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詢師忘記了與來訪者的約談時間,是疏漏還是另有原因?可為什么這名來訪者的困惑恰巧就是不被人看重,是家庭原因還是個性使然?
又一次忘了時間
這是第幾次忘了和薛冰的約談了?我按著額頭,痛苦地想。面前的研討會一點也提不起我的興趣,整個心思已經(jīng)從這座大樓里飛了出去,飛回我的咨詢室。
今天是周二,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下午。往常的這個時間,我應(yīng)該在自己的咨詢室里等待來訪的學(xué)生。要是心情好,可能會在不那么忙的時候到校園里去走一走,看看春天正在怒放的迎春和玉蘭。
就在上個周末,我的一位同行打電話給我,問我本周二是不是有空,有個介紹新療法的經(jīng)驗介紹會要在附近的大學(xué)召開。當時我還特地盤算了一下,甚至翻出效率手冊查看當天是不是有什么已經(jīng)約好的談話。
然而現(xiàn)狀是:手冊在我面前,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清楚,“下午2點,薛冰第5次談話”。此時此刻已經(jīng)1點45了,而我剛剛還在距咨詢室10公里以外的會場!天知道,那么大的字,我當時怎么會沒有看到。
回是回不去了,我只能掏出手機來給薛冰打電話。這也不是我第一次爽約了,從來沒犯過這種錯誤的我,在面對薛冰時卻屢屢出錯。薛冰的第三次咨詢就是例子。那次我也是因為接到了一個通知,問我是否有時間出去開會。我同樣是把和薛冰的約談忘得一干二凈,直到那天晚上才想了起來。
那次事后我打電話向薛冰道歉,順便約了新時間。當時她客客氣氣的,并沒有說什么不恭的話,可我總覺得心里很難受,仿佛是我的一大污點??墒遣恢獮槭裁矗@次又重現(xiàn)了老問題。一次出現(xiàn),還可以算是偶然;但連著兩次都出現(xiàn)這種不該出現(xiàn)的錯誤,就是我個人身上有什么原因了。
可左想右想,我也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會特意地對這個與我無怨無仇的小女生“視而不見”。無奈之下,我決定去找我的督導(dǎo)老師談?wù)劇?/p>
督導(dǎo)的作用,在于保證咨詢師的狀態(tài)。如果說咨詢師是來訪者的良師益友,是陪伴他們成長的拐杖,那么督導(dǎo)就是定期給這根拐杖檢修的技工。咨詢師也是人,在聽了許多人世間的苦惱之后,一樣會對自己的心理產(chǎn)生影響,督導(dǎo)就是要把這種影響減到最低的人。他們不介入咨詢師具體的咨詢個案中去,但會從大局出發(fā),保證咨詢師的狀態(tài)。而我正是要向我的督導(dǎo)求助,請他來幫忙分析一下我的狀態(tài)。
督導(dǎo)要求我在腦海中重現(xiàn)我和薛冰相識以來的所有故事,特別是那些對我印象很深的場景。我慢慢閉上了眼睛,陷入了回憶……
少女的困擾
一看薛冰就知道,不是那種問題少女。她第一次來咨詢室的時候,是被輔導(dǎo)員送來的。據(jù)說是同宿舍的幾個學(xué)生發(fā)現(xiàn)她的精神狀態(tài)不良,于是報告給了輔導(dǎo)員。輔導(dǎo)員談了幾次,卻沒什么成效,于是就把她介紹到了校咨詢中心。
后來據(jù)助手回憶,薛冰那天很早就來到咨詢中心。她拿了本書,坐在長椅上慢慢看書,很安靜。助手進進出出好幾次,卻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直到我最后忍不住出去找助手,問那個原本約好的學(xué)生“薛冰”來沒來,她才慢慢走到工作臺前,掏出學(xué)生證說:我是薛冰。
與往常不同,和薛冰的熱身進行得很困難。與其他來咨詢的人不同,她似乎從骨子里透出一股冷意,這讓熱身活動基本上推不下去。從表面上看,她也的確是很投入地在進行著熱身:她與我談她遇到的困難,談她平時的生活和學(xué)習(xí)經(jīng)歷,也談一些人際交往中遇到的事情。偶爾,她還會和我開上幾句玩笑。然而這些談話給我的感覺,卻始終讓我有一種倦怠感,讓我想從這些談話里逃離出去。第一次談話,成效甚微。
我以為這是因為我的原因,是我當時太疲倦,或是心不在焉所致。然而第二次談話時,我仍然覺得自己有種無力感,仿佛面對著一個站在櫥窗里的塑膠模特。雖然模特看起來很美,但會讓人有種不確定感,讓人覺得自己與她之間有一層厚厚的玻璃。
她現(xiàn)在面臨的困擾看起來更像是人際上的。宿舍里一共6個女生,其他5個女生平日總是有說有笑,一起行動,而她好像就是那被遺忘的角落。大家雖然沒有故意針對她做些什么有敵意的行為,但是這種來自集體的冷落也足夠讓一個人崩潰的了。父母都是當年的大學(xué)生,知識分子,很關(guān)心她在學(xué)校的情況。她也曾經(jīng)想過向家里抱怨,但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在她覺得,家里能夠讓她出去上學(xué),她就應(yīng)該很感激了,不應(yīng)該再用這些生活上的小事去麻煩他們。
大約在兩個星期前,宿舍里一個姐妹過生日。那天晚上其他5個姐妹都叫上了自己的男友,大家出去瘋了整整一個晚上,直到宿舍熄燈也沒回來。等到深夜她們回來時,看到薛冰還在樓道里看書。宿舍長,也是宿舍里的大姐,遞給薛冰一個飯盒,說晚上大家忽然決定出去吃飯時,沒有找到薛冰,所以才沒叫她。大家吃飯時想薛冰夜里可能會餓,還特意給她要了盒飯,讓飯店打包帶回來。
薛冰捧著那溫熱的盒飯,心里卻是一片冰涼:這盒飯明顯是剛剛在校外的小飯館里買的,根本不是她們所說的“晚餐時打的盒飯”。更何況,如果真想找,薛冰那時候應(yīng)該在自習(xí)室看書,打個手機也就回來了,又有什么找不到的呢?
就在那一次事情之后,薛冰徹底地沉默了。她也不再在乎宿舍里其他人的想法和表現(xiàn),只是每天早出晚歸,默默地抱著書。
無意識抗拒
接下來,就是第三次談話。那天我把這件事忘了個一干二凈,等到后來想起來時,天都已經(jīng)黑了。雖然薛冰在電話里很平淡地接受了我的道歉,但我還是非常過意不去,在下一次的約談前,特地當面和薛冰又道歉了一次。
但我知道,我的道歉并沒有太大的用處。因為薛冰給我的感覺,仍然像是一個躲在玻璃櫥窗后面的娃娃。而我,仍然有種想匆匆結(jié)束咨詢的沖動。
督導(dǎo)問我: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為什么會有這種沖動?
我無言以對。
其實我也有些感覺:似乎薛冰在無意識地抗拒著我。但她這種抗拒并非是針對我個人的,倒好像是她完全不習(xí)慣把自己的心事袒露出來。因此,我們兩個談不下去,“阻抗”不在于我,而在于她。
甚至我這兩次失約,其實可能都是我內(nèi)心的一種逃避,或者說,是她希望的一種逃避。這兩次失約后她的表現(xiàn),一方面是她依舊想維持這種咨詢關(guān)系,解決其困擾;另一方面也未嘗不是她的一種縱容,其目的是告訴我,這種“失約”后果不會很嚴重,下一次還可以繼續(xù)這樣做,不用擔心她有什么大的不快。
當然,這樣想,是我從一個普通人的角度所做的,并不善意的揣測。作為一個咨詢師可以這樣想嗎?我問督導(dǎo)。
督導(dǎo)說:當然可以,因為你只是在給整件事找一個合理化的解釋。用這個邏輯,你是否可以解釋你屢次的故意遺忘?
我說:可以。
督導(dǎo)說:那就行。那就按照這個思路,你準備怎樣去做?
我說:既然我知道她有這個傾向,那我就和她把話說清楚,不然在將來的溝通里她終究會發(fā)現(xiàn),那時候反而會對我產(chǎn)生不信任感。其次,既然我有忘掉和她約談的傾向,那我就要學(xué)會用別的方法來提示自己,包括把約談的時間做成小紙條,別在門后。此外,我還準備加大和她約談的力度……
督導(dǎo)同意了我的做法。接下來的一次約談里,我把自己的考慮和顧慮同薛冰說了。她顯得很震驚,說從來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問題。我們把原本每周一次的約談頻率提高到了每周2到3次。就這樣,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薛冰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結(jié)。
心 結(jié)
以前她就和我說過,她的父母是當年的大學(xué)生。我沒在意這個線索,但是通過多次的聊天,我發(fā)現(xiàn)她在心中其實對父母有著不小的怨氣。知識分子,代表著更理性的思考,但也代表著在感性方面可能的缺失。薛冰說,她從小就特別羨慕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尤其是那些“性情中人”家里的孩子。平時無條件地哄,出了問題時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頓胖揍,對于她來說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父母兩人感情關(guān)系很好,平時工作又忙,在她的小家庭里最常見的情況就是:晚飯時大家一起談?wù)勛罱ぷ魃钌嫌龅搅耸裁礃拥睦щy,需要什么樣的幫助。這時薛冰常常會把考試成績報出來,希望得到父母的關(guān)照。然而她是個聰明的孩子,成績一直也都不錯。久而久之,連這個唯一的機會,也很難引起父母的動容。
薛冰家里的電視基本上就是擺設(shè),從來也沒有過三個人一起其樂融融看電視的時候。晚飯后,父母會開始忙自己的事,而薛冰則要做功課、看書。
她也曾抱怨過,但父母似乎是那種喜歡把感情藏在心里的人。他們不能或者說不會,與自己的孩子做情感上的交流??赡芨嗟模麄兪窍氚堰@種情感交流放在平時的行為上,讓薛冰可以自己“感悟”出來。這點他們太高看一個小女孩了。薛冰那種總喜歡把自己的感覺埋起來,仿佛藏在套子里的生活方式,就是從小養(yǎng)成的。
從她的成長經(jīng)歷上,不難發(fā)現(xiàn)她現(xiàn)在的人際交流模式中存在的問題。溝通交流是雙方面的事,不能把責任全歸到某一方上。剛進大學(xué)的時候,宿舍是個很和諧的小群體,但大家很快就發(fā)現(xiàn),與薛冰交流,就像去擁抱一塊冰。雖然擁抱得久了,有可能讓冰塊融化,但這需要多少時間和耐心呀?于是她的舍友和朋友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疏遠。而薛冰的反應(yīng)則強化了她們的選擇:她并沒有為逝去的友情努力些什么,而只是選擇了逃避——抱著書在角落里苦讀。
這在薛冰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因為她從小學(xué)到的就是這種“個人顧個人”的交往模式。但長時間壓抑自己,加上一個剛到異地他鄉(xiāng)上大學(xué)女生的脆弱與敏感,終于造成了薛冰現(xiàn)在的人際困擾。
做個良好溝通者
明白了薛冰的心結(jié),我們共同商定了一個治療方案。首先我們達成了共識:人不可能逆轉(zhuǎn)時間回到過去,也不可能去要求父母要對兒時的我們做出何種看護和照顧。為人子女,我們至少應(yīng)該相信,父母已經(jīng)盡力而為。
薛冰同意了這一點,于是我們商定:薛冰要開始嘗試表露情感。中國文化中提倡的“嚴父慈母”,“嚴父”代表著一個家庭中理性的一面,他負責教會孩子該如何面對社會與規(guī)則;“慈母”則代表著感性的一面,她要教會孩子該如何去正視自己的情感,以及如何來處理自身的情緒。薛冰的父母可能在這其中有所缺失,那薛冰就要自發(fā)地在長大后把這一課補起來。
關(guān)于訓(xùn)練人對于情感敏銳度的療法有很多,我們選擇了其中一種:從正確發(fā)現(xiàn)自己心靈波動開始,循序漸進,命名自己的情感,時刻體察內(nèi)心,再到表達情感。如果因為表達情感而有受挫感,那還要學(xué)習(xí)如何彌補傷口……
這之后,則是一些人際關(guān)系上的小練習(xí),包括怎樣傾聽,怎樣觀察對方的情緒等等。不得不說,薛冰的確是個很聰明的女孩。這幾步里最困難的是第二步,一旦她掌握了該如何面對情緒,她的進步飛快。后面那些技巧性的東西,對她而言不成問題。
薛冰的最后一次約談對我們兩個來說都是一種完結(jié)與升華:她已經(jīng)清楚自己面對的問題是什么,也掌握了解決問題的方法,剩下的只能靠她自己。而我,考慮的則是我在這其中的作用與地位。
咨詢師在剛剛進入咨詢關(guān)系的時候,他所面臨的問題和境況與普通的人際溝通相同:所有在人際溝通中會面臨的問題,咨詢師都會碰到。那些來訪者提出尋求幫助的心愿不假,但是他們在溝通上本身的不足,使得咨詢師也會感到壓力。溝通是雙方面的事,雙方互為鏡子:每個人身上反映出的東西,除了自己主動表露的,還有對方希望在這段關(guān)系里體現(xiàn)出的。
一個咨詢師,或者說一個良好的溝通者,他要善于發(fā)現(xiàn)自己在溝通中的不正常表現(xiàn),然后針對這種不正常做出判斷和調(diào)整。他應(yīng)該幫助來訪者自己做出判斷,而不是代替來訪者做判斷。他要幫助來訪者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足,然后安排適當?shù)姆椒ù龠M對方的進步。
一個咨詢師并非十全十美,他也會犯錯,關(guān)鍵在于,他能從錯誤中發(fā)現(xiàn)什么。我相信薛冰的母親也希望與孩子進行情感上的交流,但是她的能力所限,讓她無法從孩子的異常表現(xiàn)里發(fā)現(xiàn)什么。而薛冰在認識上的缺失,則是她日后人際溝通障礙的主因。
薛冰臨走的時候,要和我做一次擁抱。當我們抱在一起時,我覺得,我們兩個都比從前更有力量。
圖/廖新生 連國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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