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信

一

大唐帝國太宗貞觀二年（公元628年），在遠(yuǎn)離都城長安的巴蜀利州（今四川廣元市）都督官邸內(nèi)，都督武士蕁的夫人楊氏生下了一個女孩。在豐美的黑發(fā)陪襯下，她圓圓的小臉上忽閃著一對大大的眼睛。女孩出生時那洋溢著生命力的啼哭聲，仿佛要向天下人宣告自己驕傲的誕生。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她卻是個女孩，父親見她稚嫩的面龐放射著洋溢的光彩，便為她取名為武照。

她就是后來成為千古一帝的武則天，“則天”之稱謂，乃其兒子唐中宗李顯給予的尊號，典出《論語》“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并稱她為“則天大圣皇帝”。她后來為自己發(fā)明了一個單名“瞾”字，由出生時的武照到后來的武媚，再到武瞾，武則天，她走過一條充滿挑戰(zhàn)、充滿血腥、充滿刺激的權(quán)謀之路，書寫了中國歷史上女人問鼎最高權(quán)力的精彩篇章。

唐代官制，刺史為地方長官，掌握一州民政之權(quán)；而都督則掌握數(shù)州的軍政大權(quán)，都督官品為正三品或從三品，比刺史的品秩要高，乃位高權(quán)重的地方軍政大員。

利州位于四川盆地北部邊陲的嘉陵江東岸，城北是沖天的峨峨連峰。為詩仙李白吟詠“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出入蜀棧道，內(nèi)有蜀道第一險隘的朝天關(guān)。城南劍門山聳峙，乃“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川北要隘劍門關(guān)。發(fā)源自秦嶺山脈腹地的嘉陵江繞城而過，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利州成為連接唐都長安與天府巴蜀大都會益州（今四川成都市）的水陸要沖，更是西南各地出川入蜀的物流集散地，自奉漢以來商貿(mào)業(yè)非常發(fā)達，至唐代尤甚。武照自幼被其父打扮成男兒狀，外人不知者，都以為她是男兒身。就是在這樣一個山清水秀的城市，武照度過了自己歡快的童年。

武士蕁祖籍山西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縣），盡管出生于平民家庭，卻自幼聰慧機敏，很有經(jīng)商頭腦。隋亡唐興之際，他趁天下大亂而起，以堅忍不拔的意志沖破門閥障礙，從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木材商人，攀附于大唐開國君主李淵，很快便成為李淵太遠(yuǎn)留守衙門的行軍司鎧參軍（刺史下屬文官），負(fù)責(zé)管理各種后勤事務(wù)，官階為從七品。當(dāng)李淵率領(lǐng)大軍從山西出發(fā)，向首都長安進攻時，武士蕁處理完家中財產(chǎn)，舉家投奔李唐大軍，這次投機使他大獲成功。當(dāng)隋煬帝在江都（今江蘇揚州市）為臣下所弒時，李淵在次子李世民的協(xié)助下已經(jīng)率領(lǐng)大軍很快攻占并控制了長安。隨著李淵稱帝，大唐帝國建立，武士蕁也跟著水漲船高，一路官運亨通。

唐朝建國不久，即發(fā)生了慘烈的“玄武門政變”，秦王李世民殺死了太子李建成和弟弟李元吉。李淵被迫讓位于次子唐王李世民。世民即位后稱太宗，武士蕁隨即獲任工部尚書，后又升任利州都督要職，成為雄霸一方的地方諸侯。

武士蕁雖居高位，卻因出身商人，屢為門閥士族所輕視。為使自己在朝中立于不敗之地，他果斷地離異了原配夫人，想方設(shè)法娶了隋帝宗族之一，位階和聲望較高的觀王楊雄的侄女為妻。從此，武士蕁實現(xiàn)了自己攀龍附鳳的身份轉(zhuǎn)換，也因此而大換門庭，很快獲得朝廷的賞識和升遷。

史載，武照1歲多時，星相大家袁天罡奉旨由成都赴都城長安，途經(jīng)利州駐留。武士蕁盛情款待袁天罡后，袁為表示感謝，答應(yīng)為武士蕁一家人看相。當(dāng)他看見一身男兒裝扮的小武照時，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不由贊嘆：“龍嘴鳳額，日角龍顏，此乃伏羲之相，若是女兒身，將來必為天下之主！”

袁天罡關(guān)于武照那番令人吃驚的預(yù)言，并未讓武氏家人感到多么吃驚，卻從此深深地埋在了武士蕁的心底，也就此決定了武照一生命運的改變。

“武照無論如何也得進入后宮！”自打袁天罡為武照看相后，武士蕁心中便時常做著這樣的盤算，也決定了他將要作出的一生中最偉大的一次投機！每當(dāng)見到武照，武士蕁都要反復(fù)揣摩女兒日漸美貌的容顏，并發(fā)出心底的驚嘆：“照，一代國色天香也！”隨著武照年齡的增加，她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嫣然媚笑，引起了武士蕁的注意，于是他將武照名字改稱“媚娘”，他相信武媚長大后必定會傾國傾城，妖嬈嫵媚，成為人中龍鳳的。

唐太宗貞觀五年（公元631年），武士蕁升任荊州（今湖南常德市）大都督（統(tǒng)領(lǐng)荊、并、益、揚四州），武媚在父親的細(xì)心呵護下茁壯成長。為使女兒受到良好的詩書熏陶，以便長大后入宮。武士蕁自武媚咿呀學(xué)語起，便專門聘請名師在府中教授她習(xí)詩學(xué)文。聰穎的武媚果不辜父望，年僅6歲，便能習(xí)誦讀諸子百家，并習(xí)作詩文。小小年紀(jì)的她舉手投足間，也時常顯露出與眾不同的執(zhí)拗脾性。

武士蕁在公務(wù)之瑕，也全身心擔(dān)當(dāng)起對武媚的教育之責(zé)。作為大都督最鐘愛的掌上明珠，武媚自幼便享有極大的威望和豐厚的財力作后盾，她幾乎在鮮花簇?fù)碇行腋５爻砷L著。豈料，貞觀九年（公元635年）武士蕁卻在官邸突然病亡，朝廷追贈為禮部尚書，武媚時年剛8歲。武士蕁死后，武氏家族輝煌的歷史一去不復(fù)返，武媚與其母親楊氏的幸福生活頓時陷入與其父在世時的天壤有別間。

武士蕁前妻所生的兒子元慶、元爽在父親死后，進京做了朝廷的小吏。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武氏家族開始處于家道中落的低谷期。此間，由于武氏兄弟支配著武氏大家族的生計，楊氏與武媚母女不僅在社會上，即使在家中也倍受親人的冷落。

從當(dāng)初的高門大戶到而今門庭冷落；從之前的人見人愛到而今的兄弟冷眼，武媚小小年紀(jì)便經(jīng)歷了家庭生活的重大變故和世態(tài)人情的冷暖熬煎。給她幼小的心靈投下了巨大的陰影。也許，就是這些變故，使她的心靈軌跡發(fā)生了奇異的變化。她在心中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好好地活出個人樣來，一定要實現(xiàn)自己出人頭地的愿望！

二

武媚長到14歲時，適逢宮廷選拔嬪妃。此時，她的才華和美貌已為天下所知，于是唐太宗敕令召她入宮。《唐書》記載：“則天年十四時，太宗聞其美容姿，召入宮……”《資治通鑒》也說：“故荊州都督武士蕁女，年十四，上聞其美……”以上兩部史籍均不約而同地提到武媚之美。

中國古代關(guān)于“美女”的標(biāo)準(zhǔn)，其說不一。然明眸皓齒，方額廣頤的容貌，奶油般艷麗且富有彈性的肌膚等，仍是傳統(tǒng)美女必備的條件。古典史籍關(guān)于武媚容貌記載的文字并不多，除了袁天罡的那幾句話外，便是關(guān)于她的女兒太平公主因與母后容貌相似而得寵的記載。史載太平公主最重要的特征是“方額廣頤”。由此，可見推斷武媚的確長相出眾，氣度雍雅。

武媚進宮前，楊氏慟哭不已。可她卻顯得泰然自若，臉上似乎還掛著散淡的微笑。見母親面含悲戚，便安慰她：“能覲進天子，乃幸福之事，母親何故悲傷？”楊氏哪里知道，此時此刻，她的女兒武媚心中正熱烈地渴盼著能早日跨進那令人向往而神秘的皇宮。

武媚入宮后，很快便受到太宗的幸召，僅憑這點就說明她比后宮諸多佳麗要幸運得多。深沉的夜色，像無法預(yù)測的皇宮般深邃。武媚終于盼來了侍奉太宗的這一刻。雖然她心中早已千百次預(yù)演過侍候太宗時可能發(fā)生的細(xì)節(jié)，可當(dāng)這一刻真的到來時，饒是她心機深沉，也不由得緊張起來。然而，她很快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并從心底發(fā)出歡快的呻吟：“覲見天子的時刻終于到來了！”當(dāng)武媚把自己剝離成一絲不掛的鮮嫩胴體時，眨眼間便被龍床上那個英武剛毅的男人，那個讓她在夢中千百次期待的盛世君王李世民湮沒了。一夜恩寵，武媚尚未完全發(fā)育豐滿的身子，猶抱琵琶的羞澀情態(tài)，連飽歷風(fēng)情的太宗也頗覺刺激，大感愉悅。當(dāng)太宗怡然詢問名字時，她嬌媚千姿地回答說叫“媚娘”。太宗聽后竟然忘形稱贊：“此名極好！真名不虛傳，今后就叫武媚好了?！弊源?，武媚的名字便在后宮傳開了。

武媚入宮伊始，便深受太宗寵幸，被封為正五品才人，相對那些紅顏白首終老深宮的宮女來說，已經(jīng)是天大的幸運了。武媚偶爾被太宗李世民寵幸，并受到太宗喜愛，卻并未因此受到太宗皇帝的專寵，而是在后宮度過了度日如年的12年光陰。這其中有著很大的一段隱情。

唐史等多部典籍，古書有“唐三代王，有武姓之女王昌”的說法。這本秘籍一直深藏在一本只有唐太宗和幾個近臣可以看到的名叫《官廷秘錄》的書中。當(dāng)唐太宗讀到那段讓他觸目驚心的文字時，驚恐得渾身發(fā)冷。而且，更可怕的是，當(dāng)他向星相大師李淳風(fēng)求證時，李淳風(fēng)告訴他，那個秘笈中記載的女人，已經(jīng)來到了后宮，來到了皇帝身邊。

李淳風(fēng)得話使李世民轉(zhuǎn)輾反側(cè)難以入眠，他為了保全大唐江山，決定殺掉此女。但是李淳風(fēng)卻苦勸太宗，對命數(shù)切不可意氣用事。因為天命難違，無論如何都是躲不掉的。你即使現(xiàn)在殺了這個武姓女人，還會出現(xiàn)新的武姓女人。不管怎么說，武姓女人都是一定要稱王的。

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她留在后宮，永遠(yuǎn)不得見人。如此幽禁，宮中的武姓女人便無法亂政，外面的武姓女人也無法再來擾亂大唐了……

天真得武媚卻并不知曉這些，不知道她自己已在無意中成為天命的犧牲品。她更不知道，面對她的將是12年漫長的宮中寂寞生活。

武媚其實是個有心人，她雖然不再受到太宗得寵幸，自己卻一刻也不曾閑著。她在盡心盡力侍奉太宗的同時，卻不露聲色地做著兩件其她宮女不一顧或不感興趣的事情。一方面她就近利用宮內(nèi)一架秋千，每天都抽出時間登上秋千臺座，好好玩一玩秋千運動。隨著秋千的翩翩振動，她在博得宮女和宦官們拍手稱快的同時，既使自己在后宮中更加與眾不同，又達到了自己鍛煉身體、強健體魄的目的。隨著秋千的激蕩，微笑的武媚在陽光映照下，顯得更加活潑天真，變得更加健康健美。另一方面她主動進入宮中的內(nèi)文學(xué)館學(xué)習(xí)，由于她本來就有較好的儒學(xué)根基，加上好學(xué)心旺盛，很快便學(xué)有長進，卓有成效。她對學(xué)館內(nèi)的經(jīng)史子集著作，尤其是與治國安邦有關(guān)的著作更是情有獨鐘，見解獨特。與此同時，她還貪婪地吸收各種知識，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便學(xué)會了太宗為之傾倒的王羲之書法的一種獨特飛白體書法，也使自己在知識上變得更加全面和充實。

后來，太宗頒發(fā)拔摺武媚入侍帝側(cè)的敕令，這應(yīng)該說是武媚走近大唐政治中樞的發(fā)端。太宗對武媚其實是懷著寵幸有加，欲罷不能心態(tài)的。他既懼怕武媚壞了他用無數(shù)將士鮮血換來的萬里江山，又難以割舍心中對武媚的那份異樣的牽掛。因而他能做到不再在身體上寵幸武媚，讓她在后宮有可乘之機，卻無法讓她離開自己。因而他頒布了那道隨侍帝側(cè)的敕諭。

入侍帝側(cè)的安排，對其她嬪妃宮女們來說，也許是一種比較平常的事情，但對武媚來說，卻是她最感興趣和最富刺激的一個契機?；蕦m乃大唐帝國活生生的政治生活中心，在太宗身邊侍聽議政，正是武媚心向往之的，借機學(xué)習(xí)國家軍政大事的絕好機會。由于她在侍女們中間，始終保持著謙恭的態(tài)度，時刻都顯露出一副討人喜歡的媚態(tài)，幾乎沒有人對她產(chǎn)生過厭惡。她善于觀察帝之所欲，然后機敏的侍奉；特別是帝意欲使用的書籍，她更是十分熟悉，做到隨需隨取。太宗乃一代明君，處理朝政雷厲風(fēng)行，行事果斷決伐。能在這樣高朋滿座，百官朝奉的廟堂上，親耳聆聽君臣間奏議商討軍國大事，讓原本有心的武媚聽到看到學(xué)到了其她宮女永遠(yuǎn)也無法學(xué)到的東西。武媚在不動聲色中，已一步一步悄然逼近大唐政治權(quán)力的中樞。這些，饒是老謀深算的唐太宗也未能洞察究竟。

這個時侯，宮廷中已開始了爭奪嫡位的明爭暗斗。太子李承乾與魏王李泰之間，已形成水火不相容的爭奪勢態(tài)。

三

女人不能當(dāng)皇帝，這是自古以來的規(guī)矩。就是男人要做皇帝，首先也得先當(dāng)太子，按傳統(tǒng)帝位傳襲之法，立太子者一般應(yīng)該是皇帝的長子，至少也應(yīng)該是親生兒子。而李世民共有14個兒子，怎么也輪不上一個女人的份啊。太子本是常山王李承乾，系長孫皇后所生，8歲時就被太宗立為太子。但李承乾生性不敏，為人乖張，很是懦弱。即使有魏征這樣的朝廷重臣為師，也無法將他歷練成一代君王。貞觀十七年初春，太子師魏征逝世。魏征之死，標(biāo)志著“貞觀盛世”的終結(jié)，也正式拉開了唐朝李氏皇子骨肉相殘的血腥序幕。

不久，太子李承乾在其老丈人吏部尚書侯君集的支持下，密謀造反，被太宗發(fā)覺，事敗后被貶為庶人。李世民又看好相貌英俊，端肅多才的魏王李泰，認(rèn)為他可望成為一個有道明君?？墒?，以長孫無忌為首的一幫朝中重臣都極力支持晉王李治為太子，原因很簡單，李泰個性張揚，才華橫溢，不易對付；而李治溫厚文弱，就像一塊棉花糖，讓他做皇帝要容易應(yīng)付得多。

李泰也活該當(dāng)不成皇帝，他對于繼位一事表現(xiàn)得太過迫切，為人行事處處咄咄逼人，甚至做出一付太子舍我其誰的架勢，終于引起了李世民的疑慮。認(rèn)為立李泰為太子太危險，弄不好會引起朝廷局勢動蕩。只有立溫厚的李治，才能保證兄弟間和君臣間相安無事。這樣一來，武媚的機會也就來了。

善于審時度勢的武媚，經(jīng)過后宮10多年的熬煉，也看清了朝廷諸王奪嫡的趨勢，顯示了作為政治家的超凡眼光。他知道李世民在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一旦駕崩，她必定不會有好的結(jié)局，應(yīng)該及早為自己將來作謀劃。于是，她早有預(yù)謀地把觸角悄悄地伸向了太子李治。

自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三月起，唐太宗李世民身體每況愈下，眼看行將駕崩。那些長年隨侍在身旁的宮女們早已惶惶不可終日。按照慣例，一旦帝崩，她們就會立即被送入尼寺。只要送入尼寺，便終生清燈枯坐，永無天日了。因而，她們?nèi)找蛊矶\皇帝不要這么快就死去，以免將來身入尼寺，過著那種活著也像殉葬一樣不見天日的生活。

武媚卻變得異常冷靜。她雖然照常執(zhí)守，內(nèi)心卻也涌起陣陣風(fēng)暴。14歲入宮迄今已經(jīng)12年了，也僅僅才是個萬年才人。如果就此進了尼寺斷送后半生，怎不讓人肝腸寸斷。

“難道就這樣束手待斃，在尼寺了卻一生？不！一定要設(shè)法脫出困境！”這一強有力的意識，無異于為自己打下了一劑強心針。

現(xiàn)實讓武媚明白，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有將自己的命運押在太子李治身上。除此之外，便再也找不到突破口了。

李治在太宗彌留之際，常常隨侍在側(cè)。而武媚也極盡侍奉之能事，既忠心侍奉行將駕崩的皇帝，又時刻不忘侍候盡孝道的太子。李治與在武媚之間，終于找到了火花碰撞的機會。也許是冥冥中的安排，李治在一次“入廁”時，巧遇前來隨侍的武媚，順理成章地接受了武媚的投懷送抱，與武媚就地極盡魚水之歡。就這么一次簡單的歡娛，居然注定了太子李治對武媚刻骨銘心的眷戀和渴求。武媚的投機成功了！她終于以自己嬌媚的身子獲取了太子李治的寵愛。

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0年）盛夏，一代明君唐太宗李世民逝世。太子李治繼位，是為唐高宗。

李治當(dāng)了皇帝后，為掩飾與武媚的這段私情，曾詔告天下，說自己當(dāng)太子時，因父皇寵愛，“常得侍從”，面對如云嬪妃“未嘗迕目”，先帝非常贊賞，“遂以武氏賜朕”。這實在是有些欲蓋彌彰的自我掩飾，如若先皇早已賞了他，為何太宗死后，武媚還出家去當(dāng)尼姑，而不直接轉(zhuǎn)入新宮呢？

武媚雖然出了家，李治卻并未忘記舊情，經(jīng)常偷偷出宮，去感業(yè)寺與其幽會，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因而，他千方百計想找理由將她召回宮中，然又不敢公然迎回。不得已，他只得求救于王皇后。王皇后系出名門，卻因自身為石女，終生無生育能力，為保住自己正宮的地位，答應(yīng)將武媚當(dāng)作自己的侍女從感業(yè)寺帶回后宮。

而此時，武媚已懷上了高宗的龍種。王皇后答應(yīng)高宗此事，其實也有自己的打算，一方面想利用武媚對付傲慢不遜的蕭淑妃，合力將蕭淑妃打倒；同時也算為皇上幫了大忙，那么，隨后求皇上立陳王李忠為太子的事情也就好辦多了。

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三月，武媚生下一個男孩，按順序為高宗第五子，名弘。高宗賜武媚為昭儀，為正二品。

武媚當(dāng)上昭儀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求皇帝追贈其父。高宗只好以褒賞先帝功臣為名，追贈武士蕁為應(yīng)國公。這樣，應(yīng)國公夫人楊氏也就此改變了地位，成為名副其實的國公夫人。

王皇后卻是一個愚蠢至極的女人，她想利用武媚去和蕭淑妃爭寵，自己在一旁坐山觀虎斗。但武媚絕不是一頭蠻干的雌虎，而是一條油滑的毒蛇，她的目標(biāo)不僅要干掉蕭淑妃，最終還要拿掉王皇后。就這樣，在王皇后的幫助下，武則天將李治從蕭淑妃手中很快便奪了過來。等到她又生下了小公主，蕭淑妃已被徹底打入冷宮。隨后她又像一個經(jīng)驗老到的獵人，立馬調(diào)轉(zhuǎn)槍口，繞到王皇后的身后，殺氣騰騰地開始向她瞄準(zhǔn)。

沒有生育的王皇后對武媚的女兒喜愛有加，經(jīng)常前去逗弄。武媚看在眼里，計上心來。一天，王皇后又去逗女兒玩時，恰逢皇上李治也來看女兒，王皇后趕緊退避。武媚立即屏退左右，毫不猶豫地將黑手伸向了襁褓中的親生閨女，悄悄地掐死后藏于被下。然后轉(zhuǎn)身跪迎圣上，滿臉開始笑靨燦爛。待李治揭開被蓋發(fā)現(xiàn)女兒已死時，武媚又開始放大悲聲地追問侍候小公主的侍女“怎么回事？”侍女們自然都說王皇后剛來過，還逗過小公主。王皇后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此事。心狠手辣的武媚，用親手掐死自己女兒的巨大代價，兵不血刃地便剪除了前進道路上的最大障礙，其心機之陰毒，天下難找第二人。王皇后遇上了這樣的對手，她的皇后寶座還能坐得穩(wěn)當(dāng)么？

怒不可遏的李治當(dāng)時就要廢除王皇后，武媚卻急忙加以制止。她知道就算現(xiàn)在廢了皇后，也輪不到她來當(dāng)，還不如讓王皇后在這個位子上暫且茍延殘喘。武媚這么做，既拉攏了王皇后及其幕后勢力，更重要的是也讓李治對她“愈信愛”。這一手玩得十分高明，既顯得她寬宏大量，又不給其他窺視皇后寶座的后妃以可乘之機。

這樣的女人，她不當(dāng)皇后還有誰能當(dāng)呢？當(dāng)然，沒有這樣鐵的手腕，她又怎能最終攀上皇帝寶座呢？

四

武媚要當(dāng)皇后，自然遭到了朝中老臣們的竭力反對。朝廷一度出現(xiàn)了“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瑗及濟瀕死固爭”的反對局勢。

這其中奮不顧身打頭炮的便是諫議大夫褚遂良。他是前朝元老，自恃功高蓋世，一開始就旗幟鮮明地反對廢除王皇后而立武媚，絲毫也不給皇帝李治留面子。他慷慨激昂的陳辭：王皇后乃魏尚書左仆射后，且為先帝所選，而武媚是先帝才人，豈可侍奉當(dāng)今皇上，如此廢立倫理何在？恐萬代千秋后有損陛下圣德。說到激動處，他還狂妄地把手中象笏往地上一放，邊叩首邊大聲喊叫：“臣褚遂良，將此笏奉還；愿乞骸骨，返田故里！”公然威脅皇上，揚言要回老家種地去，不再陪皇帝玩啦！

這個糊涂佬，以為自己的慷慨激昂，可以博得皇上歡喜，誰知這通炮卻萬分之萬地打跑了靶。目標(biāo)沒打中武媚，卻直接命中了皇上李治，讓他在朝堂上臉紅脖子粗，簡直無法下臺。李治氣急敗壞：你既說王皇后是先帝所選，還要當(dāng)廷揭我愛妃的短處，無非是拿先帝壓人嘛。我偏不要你回鄉(xiāng)下去種田，朕滾遠(yuǎn)點才好，免得總是聒噪得人心煩意亂。遂將褚遂良貶到愛州，即今天越南的清化，一個蠻荒遙遠(yuǎn)的不毛之地。褚遂良自此一貶不振，抑郁中了其殘生。

李世勣比老褚可聰明了。他是大唐開國元勛，瓦崗軍出身，自稱“吾山東一貧田夫，十三歲入無賴賊伙，逢人便殺……”先后侍奉過李淵、李世民、李治三朝天子，并承皇恩改徐姓為國姓李，和李世民關(guān)系也極好。李治繼位后，遵照父皇的遺命，對其委以重任。李世勣已知道高宗欲立武昭儀為后的意向，也了解長孫無忌一派堅決阻止的情況，心中自有打算，自己都快入土的人了，他何必為所謂的朝廷綱紀(jì)、君臣大義去作無謂的犧牲呢。因此，當(dāng)李治問他時，他笑著說：“此乃陛下家內(nèi)私事，何必要問外人？”

李治聽后像被打了一劑強心針，立刻痛下決心廢了王皇后、蕭淑妃，詔立武媚為“順圣皇后”。并在詔敕中寫道：“武氏門著勛庸……往以才行選入后庭……朕昔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得侍從……宮壺之內(nèi)，恒有殤躬，圣情鑒悉，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可立為皇后?！?/p>

武媚還真是與眾不同，在她當(dāng)皇后的第三天，就上表要求表彰韓瑗、來濟。誰都知道韓瑗、來濟二人是反武派的中堅，在大庭廣眾之下辱罵過她，拿她與妲己、褒姒相提并論。聽說武則天上表請求表彰他們，二人內(nèi)心更加惶恐不安。他們深知，武媚豈會放過任何跟她作對的人。果然，立后才一個月時間，王皇后、蕭淑妃先后被賜自盡。兩年后，韓瑗和來濟均被貶謫，一個病死，一個戰(zhàn)死。4年后，大唐國舅，兩朝元勛長孫無忌亦被無端誅殺。

武則天終于一路披荊斬棘，橫掃前行，成為大唐王朝的堂堂國母，初步實現(xiàn)了自己主宰后宮，母儀天下的目標(biāo)。

作為一個女人，在那個時代，武媚在事業(yè)上應(yīng)該說已登峰造極了?？伤€年輕，精力旺盛、才智過人，天性不甘寂寞，她內(nèi)心躁動著總想要嘗試著做男人們做的事情。

武媚當(dāng)皇后時，李治登基不久，他當(dāng)皇帝最煩也最怕的是朝臣們拿先帝與自己比較。作為皇帝，創(chuàng)立“貞觀盛世”的李世民實在是太成功了，偉大得讓李治怎么也走不出他的陰影。李治心里明白，自己的才智和膽識遠(yuǎn)不如父皇。天下人都認(rèn)為他從太宗手上接過來的是錦繡江山，干好了是先人的福蔭；干不好是自己無能。權(quán)臣們更是令人討厭，他們個個功勛蓋世，人人謀略過人，極具政治經(jīng)驗和權(quán)謀手腕。雖然口口聲聲說受先帝遺命來輔佐，其實呢，人人都把他當(dāng)小孩子玩于股掌間。而對后妃們爭寵吃醋，權(quán)臣們心懷鬼胎的復(fù)雜局勢，他雖然貴為天子，卻感到十分的無奈和孤獨。

這時候，上天把多謀善斷的武媚送到了李治身邊。李治對武媚可謂是一見鐘情，如果說先前做太子時跟武媚的偷情只是一時沖動，慢慢地，經(jīng)過與武媚的身心交流，他發(fā)現(xiàn)武媚身上有一種讓他無法拒絕的魅力。她沉著冷靜、深謀遠(yuǎn)慮、機智果斷，心機深邃，這些正是他自己身上所不具備的。他堅決地要與她合作，以消解自己目前在朝廷中面臨的困境。

武媚要成就夢想，必須建立自己的組織機構(gòu)，樹立自己的權(quán)威，她迫切需要做的頭等大事就是廢除現(xiàn)任太子李忠，另立自己的親生兒子李弘為太子。在武媚的授意下，朝臣許敬宗上奏：“皇太子乃國家之根本。如今皇后子，即正嫡子已年長，若庶子仍在太子位，將來必為國亂之因?！边@時候，李治也正想要借廢立太子一事好好殺殺那些權(quán)臣們的威風(fēng)，于是立即準(zhǔn)奏。

永徽七年（公元656年）正月，高宗發(fā)布廢太子忠，新立李弘為太子的敕諭。武媚輕而易舉地辦成這件事，她又提出要重賞那些擁護她當(dāng)皇后的人，李治連想都沒有想又同意了。他的想法很幼稚，就是要起用許敬宗、李義府之流，來對抗長孫無忌這些與他長期作對的老官僚們。但是，李治畢竟太輕率了，他壓根就沒有想過，官場中此消彼長，物極必反的游戲規(guī)則。

《舊唐書》記載，李義府“專業(yè)賣官為事”，就是這個外表柔順、內(nèi)心陰毒得像狼一樣的小人，由于新主子的寵幸，平步青云，成為當(dāng)時權(quán)傾朝野的大人物。許敬宗，倒是學(xué)識淵博，文采出眾，曾總修《五代史》和《晉書》，是個很不錯的歷史學(xué)家。可惜人品和文德有問題，凡給他送禮行賄者，他都會不吝吹捧粉飾；誰若得罪了他，則必定添油加醋說壞話。

李義府一伙的得勢，與褚遂良等人遭貶形成鮮明的對比。朝臣們?nèi)夹闹敲?，誰得罪了武媚，就沒有好果子吃；誰投靠了武媚，便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于是，原來還有些猶豫觀望的人，自然馬上變臉，堅決地投靠了武媚。先前受壓迫的人和社會最底層的寒門學(xué)子也似乎看到了希望，他們紛紛拉幫結(jié)派向武媚靠攏。才幾年的功夫，皇后武媚這桿大旗下，人馬就越聚越多，隊伍越來越壯大，已形成振臂一呼，應(yīng)者云集的情勢。而那位端坐龍椅的高宗李治，有意無意間已淪為一個披著皇帝名分的擺設(shè)。朝中重大事件的決策權(quán)，已盡歸于武媚。

五

武媚為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重用李義府之輩，也背上了罵名：親信小人，重用匪類。

武媚真的喜歡小人嗎？非也，任何人都不會真正喜歡小人，可朝中那些所謂的正人君子都不愿跟她合作。在她看來，那些自稱正人君子的人，也不見得就真的比別人干凈。作為政治家，武媚的用人準(zhǔn)則只有一個，誰擁護我我就重用誰。從深層次講，武媚比很多人都看得更透徹，小人從來都只不過是政治家最稱心如意的武器。亂世靠他們興風(fēng)作浪，以便當(dāng)權(quán)者渾水摸魚；盛世靠他們溜須拍馬，差可粉飾太平。小人們的作用有兩個：幫閑、幫兇。正人君子則既不屑幫閑又不樂意幫兇。

長孫無忌勢傾朝野，是武則天的心腹大患。許敬宗知道皇后有除他之心，于是一直暗中制造算計他的機會，狂妄自負(fù)的長孫無忌卻渾然不知。顯慶四年，機會終于來了，有人狀告為太子掌管書籍的侍從官韋季方圖謀不軌，李治讓許敬宗負(fù)責(zé)審理此案。許敬宗接案后，卻并不提審當(dāng)事人，而是讓人捏造長孫無忌謀反的供詞，斗膽地審起元舅（先朝的國舅）來。武媚心中暗自高興，李治卻大不相信。許敬宗把捏造的供詞拿給李治看，果真證據(jù)確鑿。李治還是不忍殺他，因為長孫無忌畢竟是他的親舅舅，而且于大唐功高蓋世。許敬宗卻游說：漢文帝的母舅因殺人獲罪，文帝叫文武百官前去哭別，含淚將他殺了，至今人們還在稱頌文帝圣明。李治害怕天下人非議他昏庸，也就只好默許了。

許敬宗得了旨諭，生怕夜長夢多，連把長孫無忌召來核實一下的過場都沒走，就迫不及待地辦結(jié)此案，連夜將長孫無忌弄死了。

長孫無忌集團土崩瓦解，在背后笑得最燦爛的當(dāng)然是武媚集團。透過這一系波濤洶涌的朝中人事大變臉，即便不擅權(quán)謀的李治也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在朝廷中，在他的掌控之外，還有另外一種力量在悄悄壯大并對他構(gòu)成更加直接的威脅。李義府手握大權(quán)，賣官賣爵，胡作非為，家人親戚也仗勢欺人，為非作歹。李治曾語氣十分溫和地提醒他要注意影響，李義府居然臉紅脖子粗地頂撞：是哪個給你說的？敢如此狗仗人勢的質(zhì)問當(dāng)朝皇帝，肯定背后大有來頭，即使殺了他都無法解李治心頭之恨?？伤暮笈_是武媚，李治也拿他沒辦法。朝中的局勢已經(jīng)讓他越來越看不懂了：以前，面對褚遂良一伙他感到無能為力；現(xiàn)在，面對李義府之流，他更覺得受到了愚弄。他也知道，造成現(xiàn)在的這種局面，都是因為有武媚在背后一手操縱著。

為了擺脫這種不利局面，李治進行過三次抗?fàn)帲瑚氲略晔?，他想廢除武后，可惜詔書墨跡未干，就被武媚發(fā)現(xiàn)，事沒辦成，反而被武后要挾，直到付出宰相上官儀一條性命，事態(tài)才得以平息。上元二年三月，他又打算讓位于武媚，自己落個清閑，宰相郝楚俊堅決反對，說他這種想法“上不敬天下不法祖”，只得不了了之。同年四月，他決定禪位于太子李弘，可事情還未說定，太子卻突然莫名其妙地死去。太子死因眾說紛紜，以武媚之心機，暗中操縱謀殺，也絕非子虛烏有。李治終于發(fā)現(xiàn)他的所有努力都已全部徒勞，自己就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鳥兒，始終被一張無形的天網(wǎng)籠罩著。從此變得憂心忡忡，雖掛名為皇帝，卻過著度日如年的日子。在熬過備受折磨的8年時光后，于弘道元年病逝。

六

武媚終于要當(dāng)皇帝了。

其實，在武媚被冊封皇后起，大唐的江山就已經(jīng)掌握在她的手中了。她當(dāng)了28年皇后，史書上記載得分明：頭十年，表面上是李治執(zhí)政，實際武媚幕后垂簾聽政；中間十年，武媚已與李治同臨朝政，史稱“二圣時期”；后近十年，特別是上元元年武媚改稱“天后”，頒布十二條施政綱領(lǐng)，武媚已成為大唐的實際統(tǒng)治者，這段時期，史稱“天后時期”。歷史上習(xí)慣稱其為“則天大圣皇后”，自此，從“武照”到“武媚”，再到“武則天”，武則天掃除了一個又一個前進中的障礙，實現(xiàn)了人生和權(quán)力的歷史性大跨越。

李治死后，依唐制皇帝應(yīng)由太子繼位。武則天四個兒子中有三個當(dāng)過太子，李弘被立為太子后不久，宮中就傳出李治將禪位于太子的謠言，隨后太子弘也就不明不白地死了；第二位太子李賢立于上元二年，廢于永隆元年。原因是母子間相互猜忌，有人告他謀反，并從太子府中搜出數(shù)百件甲服，就因此定其謀逆之罪而貶為庶民，并遠(yuǎn)謪大巴山深處的巴州。李賢在巴州遙望長安，心中悲憤難當(dāng)，卻無力回天，于嗣圣元年郁郁客死巴州。李賢在巴州所作吟誦骨肉相殘的《黃臺瓜辭》卻流傳了下來：

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三兒子李顯倒是當(dāng)了皇帝，可惜乃昏庸之輩，上臺沒兩天，就聽信韋后的枕邊風(fēng)，他的老丈人韋玄貞當(dāng)宰相，擺明要與武則天爭權(quán)。還放言說什么天下都是朕的，想給誰給誰！結(jié)果皇帝才當(dāng)了兩個月，就被武則天從皇帝寶座上拎下來廢了，被發(fā)配至房陵為廬陵王。廢皇后韋后也一同來到了房陵。這個瘋狂的女人，與李顯共患難了十幾年，卻無法與他同榮耀。多年后，她竟也想步武則天后塵做一代韋姓女皇帝。為此她不惜與權(quán)臣武三思通奸，不惜謀殺自己的丈夫中宗李顯。但無論權(quán)謀智計，她都只是一個中職稱級的陰謀家，根本無法與高手武則天同日而語，所以她最后死于唐玄宗李隆基的亂箭下，而未能如愿成為第二代女皇。

只有武則天的最后一個兒子李旦是個聰明人，雖然當(dāng)了皇帝，卻把本應(yīng)由自己負(fù)責(zé)的國事政務(wù)都讓給武則天去處理。武則天多次假惺惺地表示要還政于他，李旦卻死活不答應(yīng)，推說自己年幼無知，難以處置國家大事，為不誤國事，還是由母后親自理政的好。這個名號睿宗的李旦心甘情愿地掛名坐在皇帝寶座上，終日無所事世，充當(dāng)旁觀母親武則天叱咤風(fēng)云、主宰天下的配角色，也演繹了一段千古奇談。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水到渠成地也活該武則天當(dāng)皇帝了。

然而，就在武則天準(zhǔn)備攤牌的時候，徐敬業(yè)卻在揚州突然起兵護唐，宣布要用武力推翻武則天自立的“偽政權(quán)”。徐敬業(yè)乃大唐開國元勛李世勣的孫子。徐家被太宗皇帝賜為國姓李。徐敬業(yè)起兵后，武則天詔告天下，怒斥徐敬業(yè)亂國賊子豈可佩稱國姓？徐敬業(yè)憤怒之下改李還徐?？上н@個徐敬業(yè)做事也太“忽悠”，毫無其祖上興兵對陣的深謀遠(yuǎn)慮，與幾個失意官僚和落魄文人湊在一起，趁著酒興慷慨激昂地發(fā)表一通牢騷，在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匆匆忙忙樹旗起兵。他天真地以為只要一樹反旗，天下必然應(yīng)者云集。豈料，反旗雖樹，應(yīng)者寥寥。

面對武則天領(lǐng)導(dǎo)下的強大帝國，他的那些烏合之眾，焉有不敗之理？倒是著名詩人駱賓王一篇檄文，寫得文采飛揚，驚天地泣鬼神，連武則天看了，都連連拍案叫好。《酉陽雜俎》記：“則天覽至‘蛾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微笑而已。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不悅曰：‘宰相何得失如此人！”。武則天還真的大肚能容，別人揭她的丑事，戳她的背脊，她居然微笑以對，認(rèn)為像檄文作者駱賓王這樣的人才居然沒得到提拔重用，實在是“宰相之過”?？上?，當(dāng)時的酸文人們根本不懂得“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這個千古不變的硬道理。要想對付強大的武氏政權(quán)，不走有準(zhǔn)備的武裝對抗道路是斷然不行的。

徐敬業(yè)揚州兵起之際，京城中便有一首民謠不脛而飛：“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dāng)?shù)钭?，此民謠顯然暗示宰相裴炎欲造反當(dāng)皇帝。史載，當(dāng)裴炎聽說揚州兵變時，“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終于有人出面挑戰(zhàn)武氏專制了，他更想借徐敬業(yè)起兵之事逼武則天還政于李旦。他振振有詞地對武則天說，叛軍起兵皆因太后親政之故，如果太后還政皇上，叛軍就沒有起兵的理由，叛亂也就自然平息了。

裴炎乃蓋世英雄、千古名臣，他以為即便自己諫議不成，還可借徐敬業(yè)之兵逼武氏下臺，只要武則天不再親政，徐敬業(yè)師出無名自然就會息兵。就算他不息兵真要謀反，舉全國之力，要平息他也是件很容易的事。他的如意算盤是既可逼武氏還政李唐，又可平叛軍之亂。但饒是他老謀深算，也沒有想到對手是計詭百出的武則天。這個老辣心毒的女人，表面上不動聲色，心底里卻一刻也未曾消停，不論你是真為國家著想也好，還是假有謀逆之心也罷，目的都是要逼我下臺！正好借揚州兵變之事將你除去，以儆天下，以絕后患，看滿朝文武哪個還敢強出頭？

武則天說裴炎給徐敬業(yè)的書信中的“青鵝”二字，拆開就是“十二月我自與”，意思是裴炎將于12月發(fā)動政變以策應(yīng)叛軍。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由是，她以莫須有的罪名，毫不猶豫地將裴炎誅殺。揚州平叛結(jié)束后，她又殺了名將程務(wù)挺。后世人就裴炎和程務(wù)挺究竟反不反爭議頗多。筆者以為如果武則天還政于李旦，二人絕不會反；如果她悍然稱帝，二人也未必真要反，他們最終目的只是想逼武則天還政于李旦而已。只不過他們選擇的時機不對，因為此時的武則天正在進行一場前無古人的“革命”，根本容不得反對意見，更不可能照顧裴炎等人是否是名臣良將的事實。

七

大唐垂拱四年（公元688年），武則天的侄子武承嗣看到武則天登基稱帝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暗地派人在一塊白石上鑿上“圣母臨人，永昌帝業(yè)”的字樣，并使雍州人唐同泰奉表獻之，謊稱獲之于洛水。武則天聞訊大喜，當(dāng)即下詔把這塊石頭稱之為“寶石圖”，并準(zhǔn)備于當(dāng)年5月選擇吉日，親臨洛水拜受寶石。此后不久，武則天又下詔將“寶石圖”改為“天授神圖”，把流經(jīng)洛陽東南的洛水改為“永昌洛水”，把發(fā)現(xiàn)寶圖的地點賜名“圣圖泉”，封洛水河神為“顯圣侯”；將離洛陽最近的嵩山改名為“神岳”。武則天這樣大玩文字游戲，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為自己登基稱帝制造“天授”、“神授”的謊言。

武則天把獻圖有功的唐同泰提拔為游擊將軍，讓他參與辦理此事。到了選定的日期，武則天“告謝昊天，禮畢御明堂，朝群臣”，不久即正式加尊號“圣母神皇”，從這個時候起，武則天開始自稱“陛下”。

李唐宗室的皇子皇孫們十分清楚，武則天已經(jīng)是實際意義上的皇帝了，至于登基改號，只不過是選擇時機而已。這對李唐宗室來講，無異于一場滅頂之災(zāi)。為了自我保全，萬不得已，他們紛紛起兵抗?fàn)帯?/p>

李唐宗室以“迎還中宗”、“救拔睿宗”為旗號，號示天下，范陽王李靄出頭，密謀敗露；倉皇之間，韓王李元嘉倉促起兵，繼而瑯琊王李沖在博州起兵，越王李貞在豫州起兵，霍王李元軌在青州起兵，魯王李靈夔在邢州起兵。這個時候國家較為安定，人民也不愿意為李姓武氏間的名利之爭再添內(nèi)亂，因而，李氏諸王軍隊皆無斗志，武則天的兵馬一到，叛軍很快便作鳥獸散。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李氏諸王的叛亂便被平定。當(dāng)李唐王朝皇子們風(fēng)起云涌的叛亂被武則天輕而易舉地剪除后，更堅定了她奪取皇位，入主正宮的決心和信心。

為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武則天不惜背負(fù)千古罵名，大張旗鼓地實施特務(wù)制度和恐怖統(tǒng)治，制造了很多冤假錯案。盡管其做法卑鄙下流，卻十分管用，沒幾年功夫，誰也不敢對她的所作所為說三道四了，到處都是歌功頌德和阿諛奉承聲，各地州府呈報祥瑞和所謂天命勸進表雪片似的飛往宮中。武則天以其鐵血統(tǒng)治，終于換來了朝廷重臣及各地官吏的俯首稱臣。

公元690年7月，東魏國寺僧人寫了幾卷經(jīng)書，書中說武則天是彌勒佛投胎轉(zhuǎn)世，應(yīng)該代替唐朝作閻浮提主（即東方之王）。不久，侍御史傅游藝率領(lǐng)關(guān)中百姓千余人來到長安皇宮門外，上表請求改大唐國號為周。武則天假意推辭，沒有應(yīng)允，卻升了傅游藝的官，把他提拔為給事中。不久，朝中百官及宗室，遠(yuǎn)近百姓，四方酋長以和沙門道士共五、六萬人，組成一支極其龐大的請愿隊伍重復(fù)傅游藝的請求。武則天見“民意不可違”，只有順從，準(zhǔn)備登基稱帝。面對朝野轟轟烈烈的請愿活動，睿宗李旦雖然尷尬，但并不惶恐。他接連三次親筆起草詔書，詞句誠懇、態(tài)度明確、語氣堅定，希望母親能順乎民意，登上天子寶座。至于他本人，只不過順勢而為，無須再擔(dān)天子的虛名而已。

天授元年（公元690年）9月9日，萬里無云，秋高氣爽，大街上散漫著隨風(fēng)飄逝的楓葉。武則天，這個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政治野心家，身穿皇帝服飾，神采飛揚，在萬民的頌揚聲中，于則天門登上了金燦燦的皇帝寶座。宣布改大唐國號為大周，開始了書寫自己“圣神皇帝”的輝煌歷史。

這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的登基大典。儀式隆重輝煌，光照史冊。武則天高高地站在則天樓上，這一年，她已經(jīng)62歲。

八

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就此正式誕生了。

武則天當(dāng)了皇帝，并將李唐江山改為了周武社稷。短暫的興奮之余，隨之而來的卻是將如何治理由大唐變臉為大周，這個貌似強大卻病魘纏身的龐大帝國。

武則天不愧為中國歷史上最出色的政治表演藝術(shù)家，鐵血女強人，為了鞏固大周政權(quán)，她斷然采取了與一般君王炯然不同的治國方略。登基伊始的第一把火便是重用來俊臣、周興等酷吏，通過他們的殘酷統(tǒng)治，來收拾那些反對她的人（這其中不乏忠臣良將），當(dāng)天下人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后，她又大量啟用徐有功、狄仁杰這些正直有才干的人，讓他們來治理國家。她心里比誰都清楚，要治理好國家，非這些能臣賢將出馬不可，那些酷吏們用多了只會添亂作祟。

天授二年2月，酷吏丘神績因罪被殺，有人告發(fā)另一個大酷吏周興同謀。武則天別出心裁，居然派了天下酷吏的祖師爺來俊臣審理此案。來俊臣笑里藏刀地請教周興：人犯若不供罪，仁兄有何妙招？周興說，你用柴火猛烈燒烤大甕，然后把犯人往甕中一甩，他就肯定招了。來俊臣立馬叫人燒燙一大甕，然后拿出圣旨說：“周兄，請吧！”這就是由酷吏演繹的“請君入甕”典故由來，因而來俊臣被稱為是大周時最狠毒的劊子手。

歷朝歷代，正直正派的人總是受到人們由衷的敬重，包括他的敵人；而卑鄙下流的小人絕對會為人所不齒，哪怕利用他的主子。武則天深諳這個道理。她獎勵告密者、重用酷吏、制造冤假錯案，只是為穩(wěn)定自己統(tǒng)治的非常之舉，而非治國之策。當(dāng)她一心要治理國家時，她就要將來俊臣們一個個處理掉。來俊臣被武則天拿下行刑之日，洛陽城萬人空巷，他的人頭剛被劊子手砍落地，人們就瘋了般撲向來俊臣的尸體，千刀剮萬人踐，以泄心中之恨。眨眼間，來俊臣化為一灘血腥，其殘酷場面?zhèn)鞯轿鋭t天耳朵里，也令她一連幾天都心驚肉跳。她終于領(lǐng)略到民意不可欺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了。

武則天堅持“不徇私情”的政治風(fēng)范，感召了朝廷大臣們，也使一度惡劣的社會風(fēng)氣逐漸好轉(zhuǎn)，連那些死抱男尊女卑的人也不得不對她另眼相看，內(nèi)心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華麗文采和治國本領(lǐng)。

史學(xué)家認(rèn)為，武則天“虛心納諫，有古賢王之風(fēng)”。從某方面講，即使古之圣賢也鮮有比得上武則天的。歷史上有名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誰不是早年納諫晚年拒諫？越老越妄自尊大，越老越剛愎自用。武則天早年勵精圖治，晚年越活越清醒，精力充沛、決斷準(zhǔn)確，全無衰老倦政之象。圣歷二年9月，京城有梨樹開花，人們視為祥瑞，言是圣上恩澤草木。唯獨鳳閣侍郎杜景儉說是為臣之過，臣輔佐陛下，協(xié)調(diào)陰陽，誰知陰陽失調(diào)，九月梨花開。眾人大驚，如此譏諷皇上，大禍必至。武則天聽后卻大為感動：“卿真宰相也！”可見，這位垂暮的女皇帝并不犯糊涂。

武則天稱帝后，重視人才的選拔和使用。她認(rèn)為“九域之廣，豈一人之強化，必佇才能，共成羽翼”。凡能“安邦國”、“定邊疆”的人才，她不計門第，不拘資格，一律量才使用。為了廣攬人才，她發(fā)展和完善了隋朝以來的科舉制度，放手招賢，允許自舉為官、試官，并設(shè)立員外官。此外，她還首創(chuàng)了殿試和武舉制度，為更多更廣地發(fā)現(xiàn)人才，搜羅人才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唐太宗在位23年，共取進士205人，而在唐高宗和武則天統(tǒng)治的55年間，取進士1000多人，中唐護國名將郭子儀，就是“自武舉異等出”。這樣，在她施政的年代里，始終有一批“文似仁杰”，“武類休武”的能臣干將為其效命，有利地維護著武周政權(quán)的穩(wěn)定。

高宗在位時，武則天曾上疏建言12事，其中有“勸農(nóng)桑、薄賦斂、息干戈、禁淫巧、省力役”等進步主張，高宗略有施行。在武則天執(zhí)政的半個世紀(jì)中，由于隋末農(nóng)民起義的作用及唐太宗貞觀之治奠定的基礎(chǔ)，也由于她沉重打擊了舊士族和大貴族、大官僚集團，執(zhí)行了一些具有進步性的政策，所以社會經(jīng)濟呈現(xiàn)出較快發(fā)展的勢頭。對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武則天也非常重視。她說：“建國之本，必在務(wù)農(nóng)”，“務(wù)農(nóng)則田墾，田墾則粟多，粟多則人富”。她規(guī)定，能使“田疇墾辟，家有余糧”的地方官升任；“為政苛濫，戶口流移”的“輕者貶官，甚至非時解替”。這樣，在她執(zhí)政的年代里，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都得到較大的發(fā)展，人口不斷增加。據(jù)當(dāng)時統(tǒng)計，永徽時全國戶數(shù)為380萬戶，到神龍元年，增長為615萬戶，幾乎增長了一倍。

武則天還非常重視著述，廣召朝中學(xué)士先后撰成《玄覽》、《維政典訓(xùn)》、《紫樞要錄》、《百竂新誡》、《兆人本業(yè)》、《臣軌》等書，以供朝臣諮政問詢。她自己還有《垂拱集》、《金輪集》等著述刊刻問世。

在抗擊外來入侵，保護邊境安寧，改善相鄰各國關(guān)系方面，武則天也做了很多努力。武周政權(quán)建立后，她感到整個西域過于闊遠(yuǎn)，不易管轄，遂于長安二年（公元702年）把天山以北地區(qū)從安西都護府劃出來，另置北庭都護府，治庭州（今新疆吉木薩爾北）。安西四鎮(zhèn)（碎葉、龜茲、于闐、疏勒）自垂拱二年（公元686年）起為吐蕃所占。對吐蕃的入侵和騷擾，則天給予堅決的抵御和反擊。長壽二年（公元692年）她派大將王孝杰擊敗吐蕃，復(fù)置安西都護府于龜茲，打通了一度中斷的通向中亞地區(qū)的“絲綢之路”。在她施政的年代里，堅持邊軍屯田的政策。天授年間，婁師德檢校豐州都督“屯田積谷數(shù)百萬，兵以饒給”。大足元年（公元701年），郭元振任涼州都督，堅持屯田多年，“軍糧可支數(shù)十年”。

除了治國有方，武則天還做了徹底顛覆女權(quán)的杰出代表。就其私生活來說，她繼侍奉唐太宗和唐高宗兩代帝王后，在登基稱帝統(tǒng)治大周的15年中，又先后寵幸男妾薛懷義、張昌宗、張易之兄弟，以及御醫(yī)沈南繆等人，成為中國歷史上以女主之尊公開寵幸男妾的第一人，創(chuàng)新了宮帷秘史的若干紀(jì)錄。雖然她的這些放浪行為，在當(dāng)朝乃至身后，都曾招致諸多非議，但她依然我行我素，以大無畏的氣概面對天下人的腹誹，這在一千多年前的男權(quán)時代，該擁有多大的氣魄和膽識！

從另一方面講，她又是提高中國封建時代婦女弱者形象的領(lǐng)軍人物。她的婚嫁觀，以及提出為“父喪”、“母喪”服喪期等同的觀念，也極大的提升了婦女在家庭中的弱勢形象。正是有了武則天的出現(xiàn)，才給了黑沉沉的男人世界以沉重的打擊，使得中國男人們終于被迫正眼看看女人，也重重地給了封建宗法觀念一記耳光，讓中國男人從此不敢輕視女人的威力。在唐代，一個婦女離婚改嫁已為常見，寡婦再嫁也不算失節(jié)。這樣的社會風(fēng)氣跟武則天的積極倡導(dǎo)是密不可分的。透過武則天的成敗，看看女人為歷史注入的活力，這對于從更深層次解放我們的思想，清除殘存的封建宗法觀念，或許不無好處。

同時，武則天還是一個佛教的信徒，她延續(xù)了自隋唐以來傳自西域的佛教香火，建寺院、筑明堂、造天樞、鑄九鼎、開佛窟，使佛教在全國廣為流傳。洛陽的龍門石窟、利州的皇澤寺、千佛巖，巴州的南龕寺、千佛崖均興建或興盛于隋唐武周時期。據(jù)傳，在龍門石窟中，塑造有由武則天捐脂粉錢仿自己形象塑造的佛像，堪稱唐代第一大佛，也是中國歷史上最大最著名的佛像之一。雖然武則天企圖通過塑造自己面容的佛像向世人展示她的善良面目，也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游戲而已。現(xiàn)實中的女皇武則天永遠(yuǎn)也不會生出菩薩心腸。

值得注意的是，在眾多佛龕中展示的唐代仕女形象沒有絲毫纖弱和病態(tài)的特征，而是有著雍容豐艷的儀表，袒胸露臂的裝束，神采飛揚的精神面貌，從一個側(cè)面烘托出全盛時期風(fēng)雅而生動的大唐氣象，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盛唐文化遺產(chǎn)。

九

盡管武則天以鐵血手腕將大周經(jīng)營得鐵桶一般，可她一樣要面臨著自己百年后的繼承人問題。她對由皇帝改任太子的李旦不信任由來已久，早已想找機會重新廢立太子。

于是，圍繞太子之爭，朝廷又開始了新一輪權(quán)力大角逐。武則天的本意是欲立自己的侄兒武三思為太子，將來也好將這大周江山托付武氏族人，卻遭到朝中大臣們的極力反對。

這其中當(dāng)仁不讓的便是再度成為宰相，由幽州都督任上受命為鸞臺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的老臣狄仁杰。在武則天主持議立太子的朝會上，面對滿朝文武三緘其口，武則天幾欲宣告廢立的緊急時刻，狄仁杰挺身而出，昂首請命，熱淚盈眶地為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廢皇帝廬陵王李顯請命。他說，陛下可曾記得，這萬里江山原本是太宗李世民浴血奮戰(zhàn)打下的，若將帝位傳于李旦或李顯，都可告慰打下這江山的文皇帝太宗及先帝高宗的在天之靈。若傳于武姓之人，必?zé)o法取信于天下人。

狄仁杰的死諫和語重心長的陳辭，讓武則天幾欲定奪的太子廢立一事擱淺，更讓她一連數(shù)天都處于自我矛盾的糾葛中。在徹夜苦思冥想后，武則天終于得出了一個非?，F(xiàn)實，也情不得已的驕傲結(jié)論：“大周帝國惟朕一代而已。”

“大周帝國惟朕一代”的論斷，便成為武則天決定未來一切事宜成敗的基礎(chǔ)。

圣歷元年（公元701年）3月，歷經(jīng)14年流亡生涯的廬陵王李顯被武則天召回神都洛陽。半年后，聰明的李旦三次固執(zhí)地請求遜太子位。武則天同意了李旦的請辭，移太子李旦為相王，復(fù)立廬陵王李顯為太子。至此，新一輪太子廢立宣告結(jié)束?；镜於舜笾艿蹏磥淼淖邉?。

隨著武則天年齡的日益老邁，大周帝國這駕由她多年駕馭的馬車，終于不可挽回地出現(xiàn)了驚天大逆轉(zhuǎn)。

武周神龍元年（公元705年）元月22日晚，朝中蓄謀已久的“五王發(fā)難”正式啟動了?！拔逋酢蹦恕吧颀埜锩眲倮髣倓偟腔闹凶诶铒@冊封的宰相張柬之、崔玄瑋、中臺右丞敬暉，左臺中丞賴彥范以及右臺中丞袁恕己。他們發(fā)動兵變的宗旨很簡單：誅殺女皇寵男張宗昌、張易之，逼迫女皇武則天退位，即使述諸武力，也要擁立太子李顯為天子，復(fù)興大唐王室，以安撫日益動蕩不安的武周天下。

由“五王”扶持的太子李顯在御林軍的護衛(wèi)下，以摧枯拉朽之勢沖進玄武門，一路嘯呼直逼女皇居住的游仙宮。正在侍寢女皇的張氏兄弟尚未分清青紅皂白，便在御林軍的刀劍下，瞬間化為了肉餅。此時此刻，昏睡龍床的女皇面對氣勢洶洶的御林軍士，不但無力拯救自己的寵男，就連自己的命運也已無法主宰了。

這一天，無論對大周帝國，還是即將光復(fù)的大唐王朝，都注定是個歷史性的日子。“神龍革命”也因此永載史冊，名垂千古。

神龍元年元月23日，女皇早朝時，終于不得不直面這個既成的事實。面對已經(jīng)無法挽回的局勢，她不得不親下敕令，即日起由太子監(jiān)國，大赦天下。24日，女皇再下敕令，正式將皇位讓給曾經(jīng)做過皇帝，現(xiàn)任太子的兒子李顯。25日，太子李顯在洛陽通天宮向天下宣布正式即位，李顯終于再度成為皇帝。26日，已成為上皇帝的武則天，被趕出了稱雄數(shù)十年的宮苑禁地，徙居洛陽城西南的隱宮仙居殿內(nèi)頤養(yǎng)天年。元月27日，新帝唐中宗李顯率大小官吏赴上陽宮探望母親武則天。這天，中宗冊封母親為“則天大圣皇帝”，李顯特意在封號前加上“則天”二字，是為了提醒世人，15年前，他的母親就是在則天門上登基稱帝的。

神龍元年2月4日，中宗李顯登上城門，正式向天下宣布正式恢復(fù)大唐國號，且恢復(fù)長安為國都，把母親的神都洛陽定為陪都。李顯還徹底廢除了由母親創(chuàng)立的那非正統(tǒng)的“則天文字”及各類別出心裁的制度。至此，自天授元年（公元690年）以來，持續(xù)了15年的大周帝國時代宣告結(jié)束。

他期盼能受到“大貴人”的賞識，走出一條“以詩取仕”的路子。于是，他決定“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為著這個目標(biāo)，匆忙踏上了坎坷曲折的人生之路。

第一站，他選在江陵（今湖北江陵市）憑吊古跡，并登臨章臺。戰(zhàn)國時期，這座豪華宮殿堪稱天下第一，是那個時代權(quán)利和富貴的象征。楚人為修建它，足足耗費了200多年時間，耗去不知幾千萬兩銀子。意氣風(fēng)發(fā)的李白在此想入非非，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有一步登天的勇氣和信心，他堅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前程就象站在章臺巔極目四望一般，充滿希望。

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秋天，李白在江陵遇見了道教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師，仙風(fēng)道骨、鶴發(fā)童顏的司馬承禎。據(jù)李白口述司馬承禎對他的評價：“謂余有仙風(fēng)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 司馬承禎是南朝“山中宰相”陶弘景的第四代傳人，是被唐玄宗磕頭拜過師的道教師父。他給李白指點了一條“終南捷徑”，向道教靠攏，走一條隱逸為曲線求仕的道路，他的點化，影響了李白一生的追求。

于是，李白繼續(xù)在楚地漫游，從赤壁古戰(zhàn)場到巴陵岳陽樓，從洞庭浩淼水到楚天萬里云，覺得眼界大開，心情似乎快樂到了極致。這期間有一段很有趣的文壇佳話，在他漫游黃鶴樓時，本想當(dāng)場賦詩，卻忽然發(fā)現(xiàn)前輩詩人崔顥題寫的《黃鶴樓》。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崔顥的詩名肯定無法與李白等同，然他的那首《黃鶴樓》的確氣勢磅礴，雄渾深沉，歷來被唐詩選本排在七律卷首?？穹诺睦畎滓膊坏貌稽c頭稱贊，感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結(jié)果只題了句順口溜：“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直到李白詩名大振，成為一代宗師，黃鶴樓也因此而出盡風(fēng)頭，躋身全國四大名樓之首，歷千百年聲名不衰。

在黃鶴樓居然無法賦詩，李白內(nèi)心是極不服氣的。后來他在游金陵時，終于寫下了名篇《游金陵鳳凰臺》，總算了卻心中夙愿，這已是后話了。

就這樣散散淡的悠游，李白不經(jīng)意的就來到了廬山。當(dāng)時的廬山絕對沒有現(xiàn)在的名氣和人氣，李白卻如魚得水，意氣風(fēng)發(fā)的攀登，喜不自禁的尋覓。當(dāng)他看見那一落千丈的山澗瀑布時，再也忍不住沖動的詩情，揮筆寫下了《望廬山瀑布》：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那時的廬山瀑布，肯定是比現(xiàn)在壯觀得多氣派得多。不然，李白想象再豐富，也不敢把一綹消瘦的山間小溪流描寫成“三千尺”和“落九天”。時隔千年，社會雖在快速發(fā)展，環(huán)境卻在持續(xù)惡化，長此下去，“生態(tài)文明”如何建設(shè)？面對李白古詩中描繪的優(yōu)美意境，我們這些后世子孫情何以堪？

兩年后，李白游過會稽山，過烏江，抵達六朝古都金陵，不知何故居然未作更多盤恒，飄然而去，奔繁華都市揚州而去。在揚州，李白盤恒了很長時間，結(jié)交了許多江湖朋友，有游俠，有詩人，有道士，有隱者。一時間，大江南北的游子都圍著他轉(zhuǎn)，李白儼然已成“龍頭老大”。究其原因，因為他身上有的是銀子，可以隨時買單，可以揮金如土，可以讓兄弟們一醉方休。豈料，這些所謂的哥們都是靠不住的。當(dāng)“老大”突然病倒了，便再也看不見當(dāng)初圍著他轉(zhuǎn)的兄弟們露面了。

李白在客棧里度日如年，窗外冷月高掛，店內(nèi)形單影只。他離開巴蜀山水已經(jīng)好些年了，除了向家中索要銀子時，想到過父母兄妹，平素時連一封象樣的家書也很少寫過。而今，這在千里之外的客棧里，他孤獨地坐在院落里，忽然思念起遠(yuǎn)在巴蜀的親人來，他飽含熱淚吟出了那首思鄉(xiāng)名篇《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這首詩千百年來讓人耳熟能詳，也是李白不多見的思鄉(xiāng)名作。后世學(xué)者批評李白缺乏人情味，缺少仁愛心，理由是李白一生漫游大江南北，再也沒有回過家。一生寫詩數(shù)以千首計，卻很少親情之作。

28歲那年，浪跡江南好幾年的李白準(zhǔn)備成家了，是一個叫孟少府的朋友替他張羅的。這位孟少府，是李白病難期間唯一施以援手的朋友。女方姓許，安陸（今湖北）人，祖父曾做過朝廷的大官。許氏很漂亮，身材婀娜，舉止大方，頗有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年齡大約25歲。許氏年過25歲，尚待字閨中，估計是當(dāng)初開價太高，無緣覓得如意郎君，錯過了出嫁的最佳“花期”，把自己熬成了老姑娘。

李白雖有昊天之志，無奈既未被朝廷賞識，又處于窮困潦倒中，也沒有太多的選擇。父母遠(yuǎn)在萬里之遙的蜀中，無法替他拿主意。沒有父母之命，就只好自己做主了。李白壓根就是一個缺乏家庭觀念的人，盡管新婚晏爾，嬌妻在床，他卻在家里呆不住，“蜜月”還沒有度完，他已經(jīng)心神不寧地思謀起離家遠(yuǎn)游的事來。

就在這段時間，他與大詩人孟浩然認(rèn)識了。孟浩然在盛唐論壇知名度頗高，詩歌創(chuàng)作獨樹一幟，已是功成名就者。他的五言詩《宿建德江》極具靈性：“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心。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乃唐詩絕句中不可多得的珍品。當(dāng)李白到孟浩然居住的莊園中去拜訪時，他果然慧眼識金，一見面便認(rèn)定李白是一個千古奇才。兩人把酒相敘，一個渴望被賞識推薦，一個為發(fā)現(xiàn)詩壇奇才而興奮，真是惺惺相惜，彼此相談甚歡。

當(dāng)孟浩然辭別李白去揚州時，李白依依不舍，連夜寫下了《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孟浩然的行舟已順長江揚帆而下，遠(yuǎn)遠(yuǎn)的不見了蹤影，李白還孤獨地站在江岸，向著遠(yuǎn)遠(yuǎn)離去的點點帆影使勁地?fù)]著手……滔滔不盡的長江水，既帶走了孟浩然的瀟灑身影，也帶走了李白的殷殷希望。

這首詩是李白辭親遠(yuǎn)游以來的送別力作，因為是寫給大詩人孟浩然的，而且本身也很見功力，因而很快便在江南傳開來了。李白的詩名頓時上了一個臺階！

之后，李白與孟浩然的友誼并未因時間和地點的改變而改變。在他為孟浩然寫的詩作中還有可圈可點的名句：

我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

黑發(fā)棄軒冕，白首臥松云。

其實，李白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只要是他喜歡的人，敬重的人，他終身念念不忘。只不過他不像時下的文人那樣會“作秀”，有意識的搞一些唱和詩作，借勢揚名罷了。李白就是李白，他想干什么，他要表達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然辭親遠(yuǎn)游已經(jīng)好些年了，李白仍然沒有受到朝廷的賞識。他真的有些著急了。實在沒辦法，他只好厚著臉皮去求人，盡管他內(nèi)心很不情愿。這招還是許氏給他謀劃的。畢竟許氏家族也還有些名望之輩，他們也愿意為李白的前程出面去求官。求的第一個人更是姓裴的長史。在唐代，長史的官并不大，卻驕氣頗重。姓裴的本非書香之輩，因而對李白的詩詐嗤之以鼻。李白先后十幾次求見裴長史，求他向朝廷舉薦自己，卻最終無果而終。

裴長史這邊沒有音訊，李白又去求李長史。豈料冤家路窄，前邊剛剛送了求薦信，后邊又與李長史起了過節(jié)，因為他醉酒后沖撞了李長史的車駕。李長史聽說是求他的人沖撞了車駕，連看也不看，便斷然將李白呈上的求薦信撕成碎片，隨手扔了。

裴姓李姓兩個長史都不屑一薦，李白實在沒辦法，只好去求韓荊州。韓荊州名叫韓朝宗，當(dāng)時很有名望。在一次酒會上，李白興奮不已地主動上前跟韓荊州碰杯，目的是引起他地注意，誰料到卻引起了韓的反感。于是，李白急忙補救，歷史上有名的《與韓荊州書》就這樣出籠了。在書中他極盡討好地寫道，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愿作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接著他在文中繼續(xù)拍韓的馬屁“一登龍門，則聲譽十倍”。并大講自己的“苗紅根正，書香世家”歷史：“十五好劍術(shù)，三十成文章。身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丈”并大量旁征博引，不惜用華麗的言辭來打動他：“諸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云云。以李白的脾性，這個姿態(tài)已經(jīng)很高的了。那個時候，想封“萬戶侯”的人得有多大的功勛?。±畎啄軌虬秧n荊州抬舉到這樣的地步，也已經(jīng)盡到他精神乞求的極限了。然而韓荊州依然沒有真心舉薦李白的意思。他甚至把恭維他的詩句也當(dāng)作戲言了。

李白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文人氣質(zhì)、自命不凡的傲勁，其實最讓做官的人反感。這姓韓的對待李白自然也不會比姓李姓裴的長史好。

為什么歷朝歷代都會有許多飽學(xué)之士，難以走進官場。即使偶然走進官場，也往往被折磨得頭破血流。從李白的三次求薦，以及那些官人們所表露小人得志的丑惡嘴臉，可見其陰暗一斑。

官場就是官場，自有它運作的規(guī)則。以數(shù)百年后蜀中大詩人蘇軾之溫文爾雅，超凡脫俗的優(yōu)勢，仍然成為北宋官場傾軋的政治犧牲品。放眼天下，又有幾個文人學(xué)士能夠真正成為官場的寵兒呢？

拔劍四顧心茫然

李白終于決定主動出擊，到京城長安去了。不是到長安城里的官場去瞎闖，他決定先到終南山去做“隱士”，寄希望于期待機而動，遇上賞識他的“高人”。這一年，李白已經(jīng)35歲，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

終南山在長安之南，為秦嶺余脈，既是道教圣地，也是皇帝和王公大臣們常去游玩的地方，有點像現(xiàn)在的避暑山莊或旅游名勝。山中別館林立，旌旗飛揚，人頭攢動，來來去去的大都是懷揣夢想的各形“隱士”。他們大都與李白一樣“隱居”于此，等待機遇，企盼有出人頭地那一天！

李白初入長安的幾年中，有兩年都是在終南山度過的。他不知多少次往返于終南山與長安之間。在終南山，他除了寫詩、寫字、舞劍，便是等待時機。一旦有丁點關(guān)于自己前程的消息，他都要立馬燃起希望之火，風(fēng)雨兼程地趕赴長安探問究竟。

多少個凄風(fēng)苦雨的日子，多少次激情迸發(fā)的時刻，卻只換來一聲嘆息。這期間，李白寫了不少詩作，有很多作品堪稱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峰。這與他苦悶的內(nèi)心世界和飄零處境有很大關(guān)系。他寫過一組感嘆人世艱辛的詩作《行路難》：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行路難，行路難，多岐路，今安在？

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這首詩作，把李白內(nèi)心的苦悶，求仕的艱辛?xí)鴮懙昧芾毂M致，也是他蹉跎人生的真實寫照。通過詩句，我們在結(jié)尾時，依然看到李白豪情萬丈的身形，他依然相信“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他絕不甘心平庸，還在努力爭??！

20多年前，筆者在大巴山當(dāng)“孩子王”時，也最愛讀這首《行路難》，當(dāng)時的感受，無非是為自己的飯碗著想而已。今天，當(dāng)筆者書寫這些文字，重讀上述詩句時，除了更深層次的理解李白當(dāng)時的落魄境況，更多的卻是為他那種不畏艱難，心向往之的壯烈激烈所感染。與李白的豪情相比，我輩表現(xiàn)出的自作多情何其可笑耳。

這樣的豪情與激情，李白隨時都不會泯滅，他的又一篇閃爍著曠古浪漫的名作《將進酒》，為我們鋪開了一幅中國知識分子的千年困惑圖。

開元二十一年，友人元演來邀李白同游太原。元演的父親時任太原府尹，兼北方邊防的要職。愛子和李白到來使他高興異常，并熱情接待。李白在太原盤桓多日，北游雁門關(guān)，登長城，望大漠，領(lǐng)略了一番塞上風(fēng)光，過了一段呼鷹逐兔、馳馬射雁的生活。離開太原時，元演的父親給李白送了一匹五花馬、一領(lǐng)千金裘。

太原之行雖然使李白很高興，然兩鬢早生的幾莖白發(fā)，也使他暗自驚心，真是光陰似箭，自己一恍已經(jīng)36歲了。

李白在返家途中，經(jīng)過洛陽時和剛游峨眉山歸來的元丹丘不期而遇，兩人不忍離別，便應(yīng)丹丘之邀到潁陽山居小住，南陽隱士岑勛正好也來到。三位好友便于月光下置酒高歌，開懷暢飲。三人中自然是李白酒興最高，談鋒最健。談到太原之行，他大侃塞外風(fēng)光，大贊主人盛情；談到個人前途，他感到青春將逝而報國無門，不免暗自神傷；不待主人相勸，已接連飲盡了數(shù)盞。

一輪明月，移到頭頂，灑下了一片清輝。三個老朋友話語滔滔不絕，飲酒杯杯不停，李白還在高喊：“拿酒來！”丹丘怕他爛醉如泥后就沒戲唱了，便故意說：“我可沒錢打酒了?！崩畎讌s哈哈一笑：“沒錢怕什么？”他顯然已經(jīng)有了幾分醉意。岑勛明白李白的酒意已經(jīng)有八成，要他作詩的絕佳時機到了。岑勛轉(zhuǎn)向李白：“早聽說賢弟斗酒詩百篇，請問詩在何方？”丹丘也在一旁幫腔：“是呀，詩在哪里？”李白拍案而起，指著胸口說：“在這里！”接著高叫到：“丹丘子，聽我吟詠。”丹丘剛握筆在手，李白張口便吟出兩句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元、岑二人連聲叫好。叫好之聲未停，李白又甩出兩句來：“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隨后李白抓起酒壺，斟滿一杯，一飲而盡，佳句破空而出：“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還復(fù)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p>

岑勛和丹丘已被李白詩作轉(zhuǎn)換奇特的章法震驚了，尚未從其詩作的大氣磅礴中醒豁過來，忽聽李白又叫道：“岑夫子，丹丘生，”同時給兩人杯中斟上酒：“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岑勛沒有想到李白忽又頹廢如此，最后兩句尤為罕見，不覺問到：“語出何典？”，李白詩如泉涌：“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姿歡謔?！贬瘎字浪玫氖遣苤病睹计?，便道：“你我布衣怎能比陳思王？”丹丘也道：“山居怎能比平樂宮？”李白卻不假思索自顧高吟：“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一曲震古爍今的飲酒名詩便這樣離奇地誕生了。

詩中奇詭的意象，揚動的激情，浪漫的夸張是李白偉大浪漫主義情懷的一次大演練。如果說李白是中國浪漫主義詩歌的先行者，這首詩無疑屬于扛鼎之作。

求仕的艱辛，惟有李白心知；尋仙的飄渺，只有李白明白。眼看著自己開始邁向不惑之年，可胸中的萬丈豪情依然無處噴泄，李白終于以一曲《蜀道難》，為天下文人學(xué)士譜就了錦繡華章：

噫吁兮，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dāng)太白有鳥道，可川橫絕峨眉巔……

李白此首詩作甫出，頓時震動華夏文壇，引起教坊樂工的極大興趣，大家紛紛譜曲演唱，各種版本次第登場，一時間大江南北傳唱甚廣，連長安文壇亦引起轟動。

在這首詩中，李白借抒寫蜀道之艱，暗喻官場之險，難于上青天。詩中提到的蜀道，也就是后來唐玄宗“幸蜀”的古道，自古為險塞要津。至于峨眉山，在他的詩作更是反復(fù)出現(xiàn)。就李白來說，他25歲時仗劍出游，一恍已過去了十多年，卻四處碰壁，無法找尋到“通天”的路徑，更無法實現(xiàn)自己一飛沖天的滿腔熱望。他的苦悶，他的憂傷，惟有通過筆下的詩作來宣泄。

后來的很多詩評家，對李白的《蜀道難》作過千百次的點評或注解。每一個評點者都試圖用自己的觀點去圖解李白或詮釋李白。因而，他們的評點，往往是南轅北轍的，與李白的真實心境天壤有別。

也有人指出，李白自從出川后便再也沒有回過川，這是事實。作為一個偉大的詩人，在他的詩作中，很少有抒寫父母親情和故鄉(xiāng)情懷的，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可筆者研究的卻是一種奇特的現(xiàn)象:從古至今，走出天府巴蜀的文人們，絕大多數(shù)都不曾再回來，蘇軾如此，楊升庵如此 ，郭沫若如此，巴金如此……也許有許多入蜀的詩人們，他們走入蜀中后，便再也沒能走出蜀中，或差點沒有走出蜀中，比如高適，比如陸游……

這真是一個奇異的現(xiàn)象。自古有言“少不入川，老不出蜀”，難道與天府成都這座休閑城市的舒適生活有關(guān)？

還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李白一生漫游大半個中國，多少山川河岳都是因為他的詩作而名傳千古的?？梢院敛豢鋸埖卣f，沒有李白的詩作，多少名山大川都將黯淡失色。是千年前的李白造就了今日神州一大批旅游名勝的。

筆者曾專程前往李白故里江油市尋訪，與車水馬龍的市容相比，李白的故居委實顯得破敗了些。而且，天府之國能孕育出這樣一個偉大詩人，卻很少有天府之國的后來者深入研究李白。歷朝歷代，評點過李白的詩家中，似乎少有巴蜀籍的，這不能不說是我們天府之國的最大遺憾！

李白的夢還沒有做完，詩神卻接踵而至，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夢，一篇驚天動地的詩作《夢游天姥吟留別》在他的睡夢中誕生了：“?？驼勫?，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石破天驚的起句，玄妙奇詭的想象，一開始便讓人進入神秘玄妙的九天境界。

接下來他又寫道：“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眽舨抛髁艘话?，即已經(jīng)進入半人半仙的境地了。然而神仙依然還猶抱琵琶半遮面：“霓為衣兮風(fēng)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p>

面對神仙列隊出巡，詩人興奮不已，當(dāng)他正要大聲地呼喊時，大夢卻醒了…….回想夢中的情景，詩人憤從中來。想想夢中的玄妙，看看現(xiàn)實的殘酷；官場的污濁讓詩人激靈中猛然坐起，他仰天長嘯，發(fā)出內(nèi)心痛苦而悲憤的吶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華夏幸甚！有此李太白，文壇不寂寞；有此詩一首，滄桑不蹉跎。

至此，李白的詩歌藝術(shù)躍上唐代文學(xué)的巔峰。而李白也說出了千百年來文人想說又不敢說的那句話：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自古文人不開心！

對李白而言，真是禍不單行，這邊求官的事情還沒有眉目，家中卻出大事了，他的妻子許氏病故了。李白與許氏結(jié)婚10多年，沒有給許家?guī)硎裁春锰?，反倒用了不少許家的錢，許氏族人私下頗有微辭。好在許氏還算通情達理，她默默地支持著李白的求官行動。許氏自從嫁給李白，終日期盼李白能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因而，她在憂郁中撐持著這個李白很少過問的家，卻終于無法與其長相廝守，在憂郁中離開人世。

許氏的一了百了，讓李白頓時無依無靠。只得攜了一雙兒女遠(yuǎn)遷山東投奔遠(yuǎn)房親戚，定居任城（今山東濟寧市）。李白還是李白，無法安分守己稍稍安頓下來，他把兒女托付給親戚，繼續(xù)起他的壯游生活來。

這段時間，李白的詩作恰似而今的流行歌曲，開始在民間和樂坊流傳起來。他的《將進酒》經(jīng)常被教坊樂工演唱，甚至被酒樓老板鏤刻成招牌掛在鋪面最醒目處。這種習(xí)俗，似乎已綿延了千百年。即便當(dāng)今，只要你走進錦官城或國內(nèi)其他城市的酒樓，《將進酒》、《蜀道難》等李白詩作絕對會紛紛映入眼簾。他的《蜀道難》讓千百個喜歡詩歌的詩人抑或?qū)W子傳抄，天府巴蜀因而成為天下文人向往的地方。自李白之后，“歷代文人皆入蜀”似乎成了一種不成文的追求。天府巴蜀、天府成都也因歷代文人學(xué)士的吟詠而名揚天下。

這時的李白已經(jīng)很窮很窮了，連吃飯都已成問題，哪有錢刊印詩稿，他天生浪漫，也懶得收集，寫了就隨手丟下，因而他的詩作散失頗多。好在盛唐時期，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三峰并舉，協(xié)調(diào)發(fā)展，更兼一些超級“粉絲”的厚愛，為李白的詩作傳世提供了良好的人文氛圍。

李白卻很少與那些喜歡他的學(xué)子“粉絲”們糾纏，他一心要找大腕交流，他渴望得到大腕們的認(rèn)同。大詩人王昌齡的出現(xiàn)，讓已經(jīng)有些落魄的李白重新找回“大腕”的感覺。那是一個雨過天晴的日子，洞庭湖面波光萬頃，兩個人終于在一葉小舟上見面了。見面的場景極其喜劇，王昌齡一口氣居然背誦出李白的《將進酒》全詩，而李白更是現(xiàn)場將王昌齡的邊塞詩吟誦得氣吞萬里?；ロ炌瓯舜嗽姼璧拿跃洌酉聛肀闶前驯K言歡。那一天是李白多年來最興奮的時刻，王昌齡乘著酒興當(dāng)著眾多故舊門生，公開點評李白的詩作，并夸他是大唐詩壇的大家。此時的王昌齡，在詩壇聲名顯赫，他的邊塞詩《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已成為唐代邊塞詩的制高點。此時官聲正隆，朝廷極為器重，有他的賞識，李白還能不神氣么？

李白記住了這段情分，多年后，當(dāng)王昌齡被朝廷貶謫時，他還寫下了著名的“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的詩句，安慰詩人破碎的心。

此后，李白繼續(xù)漫游，直到他遇見一個名叫吳筠的道士，命運才發(fā)生了轉(zhuǎn)機。吳筠既能寫詩，又兼學(xué)道，與當(dāng)時的玉真公主關(guān)系密切。在唐代道士詩人中，吳筠最負(fù)盛名?！缎绿茣肥①澦芭c李白相甲乙”，究其實乃“外道內(nèi)儒”。李白與吳筠極其投緣，一見如故，便雙雙暢游江湖，忙著做起尋仙論道的事情來。

這個時候，李白的詩名已傳至長安?？陀^地講，李白之前，唐代的詩人很少像他那樣夸張地寫詩，淋漓的表達個人的愛憎。因而，當(dāng)他的詩作一旦被皇室的人關(guān)注，自然也就引起王公貴族們的青睞，很快便在長安掀起了一場“李白熱”。而李白卻渾然不知，還在繼續(xù)著他的壯游尋仙生活。

李白的詩作震動長安，最終受到了唐玄宗和寵妃楊貴妃的喜愛，這主要應(yīng)歸功于玉真公主。玉真公主風(fēng)流而多情，是一個李白詩歌的超級“粉絲”。她久聞李白詩名，很想借此機會推薦李白到長安來，一則讓他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fù)，同時自己也想見見其廬山真面目。

天寶元年，秋高氣爽。唐玄宗連下三次詔令，急召李白進宮。接到詔令，李白興奮得一跳三尺高，旋而又恢復(fù)他浪漫詩人的本性，不由自主地發(fā)出長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篙人。

是呀！李白在草野，在民間，在蓬篙之間浮游得已經(jīng)太久太久了。為了這一天，為了實現(xiàn)他“一飛沖天”的夢想，他幾乎苦苦等了20年！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踏遍長安花?！崩畎捉拥皆t令，顧不得安置妻兒，即日起程，夜以繼日，直奔京城長安而去。剛?cè)腴L安，李白詩名不脛而走，前來拜訪者絡(luò)繹不絕，他終日都沉浸在興奮和激動中。趨之若騖的王公大臣們，其實都是想拍皇帝老倌馬屁的。他們揣想既然皇上接連三下詔書，這李白肯定有些名堂。他們預(yù)先與李白拉上關(guān)系，到時在皇帝面前也好有個交待。

年邁80歲的大詩人賀知章聞知此事，也親自來了。此時的賀知章乃太子賓客，號稱當(dāng)朝的“文化昆侖”。他有個雅號叫做“四明狂客”。唐代怪狀，狂人泛濫，連老太龍鐘的賀知章也不例外。據(jù)說，賀知章一看見李白飄逸瀟灑的神態(tài)便大發(fā)感嘆：“真謫仙人也！”李白的“謫仙人”稱號即由此傳開。賀知章是當(dāng)朝大員，很能寫詩，他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是歷代游子的必讀經(jīng)典，至于他的“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已將詩意的內(nèi)涵逼近禪的境界。李白與賀知章相見在長安紫極宮，即老子廟。當(dāng)賀知章拜讀了李白帶去的詩篇后，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狂放地驚呼：“天啊，我活了80多歲，終于見到天才了”。賀知章的一席話，自然讓李白受寵若驚，也為文壇留下了一段佳話。從此，李白也毫不客氣地自稱“謫仙人”。賀知章對李白的評價，以及他在長安朝廷所受到的禮遇，極大的刺激著李白的神經(jīng)，他更加堅定了自己必須要在仕途上走出一條路子的決心和信心。

李白在賀知章死后，專門寫下詩作《對酒憶賀監(jiān)》，追憶賀知章生前對他的知遇之恩：“四明有狂客，風(fēng)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昔好杯中物，今為松下塵。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敝v的是賀知章請他喝酒時忘記帶錢，解下腰間金龜換酒的軼聞。

一陣車水馬龍的喧囂過后，李白迎來了他進京的最高潮，唐玄宗召他去大明宮晉見了。唐玄宗“降輦步迎”，不但讓李白感激涕零，簡直讓天下文人學(xué)士也側(cè)目相看了。如此恩寵，如此厚愛，就連當(dāng)朝一二品高官也難求難遇啊！

再看李白呢，一點兒也不懂得深沉或者矜持，居然在皇帝面前高談闊論，卻不是與詩有關(guān)的話，他竟然要跟皇帝討論治國安邦之策。他曾多年研習(xí)《貞觀政要》等治國策要，恨不得把自己的想法在皇帝面前一下子全傾吐出來。

然而，他從一開始便沒有鬧懂，皇帝宣他進宮，無非是要讓他當(dāng)個“御用文人”，寫寫詩，吟吟詞，讓他和愛妃享受一下文人的奉承而已。關(guān)于治國安邦，朝廷有文武百官上千號人，還需要你來顯擺嗎？

李白當(dāng)即被玄宗皇帝冊封為供奉翰林。翰林院設(shè)在宮內(nèi)，便于皇帝傳喚詔見。李白自此身價百倍，成為十足的皇帝身邊的人。他興奮得手腳亂顫，騎上御配的“廄馬”，每天都要在長安城里兜上幾圈，有些像當(dāng)今那些開“寶馬”、“奔馳”跑車的顯貴，每天不開車上街兜上幾圈，仿佛自己的身份就不尊貴了?？梢?，滲透在國人骨子里的“自矜”，從古至今，流行感冒般代代相傳，就連李白這樣的“謫仙人”也不能免俗。

最令李白興奮的，還是他終于見到了朝思暮想的玉真公主了。李白為何被唐玄宗詔見，各種記載其說不一，坊間筆記更是霧里看花。筆者經(jīng)過反復(fù)比證，以為其中最關(guān)鍵的還是兩個人物起了作用，一個是道士詩人吳筠，一個便是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是開元時期有名的風(fēng)流公主，艷麗而多情。盛唐時期，由于開放度高，中外文化交流融合，整個國家世風(fēng)民俗相當(dāng)開放。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唐代仕女圖，一律皆胸衣半裸，乳峰高挺。一旦男女有情，即便在街巷，相擁相攜并輔以親吻撫摸，也無人大驚小怪，與今日西方風(fēng)氣異曲同妙。

不知何故，時過千余年，國人審美卻出現(xiàn)了大幅度倒退。直到國門重開，男女之事迄今還猶抱琵琶半遮面，在人們眼中，凡講開放皆美其名曰效仿西方。然西方人溯源其行為，大多源自唐代，真是咄咄怪事。

風(fēng)流詩人李白晉見艷麗少婦玉真公主，本來就是一段文壇佳話。我們完全可以放膽想象，以李白的風(fēng)流倜儻和玉真公主的開放熱情，更兼談詩論道的志投意合，在他們間出現(xiàn)大膽牽手，甚至肌膚相親，應(yīng)該是情理中的事情。

李白長安奉詔的3年中，他與玉真公主的見面應(yīng)該是很尋常的、經(jīng)常的。筆者以為他跟玉真公主兩相間至少是有些情投意合的。如果他們間不發(fā)生一些男歡女愛的事，那李白就不是李白，玉真公主也不是玉真公主了。

縱觀一部中國文學(xué)史，那些自以為是的書吏們老是想著如何為尊者諱，為古人諱。諱來諱去，把一部完全可以感天動地的千年情愛史都給諱沒了。這既是李白與玉真公主的悲哀，又何嘗不是中國文人的悲哀呢？

初入長安，特別是受到唐玄宗的詔見和玉真公主的垂青，李白真的有些飄飄然了。以詩人的身份，昂首挺胸走進皇宮，成為皇帝的座上賓，這在中國詩歌史上應(yīng)該是唯一的。那么，李白與唐玄宗，一個是名滿天下的詩壇奇才，一個是開創(chuàng)盛世的風(fēng)流皇帝，他們會有怎樣不同尋常的交流呢？

唐玄宗授予李白的是供奉翰林?！爸糜诮痂幍睿鋈牒擦种?，問以國政，潛草詔誥，人無知者?！崩铌柋诶畎自娂恫萏眉颉分袑懙?。文獻記載，他還起草過和蕃書：“草蕃書，辨若懸河，筆不停輟。”傳李白精通吐蕃等外國文字，并非空穴來風(fēng)。有史學(xué)家考證，說他有胡人血統(tǒng)，從這點上似乎也可以得到印證。

唐玄宗詔李白進宮的初衷，顯然是為他與貴妃楊玉環(huán)寫詩助興的。李白最初對這個差事也是十分樂意的，因為他在宮中進出，撲入眼簾的宮中佳麗如云，美不勝收。特別是楊玉環(huán)，更是嬌如天仙，足以令天下男人神魂顛倒。唐代宮女經(jīng)常出宮游覽，這種場景，在杜甫的長詩《麗人行》中有足夠描寫。楊玉環(huán)經(jīng)常乘坐攆車，招搖出宮，每次出外，也必定會傾倒一街一市的男人。

長安城外的驪山，是唐玄宗與楊貴妃經(jīng)常游戲的地方。驪山并不雄偉高大，卻溫柔妥貼，特別是華清池的湯泉，很讓楊貴妃癡迷沉醉，流連忘返。試想，冰肌玉骨的楊玉環(huán)，風(fēng)韻艷麗，雙臂柔軟，兩腿修長，胸脯豐腴，在溫泉中沐浴過后，那出水芙蓉般的神態(tài)，豈止“嬌無力”可以形容的。也難怪那位唐玄宗以九五之尊也要生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從美的欣賞角度講，楊玉環(huán)名列中國四大美女是當(dāng)之無愧的，一幅“貴妃出浴圖”迷倒了古今中外多少男人，一出“貴妃醉酒圖”唱出了多少男人的心聲。后世人老愛說楊玉環(huán)紅顏誤國，殊不知那位老玄宗治國理政30年，早已激情消磨，更兼迷戀長生不老，荒廢朝政久矣，大唐帝國的式微已是必然，與楊玉環(huán)又有多大的關(guān)系呢？歷代文人總喜歡詬病一代紅顏楊貴妃，似乎有失公允。試想，一個紅顏女子都可以禍亂的國家，它的弱不禁風(fēng)肯定令人哭笑不得。那么它的政權(quán)還有延續(xù)的價值么？

李白在長安的幾年中，詩歌創(chuàng)作沒有多大建樹，僅有歌頌唐玄宗和楊玉環(huán)的《清平調(diào)》三首堪稱佳作。看來，李白在寫這三首詩時，是動了真情的?！疤鞂氈?，白供奉翰林，禁中初重木芍藥……會花開，帝乘照夜白，太真妃以輦從，詔選梨園帝子尤者，得樂一十六色。李龜年以歌擅一時，手捧檀板，押眾樂前，欲歌之。帝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辭為，遂命龜年持金花筆，宣賜李白立進《清平調(diào)》三章。白承詔，宿酲未解，因援筆賦之。龜年歌之，太真笑領(lǐng)歌詞，意甚厚。上因調(diào)玉笛以倚曲?！崩畎滋钤~，李龜年譜曲，唐玄宗吹笛，楊貴妃伴舞，遂成中國文藝展演史上的千古絕版也。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一支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借間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fēng)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第一首講楊玉環(huán)的衣裳如云彩一般燦爛，她的容貌象鮮花一樣美麗。云的輕柔，花的嬌艷，令人賞心悅目，也襯托出楊玉環(huán)的尊貴。第二首將楊玉環(huán)雨巫山神女和趙飛燕相比，進一步渲染玉環(huán)所受的恩寵；第三首則重點寫唐玄宗與楊玉環(huán)間的恩愛之情。這三首詩李白是在醉酒中一揮而就的。作為一個男人，楊玉環(huán)的美色也很讓他傾慕，也不知他夢中有過多少次臆想?？傊?，他對楊玉環(huán)的頌揚似長江之水，一瀉千里。

由于皇上和妃子的賞識，李白在翰林院里更是飄飄然。他按捺不住自矜之情，揮筆寫道：

漢家天子馳駟馬，赤東蜀道迎相如。

天門九重謁圣人，龍須一解四海春。

…………

當(dāng)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

此時此刻的李白，輕狂之情，溢于言表；自視之高，眼高于頂。

李白在長安期間，雖然得到了唐玄宗的禮遇，卻并未得到玄宗在政治上的重用。因為他擔(dān)任的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翰林學(xué)士，而僅僅是陪侍皇帝游戲詩文的供奉翰林。也就是說，皇帝交給李白的不是指點江山，起草詔書的指揮棒，而是一副粉飾太平，潤色王業(yè)的御用筆。這支筆并不能為他描繪出更加美好的政治前途。

因而，我們不難看出，李白在長安的命運，一開始便被玄宗嚴(yán)格地限定在一個框架中。雖然因為玉真公主的力薦，對李白的選拔采用由民間草澤布衣直接躍上龍庭的浪漫方式，固然符合李白本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的奇幻理想，卻遠(yuǎn)遠(yuǎn)不屬于翰林學(xué)士選拔的正常程序。

盡管玄宗并未在政治上器重李白，但以一介布衣學(xué)士身份能直接進入唐王朝的政治權(quán)利中心，卻已是李白一段非同尋常的經(jīng)歷。李白在自己的作品中也多有記敘：

巨海納百川，麟閣多才賢。

獻書入金闕，酌醴奉瓊筵。

屢忝白云唱，恭聞黃竹篇。

恩光照拙薄，云漢希騰遷。

那時候，他的全部身心都處于極端的亢奮中，因而熱情地贊美大唐王朝，招賢納士，皇帝身邊人才如云。在他心中，玄宗真是一代圣君，如同天上的太陽般偉大，完全可以給大唐王朝帶來美好的氣象。

不管怎么說，李白在長安，未能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抱負(fù)。我們不妨理性地思考李白最終被“賜金還山”的原因，除了以高力士為首的一幫宮中小人喋喋不休的詆毀，奸相李林甫等人多次進讒言，最終連同為蜀人的“鄉(xiāng)黨”楊貴妃也出面跟唐玄宗吹“枕邊風(fēng)”了，使得玄宗對他最終產(chǎn)生了厭惡感。

其實，李白在長安也幫唐玄宗做過一兩件有益于朝廷的事。一是他主張和平外交，極力附和唐玄宗早期對邊塞休兵的主張，他的名詩《關(guān)山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長風(fēng)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zhàn)地， 不見有人還。

這首詩中，透露出作為大唐子民，李白主張人道主義與和平主義的情懷。為此，他接連寫下了大量的詩作。再則他曾為朝廷寫過《和蕃書》，這也是民間廣為流傳的由高力士為他脫靴，楊國忠為他磨墨，由他醉寫《和蕃書》的故事。《和蕃書》書寫的年代應(yīng)為天寶三載（公元744年），也就是論李白的和平主張得到了唐玄宗的認(rèn)可，由他執(zhí)筆書寫《和蕃書》。隨后，大唐與吐蕃開始了相安無事的一段歷史。李白在西域出生，他應(yīng)該熟悉吐蕃文字，這個傳說還是可靠的。

其實，李白狂放不羈的性格，以及他心中與生俱來的那種對權(quán)貴的蔑視態(tài)度，原本就是從政的大忌。他經(jīng)常把王公貴族當(dāng)作自己詩作挖苦、戲弄的對象，“戲萬乘如僚友，視鑄列入草芥?！彼踔量穹诺竭B皇帝也不放在眼里，杜甫《飲中八仙歌》寫道：“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睘槲覀兲峁├畎自陂L安狂放的最真實寫照。這種放蕩不羈的舉止，為朝中權(quán)貴詆毀他提供了口實。那個時候，李白長年醉臥長安酒肆，經(jīng)常騎著“廄馬”在大街小巷狂奔，引得一街游俠跟著追攆并狂呼亂叫“李白，李白……”甚至還因此引起街市騷動。這原本屬于李白放浪形骸的表象，卻依然難逃那些誹謗者的口蜜腹劍。眾口鑠金，人皆謗之，也最終使得唐玄宗不能容忍于他。

長期以來，研究李白的學(xué)者，總抱怨唐玄宗不為李白提供施展政治抱負(fù)的平臺，壓制了李白的政治才情。其實，這都是那些研究者們自己的主觀臆斷，在他們看來，李白就是一個既精通治國之道，又精于詩歌創(chuàng)作，還兼?zhèn)涫加蝹b風(fēng)度的奇才。按照他們的思路，那絕對是唐玄宗壓制李白，不給他安邦治國的機遇。他們的這些想法，完全帶有自己的一廂情愿。與李白本身的性格和行為也大相徑庭。

對李白被玄宗“賜金還山”。筆者認(rèn)為，主要責(zé)任還是應(yīng)該由李白自己承擔(dān)。我們還得感謝玄宗老皇帝，如果他不果斷地把李白送出長安，李白最終也成不了政治家。而且，中國詩壇上，也就不可能有一顆最明亮的詩星閃爍！換句話說，即使讓李白當(dāng)了政治家，以他的性格和為人，未必就可以成就一番治國安邦的偉業(yè)。

明朝散發(fā)弄扁舟

長安雖好，卻非久留之地。由于唐玄宗“賜金還山”，一夜之間，長安已成為李白的傷心之地和心中永遠(yuǎn)的痛。他走時，是否還去向他傾慕和喜歡的玉真公主辭過行，他在詩文中未提及過，我們也不好做太奇幻的想象。

不過，李白離開長安后寫下的一首《長相思》，可以看出一些隱秘：“長相思，在長安，絡(luò)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簞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幃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綠水之波瀾。天長路遠(yuǎn)魂飛苦，夢回不到關(guān)山難。長相思，摧心肝?！崩畎紫嗨嫉拿琅烤故菞钯F妃，還是玉真公主，后世的評論家爭議甚多。筆者以為，以李白當(dāng)時的心境和詩中的描述，應(yīng)該是寫給玉真公主的。

44歲的李白，扛著自己的鋪蓋卷，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座繁華依舊的都城。這時，正是天寶三年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不知為啥李白卻總感覺到自己背心涼颼颼的。

打馬回山東，李白到了任城，開始學(xué)習(xí)煉丹術(shù)和瘋狂飲酒的生活。他是想通過煉丹，尋求長生不老之藥？還是終日酩酊大醉，忘掉長安的曾經(jīng)輝煌？

經(jīng)過短暫的消沉，李白又逐漸恢復(fù)了他尋仙悠游的本性，來到了洛陽。洛陽又叫東都，其繁華程度僅次于長安，這里也是藏龍臥虎之地。這時，杜甫也正好在洛陽游學(xué)。

還在10年前，杜甫就到了洛陽。參加科舉考試，進士卻未能及第，他實在看不慣科場的那套把戲，又不甘就此回老家去，便只好以此為中心，開始在吳越和齊魯大地游學(xué)。

聽說曾經(jīng)在唐玄宗身邊做過翰林的李白來了，一時間洛陽的文人學(xué)子景仰極了。杜甫一直對李白懷著十分崇敬之情。李白長杜甫15歲，見面時杜甫恭恭敬敬地稱李白為先生。李白雖然心情很郁悶，看見那時已有些詩名的杜甫圍著他轉(zhuǎn)，心中多少有些安慰。一見面，李白便要與杜甫開懷暢飲，李白號稱“酒仙”，杜甫豈是他的對手，才幾杯酒下肚，杜甫便臉紅脖子粗，有些飄飄然。

李白見多識廣，又在長安城中見過大世面，他在杜甫面前完全找到了前輩和導(dǎo)師的感覺。杜甫拘謹(jǐn)撲實，為李白飄逸神態(tài)所傾倒，兩個中國詩壇的絕頂高手，就這樣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李白或許喜歡逢場作戲，但作為詩人的真誠還是具備的。盡管他的大半身心還飄浮在長安的紙醉金迷中，卻對杜甫表現(xiàn)出難得的真情。寫下了《沙丘城下寄杜甫》等大量記敘他與杜甫間交誼的詩作：

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

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

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fù)情。

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從詩中可以看得出，李白還是很看重他與杜甫的友情的。而杜甫對李白更是真心誠意，這從他后半生寫下若干懷念李白的詩篇中，可以找到佐證。

從某種意義上講，杜甫后來的那些描寫李白的詩句，極大地鞏固了李白作為大詩人的地位，因為杜甫那時已經(jīng)名動全國。比如，杜甫寫李白“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為他鳴不平；他又寫道“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更為李白的形象作了棺蓋論定；再比如，他寫李白“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堪稱千古奇句。

在杜甫與李白攜手游學(xué)漸入高潮時，不期而遇又迎來一位重量級的大詩人高適。高適的名句“莫愁道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千百年來被后世人引用概率之高，足可以載入吉尼斯世界紀(jì)錄。20多年來，筆者不知多少次吟詠這句話，以此相贈朋友，以此聊以自慰。

這簡直就是盛唐文學(xué)史上的一段奇跡，當(dāng)世三大高手 “詩壇論劍”，要是放到現(xiàn)在，電視臺和報刊雜志又不知要弄出什么花樣呢？然而，那時候的三大詩人似乎都很低調(diào)，彼此結(jié)伴游學(xué)，當(dāng)然是李白買單，因為他懷揣著玄宗賜給的“金子”，還沒有用完，正好拿來讓兄弟們享受。游學(xué)也非常簡單，游山，玩水，談詩、喝酒，找女人。這些方面，李白和高適都有不俗的表現(xiàn)，只是苦了杜甫，他本身就要老實很多。往往李白和高適談女人談得手舞足蹈，眉飛色舞，再看杜甫，滿臉通紅地站在旁邊，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在盛唐時期，像李白和高適類文人學(xué)士，不與歌女舞伎沾染者，絕無僅有。我們也不必為了拔高李白的所謂形象，刻意去回避這個問題，把他塑造得如何潔身自好，道德高尚。

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三個仕途失意的大男人、大詩人，經(jīng)過近半年時間的交游和尋訪，終于到了不得不各奔東西的時候。高適還要繼續(xù)去做他的官，他后來官運亨通，還千里做官至李白的家鄉(xiāng)天府成都，不知與這段曠世交游有無關(guān)系。李白有一首名作《送友人入蜀》，應(yīng)該是寫給高適的：

見說蠶叢路，崎嶇不易行。

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

芳樹籠秦棧，春流繞蜀城。

升沉應(yīng)已定，不必問君平。

而杜甫則繼續(xù)游學(xué)洛陽，尋找他坎坷的前程。李白呢？依然憑著感覺走，他還有好多地方都還沒有去過呢？

之后，杜甫與李白始終保持著師生和朋友般的情誼，而熱衷于官場升遷的高適卻與李白漸行漸遠(yuǎn)。雖然他一度去了蜀中李白的故里作官，卻再也找不到當(dāng)初“三劍客”飲酒作樂的影子。更令人傷感的是，當(dāng)與李白入幕永王被肅宗定了罪，朝中出現(xiàn)了“世人皆欲殺”的局面這其中就包括高適，他也是極力主張殺掉李白的。此時此刻，唯有潦倒蜀中的杜甫敢于仗義直言，但他人微言輕，他為李白呼吁，連地方官員都懶得聽高高在上的肅宗就更聽不見了。

長安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李白舉著一杯酒，毅然踏上了后半生的風(fēng)雨飄零路。他的詩中自嘲道：“一朝去京國，十年客梁園。”的確，他一輩子也沒有停下自己奔走的腳步。

長安不見使人愁

離開京城的10年，是漫長而飄零的10年。李白以山東和河南為中心，遍及河北、河南、山東、山西與陜西等中原大地。

前面也說過，李白一生就是浪游的一生，要他安心的在家待著，或用功讀書，或潛心修性，絕對比殺了他還難受，他天生就是一個浪蕩的命。除了漫游之外，他還喜歡做什么呢？

想來想去，那就是女人和酒了。李白一生風(fēng)流倜儻，頭戴大詩人的桂冠，還是很討得女人歡心的。在朝廷時，曾獲得太真妃楊玉環(huán)的歡心，玉真公主的垂青。在草野，則廣受歌女舞伎的追捧。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們看李白的詩集，提及女人的并不多，有一首《金陵酒肆留別》：

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詩中的吳姬，應(yīng)該是讓李白傾心且情投意合的歌女，不然他不會寫出真情的詩作。歷代選本的注釋，對此都語焉不祥，筆者懷疑又是“為尊者幃”的結(jié)果。

以當(dāng)時的風(fēng)氣，以李白的風(fēng)流，他的身邊有些女人應(yīng)該是再也正常不過的。何況他常年不在家，多年不回家。后人在談?wù)摾畎讜r，害怕觸及到“色”的內(nèi)容，仿佛只要說李白不正經(jīng)，就會撼動他“詩仙”的地位似的。殊不知，越是這樣去看待李白，越不能走近真實的李白，也更無法了解他的內(nèi)心世界。

其實，李白在安徽南陵還有個家。他的第二任太太劉氏便住在那里，他們之間似乎還生有子女，這從李白的詩作《南陵別兒童入京》可以看出。但其中有幾句，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的這個太太不滿意?！皶迡D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用“會稽愚婦”形容他的太太，可見李白對這個女人心中的不滿。典出漢代名人朱買臣賣柴度日，卻白日縱歌，自得其樂，其妻子覺得沒面子，跟他過日子也沒有前途，便跟他離了婚。后來朱買臣發(fā)達了，妻子想復(fù)婚，朱買臣卻以“覆水難收”為由拒絕了。這大概是天寶元年（公元742年），李白即將入京前發(fā)生的故事。這樁婚事隨著李白的入京也就自動廢棄了。

李白離開長安后，到山東浪游。魏顥說他“合于魯一婦人”，一個“合”字好絕，既是“野合”，也是“茍合”。這大概是在李白44歲至50歲之間發(fā)生的事情。他這個婦人姓啥名誰，李白的詩作也無記載。像他那樣飄游浪蕩之人，“家”的感覺對他的確太沉重了。因而他對鐵桿粉絲魏顥是講了真心話的。魏在以后的文章也寫得極其粗略。我們今天研究李白的第三任太太，怎么想也覺得她有些像“水滸傳” 里的那個山東“母大蟲”。

直到李白50歲后，他終于有些時來運轉(zhuǎn)，娶到了一位前宰相家的孫女，終娶于宗，還是出自那個魏顥的記載。李白在給他的妻弟宗璟的詩中，可以看出《竄夜郎于烏江留別宗十六璟》，“我非東床人，令姊添齊眉”。這位第四任太太宗氏，對李白還是頗為上心的。在李白流放夜郎等一系列遭遇中，宗氏四處奔走，為他疏通關(guān)系。特別是李白被永王邀請下山時，宗氏夫人當(dāng)時是極力反對的。但李白沒有聽進去，以至釀成了后來的大禍。他一生很少寫言情詩，對這位宗氏夫人卻頗為另眼相看，他在《南流夜郎寄內(nèi)》中寫到：

“夜郎天外怨離居，明月樓中音信疏。

北雁春歸看欲盡，南來不得豫章書?！?/p>

李白一生飄零混游，家庭生活極其淡薄，除了他的四任妻子外，他在外面難免會有風(fēng)花雪月的故事。但李白就是李白，他沒有歷史上的柳三變那樣聲色犬馬，也沒有唐伯虎那樣的風(fēng)流快活。他的感情生活似乎與常人有異，他對女人的追逐，他對情愛的渴求，似乎都在虛無飄渺中。因而，說他一生對某個女人有刻骨銘心的愛，那簡直是自欺欺人的說法。

翻開一部中國文學(xué)史，從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至曹雪芹，未必他們都是后人設(shè)想的那種清教徒式的道德楷模。正因為他們多姿多彩的個人生活和波瀾壯闊的人生經(jīng)歷，才豐富了中國文學(xué)史，豐富了他們作為偉大詩人和作家的形象。

再說飲酒，簡直成了李白的拿手戲，甚至可以說與寫詩一樣的畢生愛好。從古至今，酒作為一種魅力的飲品，已滲入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到祭祀、慶賀、迎賓，小到助興、解憂、交往等。飲酒的習(xí)俗，創(chuàng)造了酒的歷史和文化，對中國古代社會產(chǎn)生著深刻影響。至于李白對酒的偏好，只要讀讀他的詩作，便可以略知一二：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

唐代盛酒的主要是樽，樽為銅制，故又稱“金樽”，樽既可以盛酒又可以溫酒，是李白的最愛。因而在他的詩中“金樽”反復(fù)出現(xiàn)：“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薄敖痖浊寰贫肥?，玉盤珍羞值萬錢。”“唯愿當(dāng)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薄度圃姟酚?3 首詩提到金樽，李白便獨占7首詩，真是令人不可思議。而真正全方位體現(xiàn)李白豪飲的還是《將進酒》中那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本破鋵嵤抢畎椎木窦Z食?！岸肪剖ыg謔”，力圖忘懷一切，卻又終究無法釋然，彌漫全詩的是苦悶而狂放的氣氛。

在詩中李白仰天大笑，來！來！來！痛飲三百杯，“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只有酒，才能表達他骨子里始終傳遞著的那份抹不掉的自信和豪氣。

在10年的漫游之中，李白嘗盡了艱辛，游到陜西時，他已腰無分文，連御寒都成了問題：“長風(fēng)入短袂，兩手如懷冰?！庇蔚交搓?，他半夜叨宿鄉(xiāng)村，受到村人的善待，居然感動得夜不能寢，連夜為村人賦詩：“斗酒烹黃雞，一餐感素誠?！笨磥砻麧M天下的李翰林，也遇到窮困潦倒的現(xiàn)實問題。

直到一個名叫汪倫的村民出現(xiàn)，才讓李白傷感的心靈得到些許慰籍。汪倫是宣州（今安徽）徑縣陳村人，桃花潭為宣州名勝。當(dāng)他知道大詩人李白來了，激動得不得了。鞍前馬后地引領(lǐng)村民們張羅著迎接李白，陪他暢游桃花潭，還堅決地留他在陳村過夜。不過，這個汪倫并非真正的村民，他乃越國公汪華的五世孫，曾做過前任涇縣縣令。他隱居于桃花潭，聽說名動天下的大詩人來了，自然更樂意出面張羅接待之事了。

是夜，陳村像過年一樣，汪倫與村里的頭面人物，殺豬宰羊，為李白大辦鄉(xiāng)村“壩壩宴”，并斟上最好的米酒，陪李白開懷暢飲。不管怎么說，汪倫他們對李白的招待還是真心真意的。李白被感動了，面對這一群并不讀詩的村民，那中間絕對沒有他的“粉絲”，他們的純樸和好客，單純與樸素讓李白激動得徹夜難眠。

第二天早晨，酒足飯飽的李白就要離開陳村了，當(dāng)他興沖沖地趕到碼頭邊，正準(zhǔn)備解纜放舟，忽然聽見岸邊一群人踏歌而來的聲音。汪倫來了，他帶領(lǐng)陳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用最隆重的禮節(jié)，為大詩人送別來了。李白的眼睛濕潤了……

佳句名作破空而來，李白當(dāng)即揮毫潑墨寫下了《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一個名動天下的大詩人，一群樸實無華的老百姓，因為一段樸素?zé)o華的友誼，李白寫下了中國詩歌史上最令人感天動地的篇章。

一千多年過去了，李白活在人們心中，李白的詩活在人們心中，李白詩中的“村民”汪倫也活在人們心中。這大概是“汪倫”們當(dāng)初始料不及的。

之后，李白一路漫游，來到了讓他盤桓多日，酣暢淋漓抒寫壯麗詩篇的宣城。

宣城長史李云是李白的族叔，在此地李白得到了暫時的喘息。宣城北面有高樓，乃南北朝人謝眺做宣城太守時修建的。謝眺和謝靈運是李白心儀的兩位大詩人，他們在官場也頗為得意。

李白登上北樓，舉目四望，頓覺天高地迥，看看兩個前輩詩人的輝煌，想想自己的蹉跎一生，不禁悲從中來。由眼前的這座謝眺樓（還是他親自命的名）而引發(fā)的千古憂思，頓時化作了千古佳句：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fēng)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

20多年來，筆者不知讀過多少遍這首李白感慨萬千的詩作。每每讀此詩都禁不住潸然淚下。人生在世不稱意，豈只千年李太白。只可憐我等雖有“不稱意”的吁嘆，卻始終缺乏 “弄扁舟”的勇氣??！

此詩甫出，頓時轟動宣城，文人學(xué)士爭相傳閱，一時“宣城紙貴”。這首詩很快便被詩人們傳向金陵、傳向洛陽、也傳向長安，天下無人不知，天下無人不曉。

謫仙人的氣勢，謫仙人的詩意！讓汲汲于名利者汗顏，讓戚戚于富貴者不得不氣短！

宣城之行，成為李白10年漫游生活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也再次讓天下人見到了李白心中蘊藏的詩情畫意與人生追求。隨后，他又到宣城敬亭山尋游，卻一反常態(tài)，寫下了他一生中不可多得的靜逸之作《獨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與其他詩相比，這首詩充滿的禪的安靜，讓人們看到了歷經(jīng)30年磨難的另一個李白!一個狂放中還保留著些許清新的李白！

李白是否真正做到像他自己所寫的那樣，對世間萬事卻都可以“相看兩不厭”嗎？答案還是否定的。因為他還有一篇《登金陵鳳凰臺》的詩作：

鳳凰臺上鳳凰游， 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 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 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 長安不見使人愁。

李白剛出道時，在黃鶴樓未能題詩，成為一大遺憾。終于在鳳凰臺找到了感覺。從最后一聯(lián)詩句，我們可以看出，李白雖然離開長安10年，心中的牽掛卻依然難以釋懷。他還在渴望再見長安，還在期盼長安能再次向他伸出橄欖枝。然而，因為總有浮云蔽日，他無法再返長安，心中充滿無限悲愁！

大鵬飛兮振八裔

李白無法預(yù)料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一個名叫安祿山的胡人與他的部將史思明突然在范陽發(fā)難，公然舉起了反叛的旗幟。安祿山時為范陽節(jié)度使，總領(lǐng)著大西北20余萬兵馬。

終日沉浸在歌舞酒色中的唐玄宗聞聽此訊，竟然吃驚得在大明宮內(nèi)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如狼似虎的胡兵一路燒殺搶掠，攻城掠地，不到半年時間即已兵臨長安城下。

這場名叫“安史之亂”的叛亂，敲響了大唐王朝頹廢的喪鐘。至此，大唐開始進入由盛轉(zhuǎn)衰的歷程。

可恨的叛軍，視人命為草芥，滅絕人性、所過之處，田野荒蕪，房舍毀滅，中原大地幾成一片廢墟。流落宣城的李白攜妻帶子，不得已跟隨著逃難的人群倉惶向南逃命。

面對叛軍的暴力，眼見滿地瘡痍，詩人在走過一座名叫天津的小橋時，憤怒的斥責(zé)：“天津流波淌赤血，白骨相撐亂如麻”。殘暴的胡人，哪里會去管你一個落魄詩人的吶喊，他們在千里沃野的中原大地上，正恣意妄為地進行著一場滅絕人性的“千里殘殺圖”。不久，安祿山便在洛陽匆匆地做起了大燕皇帝夢。次年６月，長安被叛軍攻破。

昔日八面威風(fēng)的唐玄宗，面對自己寵愛的“祿兒”，早已手足無措，帶者自己終日不離身的寵妃楊貴妃自金牛道奔蜀中逃命而去。最初逃命時，唐玄宗走的是陜甘路線，也就是太子李亨走的那條路。走到中途，玄宗接受楊貴妃的意見，才臨時改變了出行線路，轉(zhuǎn)向入蜀。玄宗率領(lǐng)大隊宮娥至馬嵬驛，逢胡兵使節(jié)前來晉見，并與奸相楊國忠見面。楊國忠弄權(quán)誤國，早已民怨沸騰，將士們見國破如此，他還敢與胡兵使節(jié)暗中往來，多年的怨憤火山般爆發(fā)，釀成當(dāng)場嘩變，楊國忠被斬為肉泥。即便如此，亦無法消解將士們的心頭之恨，他們轉(zhuǎn)而把心中的積怨轉(zhuǎn)嫁到楊貴妃身上。

這位出生于蜀中，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大美人楊貴妃，在即將“榮歸”故里的途中，一夜間命運發(fā)生驚天大逆轉(zhuǎn)，被唐玄宗迫不得已三尺紅綾賜死馬嵬坡前。不管玄宗內(nèi)心是多么的不情愿，面對數(shù)千群情激憤的將士，他不得不下達賜死楊貴妃的詔命。多年后，中唐詩人白居易在描述玄宗與楊貴妃纏綿情愛的長詩《長恨歌》中感嘆到：“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一代紅顏，最終成為一場戰(zhàn)爭的犧牲品，走上了“薄命”的宿命。這是曾經(jīng)威懾九州的老玄宗和風(fēng)流佳人楊貴妃無法想象的。

李白雖然在長安未獲玄宗的重用，被“賜金還山”，10年來落魄草野?？稍谒闹校趯λ?jīng)的知遇以及楊貴妃對他的欣賞，依然讓他念念不忘。何況“安史之亂”，國破山河碎，有家無可歸，讓這位悲天憫人的大詩人心情抑郁至極。當(dāng)他聽說玄宗“駕幸”故鄉(xiāng)蜀中，甚至沖動地萌生過回到蜀中再為玄宗效力的念頭?？蓱z他年邁體衰，扶老攜幼，時逢亂世，想要回到老家蜀中，已經(jīng)比登天還難。

因而，他只能在心中日夜為老玄宗祈禱，為風(fēng)雨飄搖的大唐江山祈禱。用手中的筆最大限度地書寫自己的一腔雄心 “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直到此時，李白才似乎明白：自己幾十年游俠江湖，仗劍去國，原來只不過是一個“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旁觀者，既無力挽狂瀾于既倒，又無能揮戈上陣救國殺敵。

在逃亡來蜀的途中，為防天下有變，大臣房琯建議應(yīng)該“制置”。以太子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領(lǐng)朔方、河北、河?xùn)|、平盧節(jié)度使，永王璘充山南東道，淮南、路中，淮南西道節(jié)度使……這個制詔，原本是讓太子收復(fù)黃河流域，永王經(jīng)營長江流域。

但是，令玄宗難以預(yù)料的是，在他下詔前三天，太子李亨已在甘肅靈武宣布登基，號為肅宗，把逃亡路上的父親玄宗駕空了。而這些玄宗當(dāng)時并不知曉，永王得令后，即時忙于經(jīng)營自己的長江流域，也并不知曉太子登基之事。后來，偏安蜀中的玄宗不得不接受這個既成事實，自稱“太上皇”。肅宗因為父皇“幸蜀”，遂下令改蜀郡為“南京”。由于太子身負(fù)兵權(quán)，身邊又有象郭子儀這樣能征善戰(zhàn)的靖國大將軍協(xié)助，平叛局勢最終得到好轉(zhuǎn)，很快便形成了官軍與叛軍對峙的相持局面。

遠(yuǎn)在廬山深處的李白關(guān)注著唐玄宗“幸蜀”的情況，滿懷感情地寫下《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現(xiàn)選其三首：

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

草樹云山如錦繡，秦川得及此間無？

誰道君王行路難，六龍西幸萬人歡。

地轉(zhuǎn)錦江成渭水，天回玉壘作長安。

水綠天青不起塵，風(fēng)光和暖勝三秦。

萬國煙花隨玉攆，西來添作錦江春。

李白的這一組花團錦簇的詩句，以天府成都為背景，將玄宗“幸蜀”這一偏安之事渲染得如臨仙境，極盡對天府故國物華天寶的禮贊。

一千多年過去了，李白筆下的天府成都正邁向國際大都市的行列，人們品味著李白的詩作，無論是“城內(nèi)”還是“城外”的人們，我們完全有理由對這座九天之城充滿無限遐想。

玄宗“幸蜀”不到兩年，大將郭子儀收復(fù)長安。肅宗自蜀中迎回太上皇，父子倆在咸陽見面時抱頭痛哭。玄宗平靜的接受了肅宗即位的既成事實。他的第16個兒子永王李磷卻不甘心，他把持著長江流域的大片土地，公然打起了反對肅宗的旗號。

李白壓根沒有料到，自己剛剛為玄宗肅宗父子禱告完，卻又陷入肅宗和永王兄弟之間的紛爭。唐肅宗李亨自己做了皇帝，架空了父親玄宗，卻并未告知其弟永王璘，而是讓他繼續(xù)在長江流域經(jīng)營。后來為節(jié)制永王，他又派高適任淮南節(jié)度使，讓高適和其他節(jié)度使對永王形成包圍的態(tài)勢。

實事求是地講，永王李磷對肅宗趁亂繼承大統(tǒng)心有不滿，因而他對唐肅宗也顯得不那么恭敬。他奉唐玄宗之命東巡時，他久仰李白大名，為更好地籠絡(luò)人心，做出了邀請李白加入幕府的決定。并派出謀士韋子春三上廬山，懇請李白出山。由于李白有強烈的謝安情緒，很想在安史之亂的大動亂中一展自己的雄才大略。聽韋子春說唐玄宗派永王璘鎮(zhèn)守長江流域，李白似乎看到了自己可以展示自己風(fēng)采的大好時機，因而，在韋子春以國家社稷利益相陳的勸誘下，李白動了心，決定下山入永王幕府，為“國”效命。

在李白心中，永王貴為皇子擁有東南半壁河山，為他效命，必然會有一番作為的。因而他不顧妻子的極力反對，胸懷滿腔熱血，毅然再次仗劍出山，也最終導(dǎo)致了自己晚年的最終悲劇命運。他在《別內(nèi)赴征》詩中，興奮的寫道：

王命三征去未還，明朝離別出吳關(guān)。

白玉高樓看不見，相思須上望夫山。

李白成了永王李磷的幕僚后，終日劍不離身，儼然一個“佩劍將軍”打扮，他不斷出入永王營帳，不斷參加軍事會議，不斷陪同永王出巡。他在《永王東巡歌》中，熱情禮贊永王愛民之心和自己的遠(yuǎn)大抱負(fù)。

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

南風(fēng)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

這段時光，是李白最快樂而充滿激情的時間。盡管他已經(jīng)56歲了，依然豪情勃發(fā)，頗有凌云壯志。

然而，好景不長，肅宗李亨很快便出兵圍剿永王李磷。由于大唐王朝剛剛平定“安史之亂”，人民渴望得到喘息，當(dāng)肅宗發(fā)兵征討永王時，永王手下眾多兵士紛紛棄降，祈求罷兵息戰(zhàn)。不到一年時間，勝敗已定，永王在大瘐嶺被擒獲。樹倒猢猻散，李白在逃向潯陽的途中被官軍捕獲，關(guān)進了潯陽大獄死牢。一代“詩仙”李白，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一個驚天大陰謀，在唐玄宗、唐肅宗和永王璘的政治斗爭中作了犧牲品。

身在死囚牢中的李白卻并不消停，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書上表，稱自己罪不至死，請求肅宗刀下留人。李白入獄后，朝廷中許多人欲置之于死地，主張殺了他。也有一些人出面為他講情，認(rèn)為李白名滿天下，不可輕易誅殺。直到平叛名將郭子儀出面為他求情，肅宗才勉強同意了。李白被赦免死罪，流放夜郎（今貴州境內(nèi)）。

唐肅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春，李白拖著疲憊的身子踏上了漫漫流放路。此時，他的兒子還在山東，妻子在江西廬山附近，一家人尚未團聚。次年初，進入三峽，逆流而上，但見兩岸壁立千仞，天開一線。李白感概萬千，病殘之軀竟然也迸發(fā)出了詩情畫意，然涌出胸腔的情懷卻充滿苦澀與傷悲：“江行幾千里，海月十五圓。始知瞿塘峽，遂步巫山巔”。歷時一年多，李白終于走到了奉節(jié)，也就是白帝城，當(dāng)年蜀主劉備向諸葛亮托孤的地方。由此地向南，便是夜郎地界。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稍作休息，前往荒蠻地夜郎時，忽接天大的喜訊，肅宗因冊立成王李豫為太子而大赦天下，死刑以下囚徒一律赦免。

李白悲極喜來，禁不住老淚縱橫。他再也無心在白帝城留連，急忙調(diào)轉(zhuǎn)船頭，順流東下而去，歡樂的心情伴隨著輕快的《朝發(fā)白帝城》的旋律，在三峽幽谷中回蕩：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再還江陵，李白徘徊洞庭和潯陽一帶，后又轉(zhuǎn)輾來到金陵。此時，他已腰無半文，全靠朋友和文友接濟度日。年邁的李白形單影只，孤身蜷曲在簡陋的客棧中，客棧老板從來就不讀詩文，也不知道這個落魄老人的名號，他終日只知道催要房錢和酒債。李白已欠他好幾個月的房租，還賒下了好幾兩銀子的酒債。最后，他連逼帶要，生生把李白身邊那把伴隨了幾十年的寶劍強行拿走抵債。

至此，李白終于還原為一個腰無分文，手無寸鐵的窮酸文人。這時，寓居天府成都的杜甫，四處打聽李白的下落。并寫下了《夢李白》：“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边z憾的是，李白已無法讀到杜甫的這些充滿真情的詩了。

61歲那年，李白居然還想從軍，一展自己的滿腹經(jīng)綸。掙扎著要去投靠大將軍李光弼，誰料才勉強走到半路上，身體便再也撐不下去。萬不得已，李白只好懷抱一腔遺憾，去了安徽當(dāng)涂，投靠他的族叔時任當(dāng)涂縣令的李陽冰。這已是公元762年的春天，李白已經(jīng)62歲。來到當(dāng)涂，心力交瘁的李白便一病不起，李陽冰急忙四處為他尋醫(yī)求藥，由于接二連三的旅途奔波，早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

李白之死，后世所傳甚多，其說不一。筆者以為應(yīng)該是病中醉酒，半夜尋月，誤以為水中月，舉手可捉，失足溺水而亡。恰如他一生愛入名山游一般樣，李白最終以水中捉月的方式，為自己辛酸的一生悲壯地劃上了一個驚嘆號。他最后發(fā)出的呼喊聲，已經(jīng)讓人感覺到他的心力交瘁和無力回天：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馀風(fēng)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左袂。

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也許，冥冥之中，每個人的生與死都有一種宿命在暗示。李白一生與酒相伴，與月相呼，每日酒不離身，寫詩必詠明月，至死未曾從酒中醒來，臨死亦追月而去。在他的詩中，與酒和月亮相關(guān)的詩幾乎占據(jù)了李白詩作的相當(dāng)篇幅，而且關(guān)于酒與月亮的詩作，絕大多數(shù)均為名詩佳作。歷代詩人中，除北宋蘇軾《水調(diào)歌頭》差可與其詠月詩匹敵外，幾無對手。這不能不說是一大奇跡。對他來說，酒中捉月，羽化升仙，未嘗不是一種最好的歸宿？由此，我們也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大鵬意象和明月意象貫穿了李白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生。從青少年時代，一直到他死去，明月跟他走了一生，大鵬在他腦海里飛了一世。李白心目中的明月和大鵬鳥就是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心靈感應(yīng)。

黃河之水天上來

李白離開我們已經(jīng)1300年了，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他所樹立的標(biāo)桿，至今還沒有人打破過。他的一生，無法用一句話、或者一段話，甚至一篇或幾篇文章說得清楚。作為一個詩人，他在生前即贏得了上至皇帝皇妃、王公貴族，下至文人學(xué)士、草民百姓的贊賞和喜愛。與陶淵明等許多古今中外的文人學(xué)士生前默默無聞，既不被官府重視也不受草野青睞，幾百年后才被后人熱炒的命運相比來說，他是很幸運的了。

就他個人來說，他的一生卻是悲劇的。自25歲出蜀，周游天下，企盼實現(xiàn)自己輔佐君王，為國效力的政治理想。然而，由于他與身俱來骨子里透著的狂傲野性，根本無法融入紛爭的官場，更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和抱負(fù)。

他風(fēng)流倜儻，他放浪形骸，他浪漫尋仙，一生始終處于動蕩和奔波中。從25歲到62歲， 30多年的時光中，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他都將自己放浪在山水間。他一生究竟游過多少山川，淌過多少河流，宿過多少山莊，寫過多少詩文，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是一個生命力十分頑強，破壞力也異常強大的特例。縱觀中國文學(xué)史，杜甫可能比他更樸實，但缺乏他特有的浪漫；白居易可能比他更煽情，但缺乏他那樣的沖擊力；辛棄疾可能比他更意氣風(fēng)發(fā)，但缺乏他固有的純粹天真；陸游可能比他更堅強，亦缺乏他超然的玄思。

李白就是李白，正如杜甫給他的畫像：“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彼侵袊妷踔潦澜缭妷囊粋€奇特現(xiàn)象，讓后世研究者無法輕易走進他的心靈世界，以至讓許許多多的后來者誤讀他，錯讀他，甚至無法讀懂他。

他的浪漫和夸張，對后人來說，驚若天人。可對他來說，卻仿佛信手拈來。他形容自己的愁緒，竟然說“白發(fā)三千丈”，他形容北國的寒冷，居然是“燕山雪依大如席”；他抒發(fā)曠世的憂患，我們看到的卻是“黃河之水天上來……”自他之后，浪漫和夸張這兩大詩歌創(chuàng)作的絕技，讓后來者禁若寒蟬，無從跨越。

1300多年來，后世的詩歌選家和注家將李白列為主要研究對象，他僅存的不足千首詩作，歷代選本和注本累加起來，已經(jīng)形成汗牛充棟的文字，可這些專門研究李白的學(xué)者，又有幾個真正走進過李白的世界？

遍查典籍史冊，也無法梳理出李白詩歌的編年體，他的詩作究竟是幾千件還是上萬件，也無可猜測，今天讀到的卻僅存區(qū)區(qū)900余件。以他恣意汪洋的詩情才氣，30多年的創(chuàng)作周期，似乎太少了些?？衫畎椎纳⒙碗S意，又為我們留下了千古遺憾！

我們應(yīng)該感謝李白，是他的詩作滋養(yǎng)了中唐、晚唐、宋代和明清時代的一批又一批重量級的文人學(xué)士。盛唐的杜甫夸贊李白；中唐詩人白居易、元稹不喜歡李白，卻受他的詩作滋潤；晚唐的李商隱、受他的影響很大；北宋的蘇東坡推崇李白；南宋的陸游捍衛(wèi)李白。從某種意義上講，不管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李白的后世詩人，全都是因為站在了李白的肩上，才拔高了自己的詩名，贏得了生前身后名。清代大家龔自珍評價李白說：“莊、屈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自白始；儒、仙、俠實三，不可以合，合之以為氣，又自白始也?！边@段話似乎可以為李白“蓋棺論定”。

最值得一提的是，李白詩作“薄聲律”，少制悎，他寫的幾百首自由體詩，以及后期創(chuàng)作的諸如《憶秦娥》《菩薩蠻》等質(zhì)量堪稱上乘的詞作，既開創(chuàng)了唐代詩人寫詞的先河，也為宋詞的繁榮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因而，如果要說他是宋詞的鼻祖，一點也不過分。

李白自25歲時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離開了天府巴蜀，至62歲塤命湖北當(dāng)涂，一去不復(fù)返，再也沒有回到過生他養(yǎng)他的天府故國。

這是后世諸多學(xué)者詬病他的一個熱點問題。筆者不想在此作學(xué)術(shù)探究，只想就李白對巴蜀文化的影響作簡要述評。有學(xué)者研究指出，巴蜀文化的內(nèi)涵與仙道文化密切相關(guān)，李白一生尋仙問道，通身帶著仙道之氣。應(yīng)該說巴蜀文化孕育了李白的仙氣，而李白仗劍去國，又進一步發(fā)揚光大了仙道文化，進而弘揚了巴蜀文化。

唐代天府巴蜀偏安一隅，并非文化發(fā)達的重鎮(zhèn)，正因為有了李白的仗劍去國，正因為有了李白驚若天人的大手筆，讓華夏詩壇，讓中原大地的人們因為李白，更多地了解到了天府巴蜀這方“世外桃源”。

可以說，從那個時候起，李白就是天府巴蜀的化身，天府巴蜀就代表著李白。

在李白的同時代，大詩人杜甫寓居天府成都。李白和杜甫，一個出蜀，一個入蜀，一個為巴蜀文化爭得了絕世的聲名，一個給巴蜀文化帶來了萬世的燦爛。

如果說“歷代文人皆入蜀”這種風(fēng)氣的形成，一定要尋找淵源的話，源頭就在李白身上。他的懷鄉(xiāng)之詩《靜夜思》，他的憶蜀之作《峨眉山月歌》和《蜀道難》等等，不僅僅是華夏詩壇的千古佳構(gòu)，更是弘揚巴蜀文化的歷史制高點。

在李白之后，北宋大文學(xué)家蘇洵、蘇軾、蘇澈父子三人相繼出蜀，南宋大詩人陸游“細(xì)雨騎驢入劍門”，明代的雙科狀元楊升庵翩然出蜀，清代大文學(xué)家李調(diào)元歸去來兮……為巴蜀文化譜寫了一曲曲波瀾壯闊的錦繡華章。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們中有很多人是踏著李白的足跡出蜀尋夢，也有很多人是沿著李白的軌跡入蜀尋根……

作為天府巴蜀的后人，我們在紀(jì)念李白的同時，更應(yīng)努力地學(xué)習(xí)李白，繼承李白，弘揚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