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陽波

風雪呼呼的日子,爸微喘的聲音隔著越洋電話說:爸媽都很好,菜園收成又栽上新菜,桂花也都開了,等著你回來……

假設愛情是辛苦的,那么,親情所必須承擔的苦,絕不亞于愛情。

夢里一再復述著,爸爸歡喜地抱著小小的我,他和媽媽苦盼了好久才來報到的寶貝女兒,在秋風颯颯的深夜與晨光交接之際,喂著我喝牛奶,小心翼翼輕拍著讓我打嗝,一邊輕哼著搖籃曲……

我小小的手指,攀著爸爸的脖子,安心地閉著眼睛,唇邊帶著只有天使能解的微笑,軟軟的小身軀,投靠著一片柔綿的大海,海藍藍的夢,絲毫不起波紋……

愛,在我們注定成為親人開始,天長地久,地老天荒。

爸爸的肩膀,是每個孩子自小就高高仰望的,沒有一個孩子懷疑過,它好似山一樣足以承千斤、挑萬擔,攀上那座穩(wěn)固的肩膀,就像攀上了珠穆朗瑪峰,分外接近天空,可以隨時來去如風。

爸爸的手,抱我從最初的搖籃,到我長了第一顆牙,喜孜孜地拿起相機為我昭告天下;爸爸的手,牽著正呀呀學語的我,一步步學走路;也在身邊亦步亦趨,拉住我的迷你自行車,深怕我騎得太快一下摔翻了。

為了他的學生,爸爸的手努力寫黑板,努力批作業(yè)改試卷;也栽滿一庭院的桂花,閑閑的桂香,在秋意沁人的夜晚,隨著月光舞影婆娑,成就我內(nèi)心最甜美的一番滋味。

黃發(fā)垂髫初懂事理時,爸爸最愛問我,將來長大想要做什么呢?

我總是毫不猶豫地大聲回答:我要留在爸爸身邊,保護爸爸一輩子。

不愛說話的爸爸,總是笑得眉彎彎。

一個秋天緊接著一個秋天過去,當初對著爸爸許諾的小女孩長大了,不再眷戀爸爸的手與肩膀,轉(zhuǎn)而找尋著,想要從此一輩子依靠著情人的肩膀。

爸爸的懷抱,是最初的天長,情人的懷抱,是最后的地久;天長地久,讓人無從抉擇,只是不知不覺遺忘。

二十三歲那年秋天,我終于失去情人溫暖的擁抱。

一個不曾嘗過幻滅的人,世界在瞬間轟然似積木般傾倒而下,剩下的全部力氣,只想遠遠地遁逃,逃越萬水千山,逃到美國。

臨去前,爸爸已經(jīng)被我遺忘了好久的雙手,栽植的桂花幽香未歇,又為我辛勤地辟了一畝菜園,栽了花椰,栽了茼蒿白菜,栽了綿延到天邊的思念……

自知軟弱的自己,根本無能高飛,卻仍孤注一擲地逆風而去。爸爸的手,在上海虹橋機場無奈地放開了我,晶瑩的淚水,掠過爸爸的眼睛,像重新回到我在人間啼聲初試的那一刻,這次卻滿是不舍的悲傷。

登機前的最后一瞥,我才如夢乍醒,原來爸爸也像天下所有最平凡、也最不平凡的爸爸們一樣,有他們脆弱無助的悲傷,只不過“父親”向來是強者的代名詞,巨人,是不能輕易流瀉心事的。

美國的深秋,飄降了我此生第一場雪景,冷澈心肺。我又開始做夢,夢見的卻是小時候爸爸將我抱在膝上,說著一個又一個動人的故事,午后時光悠閑似貓步蹀躞,屋外的風與陽光嬉鬧著鉆進百葉窗,一明一滅,停在我發(fā)困的眼皮上,爸爸的聲音變得忽近忽遠,待我淺睡了一回又醒來,故事還沒有停呢!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仙度拉急匆匆地逃離舞會,遺落了一只玻璃鞋。

我溜下爸爸的膝蓋,跑到廚房喝了幾口水,又爬上去,專注地繼續(xù)聽著,寢食難安的王子,下令尋找玻璃鞋的主人……

愈近中秋,夢愈清晰,嫦娥奔月,吳剛伐樹,玉兔搗藥,兒時的中秋,我總愛搬張小板凳,靜靜坐在庭院的一角,對著月亮發(fā)呆,堅持著一定要看見嫦娥奔月,沒看見,那個晚上就不睡覺……

爸爸總笑著說:“傻孩子!那只是神話呀!”我可管不得那是不是神話?擺明了決心就是非等不可,只不過,通常等到在院子里睡著了,才被老爸小心翼翼抱進屋子里。

兒時的中秋圓月,完滿無瑕,怎這回卻缺了角?世事滄桑,缺了的那一角,永遠就是缺了。

醒來,不再是在爸爸的膝上、肩上、懷里,而是在異國,獨飲著寒冽的薄雪。

遠渡千山萬水,領(lǐng)略到壯闊的世界之美,心情卻似一片落葉,飄飄飛飛,跌了就深墜。

雪愈下愈急,日夜不停,最初的憧憬,被覆蓋得一片白茫茫,也把想家的淚,浸染得模糊一片,暈開的圖畫,再也回不去最初的樣子。

雪地里零亂深陷的靴痕,是來時唯一的印證,八千里路云和月,關(guān)山阻隔,我才忽然思及,距最近一次緊牽著爸爸的手,已不知何年何月?

零落碎散的記憶終于串起,那是一個朗朗晴日,我牽著爸爸在山間小徑慢慢走著,飄飛的梨花疾落,拂了我們一身雪白。爸爸淡淡地說:等將來他退休后,只想過過這樣閑適的生活,在山里看看飛鳥,聽聽山澗,聽聽暮鼓晨鐘,吃一頓齋飯;也想摘一些親種的桂花,沏一壺好茶,與師父們閑話家常……

爸爸的夢,好樸實,好簡單,卻始終沒有機會實現(xiàn)。

對我過多的牽掛與煩憂,提前衰老了的爸爸曾像巨樹一樣強壯,在這棵蒼勁的大樹老去以前,它的濃蔭,護送著我一路平安長大……

許多被遺忘太久的事,重回心間,也想起了對爸爸的那句承諾我要留在爸爸身邊、保護爸爸一輩子的話……

爸爸笑彎的眉,歷歷清晰。

昨日何其遠?明明只在眼前,卻遠隔天邊;太平洋的水,又何能承載我的后悔與思親的淚?

風雪呼呼的日子,爸微喘的聲音隔著越洋電話說:爸媽都很好,菜園收成又栽上新菜,桂花也都開了,等著你回來……

我只想告訴爸爸,氣管擴張器,要記得隨身帶著備用,千萬別忘記……未語,淚已數(shù)行。

離家經(jīng)年,我依然繼續(xù)做著夢,嬰孩的我,在秋風颯颯的深夜與晨光交接之際,在柔綿的海洋里沉沉喝著牛奶,安心甜蜜地睡著。

傳言,父親是女兒前世的情人,爸爸最初的懷抱,像情人的大海,原來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