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纏的禮物

又快到結(jié)婚紀念日了。

每年這個時候，我總是很躊躇。原因很簡單：我不知道該買什么禮物給他。

這個躊躇是近些年才有的。之前窮的時候，似乎沒這種顧慮。那時買瓶擦臉油，或是買個打火機，都能讓人興奮很久。

可現(xiàn)在呢？手表，他不缺，前年我送過他一塊；鋼筆，他也不缺，去年的禮物就是鋼筆；香水，他很少用香水，僅有的一瓶已經(jīng)過保質(zhì)期2年了。

有時候，我會和他提起我們剛認識那天的晚霞。那天我們靠在一起，看著這輩子所見最美的晚霞和月色。然后我就會順口提起：你想要什么禮物？

每當這時他總是很生氣，說：我要是告訴你我想要什么，那豈不是等于我自己給自己買了禮物？

我對于這種自由心證的說法感到很是無可奈何。不過無奈之余，也會苦想一下：究竟該送什么呢？

這個困惑的解除卻還要靠我一個朋友。說起來，心理咨詢師常常遇到的問題就是所謂的“醫(yī)難自醫(yī)”。平時很多問題幫別人分析時常常很準，等輪到自己頭上，卻往往陷于情緒中無法自拔。

自我中心的小鬼頭

那日我的那個朋友打來電話，說是要請我喝茶。在茶館里，隨著茶香慢慢溢出茶盅，朋友漸漸放松下來，對我苦笑：還不是我家那個小鬼頭，我是管不了她了。

他家孩子我記得，兩顆小虎牙甚是可愛。平時嘴也甜，見人以后就叔叔阿姨叫個不停，每年過年拿到的紅包總是小伙伴中最多的。這樣乖巧的一個孩子，為什么會讓父母愁至白頭？

朋友喝了口茶，說：前幾天老師把我們叫到學校去了，問我們平時在家孩子是不是和老人關系不好。當時我挺納悶兒的，這孩子從小就和奶奶一起長大的，又有什么關系不好的呢？我倆都常常嫉妒她和奶奶的關系呢。

他停了一下，想了想，說：那天老師讓孩子們描述一下自己想象中的奶奶該是什么樣。別的孩子都說得挺好，可就我家小孩兒，說的那話，聽起來都讓人生氣！她說，奶奶就應該是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的一個老太太，平時什么事也不用做，最好在有事情的時候可以有足夠的精力帶著她去玩兒。去游樂場的時候，不單要帶上錢，還應該能陪她一起玩過山車……

越說越氣，他干脆拍出了一張紙，說：你自己看吧。

趁著他氣鼓鼓喝茶之際，我一目十行地把那張紙看完。里面說得其實也并沒有那么不堪，總結(jié)一下，只有幾點：

1.奶奶要胖，胖才和藹。不過太胖也不好，尤其是不能胖到無法彎腰幫自己系鞋帶。

2.奶奶要有好牙齒，這樣才能陪自己一起吃怪味花生。

3.奶奶要有耐心，平時聽自己講笑話的時候要笑，就算這個笑話以前聽過，也無所謂。

4.奶奶不需要什么都懂，她只要能知道好吃的飯怎么做就行了。

最讓我百感交集的，卻是最后一句話：“這樣的奶奶才是好奶奶，她是唯一有空和我說話的大人?！?/p>

看朋友還準備說些什么，我打斷他的話頭，問他：你平時和女兒說話的時間多嗎？

他愣住了。想了想，說：不多。平時我和她媽都忙。

是啊，一個“忙”字，其實掩蓋了多少情緒。

我和朋友說：你希望聽到我的看法，那我就直說。聽你這樣講，我不覺得她有多少和奶奶離心離德的地方。看看這張紙，她說的那些希望奶奶做到的地方，是不是她真心需要的東西呢？

朋友默然了。

最佳禮物

那天回家之后，我忽然想起了一起看過的一個小寓言。一個父親在書房工作，孩子過來和他說：爸爸，我想你和我一起出去玩一會兒。父親抬起頭，說：孩子，現(xiàn)在不行。爸爸還在忙，這份東西今天就要完成。

孩子很失望，但是很懂事地說：哦，好的。說完就走出房間。沒過一會兒，妻子走進來，說：我要和你談一談。

妻子說：我知道你的工作很重要，也很緊迫。不過你這樣做的后果，就是永遠失去了和現(xiàn)在一個四歲孩子在下午盡情嬉戲的機會。四歲，一去就不會再有。

為什么朋友的孩子會希望得到一個這樣的奶奶？她的要求其實并不過分：一起出去玩，一起生活，一起嬉戲，一起吃花生。最重要的，是一起說說話。

我們都太忙了，忘了和最親近的人說話。而這，是讓我們在內(nèi)心深處惶恐不安，卻始終無法正視的心結(jié)。

理智上，我們都知道，身邊的人才最重要。一個人不是孤立地生活在社會中，他始終要和身邊的環(huán)境有足夠的互動。給予，同時也得到回報，這能讓人內(nèi)心屬于社會的那部分得到滿足?？梢哉f，“自己”加上“身邊的環(huán)境”，才是一個內(nèi)心健全的狀態(tài)。

然而情感上，種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卻在阻礙著我們與身邊人的深入溝通。就像我的那個朋友，工作忙是一個讓他脫離與孩子深入溝通的借口，因為在潛意識里他其實知道，孩子希望得到他的關心和愛，希望能夠和他一起吃花生、聊天。但是他做得不夠好，這就讓他有些無言以對。這種無言并不會明確地在意識層面上浮現(xiàn)出來，但是卻會在更深的心理層面上產(chǎn)生作用，使他一旦想到要和孩子做溝通，就不由自主地用“忙碌”來做借口。

那么對于我自己，又有什么不敢去溝通交流的呢？

其實我之前的確有次忘記過結(jié)婚紀念日。那時我在外地出差，忙碌之余，把自己的那些私事全拋在了腦后。等到第二天凌晨，才愕然想起：昨天是自己的結(jié)婚紀念日。

回到家，丈夫倒是沒說什么。但對我來說，這始終是一根刺，讓我有些不太情愿去想。唯恐什么時候，丈夫就會因此而橫眉冷對：當年你還忘過呢！

所以，我就會無意識地采取一種絕對安全，但稱不上溫情的方式：提前一段時間預先問好丈夫需要什么，然后把自己的責任減到最小。

明確了自己的思緒走向之后，我發(fā)現(xiàn)，那個始終在困擾我的禮物問題，似乎一夜之間就迎刃而解了。

我想，一個人其實總是會受到種種紛雜情緒的困擾，擾亂他做決定的能力。這些情緒有很多都是潛藏在心里的，很難直接發(fā)現(xiàn)。如果不能跳出來以一個局外人的眼光來回看，就會覺得自己的決定有理又有力。

然而這些被干擾過的決定，卻會讓自己在內(nèi)心深處不安。隨著不安的不斷加劇，人就會把這種突如其來的困惑施加在別人身上，似乎這樣就能減輕自己的痛苦。就像我那個朋友，在我看來他女兒的要求正當無比，但他卻會覺得這是孩子太自我為中心的表現(xiàn)。實際上，他通過把壓力轉(zhuǎn)嫁到孩子身上，從而讓自己得到解脫。

這只是人的一種思維慣性，談不上什么價值判斷。不過要是想從這種困擾中逃出來，轉(zhuǎn)嫁只能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自己究竟固著在哪段情緒里而無法自拔。而這，就需要自己學會用局外人的眼光來分析自己、彌補自己。

就像我。那天我向丈夫承認了自己當年的錯誤，然后說：對不起，那年我忘記了我倆的結(jié)婚紀念日。

丈夫瞪大眼睛，說：那是哪年的事？我怎么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我說：沒關系，不管是哪年了。反正今年的禮物我已經(jīng)想好了，那天我要停下來所有的工作，和你兩個人一起去郊外看山。希望那是個晴天，因為我特別想和你一起看到猶如我們相識時的晚霞和月光。

圖/辛剛 編輯/蘆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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