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先圣

我的外祖父已經(jīng)去世20多年,我至今依然很清晰地記得,在給外祖父出殯的時候,村子里幾乎所有的人都來給外祖父送別。從家門口到墳地三公里的路上,滿滿的都是悲傷的人們。

現(xiàn)在想來,這在時處“文革”時期的年代里,簡直是難以想象的。因為,外祖父的成分是地主。當(dāng)時我還很小,十多歲的年齡。我為此常常不解地詢問母親。母親告訴我,還有一件事在外祖父家也是在當(dāng)時獨一無二的,土改均貧富的時候,村子里時興搶大戶。意思就是政府圈定了是地主和富農(nóng)的人家,就要敞開大門,任憑村里的窮人把財產(chǎn)拿光,然后再把房子分給他們。村子里把外祖父的土地分給了窮人,到了搶家的時候,外祖父也敞開了大門,卻沒有一個人來搶。

母親給我說,外祖父最興旺的時候,有將近一百畝土地,有兩進兩出的院子,倉庫里的糧食有十幾囤。正巧在解放前后的那幾年,天災(zāi)人禍多,村子里有很多人家吃不上飯,外祖父的糧食自然就成了那些窮人偷盜的對象。母親說,她還記得,有時一個晚上有幾人來偷,偷糧食,偷地窖里的地瓜,偷家什,外祖父都知道,他甚至因而辭退了幫助看家的雇工。來偷糧食的,他就裝作沒有看見;偷家什的,他就悄悄地對人家說,不要拿家什,拿糧食吧。有一次鄰墻的鄰居來偷地瓜,結(jié)果裝得多了,自己怎么也翻不過墻去,外祖父干脆自己從后面托他過去。

母親說,為了外祖父的慷慨,外祖母與外祖父生過好多次氣,但是每一次都以外祖父的勝利結(jié)束。因為外祖父的哲學(xué)是,他們因為沒有辦法才來偷的,要是還過得去,誰愿意做賊。來偷我們,他知道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卻沒有聲張出去讓他丟人,保全了他的面子,他不會再來偷了,人都有尊嚴(yán)啊。

外祖父用這種方式資助過多少窮人,連母親也不知道。母親說外祖父這樣做的原因是源于一件事。在外祖父年輕的時候他曾經(jīng)跟人做生意,有一次他的父親病了,急需用錢,他趁老板不在的時候偷了5塊大洋,結(jié)果被正好回來的老板看到了。外祖父極其尷尬難堪,但是老板說,我忘了給你了,那正是你應(yīng)得的紅利,趕快拿去吧。外祖父知道他剛剛拿了紅利不久,而最近的生意又不好,哪里還有紅利啊,那是老板保全他的面子啊。外祖父從此臥薪嘗膽,終于創(chuàng)下了一片家業(yè)。

外祖父常說的一句話是,一個人懂得了面子尊嚴(yán)的時候,還能夠沉淪,還能夠再不奮起嗎?

外祖父的村子里后來盜賊幾乎絕跡,外祖父的家里后來也幾乎可以夜不閉戶也沒有人來偷了。村里人家的日子也漸漸都好轉(zhuǎn)起來。

這個故事,母親給我講了很多年。我在每一次回老家陪母親給外祖父上墳的時候,還常常聽那個村子里的老人說起。我常常面對這個故事沉思:尊嚴(yán)是一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如果你懂得了維護別人的尊嚴(yán),你的尊嚴(yán)就無處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