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幻想著,有一天,它們帶著重回人間的喜悅,妖嬈地起舞和歌唱——
去年深冬,在回故鄉(xiāng)的慢行列車上,我遇見了兩個老者。他們一胖一瘦,相對著坐在茶桌旁,一邊喝酒,一邊愉快地交談。其中的一個說,40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他駕著手推車,從山上拉燒柴回家。走到半程時,天飄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到了一個三岔路口時,他習(xí)慣性地上了一條路。然而走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那路越走越生,于是掉轉(zhuǎn)車頭,又回到岔路口。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天又黑,他分辨不出南北東西了,于是憑著直覺,又踏上了一條路。可是他越走越心虛,因?yàn)槟菞l路似乎也是陌生的,他害怕了,又一次回到岔路口。心想這么目的不明地亂走,不如停在原地,等待天明雪住了再說。怕夜里狼來襲擊,他生起了一團(tuán)火。深夜時,家人尋來了,他這才知道,他第一次踏上的路,是正確的。只不過因?yàn)檠┨?,改變了路的風(fēng)貌。那人說:“誰能相信,我讓雪花給迷了路呢!要是擱現(xiàn)在,可能嗎?”他指著車窗外的森林說:“看看,這雪一年比一年小,風(fēng)一年比一年大,這還叫大興安嶺嗎?”
透過車窗,我看見稀疏的林地上,覆蓋著淺淺的積雪,枯黃的蒿草在風(fēng)中舞動。而在雪大的年份,那些蒿草會被雪深深地埋住,你是看不到的。天雖然仍是藍(lán)的,可因?yàn)檠┥俚每蓱z,那幅閃爍的冬景給人殘破不堪的感覺。
這樣的景象,在大興安嶺,自新世紀(jì)以來,越來越司空見慣。
我想起童年在小山村的時候,每逢冬天來臨,老天就會分派下一項(xiàng)活兒,等著我們小孩子來接收,那就是掃雪。那個年代的雪,真是戀人間啊!常常是三天一小場,十天一大場,很少碰到一個月沒有雪的時候。雪會大到什么程度呢?有的時候,它悶著頭下了一夜,清晨起來,你無法出去抱柴了,因?yàn)榇笱┓忾T了。這個時候,就得慢慢地推門,讓它漸漸透出縫隙,直到能伸出笤帚,一點(diǎn)點(diǎn)地掘開雪,門才會咧開嘴,將滿院子的白雪推進(jìn)你的視野,有如獻(xiàn)給你一個明朗的笑。門開了,我們趕緊穿上棉鞋,戴上圍脖和手套,去院子中掃雪。先是掃出一條能容人通行的小路,然后把雪撮到大花筐里,放到爬犁上,一車車地運(yùn)到自家的菜園里,堆起來,做肥料了。第二年春天,融化的雪水會滋潤黑土,利于耕種。
因?yàn)檠┰煸L得頻繁,冬天,那些愛串門的人,在踏進(jìn)別人家門檻時,第一件事就是跺腳,抖掉沾在鞋上的雪。因此,那兒的人家,在冬天時,愛在門口放一個氈墊。
那個年代,不光是雪多,溪流也是多的。夏天,我們常到山上玩,渴了,隨時捧山間的溪水來喝。溪水清洌甘甜,帶著草木的清香,我喝的這世上最好的水,就是大興安嶺的溪水。那時植被好,雨水豐沛,因而溪流縱橫。女孩們夏天洗衣服,愛到溪水旁。省了挑水,可以洗個透徹。洗衣服的時候,蝴蝶和蜻蜓在你眼前飛來飛去,它們的翅膀有時會溫柔地觸著你的臉;而溪水中呢,不僅浸泡著衣服,還浸泡著樹和云的影子,好像它們嫌自己不干凈,要你幫著洗一洗似的。洗完衣服,我們往往會趁著太陽好,把衣服搭在溪畔的草地上。晾曬著的衣服紫白紅黃都有,蜜蜂也許把金黃的衣服當(dāng)成了大盤的向日葵,圍著它嗡嗡地鬧;而盤旋在紅衣服上空的,往往是烏鴉,它們一定以為那是一大塊鮮肉,想著大快朵頤。
大興安嶺的河流,到了冬天都封凍了。柔軟的水遇到零下三四十度的嚴(yán)寒,哪有不僵的呢?可母親告訴我,我們家在設(shè)計(jì)隊(duì)住的時候,后山上有一道泉水,冬天是不凍的。她覺得這條泉神奇,于是常常去那兒接了泉水,挑回來給我們喝。她常用勞苦功高的語氣說:“你聰明,就是喝那山泉喝的!”可我也有愚蠢的時候,便問她是否也曾讓我喝過陰溝的水?母親氣呼呼地沖我翻白眼,叫著:“沒良心啊!”母親說,我們后來搬家了,所以那道泉水在哪座山上,究竟活了多少個冬天,她是不知道的。
冬天有冬天的樣子,夏天有夏天的樣子,風(fēng)霜雨雪交替而來,那才叫好日子啊。雪災(zāi)、旱災(zāi)和火災(zāi),那時真是少有啊。我還記得,有一年起了雷擊火,父親奉命去打火,他們到了山中,只是打了防火隔離帶,守著它而已?;鹬揭欢ǔ潭?,自然滅了,父親回家了,他帶回了公家發(fā)放的壓縮餅干,我們搶餅干吃的時候,竟然覺得打火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大興安嶺的開發(fā),使林木資源日漸匱乏,小時候常見的參天大樹,好像都被老天召走,做了另一個世界晚禱的蠟燭,難覓蹤影了。而那如豐富的神經(jīng)一樣遍布大地的溪流,也悄然消逝了。好在政府實(shí)施了天然林保護(hù)工程,使受到摧殘的林地有了復(fù)蘇的機(jī)會。如今的大興安嶺,冬天少雪,夏季少雨,風(fēng)天多了起來,火災(zāi)時有發(fā)生,在那兒工作的人,春秋兩季的防火,成了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已故的愛人,對人是悲觀的,他說只要人在,自然就會遭受破壞。他曾天真地對我說:“大興安嶺全境人口不過50多萬人,我看不如把所有的人口都遷出去,異地安置,做到真正的封山。這樣,政府也不用往這兒投一分錢,靠自然的力量,幾十年后,樹起來了,動物也起來了,中國會留下最好的一片原始森林?!贝笈d安嶺的面積相當(dāng)于一個法國,如果他的愿望能實(shí)現(xiàn),這不僅僅是中國人的福氣,也是世界人的福氣??晌抑溃@樣的想法,無論是在他生前還是死后,都是“天上的想法”。
我懷念上個世紀(jì)故鄉(xiāng)的飛雪和溪流。我幻想有一天,它們還會在新世紀(jì)的曙光中,帶著重回人間的喜悅,妖嬈地起舞和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