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怎樣才算一個好時代,一個良性的優(yōu)美的時代?
我的答案是:假如傻瓜也能活得好好的。
一條路,若讓一位盲人走得安然無恙,就是一條善良的路。
否則就不是。
有一天,發(fā)生了兩件事。
一是太太遇到了騙子。家門口貼了通知,落款北京燃氣維修服務部,蓋紅印章,提醒冬天將至,為防燃氣中毒,將提供檢查服務。太太照電話撥號,不久人至,一查,需換3個閥門,最后結(jié)算,600元整。太太驚愕,但還是乖乖付了賬。晚上,太太囁嚅著講述,我暗呼上當。果不其然,問燃氣公司,說沒這事,電話不是他們的。翌日向工商投訴,答沒轍,全靠自個兒防范。我嘆口氣,安慰太太,全當自個兒傻吧。其實一切都在意料中,做點掙扎,只是把受害者的程序走完,給壞事畫個句號,也算有所作為了,否則不僅影響自我評價,也對不住法制社會和公民稱號啊。就像癌癥晚期病人,明知治與不治無異,但還是沿現(xiàn)代醫(yī)學的全套流程走一遍,算是交差。
二是同事遇到了騙子。準確說,是騙子遭遇了同事。同事家有老人,騙子登門,謊稱抽油煙機廠家服務,結(jié)果不光把八成新的抽油煙機卸走了,還收了數(shù)百元手續(xù)費。同事乃智力牛人,不僅邏輯縝密,口才極佳,且擅長斗爭哲學,對規(guī)則和潛規(guī)則頗有研究,重要的是,他有一股絕不吃虧的猛勁。同事下班回家,聞后不動聲色,給騙子打電話:先自報家門,亮出央視記者身份,而后勒令對方,必須在明日午飯前將所騙款和抽油煙機實價一并匯入指定賬戶,否則將不惜一切手段繩之,法之,懲之……用同事話說,那真是聲色俱厲、雷霆萬鈞,混合了新聞記者、公安民警、黑社會老大的綜合語氣和殺傷力。第二天,錢乖乖地被打到了賬上。
同事說,恐嚇其實最有效,不圖別的,就替老人出一口惡氣,算盡孝吧。
我佩服他的實干,不僅有對策,更有誓不罷休的意志和力道。我不行,務虛慣了,老覺得在這個時代不吃大虧就算占了便宜。
但同事也承認,這辦法只能自保,幫不上別人。騙子可自認倒霉,對強悍的個體讓步,但不會對自己的職業(yè)讓步。
不是騙子和厲害的主,就要當受害者?那么,人生還有沒有別的角色,別的身份,別的活法?
不騙不傻不吃虧,本應是最正常的人生狀態(tài),可實際難矣。這要求你不光煉就火眼金睛,更要有不依不饒、維權(quán)打黑的行動。知識分子很聰明,愛學習愛質(zhì)疑,眼光有,但往往行動力太差,忍氣吞聲了之。
巴爾扎克說:“傻瓜旁邊必有騙子?!?/p>
法學家也說過:“在騙子眼里,除了同行,天下人都是傻瓜——這是他們最大的職業(yè)依據(jù),也是信仰所在。”
我就尋思,你說這世上先有傻瓜還是先有騙子?是騙子印證了傻瓜還是傻瓜激勵了騙子呢?
當騙子和傻瓜都越來越多,疑惑就來了:這是個以騙子命名的時代,還是個用傻瓜注冊的年頭?這是考驗純真的游戲還是智力肉搏的戰(zhàn)爭?
鄉(xiāng)下人哪兒去了
我以為,人間的味道有兩種:一是草木味,一是葷腥味。
年代也分兩款:鄉(xiāng)村品格和城市品格。
鄉(xiāng)村的年代,草木味濃郁;城市的年代,葷腥味嗆鼻。
心靈也一樣,鄉(xiāng)村是素餡兒的,城市是肉餡兒的。
沈從文嘆息:鄉(xiāng)下人太少了。
是啊,他們哪兒去了呢?
何謂鄉(xiāng)下人?
顯然非地理之意。說說我兒時的鄉(xiāng)下。
20世紀70年代,隨父母住在沂蒙山區(qū)一個公社。逢開春,山谷間就蕩起“賒小雞哎——賒小雞”的吆喝聲,悠蕩,拖長,像歌。所謂賒小雞,就是用先欠后還的方式買剛孵出的雞崽。賣家是游販,挑著擔子翻山越嶺,你賒多少雞崽,他記在小本子上,來年開春他再來時,你用雞蛋頂賬。當時,我小腦瓜還琢磨,你說,要是賒雞的人搬家了或死了,或那小本子丟了,咋辦?那豈不是冤大頭?
多年后我突然明白了,這就是“鄉(xiāng)下人”。
來春見。來春見。
沒有彎曲的邏輯,用最簡單的約定,做最天真的生意。
他們把能省的心思全給省了。
原本只有鄉(xiāng)下人。
城市人——這個新品種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他們擅長算計、崇尚精明,每次和他們打交道,鄉(xiāng)下人總吃虧。于是,羨慕和投奔城市的人越來越多。
山燒成了水泥、劈成了石材,樹削成了木板、熬成了紙漿……田野的膘,源源往城里走。
城市一天天肥起來,鄉(xiāng)村一天天癟下去,瘦瘦的,像芝麻粒。
城門內(nèi)的,未必是城市人。
城市人,即高度“市”化、以復雜和謀略為能、以博弈和爭奪見長的人。
20世紀前,雖早早有了城墻,有了集市,但城里人還是鄉(xiāng)下人,骨子里仍保留著草木味。
古代商鋪,大清早就掛出兩面幌子,一書“童叟無欺”,一撰“言不二價”。
一熱一冷。我尤喜第二幅的脾氣,有點牛,但以貨真價實自居。它嚴厲得讓人信任,傲慢得給人以安全感。
如今,大街上到處是促銷、跳樓甩賣,到處是喜笑顏開的優(yōu)惠卡、打折券,反讓人覺得笑里藏刀、不懷好意。
前者是草木味,后者是葷腥味。
老北京一醬肉鋪子,名“月盛齋”,其“五香醬羊肉”火了近兩百年。它有兩個規(guī)矩:羊須是內(nèi)蒙草原的上等羊;為保質(zhì)量,每天僅燉兩鍋。
有一年,張中行去天津,路過楊村,聞一家糕點有名,興沖沖趕去,答無賣。為什么?沒收上來好大米。張先生納悶,普通米不也成嗎,總比歇業(yè)強啊?伙計很干脆,不成,祖上有規(guī)矩。
我想,這祖上的規(guī)矩,這死心眼兒的犟,就是“鄉(xiāng)下人”的涵義。
重溫以上舊事,我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草木味。
想想鄉(xiāng)下人的絕跡,大概就這幾十年間的事吧。
盛夏之夜,我再也沒遇見過螢火蟲,也是近幾十年的事。
它們都哪兒去了呢?露珠一樣蒸發(fā)了?
北京國子監(jiān)胡同,新開了一家懷舊物件店,叫“失物招領(lǐng)”,名字起得真好。
我們遠去的草木味,失蹤的夏夜的螢火蟲,又到哪兒去招領(lǐng)呢?
誰撿到了?
我也幻想開個鋪子,叫“尋人啟事”。
或許有一天,我正坐在鋪子里昏昏欲睡,門簾一挑——
一位鄉(xiāng)下人挑著擔子走進來。
滿筐的嚶嚶雞崽。
(黎原摘自《海燕·都市美文》2009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