠不是歌里所描繪的那么動人。圍上鐵柵欄的月牙泉,周圍枯草衰竭,殘葉零亂。泉中淺水泛黃,雜質(zhì)鋪陳。風吹過,枯草晃動,仿佛月牙泉眨動了一下睫毛,滿眼皆傷。
月牙泉左邊的涼亭,陳舊破敗。三兩游客,坐于亭中,下棋、品茗,一副忘我境界。只是涼亭上方的匾額上,趙樸初先生題寫的“聽雷軒”三字,依然蒼勁,古樸,透著佛家禪境,昭示著月牙泉那來自天地造化的神奇與絕妙。
來此游覽的人們,或躺或臥,或舉手或叉腰,爭相與月牙泉留影。月牙泉是他們心中的一個夢境。而他們,是月牙泉眼里的什么呢?
朋友舉著相機的手,有些顫抖。他說:“美是最經(jīng)不起傷害的,被傷害過的美,不再是美,頂多算是美的殘骸?!?/p>
我繞著月牙泉,慢慢地走?;孟氪┰綍r空,回到過去,回到月牙泉的夢境里去,乘一彎月牙,飛回南方,讓這月牙泉的“舟子”,也沾點江南的靈氣。
朋友叫住我:“既然來了,還是拍張照,留作紀念吧。”我拒絕了。我想把這里的景象,藏在記憶里。印在照片上的東西,缺乏想象空間,也缺乏深邃的美感和厚度。而留在記憶里的物景,卻能恒久鮮活。只要記憶不滅,這鮮活,便如生命一般豐富,且永存反思的力量。
從月牙泉出來,偶見鳴沙山下右側(cè),裸露著一片墓地。凸起的沙堆,像是鳴沙山的縮影。每個墳堆前,都立著一塊牌子,上刻亡者姓名及生卒年月。那些逝者,活著時,與風沙為伴。死后,又化為沙塵,去追覓生者的蹤跡。
如此艱辛的輪回,會不會使他們的靈魂,也像跑動的風沙一樣,躁動不安?
三
繞玉門關(guān)西側(cè),驅(qū)車向南,直達陽關(guān)。
車上,司機為我們朗誦起王維的詩句:“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朋友贊其涵養(yǎng)深厚,格調(diào)高雅。女司機羞紅著臉答道:“不敢跟你們文化人比,淺薄得很,淺薄得很。”說完,她笑了。我和朋友也相視而笑,笑得很舒心。后來,我們才知道她是個詩歌愛好者,偷偷地寫過不少的詩,但從未拿出去發(fā)表。她說:“我寫詩,不為發(fā)表,只為讓枯燥的生活,詩意一點;讓平淡的人生,美麗一點?!边@回,該輪到我和朋友羞愧了。她的文學心態(tài),以及價值取向,讓我們這些成天與文學打交道的人,自愧弗如。
陽關(guān)博物館,似一個方形四合院。院內(nèi)植物,一半淡黃,一半淺綠,很有層次感。低垂的屋檐,遮擋了光線,加之游人稀少,把整個場館襯托得寂寥。惟院中張騫騎馬西行的浮雕,雄姿英發(fā),氣吞萬里如虎。
博物館右側(cè),開一大門,此門即是陽關(guān)關(guān)口。關(guān)口的那邊,便是通往西域的方向。關(guān)口處,一中年男子,身披盔甲,腰佩長劍,假扮成古時戍卒模樣,向游人發(fā)放“通關(guān)文牒”。其儀態(tài)威嚴,剛正不阿,卻又憨態(tài)可掬。旁邊,兩個游人,寬衣解帶,換上工作人員早已備好的官服,戲充漢武大帝,和驃騎大將軍??此麄z高舉令旗,指揮千軍萬馬的英姿,真有做了帝王將相的豪邁與霸氣。
出關(guān),秋陽杲杲,長風列列。荒蕪戈壁之上,一座殘敗烽燧當風而立,遠遠看去,仿佛短兵相接后,遺留在沙場上的一處傷疤。傷疤上,刻著熱血男兒的壯志豪情,刻著寂寞心靈的思鄉(xiāng)情懷,刻著生死之交的兄弟情誼,刻著楚楚動人的愛情傳說……
烽燧之下,一條碑林長廊,逶迤如龍,橫臥在絲綢之路的起始線上。碑石各具形狀,上刻古今名人緬懷、憑吊“陽關(guān)遺址”的詩詞。朋友啪啪按動相機快門,試圖將碑石上的詩句,悉數(shù)藏入相機,據(jù)為己有。對美的貪戀,使他自己也成了美的化身。
佇立涼亭,極目天涯,絲綢之路盡收眼底。凝神中,我仿佛看見一列列駝隊,沿著絲綢之路慢慢西行。西路上,玉佩當當,瓔珞煌煌,羌笛悠悠,駝鈴聲聲。上演著一幕千年前的繁華盛旅,那該是怎樣一種文化與宗教的大繁榮,大融合呢?
一老嫗牽著一匹棗紅色馬,來到我跟前問:“騎馬嗎?”。我有些膽怯。老嫗大概識破了我的心思,她撫摩著馬身說:“別怕,只要你騎上它的背,就是它的主人,它會很溫順的?!蔽覊阎懪郎像R背,老嫗一拍馬腿,那匹棗紅色馬,繞著陽關(guān)奔跑起來。
西風古道,金戈鐵馬。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久經(jīng)沙場,驍勇善戰(zhàn)的將士,在戰(zhàn)場上快意恩仇,血濺黃沙……
策馬揚鞭中,我找到了自己精神的疆場。
四
清晨,薄霧繚繞。習習涼風中,莫高窟仿佛披了件袈裟。導游小姐說:“早上人少,拜佛最宜清靜,先生真會選時間,一看,便是懂佛之人?!蔽倚π?,不答。拜佛得有佛緣,塵緣易得,佛緣難求。況且,“緣”這東西,即使佛,也未必能完全參悟得透吧。
在棧道上行走,像在時光中穿行,有一種朝圣者的艱險與虔誠。每一個洞窟,都是一個佛的世界。深藏玄秘,開悟眾生。在與時間的漫長對峙中,洞窟那斗型窟頂所彰顯出來的,不止是建筑學和美學上的價值,更有來自宇宙與人生關(guān)系的象征。一幅幅精美的壁畫,惟妙惟肖,其百態(tài)千姿,如流水行云,似靜欲動。尤其是那超凡脫俗的“飛天”,清舞弄影,衣袂翩翩,不知是要掙脫浩蕩時光的桎梏,飛向自由之美?還是,要借助佛法,將永恒之美遍灑天地人間。
觀賞莫高窟,堪稱一場視覺的盛宴!
可惜,有一半的洞窟,鐵門緊鎖,未能向游客開放。我對那些緊鎖的洞窟,充滿神秘。走過時,總不忘朝門縫里看。但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看不見也好,人心何必那么貪呢?佛的真身,又豈是我等凡胎肉眼所能看得見的。
莫高窟門前,一排鉆天楊,依天挺立,和諧地站在一起?;蛟S,它們也受到佛的感化,學會了悟道、參禪。面對時間,安靜地生長著,與對面的佛一起,堅守著恒定的東西。
鉆天楊下,一條河流,沿著屬于它的方向,流向深遠。
夕陽西下,晚風拂面。游客漸次散去。我斜靠在石橋欄桿上,凝神遐想。朋友趁我不備,舉起相機,抓拍了一張照片。這次,我沒有對拍照表示反感,反而萌生感動——為莫高窟,也為敦煌。
晚霞映照下的莫高窟,幽靜而神秘。我們披一身霞光,悄悄離去,仿佛兩個從夢境中走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