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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錢德勒威爾參加舞會

        2009-04-29 05:24:00鱖膛棄
        青年作家 2009年10期

        鱖膛棄

        墮落的女兒們,

        人生對你們委實照顧——

        它給你們帶來戀愛的生活。

        ——馬斯特司《露辛達·瑪特洛克》

        我在車站認識了她。為了給手機充電,我走進候車室二樓的一家士多店,買了個面包,一瓶飲料,然后坐在店門口的一排塑料板凳上等著。我將手機連充電器一塊交給老板,老板挺理解我的,幫我插好,放在柜臺后面充起了電。這間小小的士多店竟然有兩個女店員,生意看上去卻并沒那么好。一個胖,一個瘦。面包早就吃完了,那瓶康師綠茶看樣子老是喝不完,我拿在手上——手里總得拿點什么。感覺坐在那兒太久,我就站起來,在店里走幾步。我想知道時間,但這地方?jīng)]有一塊鐘。瘦的店員一直在玩手機。令我欣慰的是,看她的樣子,并不是那種整天將目光盯在手機屏幕上的女孩子,她好像就是今天才玩一下。如果在漫長難熬的等車時間,看見一個喜歡玩手機的女孩子,我估計會煩躁得要死。店中間的過道堆著上百瓶康師傅冰紅茶和綠茶,壘成蜂窩狀的梯形墻。這女子在我身旁坐了下來,我斜過去,看了一眼她的手機屏幕。“幾點啦?”我問道。她馬上望了我一眼,似乎根據(jù)不同的人會回答不同的時間。這張臉讓我略感失望,雖然我并不想干什么,的確只是想知道時間。她陪我聊了起來,她是主動的。我手里拿著車票,于是她就問我到哪里,幾點鐘的車——你不是問時間來著?我便告訴她?!拔妩c鐘?有得等。江門?我去過,比較喜歡那里?!彼f。

        她并不是店里的職員,而是康師傅公司的促銷員,今天剛好在這家商店做促銷。

        “怪不得你可以坐在這里陪我聊天。”我望了一眼柜臺后面的老板,他正在給一位顧客全香煙。

        “你是做什么的?背著個包。”她問我。

        “做銷售的?!?/p>

        “又是跑業(yè)務的。”她好像十分不滿,“不過我自己也算是做銷售吧?!?/p>

        “你見過很多業(yè)務員嗎?”我突然討厭起自己談吐間的這種小心謹慎來。應該說句別的才對。

        “我都能認出來誰是業(yè)務員了,不過你不一樣,所以我還是問了你?!彼f,“你不像業(yè)務員,你的樣子不成熟,我欣賞成熟的男人。”

        省去了一樁麻煩,我想。但從第一眼看清她的樣子,我就沒覺得跟她有戲——所以壓根不存在有麻煩——她反而太成熟了,起碼有三十歲了吧,保養(yǎng)得嘛,還可以。我簡直懶得搭理她。

        她叫那個胖女孩過來。后者皮膚黝黑,看上去挺健康的,只是稍微發(fā)胖而已,臉蛋反倒比身材苗條的這位好看?!拔艺J識了一個朋友……你叫什么,呆會兒你自己介紹吧,這是我的同事阿霞?!笔菖⑦@樣說。正式的介紹使得我有充分的理由長時間地盯著胖女孩看。

        阿霞對我的職業(yè)比較感興趣,叫我講講出差的事情。我跟她說了說我去過的幾個城市,尤其沒忘記強調(diào)一下那些地方都有什么好吃的。

        “你們這么聊得來,干脆留個電話得了,”那一位在一旁鼓吹什么似的。

        “好啊,”我說,一邊將手伸進挎包里,“反正我還沒自我介紹。”

        “到底是跑業(yè)務的,名片都拿出來了?!笔菖⒄f。

        我盡量顯得隨意地將名片遞給了阿霞,她接了過去,“銷售經(jīng)理?!彼铝送律囝^?!拔揖蜎]名片,”她說,“你記一下我的號碼吧。”

        “等一下,”我說,“我記在手機上?!蔽易哌^去向老板取回了手機,又問了她的全名?!澳愕囊灿浺幌掳??!蔽覍κ菖⒄f。

        “沒事,他這只是禮節(jié)性地照顧了一下我的感受,不會真的打給我的。”她這樣對阿霞說。我同樣給她一張名片,她隨便瞧了兩眼,就塞進褲兜里去了。

        等車的時間真是漫長。我三點鐘才買到一張五點多鐘的票,而且當時我是無處可去,在這個城市我是沒有朋友的。我必須去江門,那里有一位大學同學。因為我提前回來了,第二天才能出現(xiàn)在公司。

        阿霞說話前總是習慣性地摸一摸喉嚨,她說她以前做過業(yè)務員,現(xiàn)在仍在兼職,推銷紅酒。她講她推銷紅酒的經(jīng)歷。她被十個客戶拒絕了(她空洞的語氣使我覺得正是她自己安排那十個客戶拒絕她的),她堅持不懈,終于感動了第九個客戶——這個客戶在拒絕她后又改變了主意——她講這些就像是為了迎合我的口味。

        在她說某句話時,我裝作很有感觸地笑了起來,應該說笑了兩聲,第三聲則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笑過兩聲之后,我突然迅速地轉(zhuǎn)向瘦女孩,問她是哪里人。剩下的時間里,我一直跟瘦女孩聊著,一點也不盡興,但也只是別扭而已,更壞的感覺則沒有——僅此就說明好多了。

        當晚,我在江門同學家里打電話給瘦女孩。她叫盧淑玲。我決定只聊三分鐘,為此我還看了表。要說的內(nèi)容也早想好了,問她到家沒有(因為在車站時她提到過她今晚要回父母家里),剛才下雨有沒有淋著等。三分鐘后,我說: “我現(xiàn)在要處理點事,不和你聊了?!辈坏人磻^來,我已收了線。

        一小時后,跟同學在酒吧喝酒,她打了幾次電話來。頭一次我接了,因為酒吧里很吵,聽不到她說什么,我對著手機喊:“太吵了,改天再說吧。”就掛斷了。再次響起時,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好幾通未接來電了。我覺得既然剛才沒接到,那么這一次,盡管聽到了也還是不接為妙,便故意沒接。她給我發(fā)短信:“家里好無聊,不想回家?!蔽覜]回。那天和同學喝得很晚,冷靜地喝了很多酒,也聊了很多往事。

        第二天早上,她又打來了電話。我已經(jīng)回公司了。

        我公司離她住的地方不算遠,坐公交車只需要二十來分鐘,她在電話里這樣告訴我。我慎重起來,并且顯得不安:我覺得馬上要跟她上床了。有一天晚上她硬是打電話叫我去玩,在大福源超市門口我們見面了。她騎摩托車來的,一輛銀白色的鈴木牌女式摩托。這是我跟她第二次見面,她穿得非常正式,完全不像出來玩,像是跟客戶洽淡生意。我感覺很陌生,她看上去變化很大,顯得更加成熟,我努力地想在她身上找出我們第一次偶遇時的種種元素,不僅包括她留給我的那種總體糊模但個別地方特別清晰深刻的第一印象,也想在她臉上觀察到一絲她對我們上次見面產(chǎn)生的任何聯(lián)想。但是沒有,好像她已經(jīng)忘了我們是怎么認識的。正是這樣,我感覺她特別陌生。我那時認為我會任她擺布,因為在我的印象里,她在這方面充滿著主見,我甚至完全沒去設(shè)想這個夜晚怎么度過,而只需看她怎么安排。安排欠妥的時候,我再加以干預。然而她同樣有些失措。我對那個夜晚充滿了反感。

        我們在超市的快食檔買了些熟食來吃,各點各的,完全不考慮對方想吃什么。我們買了出來,在超市門口巨大無比的廣場上—那里擺滿了中間插著大遮陽傘的快餐桌,全都坐滿了人——找了個空位子,坐下來吃。說是空位子,其實只是沒坐滿而已,一對打工的年輕夫婦和我們同桌。他們沒吃東西,雖然面前擺著兩只一次、生泡沫碗,全都是油膩膩的湯,但說不準這是不是他們吃過的——這桌子根本就沒人打掃一現(xiàn)在他只是用其中一個碗來當煙灰缸和痰盂。他往那碗剩湯里吐痰。

        我和盧淑玲在一旁吃著,我點了一份炒河粉,卻像是蒸熟后往上面澆了點醬油的樣子,令人提不起胃口。我們聊得很少,令我寬慰的是她并不顯出尋找話題的迫切愿望,她讓尷尬自然存在著,不刻意地去躲避它,你甚至也不能說她在忽略它。她接電話時我突然不安到了極點,她

        在電話里說:“我在正門這里,肯德基旁邊?!蔽易⒁獾剿f的是“我”,而不是“我們”。沒多久那兩個人就出現(xiàn)了,一個男的,長得肥肥的,目光一點也不友善。還有個女的,三十多歲,面帶假笑,一件印著碎花的白罩衫,像池塘一樣將她臃腫的上身淹沒。

        這兩個人一到來,他們自然而然地就聊起來了。只在短暫的沉默中,兩位新來者才飛快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我身上有什么東西能幫他們想到話題,但他們的話題都跟我毫無關(guān)系。他們聊了很多,這讓我看到了一個常態(tài)的盧淑玲——比如她愛笑。她正吃著東兩,兩排門牙隱秘地切著某片食物,突然被他們的話逗笑了(并不是一個笑話,而是提到的某件事,或某個人,而且我猜測也并不是因為好笑才發(fā)笑),兩片薄薄的嘴唇綻開,露出叼著食物的門牙來。我倒寧愿這樣去認識她。我大腦里也沒有閑著,一個聲音像是找樂子一樣自言自語。“盧淑玲——整齊的牙齒。”“盧淑玲——沒有想象中那么老?!?/p>

        后來,我們站起身來。仿佛電影散了場,嘴里不用說,但起身的動作無異于相互提醒著:要回去了。而我不但對于這種提醒毫無領(lǐng)會,也沒意識到我在等著這個時刻。我只是跟隨他們站起來時突然發(fā)現(xiàn)我在那里。我坐上公交車回到了員工宿舍。

        令我驚訝的是盧淑玲還繼續(xù)打電話給我。我原以為事情在雙方看來都是十分明顯的,我們合不來,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真是太糟糕了。而她對這種糟糕的視若無睹令我非常擔憂,因為她在我眼里迅速變成了一個感覺遲鈍的女人。她缺少必要的敏感。緊接著這種擔憂蔓延到我自己身上來,因為她第二次邀請我時一當然,我沒料到她會這么快再次邀我——我竟然又答應了。

        那次是白天,她騎車載我去了一家快餐店吃飯。她介紹說那是她最喜歡的一家館子,那里的排骨飯味道不錯。這一次她熱心地關(guān)注我吃什么,在我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她又很有主見地推薦我吃排骨飯。她點的雞塊飯,表示我等下還可以嘗一下她的那份。而且還大方得體地讓我?guī)退读隋X。從快餐店里出來,她沒騎車,而是帶著我走過一條很短的街道,走到一條河旁,渾濁的流水僅夠?qū)⒑哟惭谏w起來。我的胃突然被一陣怪異的、從未有過的疼痛襲擊了,我蹲下身去。她立在我身旁,我站起來時,她將手掌按在我胳膊上。問我好一點沒有。

        她載我去了一個地方。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在猶豫的時候,她神秘一笑:“有靚女哦?!彼坪跛呀?jīng)了解到什么東西會對我構(gòu)成吸引。摩托車駛過大福源超市,前幾天我們在那兒聚過一次。而后駛上一個坡,馳過一段漂亮的、傾斜的弧形公路,幾棵肥胖的樹立在拐彎處,驚訝地望著我——我竟然答應同她—道去那個可笑的地方。

        這里好像是農(nóng)村,窄小的巷子,鋪著冰涼的石板,被腳步磨得光滑,走在上面卻永遠不會滑倒,反似被某種黏液牢牢吸住了。陳舊的墻壁,宛若布景,似乎連長在青磚上面苔鮮的位置都被反復推敲過——為了真實再現(xiàn)一個民間故事和它的氛圍。幾盆樸素的花草總擺在二樓的陽臺,這棟,那棟。裸露出木材的窗,朝墻外推開來,叫你彎著腰經(jīng)過。一條狗突然在你身后狂吠起來,你若驚慌四顧,就能在不到一步遠的路面上找到一塊足以防身的石頭。幾條鋼筋焊成的鐵門,當然一定是銹跡斑斑的,一定是虛掩著的。她會帶我走進哪一棟房子?這造作的環(huán)境將一種虛情假意般的感覺彌漫在我內(nèi)心里。我對一切都不好奇,所以什么也沒問?!拔矣幸欢螘r間沒來這里玩了。”她對我說,她經(jīng)常來這里玩,“我第二個男朋友就住在這邊?!薄八粋€人住?”我問道?!案笥岩粔K?!彼崎_一扇鐵門時,我一點也沒有“原來就是這里”的念頭。

        我們上了二樓(一樓似乎毫無存在的必要),簡陋的客廳,斜斜歪歪的其他幾個房間。有幾個人,男男女女,都是年輕人。這里是出租房,是農(nóng)民的房子。農(nóng)民們造了好房子,住到城區(qū)去了,把他們的老房子租給在郊區(qū)上班的年輕人,把他們好一點的家具全搬走了。男人們都沒穿衣服,天氣炎熱,舊風扇吹著。兩個少女,不是洗頭發(fā)就是玩手機,嘴里卻談論著花啊,香味啊,顏色啊。和這些人在一起,她又變成了那個愛笑的盧淑玲。這次她笑得比較厲害,整張臉的中間部分都凹了下去,從側(cè)面看去,她的臉竟然像極了一輪彎月。不過她仍然沒有發(fā)出丁點討厭的笑聲。我知道我不知不覺間已皺起了眉頭,只好假作迷茫地望著窗外。我站在客廳里,靠近陽臺的位置,瞧見窗外五座房子的八面墻。在最左邊的耶座房子的墻角下,一輛黑色的本田轎車卡在了巷口,進不來。緊接著是“啪”——手掌拍出來的聲音,非常清脆,從我身后發(fā)出。一個男的,光著上身從我身邊匆匆地走過,他邊走邊晃著腦袋(留著中分頭),一只手繞過肩膀去揉著自己的背。他邊說“別亂摸,我兄弟在家的”,邊扭著頭,想看到自己的背——當然看不到(盡管他用手按住了那兒),當他的手移開時,我看到那兒被那一巴掌給拍紅了。盧淑玲笑得縮在了桌子腳下,雙手支在膝蓋上,十個手指不同程度地彎曲著。進入這房間后,她給我感覺就像是嗑多了藥。等她站起來時,她已經(jīng)忍住不笑了,但臉上的肌肉仍時不時地抽搐幾下,突然想起剛才那句話似的,抓著那男的胳膊說:“他在怎么啦?我還就想看他吃醋呢。今天故意帶了個帥哥來,氣他……”她用充滿暗示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如果她的暗示是叫我放輕松點(我感覺是),那么她的眼神也太笨拙了些?!八四?”她問道。那男的朝著一間留了條門縫的昏暗的臥室擺了下頭:“還在睡呢,昨晚不知于什么去了?!?/p>

        我走到陽臺上去了。我只聽到盧淑玲那永不疲倦的聲音,在對著那個有著可笑發(fā)型的裸男說她昔日的男朋友“變壞了嘛”。那輛本田已經(jīng)不見了。我抬起目光,向更遠的方向望去,我想,也許它并沒有駛出多遠。我又聽到盧淑玲在縱聲大笑,說“好久不見”,可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我想象著那個我從未見過的家伙,把自己緊緊地裹在被單里面,一動不動的樣子。也許他醒來后就會想起剛才夢見了她。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躲避。因為我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她做這些都是為了對我進行不遺余力的勾引,歇斯底里的。

        我曾在電話里跟盧淑玲聊到過一個小女孩,盧鼓勵我去追她。我一直記不清她的名字。她是我同事,老喜歡同我開一些曖昧的玩笑,并在情人、七夕、圣誕之類的節(jié)日發(fā)短信給我:“今天又在陪哪個靚女呀?”我常年在外出差,偶爾才回公司幾天,但回來的時候,總能感覺出她的喜悅。她馬上要辭職回家了。(她凄婉地笑了笑:“以后咱們就見不到了?!?我沒認真想過。有什么東西在阻礙著我們。這種阻礙不但使得我們不能在一起,而且讓我很高興我不必跟她在一起。我既不喜歡她,又剛好喜歡她到不想傷害她的程度。所以這種女孩子,連拋棄都是不可能的。她不像盧淑玲。

        從那農(nóng)民房出來,我就對盧淑玲講(她把那兩名姑娘帶了出來,說是一塊去附近的公園玩):“我想約我那女同事出來,我今天或許要對她表白?!北R淑玲昂著頭,只是說:“人多好像可以打折的?!彼傅氖枪珗@的門票。我打電話給那女同事,她剛好也在逛街,和另一位女同

        事,也是漂亮的文員,叫蘭花。我叫她們—塊過來,我們?nèi)ス珗@里玩。她在電話里頭問我:“還有誰啊?”我說:“阿玲,我認識的一位姐姐。還有她的兩位朋友,都是女孩子?!彼f:“好遠哦?!薄按虻倪^來嘛。”她又說:“好貴哦。”我說:“我給你報銷,OK?”我掛了電話,嘴里咸成的,酷熱的空氣把我沖得昏昏沉沉。

        沒多久她們來了。那時我們已經(jīng)坐在公園門口的地板上了,盧淑玲一直在用一種成熟女人審視不成熟男孩的目光觀察我。我們站起來,局面變得呆板。盧淑玲頓時一本正經(jīng)起來。我估計她改天會告訴我,我的品味太差了??墒俏夷X子里想著反駁的理由:這女孩子不錯,細細的,嫩嫩的,參差不齊的牙齒特別可愛……盧淑玲突然說她不進去了,天氣太熱,她兩位朋友附合她。我無所謂。我們揮手作別,說改天見。

        不用說,門票我請。我們?nèi)齻€人進去了,好大一個水池,好寬的臺階,好大一面大理石墻,上面刻著好大的字:南無阿彌陀佛。她們探討著“南無阿彌陀佛”的意思:是不是我們南方就沒有佛呢?我們朝山頂爬去,到處香煙繚繞,肅穆的鐘聲在樹叢中隱隱作響。年輕的尼姑們在瓦檐底下賣玉飾、佛經(jīng)、繡花鞋。戴眼鏡的和尚在玩手機,香客們對他指指點點。兩個女孩子見殿必拜,花錢買香來燒。我也買。兩毛錢一根的細香,買十根,在殿門口就著紅燭點上,插在一個石器里面的沙土里。跪拜時,我們一起。她倆許愿,嘆一口氣。之后起身,環(huán)行殿內(nèi),參觀墻壁上的佛像。

        傍晚,我們一道回公司。在出租車上(我坐前排),我問她:“楊柳是不是你男朋友啊?”“不是啊,你聽誰亂說。”“他警告我離你遠一點。”“他有病!”她說,“我跟他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碧m花說:“是楊柳在追她,她不喜歡楊柳,他好討厭的?!蔽艺f:“其實他挺不錯的……公司業(yè)務員里就數(shù)他賺的錢多?!碧m花說:“他好煩的,你不知道,連我見了都覺得他煩?!?/p>

        走在路上,已經(jīng)可以看到宿舍的燈光了,我頭皮一緊就說了出來:“你為什么要辭職回家?你可不可以留下來呢?”“為了你嗎?”她說?!皩Γ瑸榱宋?。”我說,簡直有點厚顏無恥,并把手搭在了她肩膀上?!鞍?,”蘭花興奮地跳了起來: “你向她表白!要不我走開一點?”

        她緊緊地拖住了蘭花:“我們是好朋友啊,你為什么要這么說呢?”

        我把手放了下來?!澳悄氵€發(fā)短信挑逗我?”我半質(zhì)問半玩笑地說。

        她說:“對不起?!庇终f:“你不會傷心吧?你不是有女朋友嗎?”

        我說:“阿玲是我姐?!?/p>

        蘭花說:“就是嘛……”

        “蘭花,別聽他說,她是他老婆?!?/p>

        怎么辦?盧淑玲第二天知道了這番對話。好像一切盡在她的掌握中。她在電話里聽我講完之后,說:“其實昨天見到她后,我就想同你說,她不適合你的。她那么不成熟,不懂得照顧你的,只會頑皮。”我不甘心,在跟盧淑玲睡到一塊之前,我還要作一次努力。我跟盧淑玲說:“我明天去東莞?!薄澳闳|莞干嘛?”“去玩,找朋友玩?!薄笆桥⒆影?”“你管那么多,姐——?”我本來想叫“媽”的??墒撬敛粴怵H:“你聽我說啊,這么熱的天。跑這么遠去玩什么?很費錢的。你不能少花點錢嗎?過年回家多買點東西給你爸媽啊,我不說你誰說你呢,你以為人人都知道你賺錢不容易嗎?你去東莞來回的車貲不說,她會讓你住她那兒嗎?住旅館好貴的。我估計你那些朋友啊,沒一個人會大方地請你吃,請你住……”聽著這番話,我很后悔平時在電話里跟她透露太多自己的底細了(不過正如她所說,我真正的朋友寥寥無幾,所以有些事情向她傾訴又是很自然的),現(xiàn)在搞得她自以為好像對我了解得足以沖我指手劃腳了。她接著說:“就說你昨天那個寶貝吧,打個的還要你出錢,我都心疼啊。我為什么跟我朋友走了呢,還不是為你省三個人的門票?本來她們不來,我打算大家AA制,可是她一來,我覺得為了表現(xiàn)一下,肯定是你請客嘛……什么,你還是要去東莞?你什么時候才能變成熟一點呢?”似乎她一直在等著我成熟,而等待之久勝過我們認識之久。

        她說得對,車費一點也不便宜。大巴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駛過天空下的虎門大橋(一側(cè)水霧迷漫,平坦的灰色水面匯入更加平坦的灰色大海,令我想到女人的身體)。穿鎮(zhèn)過市,緩緩地開過一座又一座的人行天橋底下,橋上站著這個城市的居民以及暫住居民,似乎每一張臉孔我都認識,只因為我在這兒待過半年的時光。大巴車掠過一根又一根路燈投在建筑物上折彎的影子,用中年人嗓音一般沉穩(wěn)的笛聲趕跑一個又一個橫穿馬路的小個子,于晚上七點才抵達了莞城車站。

        小麗,個子嬌小,她接我一塊去吃了晚飯,選的是三年前我和她去吃過的那家可以坐在秋千上用餐的館子。她要買單,說什么盡地主之宜。我制止了她,說,現(xiàn)在不再是三年前的我了。出了餐廳,我用右手摟住了她的肩膀,一塊走回了她的住處。

        小麗住在公司里。公司租的店鋪后面連著起居室,有三個房間,一間客廳,兩間臥室。其中一間就是她的。一進那客廳,她就指向一間緊閉著的臥室說:“你今晚就睡那吧,我同事的,他今晚剛好回家了。是男的?!蔽艺f:“我睡不慣別人的床。”“切。”她說。我跟著她走進她自己的臥室,多干凈、整潔、芳香的房間。一張大床抵著墻,三面臨空,柔軟的床單,粉紅色,反著光。枕頭用被子壓著,被子疊得棱角分明,讓我懷疑自己有資格睡這里。在我來得及開口之前,她又去客廳了。我沒有馬上跟出去。

        我出去時,腦子里裝著一個話題,正待脫口而出,卻發(fā)現(xiàn)她在用一臺握在手里顯得特別大的無線話機拔號碼?!班拧!彼陔娫捓镩_口說出的不是“喂”,而是“嗯”。一開始,她幾乎沒說話,她打通這個電話好像是為了聽對方說,或者對方會唱一首歌給她聽呢。偶爾溫柔地笑幾聲,可是緊接著她就火了,氣憤地說:“那你就別回來!”她將話機丟在沙發(fā)上。

        “男朋友?”

        “唉……”她說。

        我發(fā)現(xiàn)我正在生氣:“沒聽你說過,你有男朋友?!?/p>

        “僧會有的嘛?!彼f,“那你為什么還叫我過來?”

        “看看你嘛,都幾年沒看過了。”

        “看我現(xiàn)在傻到什么樣子了嗎?”

        “……你要這么說……”靜了一會兒,“不說他了,他很會叫我傷心的?!彼痤^來笑了笑。是嗎,難道我剛才是在跟她談論他?去你媽的吧。

        “我是不會睡你同事的床的?!蔽艺f。

        她陪我一塊去找旅館。她知道哪里有便宜的。就在不遠,她說60塊錢一晚。我想,她大概經(jīng)常來開房吧。做成“旅館”兩個字的霓虹燈亮在街邊的屋頂上,簡單的露天吧臺卻藏在深深的小巷子里。老板娘手里搖著一把蒲扇,靠著墻坐在階梯下的吧臺后,對黯淡的路燈下過往的路人瞧也不瞧一眼。房價正好是60,沒看房,直接就訂了。我故意問老板娘,明天回去的班車最早是幾點。老板娘告訴我,清早5點就有了,不必去車站,就在街那邊某商場的停車場搭車。“私人車。”她說。小麗喊了起來:“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非得明天一大早就回去?”我說:“換了別人,今晚就會回去。你覺得我今晚會睡得很香嗎?”“我就那么壞嗎?我們是朋友啊,

        就不能看一眼?”“你已經(jīng)看了一晚上了!”我說,“朋友之間可以打電話,可以發(fā)短信,可以上網(wǎng)啊,干嘛非叫我這么遠傻愣愣地跑來讓你看呢?你覺得很好玩是吧?”她說:“反正你明早不準偷偷地跑掉,明天要是見不到你,我會恨你的。”“那你希望我留下來干嘛呢?陪你和你男朋友吃早餐嗎?”我望了望手中的鑰匙,回想起三年前,跟她第一次見面,晚上邊聊邊在寒冷的街上走著,直到不得不睡覺時,才在她的帶領(lǐng)下找到一家旅館,開好了房。她主動說要上去看一下我的房間……

        “上來……坐一會不?”我說?!安涣?,”她振作地笑了笑,“我要回去了。好好睡吧,明早叫你起床去吃早餐,就我們兩個人?!?/p>

        深夜,在旅館,忍不住發(fā)了條短信給盧淑玲(她已經(jīng)成了我傾訴的對象):“她有男朋友了?!彼褚活^被惹火的母獅一樣打電話來罵了我一頓。

        我的預感是有道理的,我們將會上床,這不僅出于我對她的猜測,更基于我對自己的了解。從一開始,我就抵抗不住盧淑玲的誘惑。她的年紀并不大,23歲,只比我大一歲。她很美,只不過是那種“缺少閱歷的小男孩”(這是她的說法)無法理解的美。她瘦小的身軀里掩藏著一種充滿策略的狂野,她用正式的、端莊的穿著筑起一道理智的圍墻,似乎要防止自己干出什么傻事來。她從不穿牛仔褲,也沒見她穿過裙子。

        認識她的第十天下午,她第三次邀請我出去玩。她在電話里說:“你早點出來,反正你在公司不用準時上下班,我們可以玩久一點。我?guī)闳ヒ粋€有很多特色小吃的地方。我們可以玩到晚上,萬一要是回不去了,就在這邊住旅館。不是我小氣,我自己也是借住在朋友那里,你要是覺得一個八住旅館無聊的話,我也不回去了,不過你別想歪了,必須開個雙人房。一人一張床,我可以陪你聊天啊。”

        那天下午,她用摩托車載著我滿城跑。可是我們在哪都沒有停下來。我雙腿輕輕地夾著她的屁股——我試探的是我自己。

        這里全是學生,穿著在全國都可以看到的校服,背后印著學校的名稱。“怎么有這么多學生呢?”下車竟然也令我產(chǎn)生尷尬,我沒話找話說。她蹲下去,鎖車,從她背部發(fā)出聲音:“有好吃的唄,走吧。”我們無非是在等天黑。簡陋的鋪面,簡陋的桌椅,桌面上的紙巾竟是灰色的。連吃的也那么寒酸,豆角面,松松垮垮的姜撞奶,毫不自信的夾肉饃,我們選來選去,最后實在走不動了,才坐在一堆男男女女的學生中間,點了兩碗排骨米粉,兩個玻璃瓶可樂?!皠e用那些紙巾,我?guī)У糜小!彼秊榱思皶r制止我,一閉嘴,塞在口里的粉線被她齊齊咬斷,舌頭攪斷米粉在口腔里弄出這句話來。我把已經(jīng)捏在手里的一張灰色紙巾又放了回去。她打開手提包(穩(wěn)重的半月形包,奶白色),從里面取出一包綠色開合式薄膜包裝的紙巾,我接過來,包裝上印著“康師傅”三個字。她沖我得意地笑了笑。我吃完了,等著她。我轉(zhuǎn)著腦袋,望見隔壁桌上一個男中學生的背影,十分寬大。他對面,站著兩個女學生,其中一個正在用手指甲剔牙,剔完,粉紅色的舌頭朝上翻過來,覆在牙齦上?!翱禳c吃,豬!”那兩個女學生湊在一塊嘀咕后,一致決定沖著那男生的頭頂喊這么一句。

        我們吃了一碗米粉,度過了毫無意義的三個小時。如果現(xiàn)在回去(她住在哪里?),那似乎有點冒險,因為很可能時間過早,時間太多無法消化,我們必須面臨著禮貌的告別。8點鐘公交車有的是。我們應該在盡興的玩樂中忘掉時間,故意忘記??墒?,盡興要在哪里?那邊有個游樂場所,再過兩條街好像有間電子游戲廳,我們?nèi)ネ姘伞K懔?,這不像是我們要干的事。她已經(jīng)再次彎下腰去開車鎖,穿得如此嚴實,彎腰時連內(nèi)褲的影子都見不到?!吧宪嚒!彼陬^盔里而說。我從不回去哪,我已經(jīng)不知道將去哪了,如果再問……“我?guī)闳タ纯次易〉牡胤??!弊谒澈?,我突然想再看一眼她困在頭盔里的瘦小面孔。我低下頭,頭一回看到一串銀光閃閃的鑰匙掛在她褲子的腰帶上。

        “你跟什么朋友一塊住?”

        “同學?!?/p>

        “男的女的?”

        “女的?!?/p>

        “有男朋友嗎?”

        “她結(jié)婚了。唉,我真的不想住她那兒,很難堪的。兩口子經(jīng)常吵架,一吵架就來找我評理,兩個人都那么幼稚。我過段時間攢點錢就搬出來?!?/p>

        “你那份工作怎么樣,待遇還好吧?”

        “我現(xiàn)在沒工作了,我老是找不到好的工作?!?/p>

        到了門口,她說:“上來吧,他們不在的,都打麻將去了。打完回來肯定又會吵架。”我跟著她上了樓?!懊撔?。”我脫了。家里挺整潔,簡簡單單,我感覺這不是個完整的家,缺少的比存在的還多——就一個家庭來說。黑色的沙發(fā)裸露著,沒有一個坐墊,一塊毛毯。“我給你倒杯水?!彼靡粋€高玻璃杯裝了杯涼開水端給我。我將它放在冷冷的玻璃桌上。桌面上什么都沒放。“不要抽煙啊,這兒不是我的地方?!彼龔囊簧乳T里走進去了。我聽見她在刷牙,水在喉嚨里嘩啦嘩啦地響。她提著一個紙袋出來了?!白甙?。”她說。一出門,我就抽起了煙。

        時間還早,8點剛過,但是她已心力交瘁。我默默地跨上了摩托車,她異常冷靜地開了出去,似乎還有個什么人站在原地目送我們離去。去哪兒?

        又見到了大福源。原來她住處竟然離這巨大無比的超市這么近。“還記得這里嗎?”她回過頭來,還沒望到我又把頭轉(zhuǎn)回去了?!斑€有那兒?!彼靡恢皇种噶酥父蟾T锤糁粔K建筑工地的地方,那兒有一座鐘塔,指針和刻度發(fā)出綠色的夜光。那是車站,我們就是在那兒認識的。難道我們又要去大福源“玩”?我又將見到那個胖子和那個笑瞇瞇的臃腫女人?摩托車一個漂亮的急轉(zhuǎn),駛上了人行道,嘎地一聲停在一扇玻璃門前而。一個穿著白制服的保安上前來,作著交警的手勢,叫她把車開到一旁的停車場去。這個停車場只有巴掌大,其實只是這家賓館的窄小墻角,停的都是摩托車,還擺著幾株掉著葉子的植物。

        我本來想要間單人房,但我怕這樣一來把她給嚇跑。我跟總臺小姐說:“還有雙入房嗎?”我交了錢,諷刺地想起她曾在電話里說過心疼我的錢那翻舌。我聽到她在門外問保安,車子放扭塞里過夜安不安全。

        她手里全著車鎖,站在門口跟我說:“你先上去吧,告訴我房號就行了?!蔽沂謽芬膺@樣的安排。

        我進了房間,打開燈。跟我住過的任何賓館一樣,兩張床,一張靠著墻角,一張擺在差不多中間的位置,為有窗戶的那面留出一條很寬的過道來,窗戶蓋著厚厚的落地窗簾,一旁立著陰郁的衣帽架。兩張床中間是床頭柜,上面一排按鈕,控制室內(nèi)所有的電器。床單和棉被全是耀眼的白色。她推門進來,立在門口,手里提著那個紙袋。我以為她會撲上來,但她沒有。她像是沒有胃口一樣,在靠墻角的那張床上坐下來,彎下腰去換拖鞋。我一轉(zhuǎn)身,看到了電視機,凸起的屏幕上呈現(xiàn)出我的肚子,和她彎著的身子。我打開了電視。她從紙袋里拿出一些瓶瓶罐罐,一塊花毛巾,一套疊成方形的棉衫,“我去洗個澡?!蔽也恢?,我該怎么辦?這里頭是不是有個什么不成文的規(guī)矩?我應該在她洗澡時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進去(她當然不會把門鎖上)?就算用不著

        這樣,在她出來時,我至少應該做好了哪些準備?我一無所知。沒人跟我說過這些事情。

        我還在看電視。她已經(jīng)出來了,穿著冬天才穿的貼身棉衫,頭發(fā)沒濕。她的屁股在緊身棉褲下面鼓起來,像一個倒著的問號,只有這還給我一點鼓舞??墒悄且惶滓路⑺妹懿煌革L。我剛才也一直在想著她會怎樣出來:一絲不掛?還是圍著浴巾,頭發(fā)濕漉漉的?還是“我要出來了,你轉(zhuǎn)過身去?!比绻艺娴霓D(zhuǎn)過身去,她會一溜煙地鉆進被窩里?如果我不轉(zhuǎn)……可是,她居然穿著這個,這種天氣誰還穿這個。她表情平靜地望我一眼:“你不洗澡啊,跑了一下午?”我去洗澡。在衛(wèi)生間,我看到了她帶來的那些瓶瓶罐罐,沐浴露,潔面乳,面霜,還有牙膏牙刷,架子上晾著她自己的毛巾。我什么也沒帶,用的是賓館里提供的小包裝洗發(fā)水、沐浴露和白毛巾。我洗完了澡,又故意多搓了幾下,似乎是為了拖延時間。我只穿了條內(nèi)褲,用賓館的白浴巾圍住了下身,上半身光著就走出來了。我一見到她,就感覺自己的出瑚就像一只怪物。因為她正安詳?shù)匕胩稍诳繅堑哪菑埓采峡措娨?,身上蓋著棉被,棉被的邊緣被她緊緊地掖進了身子底下,那兒根本沒有我的位置。早知道這樣,我覺得我應該西裝革履地出來。

        我們就這樣耗下去,甚至只是我一個人在耗下去。開始我只是坐在另一張床上看電視,到后來,我也鉆進了被子里。我躺在那兒沒多久,她就說:“把電視關(guān)了好不好,明天我要早起,去面試。”我說(盡量顯得不生氣):“你不是說要陪我聊天嗎?”“電話里還沒聊夠啊?”“好吧,說話不算數(shù)?!?/p>

        我把電視關(guān)了,順帶起身去上了趟廁所,將浴巾留在了衛(wèi)生間里。我回來時,她已經(jīng)將腦袋陷在枕頭里了。她眼睛是閉著的,叫我關(guān)燈。我把燈光調(diào)到最暗。不管怎么樣,我要試一試。我去掀她的被蓋,“干嘛!”她緊緊地抓住了被角,好像猛然發(fā)現(xiàn)有人要偷她的東西。我感覺十分沒趣。我的手繼續(xù)抓著她的被子,而她則松了手,懶得理我似的側(cè)過身去,似乎決心在一秒鐘之內(nèi)就進入夢鄉(xiāng)。我抬腿跪上了床,嘴里簡直是討好地說:“挨著你睡嘛……”她終于朝里面挪了挪:“可以,但不晏括來?!蔽野ぶ闪讼聛怼O破鸨蛔訒r,看到她睡覺時也穿著那套棉衫,我說:“現(xiàn)在什么天了,還穿這個,把它脫了吧?!薄百e館的床臟,我故意帶來穿的?!蔽肄吡撕靡魂囎記]有亂來。我希望我能馬上睡過去,然而腦子里清醒得很。似乎是等到認為她已經(jīng)入睡了時,我才開始抱住她??墒撬R上把我的手甩開了:“不要吵了,我明天真的要早起的?!彼f這話就像在跟我商量什么重大的嚴肅事情。第二次碰她,只是把頭靠過去,下巴輕輕地勾住她的肩膀,可能呼出的氣噴到了她脖子上,她猛地坐了起來:“算了算了!沒法跟你睡,你回你的床上去?!薄拔也??!薄澳悴唬前?”她站起來,直接從我身上跨了過去,一跳就躍到另一張床上去,鉆進被窩里,睡了。

        半夜里,我越來越清醒,每一刻都好像剛剛久睡后醒來那么清醒。我憤懣地翻身下來,再次鉆進(并不是小心翼翼地)她的被窩。她的背部縮了一下,像是打了個冷顫。幾分鐘之后,她說:“你非要讓我睡不成嗎?”我說:“這是我的床,你要睡回你的床睡去。”她沒動,說:“隨你便,不要吵我就行了。”接著又睡了。我翻來覆去,擾得她厭煩不已。我寧愿不打擾到她,但我心里很煩,我沒法用同一種姿勢躺上兩分鐘。“好吧,你可以抱我,但是——必須趕緊睡了。我明天的面試準會搞砸?!比绻跓艄庀拢牭竭@話我會臉紅。然而我抱住了她,她朝我轉(zhuǎn)過身來,我吻住她的嘴,她并不十分情愿讓我吻,就算有迎合,也是猶豫、甚至顯得機智的敷衍。有一會兒我觸到了她的舌頭,但大部分時間我吻著的只是她那兩片不知又會蹦出什么令我臉面盡失的嚴厲話來的嘴唇。她掙脫開來,被吻過的嘴唇說:“那么,你喜歡我什么?”我愣了愣,頓時差點提不起興趣來。但是就像當初我決定試一試一樣,我決定不要放棄。我說:“不知道……嗯,也許是欣賞你的成熟吧……可能你還有別的令人喜歡的地方,但我必須慢慢了解,如果你給我了解的機會的話,我相信……”回答很不令人滿意——如果她是誠心問這個問題的——她好像早已預料到我答不出什么來,所以并不驚訝,也不失望,而是諷刺地說:“你都已經(jīng)決定跟我上床了,你對我的了解就只有我看上去很成熟嗎?我雖然不想跟你上床,但是我知道你這個人很實在,沒說過大話,心眼也不壞,更加不會打朋友的壞主意,你安安靜靜的,像個乖孩子?!彼砷_了手,并把我的手也從她身上拿下來,又轉(zhuǎn)過身去睡了。

        我克制著自己,想早點睡著,但我知道睡不著,所以盡量將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囚犯似的望著漆黑的天花板。我能感覺到眼部使出來的巨大的力氣,把眼眶繃得生痛。我喉嚨里咳出一聲不屑的咳嗽,沒引起她的任何反應。發(fā)現(xiàn)我投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后,我立即收回了它。我把所有注意力集中起來,用來捕捉我想翻轉(zhuǎn)甚至動彈身軀的每一個時刻,并搶先制止了這種本能。我成功地使得渾身不自在的身體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好像在靜靜地享受著什么。我睡著了,卻又被噩夢驚醒。幾點啦!天亮了嗎?我們起床走人了嗎?她還在嗎?房子里一片漆黑,是不是因為窗簾的原因?我摸起床頭柜上的手機看了看時間,三點鐘,一切還有希望。希望馬上照亮了我,她動了。她無力地嘀咕著睡意濃濃的夢話,軟綿綿的身子(像融化的糖那樣又黏又稠地扯不開來)在被窩里暢意地舒展著,仿佛要把一切都踢下床去。但是她抓住了我的手,她壘起我的手掌,放在她的另一只手背上——這只手正在腹部費力地摸索衣服的下擺并將它掀起,之后,她拿著我的手掌重重地扔在她光滑的肚皮上,接著雙手并用將它往上面推去。我的手來到了她隆起的乳房那兒。“阿玲?”“嗯!”夠了,讓我自己來。

        “開燈!快開燈!”她叫起來。我慌忙地開了燈,我眼睛瞇了瞇,我看到了她,她正在發(fā)火?!澳銊偛派溥M去了?”“我……我不知道,好像在被子上,可能——”“可能什么呀,你懂不懂啊!”她低頭看了看:“咦……我大半夜要去蹲廁所了,你干的好事。”下了床,她又狠狠地瞪我一眼:“早知道你這么沒良心……”她出來時,我正擦著被子。

        “臟了嗎?”她語氣溫和地問我,似乎從這一句,她才開始扮演我的情人。我點了點頭?!皠e管它了,我們睡那張床?!彼χf。我們又換到靠墻角的那張床去睡。她平躺在白棉被下,麻利地將那套棉衫脫了下來,伸出一只手來扔在床尾,好像賓館莫名其妙地變干凈了似的。她赤裸著,緊貼著我睡。我們一直醒著,雖然沒說話,一直到我們再次做愛?!暗认?,”她說,“這張床不能再弄臟了?!彼@出被子,跪在床上,彎腰去撿起丟在床尾的棉衫,墊在床單上?!澳愕认律湓谝路?,知道嗎?”

        兩天后,我們又開了一次房,那是我主動去找她的。她開始算起賬來,她的精明使得那次開房成了最后一次。因為她提前從朋友那兒搬了出來,簡直可以說是當機立斷,隔兩天她打電話給我,便已經(jīng)住在自己的出租屋里了。她花了一筆大錢,她告訴我,房租200塊,僅

        夠住兩天半旅館,現(xiàn)在呢,一個月!買了些新的用品,臉盆、塑料桶、拖鞋、衣架?!澳愕媒o我點錢,我是咬著牙搬出來的?!彼f,“別這么不高興(我說,我沒有不高興),我會還你的?!?/p>

        我不是小氣鬼(再說我自己也會算賬),我的確提不起興致來,但不是因為錢。公司不斷地拖延我們出差的行期,在幾次更改日期之后,老板現(xiàn)在干脆不提出差這回事了。我被困在了南方炎熱的天氣、每天的無所事事、盧淑玲的身邊。我本以為幾夜風流之后,我便可以借出差的理由永遠地至少是長久地離開盧淑玲,她自己也知道我工作的性質(zhì),她很清楚業(yè)務員是怎么回事。就算不出差,呆在公司里,我也可以不去找她,甚至斷絕跟她的聯(lián)系,我可以讓她找不到我(我是說萬一她真的來找我的話)。然而,我顯然是對自己缺乏了解,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因素(出差日期)的變動便使得我認不出自己來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比呆在公司而不去找盧淑玲更讓人難以忍受的事情了。我打算隱瞞這一點,永遠不告訴她出差的任何消息。如果她問,就說,快了,應該就在這兩天吧。

        的確,繼續(xù)在公司呆下去,我不可能再去哪兒享受這樣的照顧。她每天中午和晚上都煲好湯,做好飯等我回來一塊吃;我每天都有干凈的衣服換,起床后去上班,她騎摩托車送我到公交車站坐車。只是晚上睡覺炎熱難耐(但還是好過員工宿舍),我們住在頂樓,白天太陽把屋頂曬得滾燙;晚上,熱量就擠進室內(nèi)的空氣中來。盡管如此,我們?nèi)詧猿置刻熳鰫邸?/p>

        有一天,她發(fā)燒了,問我能不能請假回來一趟。我以為她病得走不動了,可是我走到樓下時,她卻正倚在窗臺上叫我,臉上帶著平靜的微笑?!澳銊e上來了?!彼f。很快樓梯間傳來嘭嘭嘭的響動,她跑了下來?!澳悴皇遣×藛?”我沒好氣地問她?!坝悬c發(fā)燒,”她微露歉意地說,“一個人呆在屋子里,頭昏昏沉沉的,想出去走走。”“所以就叫我過來?”“不可以嗎,誰不知道你那班可上可不上?” “我正在打麻將啊!”“贏了沒?”“贏?!彼愫蠡诹耍骸澳悄憔透艺f嘛,可以不過來?!?/p>

        她把我?guī)У剿晃蛔≡诟浇呐笥涯抢铩_@位朋友就是那天晚上在大福源超市門口見過一面的女人。我不喜歡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在她家里,她同樣顯得來歷不明。她住的也是出租屋,用花花綠綠的年畫和各種顏色拼接起來的毯子、毛巾蓋滿了整個室內(nèi)。她家里養(yǎng)著一只貓,但看上去好像跟她關(guān)系鬧翻了,遠遠地坐在墻角的地板上,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她拿出她老家的特產(chǎn)來招待我們,那是一大盤樹根一樣的東西,里面竟夾雜著幾塊石頭一樣的玩意。她仍然沒問我的情況,這使得我狐疑滿腹,她偶爾瞟向我的幾眼,露出強制住的笑意。我懷疑盧淑玲私下里向她不加選擇地透露過我的信息,知道的都毫不保留地抖露給了這個俗里俗氣的女人。我坐立不安,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欲掩蓋起這種不安時,我反而故意將我的不安加倍地表現(xiàn)出來。我不愿理她們,板起了臉,拿出鑰匙來玩,我甚至也不想理那只貓。我那樣子簡直是在作踐我自己。

        盧淑玲早早地結(jié)束了她這套把戲,跟那女人告了別,我們一塊出來了。又回到頂樓的房子,那天天氣艇好,早上還飄過毛毛細雨,現(xiàn)在室內(nèi)溫度挺宜人。房間里空空蕩蕩,地板中央放著半桶涼水,上面浮著一層灰塵?!澳闵鷼饫?”她問我,這是第一次?!耙院髣e帶我去見你那些朋友,我也不想知道他們是些什么人。”我冷漠地說。她什么也沒說,好像她真的知道自己錯了。

        我發(fā)現(xiàn)她是真的病了,回到房里的短短幾分鐘,她像一棵被太陽曝曬過的小草一樣蔫了下來,嘴唇上堆起一堆皺皮。我摸了摸她的額頭,很燙。

        “要去看醫(yī)生嗎?”我像一個好心的路人那樣問她。“不用,”她把頭搖得像一塊大石頭,

        “有你照顧我就行了?!彼上聛硇菹⒘艘魂嚕谶@期間,我只做了兩件事:幫她熬了點稀飯,給她倒了杯熱開水——都是在她的要求下才做的。我叫她起來,她倚在我身上,我用鐵匙舀上稀飯送進她嘴里。她是我一位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現(xiàn)在她得了病,快要死了,這個想法使得我堅持喂她吃完了那碗差點煮煳了的稀飯。她睡了一小覺,醒來,自己說好多了。她動容地說,她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在她生病的時候守在她身邊,喂給她東西吃。她將雙手環(huán)繞在我脖子上,腦門抵著我的腦門。她的熱度還沒退,仍然滾燙,可是她容光煥發(fā),她的臉像一朵傍晚的云彩。在她的再三懇求下,我終于同她做了愛,那時是下午,她發(fā)著高燒。她的身體像一個火球,可是我擔心她就此熄滅,我害怕自己將她弄死了。

        我們分手的那天,她同樣生著病。那天她不但生病,而且像一根干硬的枯柴,也許是流淚把身體里的水分流干了。那天本來沒事的。她感著冒,卻沒告訴我。她像往常一樣,吃過晚飯后,做面膜。那時她已經(jīng)找到了一份化妝品公司的工作,她用公司的產(chǎn)品讓自己顯得比以前年輕,更加漂亮,皮膚滑嫩得像冬天早晨的大霧。她做面膜的時候,叫我躺在床上,用從公司帶回來的潔面乳幫我洗臉,按摩我的臉部和眼睛,輕輕地撓我的耳朵。傍晚六點剛過,我們便躺在床上,燈也不開。她抱著我,像施放煙霧一樣娓娓地說:“現(xiàn)在我一個朋友也沒有了,我只有你,那些你不愿意見到的人,我也同你一樣不愿見到他們了。如果你出差了,我怎么辦?你走了,我可能連麻將也不想打了,班也不想上,現(xiàn)在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消磨時間,為了晚上見到你。你辭職好不好,你不要在那家公司做了,找一份不用出差的工作?!蔽艺f:“不行啊。我在公司是老員工了,再找新工作待遇肯定差很遠的。再說不出差我怎么能習慣,我現(xiàn)在每天在辦公室呆兩個小時就無聊得要死,如果整天呆在辦公室,我肯定活不成的?!薄澳悄闶裁磿r候出差?”“快了,最多三天。”“你不要上班了!”她說,“你去我們家吧,我妹肯定是跟我妹夫搬出去住的,我爸的房子就是我們的了?,F(xiàn)在房子那么貴,你上十年班也買不起啊。我們都不要打工了,我們有地方住,只要做點小生意就可以過下去了?!币股:哪?,她臉上最漂亮的部分也隨著微弱光線的消亡而隱沒了。我知道我臉上現(xiàn)在掛著嚴肅的表情,若有人把燈開了,將會看到我那可愛的沉思的模樣。可我回答她的話卻一點也不像經(jīng)過深思后說出來的——我說: “現(xiàn)在房子真的那么貴了?”她響亮地笑了一聲(就像是“別鬧了!”),又迫不及待地說了下去:“我知道你覺得現(xiàn)在結(jié)婚過早了,我們可以先訂婚啊,訂了婚你就可以住到我們家來了。”我說:“我這個年齡的人,有幾個想過結(jié)婚?!彼鹆松碜樱骸澳阌龅搅宋乙踩詻]想過結(jié)婚嗎?”我在黑暗中搖了下頭,不過她應該沒看到?!澳悄銗畚覇?”我沉默,她便明白了。

        “你不喜歡我什么?我哪一點不好了?”

        “不知道,也許是你太成熟了吧?!?/p>

        “太會照顧你了吧?不成熟怎么會煲兩個小時的湯給你喝;每天用木柴引燃爐子,熏得眼淚汪汪地做飯給你吃,因為你不喜歡吃飯嘛,可我那么傻,偏偏逼著你吃?!彼约赫f著,自己笑著,“當初說喜歡我就是因為我成熟的也是你,現(xiàn)在呢,說不喜歡我太成熟的,我還以為是誰呢。”

        “你知道我的感受嗎?……像個小孩子似的。”

        “那是你自己像個小孩子,難道沒有我,你就長大了?”

        “是啊,我本來就很幼稚,你自己不知說過我多少次,不成熟啦,缺少閱歷啦,你什么時候才變成熟啦,你明明知道,為什么靠近我?你知道嗎,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喜歡我,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因為我太幼稚。我不知道為什么你明明對我看不上眼,卻那么露骨地誘惑我。我一直以為,你只是想找個人玩玩。”

        “一直?你一直都覺得我只是想隨便找個人上床是嗎?你現(xiàn)在也這么認為?”

        “現(xiàn)在不是?!?/p>

        “謝謝你?!彼f,

        “謝謝你替我昭雪平反?!?/p>

        她一直沒哭,聲音里沒有絲毫哭腔。我們沉默下來之后(我們一直躺著),她就開始側(cè)過身去,面朝著墻壁。我只當她是在生氣不理我,卻不知道她正在肆意地流著眼淚。我伸過手去,攬住她的肩膀,想把她轉(zhuǎn)過身來。我的手摸到濕了一大半的枕頭,她臉下的被子也全濕了,我朝她臉上摸去,淚水像誰也擋不住的兔子一樣爬過我的手背。我用另一只手在她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她馬上就轉(zhuǎn)了過來,把頭埋在我的懷里,哭了起來。她哭著說: “我今天感冒了,你還要把我弄哭?!?/p>

        我安慰著她說:“我雖然很壞,卻從來沒想要把你弄哭。我真的是無心的,我一想到遲早有一天你會像現(xiàn)在這樣哭,我自己就想大哭一場,比你現(xiàn)在哭得厲害多了?!?/p>

        她抬起頭來,噗嗤一聲笑了,把淚水噴到我臉上來:“那你現(xiàn)在為什么沒哭?”

        “我很想哭。”我說。

        她嘴巴一扁,又哭了:“我不該說那些話的,我不知道我嘴巴里為什么要那樣說,我一開始就那么喜歡你,嘴里卻盡說你不成熟。我真應該告訴你,我喜歡你?!?/p>

        我說:“是啊,如果你告訴我的話,就不會發(fā)生這一切了。我會躲開你的?!?/p>

        “不?!彼R上改變了主意,“我要這一切發(fā)生……”

        我們在狹小的衛(wèi)生間做了這次愛。像以前一樣,她把原本就十分干凈的地板仔仔細細地用水再沖洗了一遍,再在上面墊上一塊濕毛巾。她坐在我身上。臉上帶著淚痕和笑。她的身子堅硬,像一幢房子。

        她的感冒更嚴重了,早早地就睡著了。半夜里,她突然起床,我迷迷糊糊中感覺她正在穿衣服,把長袖都穿上了。表情冷峻地照著鏡子,又抓起了手提包。

        “你去哪里?”我問她。

        “我不舒服,出去買點藥?!?/p>

        我一骨碌爬起來,卻沒有站起身。我坐在床上說:“我陪你去吧?!?/p>

        她把頭盔夾在腋下,又一次迅速地看了一眼鏡子:“不要緊的,我很快回來,你睡吧?!?/p>

        我又躺下去睡著了——當時我真困。她在門外推摩托車時碰響了鐵門,又把我驚醒了,而這短暫的時間內(nèi),我已經(jīng)做完一個荒誕的夢了。她出去的這半個小時(我估計的)則顯得更短,當她回來,弄出響聲把我吵醒,我還以為我一直沒睡著。她開了燈,將一大堆藥瓶扔在床上。她不停地走來走去,不知干什么。我不斷地醒來,又不斷地睡去,像一直有人用力地將我的頭摁進一口裝著各種各樣夢境的水井里。我奮力掙扎才能將頭昂起透一小口氣,看一眼模糊的現(xiàn)實,接著又被摁進去了。她端著一杯開水走過來,她吃一片藥的時間,我做了十個夢。每個夢醒來,她都在吃著那同一片綠色的藥丸。我困惑不已,可是又突然想起她以前吃藥的習慣,她總是一片一片地吃,而且吃得很慢。兩片一樣的藥,她都得分兩次吃。我又覺得我沒想起這些,我嘲弄般地問自己:我想起這些了嗎?我現(xiàn)在成了被問的了,我不知道我被問了什么,我反問:想起哪些啊?

        “這些……”她說,“快幫我弄開這些?!蔽冶犻_了眼。她正在費力地扭一個玻璃瓶上的鐵蓋子。

        我說:“什么?”

        她氣惱地說:“幫我擰開這個罐子啊,叫你半天了?!?/p>

        我伸出手來,罐子自己到了我手里。(她第二天跟我講:“你只擰了一下,就把它扔在床上,又睡著了。”)她好像哭了,她發(fā)誓要打開它,因為醫(yī)生叫她一定要喝。醫(yī)生這么說的嗎?

        “我不知道?!蔽艺f,我沒見到醫(yī)生。

        “你在說什么啊,你不知道什么?”

        我又睜開眼,她怎么還坐在那里?我驚訝地問:“你不是在哭嗎?”

        她回答:“嗡嗡嗡嗡嗡……剪刀?!迸?,不關(guān)我的事了。

        “老公!”她大叫一聲,我一個激靈,找到了使不完的力氣,一拳將那個不斷地摁我腦袋的瘸子打飛了。我徹底清醒了,直挺挺地坐在席子上。我看到她盤著腿坐在我身旁,那些藥瓶倒放在她兩條白皙的火腿圍成的圈中間,一把剪刀夾在她兩個腳趾頭上。她一手握著一個玻璃瓶,另一只手則抓著她切菜用的那把大菜刀?!袄瞎?”她眼里一片潮濕,“我打不開它,我用刀子都打不開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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