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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地之上(外十七篇)

        2009-04-23 10:04:00凌仕江
        西藏文學(xué) 2009年2期

        編者語:散文只表現(xiàn)個人的情感,無可厚非,但總顯缺失了一些東西;散文的觸角直視時代背景里的波瀾生活,沉浮升遷。榮辱淡定,那么讀后讓人覺得多了一些思索與反省,這樣的作品給予我們更多的閱讀快樂。凌仕江的散文創(chuàng)作也經(jīng)歷了如上所述的過程。他從個人的小情感里突圍出來。敘述的是更多人的社會體驗,以及他對西藏獨有的感情,這是作者日趨成熟的標(biāo)志,也是作者走向成功的前兆。

        本期推出的凌仕江散文專輯,是從作者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挑選而成的,字里行間傾注著作者對高原大地的熱愛,傾注著對戍邊衛(wèi)疆的戰(zhàn)友之熱愛與敬意。讓我們隨著作品,感受作者心中翻涌的激情。

        面朝西藏,格?;ㄩ_

        現(xiàn)代社會充斥著各式各樣批量粗俗的物質(zhì)產(chǎn)品,現(xiàn)代人越來越習(xí)慣于用直觀的視覺來激發(fā)自己的感官,人與一個地方、與他人的接觸,常常被輕便地轉(zhuǎn)換為人與數(shù)量繁多而格調(diào)單一的物質(zhì)產(chǎn)品的接觸,人失去了內(nèi)心的私語與大自然默契會心的融合與貫通。

        于是世界高處的西藏讓人一路仰望。

        她讓路人的靈魂與現(xiàn)實一次次錯位。

        讓你超越可見之物看見神秘盛開的蓮花。

        她同清醒者一起抵抗陽光下世俗陰影的侵擾。

        在遺蔽和不在場之中,我找回了被現(xiàn)實掠奪的珍寶。

        ——那就是自我心靈中最原始的一道亮光。

        英國軍官弗朗西斯·榮赫鵬于1903年12月12日率領(lǐng)一支打著英國國旗的萬人侵略軍,憑著先進武器和陰謀詭計,由邊境亞東入藏,沿途大肆屠殺西藏軍民;當(dāng)他在武裝部隊的簇擁下,騎著高頭大馬躊躇滿志地聞人西藏首府拉薩時,發(fā)現(xiàn)拉薩并非如他想象中那樣美麗而又神奇,不禁大失所望。事后,他通過媒介向世人公布了他對這座與外界隔絕的雪域山城的觀感:

        ……從清晨到黃昏,一些男男女女、僧侶、俗人沿著道路緩緩行走。他們不停地搖動瑪尼輪,喃喃地念誦著神圣的六字真言……

        來自美國的藏學(xué)家尼古拉斯面對西藏歷史上最早種出五谷雜糧的第一塊農(nóng)田。嘖嘖贊嘆:你這吐蕃王朝的糧倉,你這藏民族和藏文化的發(fā)源地,怎一個古字了得呵!

        日本影片《情書》的結(jié)尾,朝陽映照的雪原上,渡邊博子向著藤井樹失事的白雪皚皚的山巒呼喊著,一遍又一遍:藤井君,你好嗎?我很好,我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

        史書記載,為了滿足國王急于見到西藏的第一座寺廟的迫切之心,蓮花生大師再展神功,在自己的手心變幻出寺院的幻影,赤松德贊驚呼一聲:“桑耶!”(出乎意料的意思。)于是,一座寺院也就因國王一聲驚語而被命名為——桑耶寺。

        古老的拉薩,現(xiàn)代的演唱會,面對人山人海,齊秦深情地說:王祖賢,你是我許下的一個愿。

        同宇宙一起呼吸的布達拉宮,北京男孩掏出手機對經(jīng)過天安門地鐵站的女孩說:我正旋轉(zhuǎn)在通往天堂的階梯上。

        華燈初上的宇拓路,年輕的上尉攜著愛人漫步走過花崗石鋪就的地板,然后回到等級森嚴的機關(guān)大院,坐在辦公桌前安靜地寫下:拉薩有了步行街。內(nèi)容里有一個對比句——懷念成都的春熙路,留戀拉薩的步行街。

        一個注定一輩子也離不開草原的女人,舞動長袖,這樣歌唱道:我的身體打開就是一片金色的草原。

        在八廓街,金發(fā)女孩坐在郵局用圓珠筆在明信片后面不停地寫字,她不時仰起頭對著窗外的人群綻放甜美的微笑,因為陽光太強烈,她最終只寫下了三個永遠沒有結(jié)束的字——

        在西藏。

        我從泰山筆會回到拉薩,接到一個靚仔從海南發(fā)來的短信:睡不著,睡不著啊,煩死了。睡不著啊,我想去那個塞外天堂,尋找生命的另一種顏色,仿若你筆下的那些虔誠的朝拜者,從東方走來,從遠古走來,一路仰望。

        也許,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講,西藏的魅力,除了版圖的遙遠,還有面對神靈坦白真切情感的一段句子,一行話語,或一個散發(fā)著青銅光芒的詞……

        而作為一個左手持槍,右手握筆的靈魂跋涉者,我用心靈行走西藏的經(jīng)驗告訴自己:其實,西藏僅僅只是一條路,很多人走在通往西藏的路上。我不知道走向它能否走向天堂,我只知道通往天堂的路并不好走。從拉薩的任何一個方向出發(fā),你都不能奢望一路有樹,但只要你而朝西藏,就能看見格桑花開。

        這是我對西藏現(xiàn)在進行時的表達。

        天邊的納木措

        蒼天之下的納木措遠在天邊的天邊。

        在黃沙漫漫的沙漠中跋涉一天之后,我以為我已經(jīng)抵達了天邊。驀然回首,狂風(fēng)怒吼,塵土飛揚,吹散歷史,吹斷我的頭發(fā),吹疼我的臉,才發(fā)現(xiàn)我的影子離天邊依然很遠、很遠。

        天邊究竟在哪里?我為什么喜歡天邊?天邊為何像天堂一般吸引人?這是我所陌生的路途,紀元前,末日后,萬物在消逝,翅膀欲斷裂,心的航線不見盡頭,天邊為何地獄般折磨人?我看不見你清晰的面容。

        有人說,天邊是世界的盡頭;又有人說,天邊是生命的開始。

        我五六歲的時候,一個人常常光著腳丫坐在故鄉(xiāng)的山坡坡上遙望天邊。那時,總感覺天邊就是藍色的地平線,偶爾有星星在那一道地平線上漫舞,于是我一天天地把天邊想象成了一個美麗的魔法花園。

        現(xiàn)在,褶皺的時光終于把我推向天邊。

        我沒有看見花園,也沒看見星星,我看見的只是一片浩瀚的大海,干涸之后的海。是誰舀干了我們的海,沒有了水的海,我的想象浮在上面就像一只螞蟻在發(fā)燙的鍋爐上慢慢地走向絕望。一年之前,海是什么顏色?是白?是藍?一萬年之前,海在哪里等我?在遠方?還是眼前?眨眼之問,除了貝殼的尖叫,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溫澗的泥變成了沒有一絲水分的沙粒,大塊大塊的礫石壞死成零星的碎片。

        地平線就這樣消失了——

        大海走了,留下了小海。

        時間,今日和明日都是時間,不可呼吸的時間漫長涌來,埋葬了今人古人所有的腳印,改變世界的都是時間,但僅僅只是改變。永遠不是時間的所愛,勇于開天辟地的痛快,熱烈與磅礴才是時間的樂趣,它既給人類制造災(zāi)難,也給人類創(chuàng)造福音。它用尖利的手指毫不遲疑地剜破大海的心臟,把一個小小的海藏匿其中。我不知道,一座海子的誕生,時間究竟可以花上多少年?

        一千年?一萬年?夠,還是不夠?

        當(dāng)你的心被納木措的水染藍的時候,就會有這種意想不到的效果,一方面你容易感受到時間的可怕,另一方面你又很容易迷失在時間里。面對無邊無垠的藍,圣潔的藍。冰心的藍,你會把所有的情感寫在水面上,你不由捧起他的清澈,那張臉不是傳說中的美少年的臉,那就是你自己的面孔,你看他的善良、安靜、豐富、高貴,俊美,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水的表情是那么動人心魄,你不知道的答案,水,一定知道。

        此時,你一定產(chǎn)生了時間凝固的感覺。

        這就是納木措的誘惑。

        你問到底是什么主宰了時間?

        ——是水,是水,是水。

        水,才是納木措最靈的魂。

        神的眼淚總讓人閉目塞聽:時光之水從我們心河里流過。

        我獨自支了一頂帳篷,在納木措邊坐了幾天?!按搿?,在藏族人嘴里就是“湖”的意思,

        納木措在多數(shù)游人眼里,又有天湖的美譽。有時,我真想就這樣一生一世地坐下去,從天黑坐到天明,一直坐到納木措水由藍變紅,一直坐到天邊只剩下我一個人,甚至坐成一塊石頭可以嗎?面對這與世隔絕的藍,與其說喜歡歇賞自己在水中的面孔,不如說想捉摸雪峰倒在水里的影。我看見藏族女人面對那藍得恍如藏北初雪般晶瑩剔透的水在打扮自己的臉龐,她們對自己的美貌是如此的著迷。以至有一天,有個姑娘竟一下子心慌慌地落到水里再也不愿上來。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晶藍晶藍的玻璃融解在湖面上,猶如鏡子在陽光下神速的折光。

        她落水的地方。有一株有別于蘆葦?shù)牟?,看上去很像倒掛著的水母?/p>

        姑娘落水后,納木措一直在哭。

        我屏氣凝神。不知該為誰傷悲。

        游人在問,那個落水的姑娘漂亮嗎?

        我說:我什么也沒看見。

        落日,像狼毫點染出的一個紅色水影貼在山之脊,眼看他又要帶走一切了。沉默三個下午之后,我對所有過往的人大聲宣布,我從沒看見姑娘長得有多漂亮,我只是從她善良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叫神山,什么叫圣女。

        一個蒼老的牧人聽了我的話。不以為然地擋在我跟前,同時他和他的羊也擋住了落日的余輝,朝湖是他每天必行的工作。想不到幾天過去,他和我第一次打招呼,只為說一句話。他說,你來納木措看水,水在看你的心。這句話真是比大師們的詩還有韻味,難道它是納木措特有的格言嗎?我寧可相信牧羊人的話就是納木措饋贈游人最佳的土特產(chǎn)。但我似懂非懂,其實,我知道,水是可以美化人心的。納木措的水。每一滴都是一顆心,它們深愛天邊,清潔天邊,朝圣天邊。而站在天邊的那個人,面對比藍墨水更藍的納木措,在離開之前,怎能不扯開嗓子,喊上幾聲:給給索索拉加羅(神必勝),最明凈的心靈是納木措的水呀!

        我的聲音在水面上形成了八瓣梅的形狀。

        水,比我真誠,比我高興,比我愜意。

        我相信,水是想把我的聲音留在納木措,水懂我的心。我請求納木措真誠的水,把那些沉默者的聲音更多地留下來,留到一千年以后。我們再來聆聽那些不一般的聲音。因為比起那些在都市里相互猜忌的囂囂之音,比起那些被強勢扼住了喉嚨還不讓悲憤叫出來的聲音。沉默者的聲音更顯自尊,自然,更經(jīng)得起水的洗滌。

        我到納木措,不是為看水,只為看一眼時間停在天邊的皺紋。

        我看到了,但我不能隨便抽刀,我怕就此斷水!

        另一座高原的細節(jié)

        紅色黃昏,一個人隨意走在察隅南端邊緣的谷地。偶爾抬頭,發(fā)現(xiàn)路上已有稀世珍寶的煤油燈照明。落單的鷹,在漸趨暗淡的夕陽光里緩慢地翻過山脊。山坡上的黑,濃郁得化不開,各種蟲子的叫聲在若隱若現(xiàn)的天光里,此起彼伏。

        路上的心情。隨之陡然沉重起來。

        黑夜終于來臨,在察隅,它像不溫不火的煤潛伏在我上輩子的身體里,使我下輩子的脾氣一下子變得粗暴起來,遠處和近處,山上山下,煤油燈盞,讓我條件反射地想起蜀南丘陵地帶永開不敗的野菊花。環(huán)顧四周,無人。空曠的寂靜和茫然使我鉆進了廢棄的竹樓——閉上眼睛,遺忘過去的心情從來沒有此刻迫切。究竟是什么牽痛了我內(nèi)心那一根最為敏感的神經(jīng)?誰知走失多年的煤油燈竟會在這里相遇。繼而,有一縷新鮮的風(fēng)將我微閉的眼睛吹開,我從挎包里取出手電——在模糊的光影下翻看《察隅縣志》。

        察隅——西藏林芝地區(qū)管轄的一個縣。與印度、緬甸接壤。面積31659平方公里,總?cè)丝诮?.5萬??h府——吉公。平均海拔1400米,屬于喜瑪拉雅山與橫斷山過渡地帶的藏東南高山峽谷區(qū),即使三面環(huán)有十多座大山,可最高峰梅里雪山只能仰望珠穆朗瑪女神的脖子。相比之下,在我以往跋涉的西藏地理中,這里當(dāng)屬高原人最適宜生活的環(huán)境。在宣紙上,我拒絕用“江南水鄉(xiāng)”的筆墨來點染察隅。因為江南總是那么容易令人想起蘇杭精致的園林,想起粉飾得像小泥人一樣袖珍的美人,想起太多人為的小花小草,小風(fēng)小景,而絕不是我此時所看見的這樣一片深不可測,茂密無邊,擁有無限蘊藏量的自然部落。早在中午時分,我在察隅濕潤的空氣里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句話:貧窮而聽著風(fēng)聲也是好的。

        察隅河、貢日嘎河和扎萊河在風(fēng)中無休止地流傳著透明的感情,一年四季,它們在嘩啦啦的律動中彼此影響著。在朝輝的輕撫下,看上去,這三條河的表情都比成天渾渾噩噩的雅魯藏布江溫和。極地的天庭,慢慢流淌的是一種狀態(tài),奔騰的氣勢最為孤獨!

        這個夏天的早晨,我被粘稠的風(fēng)輕輕喊醒——清鮮的空氣中伴有潮氣泥土樹葉的芬芳,附近的村落,靜得一絲不掛。失去方向的風(fēng)卻怎么也帶不走她的衣袂或靈魂。我在風(fēng)中旋了幾步,禁不住彎下腰掬起一捧河水,豪飲幾口,胃都甜了。抬頭轉(zhuǎn)身的一瞬間,我忽然看見了自己青綢一般的胡子,在水中,我第一次用手觸摸我的下巴,很不是滋味。坐在水邊。仰望純凈的天空。飛鳥和魚都沒注意到我此時的表情,在它們眼里,我想我的樣子很不夠英雄。于是,眼巴巴地看了幾眼梅里雪山,但沒有吼出聲,抵擋在云朵背后的那些山巒仍在沉睡,她們仙人般的姿態(tài)讓我想起村落里那些風(fēng)也喊不醒的身體。

        自從踏上這片土地,冥冥之中,始終有一個聲音隱匿在高處,跟隨我左右,它一會在眼前,一會在腦后。總之。是它在阻止我,并且,在反復(fù)地強調(diào)我——你千萬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

        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一個絕路逢生的孩子闖進了一個迷惘的島嶼。聽見鳥語,聞到花香,在美得幾乎讓我不忍摘下的格?;ㄖ谐了艘粫骸褋?,揉揉眼,所有的顧忌都讓風(fēng)給帶走了。

        我問自己:我是不是一個人走進了高原的高原?在層次分明的煙霧中,大自然真是太過輕心大意——高原之上居然生長著大片大片的玉米林,而且比我故鄉(xiāng)四川盆地的玉米長勢還要喜人。這是我在青藏游歷多年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太陽的光芒像絲絨一般滑過整齊有序的林間,我伸進頭去,光線那端居然臥著一只小犀牛。即刻,白花花的雞皮疙瘩在我的皮膚上泛濫成災(zāi)。我看呆了,可越看越害怕,幾乎就讓我差點招魂般地呼喊——可它那雙憨厚的大眼腈又分明在告訴我:它是一頭水牛,跪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細細地啃玉米草。

        這一幕,在我腦海里頓時觸景生情——昨天,我和幾個裸露著臂膊的老外坐車驚遇泥石流,他們歡快地呼嘯著——說那叫探險。然后,我獨自一個人棄車徒步,跑過牧人的村莊,騎馬一路飛奔,軋死了胡亂奔跑的蝮蛇、蝗蟲、駱駝草……

        回過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個人站在我身邊。他的模樣讓我想起白雪公主身邊的小矮人??粗蛟谠貙P闹轮究胁莸呐?,他不停地用幾種語言和我解釋——我最終聽懂了他別扭的英語。他指了指山下層見疊出的梯田,意思是不要怕,它不會傷人的,那是他們用來耕田的牛,經(jīng)常到玉米地里來游玩。原以為自己誤闖入印度區(qū)域遇上了印度人,一番交談之后,才知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給我寫信的察隅讀者曾在信中提到的僭人。

        他的名字叫——卡普。

        幾年前,我就想過要是能寫一部有關(guān)僜人生活的專著該有多好。那時只因為一封讀者來信引起我對居住在高原之上的這一鮮為人知的稀少族群產(chǎn)生解密的愿望。從鄢一封讀者來信中得知,我國的僜人主要就生活在察隅。而察隅又分上、下察隅——下察隅沙瑪以南就是印控區(qū),即西藏地圖紅色線條所標(biāo)示的麥克馬洪線以南。我曾在一份資料上看到,察隅縣共有1400多名僜人,分布在上、下察隅鎮(zhèn)的9個村莊。僜人,俗稱“僜巴”。過去,他們散居在平均海拔一千米左右的深山老林,由于交通閉塞、文化落后,幾乎與世隔絕。那時,甚至沒有鄉(xiāng)或村的稱呼,在一個地區(qū)里就那么零散地住著十來戶人家。凡是附近住有十幾家人的,都由各家長輩按月份輪流擔(dān)任“領(lǐng)頭人”——其職責(zé)主要負責(zé)向各家提醒耕作時節(jié),遇到各家有什么糾紛。就出面調(diào)解。

        之后,我長時間處于興奮和好奇之中。

        史料記載,僜人一直有著自己獨特的語言,屬漢藏語系的藏緬語族,但他們至今沒有自己的文字。在上世紀50年代,僵人還停留在“刀耕火種”、“結(jié)繩記事”的原始生活中。西藏民主改革前,他們備受歧視,被無知者蔑稱為怪誕的“猴子”、“野人”。1954年,政府征求“族稱”意見時,確定了“僜人”這個名稱。但不知為何,我國五十六個民族當(dāng)中,至今尚未將“僜人”列入其族稱之中。

        路上,我問卡普為什么人們稱他們?yōu)閮\人?卡醬語塞了很久,最終也說不出來由,不過他說他愿意帶我去他家作客。我與卡普走進美麗的僜人新村。在進門的地方,一只畫在墻上的巨鹿讓我不由一陣驚悸,這是僜人的信物嗎?在卡普的樓房里,我驚奇地看到了音箱、電視機、VCD等現(xiàn)代生活設(shè)施,可由于這里缺少充足的電源,煤油燈便成了孤獨的陪伴者。如果說過去僜人是貧苦人的貶意;那么現(xiàn)在,我則見證了橙人就是幸福的涵義。

        讓我駐足疑惑的不是這些擺著好看的現(xiàn)代生活設(shè)施,而是墻上相筐里的老照片——他們男女均蓄發(fā)。婦女將長發(fā)挽成一個發(fā)髻,插銀簪,這與緬甸婦女發(fā)式有些相似,額上有一塊橢圓形的金屬發(fā)篦,發(fā)篦上鏤刻著簡單的花紋。那蒼老的耳朵上戴著手掌般大小的耳環(huán),手上戴有銀手鐲、戒指,脖子上掛著水晶珠鏈,這不禁使我想到在一個省會城市的“喀秋沙”里看到的傣族服飾表演。照片上的男人身著坎肩、黑長褲,頭上盤著長長的黑帕,腰間挎了一把五六十厘米長的腰刀,看上去十分威武??ㄡu不知我在想什么,他不時地抬頭看我,我也不好意思問照片上的男女是他的什么人?默想了一陣,只好用數(shù)碼悄悄收藏了這舊時的影子。在不久的未來,我會十分地想念他們,就像我想念一個地方的影子。

        卡普的穿著與照片上的其他人服飾差別何其之大,每一次看他都讓我想起拉薩八廓街上那些體面的尼泊爾小商人。從他的交談中。我得知他家還有兩個讓百里之外的村人羨慕的孩子——一個在西藏農(nóng)牧學(xué)院上學(xué),即將畢業(yè);一個正在山西(援藏班)讀高中。他家的主要收入來源依靠的是農(nóng)作物。除了卡普家的老照片之外,我在其他幾戶僜人家的墻壁上還看見了用特殊顏料畫上去的“風(fēng)”、“雷”、“雨”等自然風(fēng)物——它們,既像一種符號,又像一種文字,讓人撲朔迷離,它們靜默的樣子讓我想起一則傳說。

        傳說,講述在中國大地上,被僜人奉為祖先的阿加尼生下了四個兒子。長子住在盛產(chǎn)金子和谷子的平原——那就是漢族大哥。次子住在雪山下,他們擅長狩獵——那便是藏族兄弟。三子住在山洼里,那里有山有水——那就是被他們稱為三哥的珞巴族。而生在祖國西藏南端的四子,留在原地種田——這就是僜人的祖先。傳說,經(jīng)過代代相傳。不斷演繹,而傳說的故事依然動人。不管現(xiàn)在或以后的人如何去演變這個傳說,我相信它的主題在這片生長神奇作物的高原上是亙古不變的——雖然傳說的速度有時可能比風(fēng)更快。比沙塵暴更為惡劣,比雪更具有亮光,而在陽光肆意攻擊的拉薩,有關(guān)僜人的傳說仿佛是在歷史深處凝固了,就像我不到察隅就無法傳說一次僜人的故事一樣,歷史久遠的傳說常常讓人隱痛。

        我想,傳說之所以是傳說,是因為不能遺忘。西藏不能沒有傳說,我看見高原的巖石上處處銘刻著傳說。而悲哀的是,很難有人站在陽光下發(fā)現(xiàn)傳說中的陰影,或在陰影中低頭一秒鐘。

        一個地方的傳說就是其文化精魂的細節(jié),它散發(fā)著自己的神秘光芒,誰也不能更改和消泯,在被越來越多的文明人不斷用聲音或文字以及圖片來消解種種神秘西藏的時候,僅靠一個寫作者的文字來延續(xù)傳說的傳說是遠遠不夠的。

        幾天之后,我住進了卡普的家里。后半夜常常被風(fēng)喊醒——那時的夜空無比空靈,熠熠青光從天宇傾瀉而下,有淡淡的魚紋在天幕里游游蕩蕩,大地如同爺爺?shù)臓敔斒嬲怪罟堑慕罟恰M复岸氲倪h山圣潔脫塵。屋外叮咚低吟的小河遍體流銀,仿佛可以讓我一個人在遠離和寂寥中揭開一個靈異纏繞的世界。而我客居的拉薩,如果此時有夢,卻毫無激情可言。

        告別卡普,站在月亮之下向他揮手,白色的仙鶴在湖邊疊翅歡唱,藍色天宇。寧靜致遠。雪山,從遠方的遠方挺身而出。仿佛讓人有種時光錯亂的感覺。一只早啼的鳥躲在樹叢中朝我發(fā)出了猛烈的聲音,它的嘴臉顯出生動的表情,眼睛里盡是興奮,我無法理解它是在表達歡樂還是離愁?

        我走了很遠。在一個淡水湖邊醉臥,醒來后看見自己眼神空然。我摸了摸下巴,胡須那么軟,那么長。而越來越遙遠的察隅,它所擁有的美麗,我紙上的青春怎能寫盡!

        梅里雪山的雪

        雪;盤坐在梅里的春天。

        雪,倒在梅里懷抱醒著的冰。

        雪。梅里燃燒的天使……

        我的文字無法讓聲音來觸摸你遠在遠方的影子。

        對于天涯行者,你將永遠是我靈魂獨行的假期!

        只可惜生活中什么樣的人才能有那么多的假期呢?等待復(fù)等待,恍如一生最初的蒼老。當(dāng)一個人老了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他只是遠方抽出的一根肋骨。為了愈合一種疼痛,他在很年輕的時候開拓詞匯的荒原,在無休止地種植精神的過程中,塵世一直與他的想象存在著漫長距離。

        在一座美女與麻將聲裝點的城市里,我曾騎著單車,拐過霓虹的天橋,坐在芙蓉花凋落的臺階上,簡單想象過我的未來生活:種幾盆格?;▉硐獬鞘猩钪械木o張;聽一些天籟的古樂來緩和城市的刺激,練得一手好書法來愉悅自己的性情,這是一種宿命??偠灾谛撵`的疆域收縮得難以擴展的時候,我想以詩意的文化來消解物質(zhì)的異化。

        一個城市的春夏秋冬就這樣被我坐在一輛簡單的單車上從想象中拐過去了。于是決定走出一個人剝落的疆域,去生長。生長。一個人,離開一座城市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就像一只蟬突然飛離了一棵年老的樹,新鮮、自矜、從容。當(dāng)?shù)诌_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停下來,猛然回頭凝望那一個個芬芳的腳印,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那些最具有迫切意義的事情,我一件都沒有做到。相對來說,我做到的只是沒有遠離詩意。也就是說,我并沒有完全埋藏在世俗的

        人際與金錢堆里,更沒有在物質(zhì)的海洋里隨渡逐流淹沒個性。得意和沮喪時,我總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以一種不可阻擋之勢將我想象的遠方收藏。

        有人說,在抵達遠方之前,你真是幸福得如同陽光下一枚堅韌的果實啊。

        我暫且不能簡單判斷這種生活價值的好壞。也許,說這話的人太過抒情,因為他是詩人。堅守與突圍,我認為這是人類很難取舍的矛盾。愛好與判離,所有被命運支配的孩子都渴望得知答案,終于有一天,我懷揣一本書去了矗立在云南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和西藏察隅縣交界處的梅里雪山。

        我在被風(fēng)吹散的書頁里尋找一個傳奇。

        在西邊的陽光如無數(shù)支密箭射向我的時候,我涂了一張精美的卡片送給遠方的朋友:

        夕光下——

        牦牛不知歸圈——

        雪山——

        藏族女人帶著孩子從東邊的草地走向牦牛群——

        風(fēng)——

        飛走了唯一的樹——

        剩下的全是鳥兒和一個純白的影子

        有一天,朋友突然收到我的卡片,當(dāng)然會不由地感嘆一聲:啊!雪……

        ——原來那就是梅里雪山呵!

        于是,我便會心-二笑。雖然,當(dāng)時你看不到我抽象悅目的表情,但我知道在高度緊張的生活節(jié)奏里,你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審美,你已經(jīng)多了一點個人情趣。你已經(jīng)相信所有灰燼的前身都是美麗的翅膀和堅硬如水的期待,你走出了畫地為牢的狹隘。你產(chǎn)生了想念遠方的一種可能——

        你學(xué)會堅守、調(diào)解、消化和沖淡生活的煩瑣——

        多原化重疊的未來生活注定會是一個模糊審美的世界,人即使是生活在遠離梅里雪山的都市,照樣可以葆有一點審美遠方的詩意心情。也許只有這樣,我們?nèi)缤防镅┥揭粯拥木窀叨炔趴赡芡┮粯映种院愕丶儼住?/p>

        天下的雪山。天下的雪山之雪,原來都是心靈最好的凈化劑。

        內(nèi)心的河流

        一條在古城拉薩逗留了很長時間的河。河水安靜得像往事,可以任你帶走,即將移過風(fēng)蝕雪剝的天葬臺的夕陽孤獨地注視著它。面對河流的布達拉宮座落在龍王潭背倚的紅山上,北邊不遠處是大片大片被柏樺林遮擋住的沼澤地,吐蕃時期的流水似乎早已消逝在歲月的走廊。

        松贊干布去了,文成公主去了,倉央嘉措去了……

        娘熱溝桃花開了,羊八井油菜開了,洗衣歌走調(diào)了……

        太陽走了。月亮走了,只剩下詩人在瑪吉阿米喝酒……

        百年,千年,萬年,仿佛只有夕陽。仿佛只有這如同經(jīng)幡一般肅穆蒼涼的夕陽永不褪色地絕戀著一條河,一條佛光與暗影并存,古典與現(xiàn)代渾然的河——在時光里流淌青稞、酥油,舞蹈和音樂。幾只野鴿子和紅嘴鷗在河邊的經(jīng)桿上獨自立著,一只呆望著河橋上臉龐紅如云朵的哨兵,另幾只守望著河岸邊的巢,大多數(shù)望著漸進落下的夕陽不動聲色。這樣的情景。這樣的描寫,只能加重我內(nèi)心的孤獨。一年到頭,在我眼里,難得看見幾個喜愛拉薩的人來河流邊走走,包括那些劃牛皮船的藏族人。我說的“走走”不是用眼睛,而是心靈在走。也就是那時,我開始同一條河流遠行。有時,走到沙漠深處居然固執(zhí)得不肯回頭。明明知道回頭是岸,可一轉(zhuǎn)身,天色早已破曉……

        目送著從東山頂上沉沒的夕陽。想起1997年夏天我背著簡單的行裝從林芝經(jīng)米林過加查第一次抵達這條河的內(nèi)心時,正是宿鳥歸巢時分。猛然看見那么多的翅膀在水花上燃燒,人,仿若置身巴黎的塞納河畔的浪漫,亦或倫敦的泰晤士河的壯觀。那時林芝到拉薩的另一條就近的崎嶇之道正在改建柏油路。我坐在一輛破舊的客車上,同一群屁股上掛著藏刀,身體里散發(fā)出青稞酒味的藏族男人跋涉了整整三天。現(xiàn)在不經(jīng)意間想起他們,猶如聞到了蟲草的味道。

        迄今,我已記不清這條從拉薩的歷史里拐進拐出的河流是何時在我內(nèi)心駐扎下來的了?是1997年的初夏?還是更早以前的某個蒼茫冬日,我難以準(zhǔn)確打開這一頁時間簡史。對于一國兩制的香港人來說,拉薩只可能是遙及天邊的一個手指方向,猶如老墻上的油畫里那個難以涉足的窮鄉(xiāng)僻壤之地。在交通不便的吐蕃時期,除少數(shù)民族外,內(nèi)地到達這里的,我想也許只有駝隊或商旅,或是派遣的官吏,或者更多的是跪在河邊看云朵帶走仙魚的馬群。在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詩中,我讀到的拉薩河宛如一條送別情人的長哈達,在青春久別的念想中通向無限的遙遠。對于這條河,不同時期的詩人也有不同的表達方式。我被特邀主持《拉薩河》雜志“散文版圖”期間,拜讀過不少詩人對這條河流的贊美。

        “我的稿紙上,總有一串進藏的腳印,我的筆笈里,總有一條藍色的拉薩河?!?高平)

        “一條雄渾的文化之河,在高原平靜地移動,河水浸潤過的土地,便生長出了希望?!?高洪波)

        “最美麗的,也是海拔最高的,是拉薩河水灌溉的詩歌……”(李小雨)

        “有一條神奇的河永遠在我們心中流淌?!?林莽)

        “拉薩河流過的土地,有神奇的作物生長。”(舒婷)

        “一種探尋的腳步,成就了水的夢想?!?祿琴)

        “班長坐在拉薩河岸,望著拉薩的冬季抽煙,直望得布達拉宮疼痛,直抽得拉薩河逐日枯萎,直看著這個冬季,一點一點萎縮下去?!?楊劍冰)

        “子夜的燭光獨對秋風(fēng),我與靜極的長夜杯中喟嘆,足下的河水向西,向西?!?荒流)

        一條河,一條思想的河,一條文化之河,一個城市的靈氣之河,如果沒有一只想象的鳥在河邊降落,它的水將會淹沒多少沉悶而厚重的歷史?拉薩是個空氣中都飄散著宗教氣息的城市,市中心的精華,是從東到西小昭寺、大昭寺、布達拉宮、藥王山一溜兒排過去。然而。它們的南邊是一條藍色的河,穿過太陽島,這些藍色的光澤使拉薩立刻顯出晶瑩剔透來??梢哉f,沒有拉薩河,就沒有拉薩。思考一條河。使我知道,只有在內(nèi)心,才能檢驗生命與季節(jié)的真相。

        夏天尚未結(jié)束,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飄零。這是高原氣候所致。九月深處,樹葉籟籟落滿河邊,在陽光擦亮法號的日子里,它們成千上萬地停留在此刻業(yè)已色澤轉(zhuǎn)暗的水面;這無數(shù)黃色小舟般的落葉大多為柏楊或柳眉兒,紛紛不停地從那些即使在無風(fēng)天氣也顫動不已的古樹之上淅淅瀝瀝地飄落下來,但是遇上雪天或是雪后,它們便又被漂得無影無蹤。于是,除了那在盛夏時間宛如大塊大塊的地毯把整個河面蓋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之外,這時的河流之上是一面清涼的鏡子。遺憾的是這樣的河面難得生長睡蓮;那在蓓蕾時期有如浪里金蛇似的一種色藍頭細的水草以及茂密的白色垃圾也都稀疏起來,它們被藍天白云紡織成,了一層又一層的宮殿,只要魚兒游動,水鳥便溜到那水晶般的云宮里躲藏起來。

        仲秋之際,在這片人魚同居的世界里,水鳥往往過著一種困惑的日子。它們最怕水面上被白色裹起來的人體,于是整天整天可以看見它們在這片藏族人水葬的水面空隙之間小心翼翼地徐圖前進,不時把頭歪歪低低,對人體的氣味深感迷惘,惶憾,就像在冬天時候?qū)τ诒鶋K消融時采取的防備。這時偶爾遇到拐彎處稍清靜的水面,它們馬上就活躍多了。

        河面很寬,除其中的太陽島外,大體連成一片。河上的鳥興致來時往往發(fā)情似地參差其羽,翻習(xí)水上,那起飛降落恍若無數(shù)細小而激動的水上飛機。這時,我領(lǐng)略到它們對拉薩河的熱愛遠遠勝過外來的游客。相比之下,那些為情所困而跳河自盡的女子對拉薩河自然也充滿著熱愛之情,那跳河的動作呈現(xiàn)出奔放的擁抱狀,但也證明了其自私的真相。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她們傷害了我的河流!

        釣魚一事則只有等到時序進入秋末才有可能。大水之后,水面清一色,深黝黝的游魚很難成批看見,拉薩的陽光太毒辣,魚兒們?yōu)榱嗣利惖娜菝彩菑牟惠p易出來曬太陽的。只有等到晚間,當(dāng)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涼,水色變暗,河面被露水大魚的銀色舞蹈不斷劃破時,這當(dāng)兒,才有可能釣著幾條小小的。盡管拉薩河里的魚兒那么注重保養(yǎng),但再貪吃的垂釣者見了這樣的魚也沒了食欲。它們長得像我小時候在堰塘里捉到的麻沙丁,用手摸上去,你會感覺粗糙的不是你的皮膚。

        說來奇怪,那年的軍人節(jié)日會餐,所有的菜都被掃蕩光了,唯獨中間那一盆酸菜魚無人問津。后來不知聽誰說了一句,那是拉薩河里的魚,很難吃。因此,人們開始借題發(fā)揮。種種傳說加議論,不外乎是它們吃過人肉。望著那些就連魚味道也沒嘗過。卻照樣說此話的人。我想這多少有點聯(lián)想作用在使壞吧!

        拉薩河上的鳥稱得上稀世之鳥。除了在河畔紅柳枝上不安的一只孤零零的鳥,或在十月午后從太陽島上橫掠河面引頸長鳴的鷲以外,這里的一切鳥類生活大都屬于水鳥生活。白天紅嘴鷗似乎很少到這里來,八哥也是如此,偶爾可以看見一只野鴿從水上鼓翅而過,飛入河那邊的樹林。但是南來的野鳥三月天時卻常到淡黃色的南岸枯草叢中筑窩。另外有兩只高大的雪雞每天好在這表面有水的草地上往來踱著,一遇聲響則興奮地把頭抬起,群居的麻雀常翩躚于附近沼澤中色狀如棕色翎羽的苔叢之間。

        我曾看見過一只白色的鳥以魔術(shù)閃電般的快速捉弄橫過最狹窄水面的紅柳影下的小牧女。但有時,而且在很長的冬季之內(nèi),這里又既無生命也無生息。河面慢慢冰凍起來,再沒有鳥停下來打破這種沉默,攝影師不再把長鏡頭瞄準(zhǔn)長長的拉薩河。連粗壯的筆在這死寂的十二月的毛邊紙上也失去了顫動飄蕩的氣息。那么多好看的石頭開始呈現(xiàn)在這看上去滑力如指的薄冰上。

        在寧靜溫暖的冬季,水里的色澤真是絢爛之極。站在河橋上看河面下的水可以清澈見底。而跑到河里才發(fā)現(xiàn)水里的云朵和藍融為屏障,呈現(xiàn)出種種奇顏異彩,姿媚躍出,那光潔的石頭恍如千盞金燈,只是無人前來采擷罷了。那個陽光充足的冬日,我在枯萎的河床上搜尋了一個多小時,給那些在河岸邊燒火烤青稞餅的牧民拍了幾張數(shù)碼。值得欣喜的是我還撿到了一塊刻有經(jīng)文的青巖石,背面刻有一只色彩鮮艷的跑獅。我曾坐在小木屋窗前的陽光下像一位考古學(xué)者手持放大鏡仔細端詳過這塊石頭,猜想j二面的經(jīng)文可能是拉薩一位重要的歷史人物名字,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拉薩山坡上的瑪尼堆里常見的六字真言。這塊巖石后來被一位好石的美國詩人拿走,雖然他沒有對我說“thank you”,但他的表情比我高興。每當(dāng)想起他,我的腦海里就會出現(xiàn)刻在巖石上的咒語,多年來我一直認定那是一塊充滿靈性的經(jīng)石。

        后來我再去拉薩河的時候,什么也沒尋到,卻被河橋上的哨兵舉著小旗極端負責(zé)地大吼了幾聲。他問我是干什么的?我說再隔幾天我就要離開拉薩,這一走不知何時再與拉薩約會。他大為不解地說,河里有許多價值不菲的石頭,還有金子做的菩薩,我知道你又想來找石頭,上次我看見過你的。

        我勉強地笑了。

        夕陽西下,濃墨重彩的火燒云潑在河水緩緩流過的河床上,暮色四合,搖著經(jīng)筒的老阿媽斑白的發(fā)絲在風(fēng)里飄蕩。一汪在陽光下藍花花的水,不緊不忙地滋潤著我的靈感和身體,使我數(shù)年如一日地寫下一個地域的文字。在記憶中,除了年少寫詩歌,自己還從未有過這般毅力。耳邊一個藏族男人凄婉人云端的歌聲,閃耀著金屬的純音。至于他到底唱了些什么,我想,也許只有太陽知道吧。

        一個人,獨來獨往,讓身心像一朵云無拘無束地在河流或雪山之間隨意飄蕩,這才適合我。時間為何把時間的時間賦予一個人坐在時間的河畔思考一條河流的秘密?是不是因為這條河看見我持槍走過時代叛變的震撼,忘卻不了,也難以忘卻??涩F(xiàn)實中這樣的河早已靜止流動,日復(fù)一日,它成了我內(nèi)心暗流涌動的干河。因為一身內(nèi)疚的軍裝,這些年來。我一直活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像一條默默的河流,在向西向西的旅程中,開始了一場又一場內(nèi)心深處的顛覆……

        去拉薩看樹

        在拉薩,有歷史的地方就有樹。

        有一個男人。每年都會獨自一個人千里迢迢去拉薩看樹。準(zhǔn)確地說,是去看他自己的樹。他已經(jīng)連續(xù)去了二十多年,那里的樹總是讓他眼含熱淚。拉薩并不是他的故鄉(xiāng)。拉薩他一個親人,哪怕是一個熟悉點的人也沒有。他總是選擇冬天去看那里的樹。那時的風(fēng)很疼,那時的雪很硬,那時的樹,幾乎一件衣服也沒穿,就那樣赤條條地面對他。

        那是一個相當(dāng)寂寞的地方。那里有許許多多的紀念碑。他每年都來,他說,如果以后他老得走不動了。爬也要爬到拉薩來看樹。

        他要成為拉薩的一棵樹,一棵會開花的蘋果樹。

        那片陵園里長滿了歷史的樹,每當(dāng)鳥鳴春來,那些蘋果花就像白色的硝煙,飄蕩在純凈的云朵下。

        是什么讓他如此眷戀拉薩的樹呢?

        后來,后來終于有人告訴了我,那樹下的確葬著一個他喜歡的人。至于,那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想我一定可以知道,但你不能知道,因為我不能說,也不想說。在得知他與樹之間的秘密之后,我一直狠狠地堵住自己的嘴,像英雄奮不顧身用身體堵住槍眼一樣果斷,生怕走漏半點風(fēng)聲。我對那棵蘋果樹說,你放心,我永遠不會說。我不說,也許就再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事情。我們永遠不需要知道。我把他們的故事像珍藏美麗的信物一樣在記憶中不斷更新,只想讓故事更美麗,盡管這在當(dāng)時發(fā)生那樣的事會被人看作是一種恥辱。

        不說就是不想再觸摸過去的錯誤,所謂的錯誤往往不值得總結(jié)。盡管那樣的事情很嚴重,但為了美麗的忘卻,什么也不要說,還是說說拉薩別的樹吧。

        布達拉宮背后的龍王潭公園有很多很多的樹,它們有的參天,有的婀娜,像身披綠紗的公主,有的看上去丑了點,那些枝條像鐮刀把那樣彎,有的很矮,有的老得不想睜眼看天了,甚至它們的身上都歪七扭八地長滿了青苔,青苔上面爬滿了蟲子和野花,它們也許擁有比人類在這兒早好多年的歷史,也可以說有了它們,才有了人在這兒的生存,或者還可以說,它們是同人類一起在這里扎根的。它們就是出現(xiàn)在畫家湯先生筆下的《拉薩古柳》。多年前,在報社工作的湯先生贈我古柳一冊,咐我為此評論一番,但那時的我才疏學(xué)淺。雖也畫過幾年國畫,但對拉薩的古柳知之太少。于是便自作主張,將那本以拉薩古柳為寫意背景的國畫冊子轉(zhuǎn)贈給了成都軍區(qū)機關(guān)耍筆

        桿子的周先生。我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周某曾在拉薩從軍多年。對拉薩的樹,尤其是古柳感情最為深刻,他的文字之風(fēng)有種古柳的風(fēng)韻。早讓我仰慕。不久,周先生的評論見諸于湯先生就職的報紙上,于是我懂了兩個男人對拉薩的癡情,對古柳的執(zhí)著,對一個地方的沉默與對一片樹林的浪漫。

        所謂古柳,其實就是唐柳。

        雖然這些唐柳看上去沒有內(nèi)地城市里的樹好看,但它們絕對比城里的樹更精神,更有歷史的營養(yǎng),更有吃苦耐勞的本領(lǐng),更接近于自然的生長,更能發(fā)揮人們意想不到的作用。它們比生活在這里的人更缺少氧氣,因為它們把自己創(chuàng)造的氧氣送給了這里的人們。如果,你是在強烈的陽光下曝光太久。突然來到一棵唐柳下,你渾身很快會散發(fā)出一股涼幽幽的感覺,就像吃了薄荷涼粉一樣舒服。尤其是那些扎根在水邊的唐柳,它們的形狀經(jīng)歷了太多歲月烽火的摧殘,像是被掏空了心的樹,有的枝節(jié)在水里,有游魚在它們身邊穿行,有的只剩下了樹的外殼,它們扭曲變形的身軀,頑強地留下了風(fēng)吹曝曬雪打的痕跡。幾條虬龍般的根,艱難且堅韌地扎進水邊的石縫。雖然如此。卻依然還有一些枝葉在那里茂盛地長著生命,如一只蒼鷹展翅,向布達拉金頂?shù)奶栵w去,它們完全可以和巴丹吉林沙漠腹地的胡楊樹站在一起,它們照樣可以做到:活著,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爛。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就是高原的精魂,它們就是不屈的老西藏精神。

        這樣的唐柳在拉薩十分普遍,幾乎隨處可見。尤其在一些寺院或古建筑等地方,看到它們,我的心就感覺非常清涼,好比朝圣的人們看到了文成公主。有時,我會隨意地靠在它們身邊,隨意地照幾張相片,猛地一看,自己像是進入了列維坦風(fēng)景油畫中的美麗景色,這就是唐柳作為背景的奇效。即使有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些樹樁,但它還在繼續(xù)發(fā)芽,你還可由此想到一些過往的人和事,雖然他們不一定與樹有關(guān),但他們一定與拉薩有著一些情感聯(lián)系。拉薩與眾不同的味道,是比別的城市更重情,就像那些樹樁一樣,不會讓你在轉(zhuǎn)身離開之后,一下子就把你忘記,相反,它會牢牢地記住你。于是你的回憶里有了一個加快思念的詞叫“念念不忘”。

        在羅布林卡,我見到一棵不知名的樹。葉片有點像無花果身上的那種葉,孤零零地長在一座宮殿旁。樹枝上面結(jié)滿了紅紅的果實,地上掉落了一地的紅。說真的,這棵樹能在這高原活下來,本身就是一個奇跡。我第一眼看到它時,眼睛就燦爛了一瞬,當(dāng)時正值中午太陽最為得意的時候,它那紅里透明的果子被刺目的光線照耀得猶如晶亮的糖葫蘆。我激動,不是因為它誘人,而是它的孤獨。就在離這棵樹不遠的地方,擁擠的人們都聚居在一場藏戲的四周,他們幾乎忘記了這棵樹的存在。你想,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一個有著甜蜜夢想的生命,被那么多的笑聲和掌聲所拒絕,該是何等的生不逢時?我蹲下身,拾起一粒紅,聞到了它的芳香,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它巧遇的第一個有心人,反正我站在它的面前,看見它抖動著身子,仿佛聽見它在說:我是樹,我是神的樹,我比神還孤獨啊。

        其實,拉薩人愛樹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只是他們從不拿樹來說事兒。去拉薩看樹,你會發(fā)現(xiàn),只要是稍微長了點年紀的樹,它們都披上了經(jīng)幡,戴上了哈達,立上了小牌子,上面寫有樹名的年庚生月,可見拉薩人由來已久的對樹的崇敬和忠誠。在這里,還可以說說愛樹的模范人物譚冠三將軍??梢哉f,拉薩的許多樹種都是由譚將軍引進西藏的。我沒有見過譚將軍,但我見過由譚將軍種在拉薩的樹。在某軍史館的老照片陳列室里,譚將軍揮汗掄鍬,拓荒開地。干勁十足。完全一副農(nóng)民大哥的派頭,汗水無聲地浸透了他的襯衣和土地。當(dāng)時,在熙熙攘攘的參觀人群中,我沒有多想,只感覺這種場面,任何解說詞都顯得蒼白,甚或多余。一年一年,譚將軍種的這些樹。在拉薩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生生死死,攸關(guān)將軍心,但最終它們還是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便由拉薩生長到了林芝、山南、日喀則等地,其中有一種讓我想起就很甜蜜的樹,叫蘋果樹。這看似有些不合情理,但過去荒涼的高原的確被將軍手把手地撫愛成了蘋果的故鄉(xiāng)。由此你就不難想象,將軍叱咤風(fēng)云,其英名載入史冊是有前情的,那便是壯舉。

        有一次參加一個會議,我無意中聽到譚將軍還有另一個壯舉,他曾經(jīng)試圖把湖南老家的橘子樹引種到拉薩,但由于當(dāng)時的氣候原因,譚將軍始終沒能讓橘子樹在拉薩扎下根來,這讓我聽了或多或少有些遺憾。

        假若譚將軍健在,他一定可以望著拉薩的橘子樹,仰天大笑一回。

        如今,拉薩不僅有了橘子樹,還有桃樹,梨樹,葡萄樹,總之會結(jié)果的樹一年比一年增多,有的人在盆景里載活的樹也掛滿了果子。只要你望著那些碩果累累的樹,你一定感受不到你是在高原,你是在拉薩,你就像是在自家的庭院里漫步一樣。

        不知不覺,拉薩火車站叉多了一片林子,仿佛這只是兩三天之后的事。

        看見那片林子,感覺有一種回到家的自在。無論你是進藏,還是出藏,都會由這片林子想到很多親切的事情。林子里有饅頭柳、白樺、楊樹、梧桐、柏樹,還有一些很有特色的不知名的樹。它們的樹干筆挺挺的,葉子呈紫紅,如果單是一株這樣的樹,也許太孤憐,也引不起我的注意,但它們是成片成片的,所以看上去讓人心情很爽朗。樹與樹中間長滿了青草,開滿了姹紫嫣紅的野花,在盛夏的陽光里,搖曳著一片綠意蔥郁,挺立在我明亮的眼睛里。

        在拉薩,成活一棵樹很不容易,但只要它扎根存活下來了,它就有希望成為蒼天大樹,它就能抵擋風(fēng)沙,抵抗風(fēng)雪,它就是一片林子里的神。我常常有愧于這樣的神,因為神就在我身邊,而我卻不知道它的名字。我很想在我心里種一棵神樹,一輩子記住它的名字,無論我走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它總能讓我回憶,讓我想念,讓我對它充滿想象和敬畏。

        突然有一天,當(dāng)我忘記自己還身在拉薩的時候,是我看到了一片嫵媚動情的樹,它們就像外地突然闖入拉薩的游客一樣,花枝招展地佇立在宇拓橋頭,那么不合時宜,讓人那么羞澀,又讓人感覺它們是那么的鶴立雞群。雖然這些進口的樹,與拉薩和我都還沒有建立什么感情,但看見它們還是讓我的眼睛有了一次神采飛揚。盡管我不會,也不愿意俯在它們肩膀上合影,它們比起過去的樹在拉薩成活少了一些艱辛,少了一些生活的挫折經(jīng)歷,少了更多的付出,多了幾分愉悅,多了幾分微笑,多了幾分時間握不住的神速成長,但這足以象征或見證一座城市的實力和豪氣,政策或觀念,一個失魂落魄的人總有重新站起來的一天,就像一棵樹的成長過程一樣,只要他沖破變奏的氣流站起來了,就可以河?xùn)|獅吼。我不知這些樹是哪一天進駐字拓步行街兩旁的,她們井然有序地插在那些透明的光柱之間,當(dāng)一縷晚風(fēng)掠過它們身邊,我看到了新的拉薩,新的生命,季節(jié)漸趨分明的圣城不再懼怕和低吟冬天的死亡,當(dāng)樹叉與樹叉全部枯萎,當(dāng)你在人的社會里撞得頭破血流。

        不要嘆息,離他們遠一點,像樹一樣保持一定的距離,然后狠狠地鉆進地里去,你就可以看見森林,你就能聽見小鳥在歌唱。你甚至可以比他們自信勇敢一點,你由此獲取了自然生存的空間,密密麻麻的樹舒展著一年四季蓬勃的力量,每一棵樹都是一個精靈,它們在拉薩神采奕奕地唱著自己的情歌……

        坐在樹下的人,你聽見了嗎?

        那山上有格薩爾的廟

        許多年前。我在雪域大地讀到過一句話,它被炭素墨水寫在一塊白漆小木牌上。小木牌被高高地釘在一棵大樹上。經(jīng)過樹底下的人都會不自覺地抬頭往上看。小木牌上的箭頭,指向帕瑪日山。這棵樹在拉薩西郊的北京中路南邊。我許多次看見小木牌上的字時都停下了腳步,然后往山上看。心里總想,會有時間上去的。可是一年一年過去,我還是沒有時間上山。每每想起那句活便覺得很有味道,你猜上面寫的什么?

        ——“那山上有格薩爾王的廟”。

        一句話反復(fù)在我的記憶中儲存到了現(xiàn)在。復(fù)雜的大腦儲存器篩來篩去也沒丟掉它,真可謂經(jīng)典。每次想起雪域,想到拉薩,不管有沒有靈感,都有一種急于解剖它內(nèi)在秘密的沖動。主要原因。與其說特別喜歡這句話最后甩出的包袱,不如說是特別欣賞它娓娓道來的敘述風(fēng)格——那山上有格薩爾王的廟。至于廟里住著些什么樣的人,發(fā)生過哪些驚心動魄的事情,木牌上沒寫,不過一塊小木牌已明白交待那山上是格薩爾王的廟。不是那個誰誰誰的廟。幾年來,我越來越相信這個句子基本上可以被視為解說西藏地域文化的一個幾乎可以通用的開場白以及西藏民眾最常見的講話語氣。

        因為一句話的魅力,去年仲夏,我終于上得山去。嚴格說來,那不能叫山,只算得上拉薩的一個磨盤。比起布達拉宮依靠的紅山和供奉藏醫(yī)祖師云旦貢布寺的藥王山,它在路人跟星實在矮小得太不起眼了,因為它只有20多米高。時間雖然把山門催化得破敗不堪,但前后兩座漢式建筑的庭院看上去依然可以。由此想象它曾有的精致和輝煌。我在庭院里草草走了一圈,只看見塵埃和蜘蛛網(wǎng)覆蓋著的蓮花生大師和藏族傳說中的戰(zhàn)神“格薩爾”。如果不是那個坐在正門中間一本正經(jīng)誦讀經(jīng)文的年輕僧人,我的感覺像是走了一趟空空如也的古墓。僧人的面前放著~個紙盒,里面堆放著零散的錢??磥?,此處已有零散的旅客前來光顧。

        起初,看到那個一臉沉郁的僧人,我一點沒有走進寺廟的勇氣。進或不進?同行的戰(zhàn)友金勇反復(fù)征求僧人的意見??墒峙觞S經(jīng)卷的僧人無動于衷。不知他到底聽沒聽懂我們的話。只是誦經(jīng)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高,而且流暢如一泓清水。金勇一臉無奈,一聲長嘆:你能不能停一停,真是沒辦法。對于僧人念的什么經(jīng),我們無法聽懂,但金勇說那個念經(jīng)的僧人看上去像個失戀的少年,所以他很希望僧人能停下來,哪怕一分鐘??墒撬z毫沒有停下的意思,而且聲音一浪高過一浪,那傷感的拖音很容易給人造成錯覺。直到我們悻悻離去,他依然專心致志地捧著經(jīng)卷在讀,根本沒有朝我們看一眼。原本我很想從僧人那里得知一些廟里的故事,看來只好默默地離開為妙了。

        走出廟門口,像是走出了一扇窗。抬頭打望拉薩的天空,比雪山更白的云朵幻化成了急風(fēng)暴雨中突奔的馬群,我第一次看到那樣特別的云朵。金勇突然說他感到胸部很悶,太陽穴疼痛。望著他漸漸變得烏黑的嘴唇,我說想不到這么矮的山也可以致人“高山反應(yīng)”,于是拖著鉛重的雙腿,一步一個階梯艱難地往下移,心中不禁充滿后悔,真不該上山來?;氐侥菈K木牌下。我們遇見兩個藏族婦女,原來她們就住在廟里照應(yīng)日常佛事。看著我們失望的表情,她們說,這廟里曾經(jīng)供奉的不是格薩爾王,而是關(guān)帝。那么是什么原因讓關(guān)帝換作了格薩爾呢?她們居然說不出來由。不過,她們的話點燃了我打探的欲望。關(guān)帝,山西人,人格神勇為人所敬仰的紅臉關(guān)公,不斷在電視劇里進進出出的人物;格薩爾,藏之王,藏族說唱藝人的葵花寶典,不斷在藏文化中升值的史詩,他們兩者究竟有何珠聯(lián)關(guān)系?在佛教文化盛行的藏域,拉薩怎么供奉有關(guān)帝的廟?

        那陣子,因?qū)戧P(guān)于古城拉薩的歷史隨筆,所以經(jīng)常和藏族朋友往來。他們告訴我,早在西藏民間確實有把關(guān)公稱為“漢格薩爾”的說法。我聽一位退休的藏族記者這樣描述拉薩當(dāng)年的關(guān)帝廟:院中立有一塊大石碑,上面刻有“萬世不朽”四個字的碑首頹于地上。碑文記述的是1787年清軍進藏驅(qū)逐入侵西藏的廓爾喀人的經(jīng)過。

        在老記者的描述中,我在西藏那一段重大的歷史事件中作了一次深呼吸。時光中定格英雄的1787年間,廓爾喀人(后來的尼泊爾)入侵西藏。對藏族百姓大肆燒殺搶掠,并洗劫了扎什倫布寺。乾隆皇帝接到西藏地方稟報后,大為震怒。同年秋,派??蛋猜嗜f余清軍人藏。清軍所向披靡,不僅將廓爾喀人逐出藏境,還兵臨加德滿都城下。直到尼泊爾國王乞降,表示永不敢犯邊界,并許諾5年一貢北京的大皇帝,乾隆方下令清軍撤還。

        西藏自治區(qū)成立40周年之際,我從電視里看到“新西藏”節(jié)目中介紹此役后。乾隆下旨頒布了具有法律性質(zhì)的《欽定藏內(nèi)善后二十九條章程》。主要內(nèi)容有:凡西藏大活佛轉(zhuǎn)世須由金瓶掣簽認定;駐藏大臣權(quán)限與達賴、班禪相同;建立“噶廈”地方政府,設(shè)立輔佐達賴的四個噶倫;建立定員3000的藏軍,軍隊調(diào)動及軍官升遷,由達賴與駐藏大臣商定?!稓J定藏內(nèi)善后二十九條章程》使清王朝治理西藏的制度更趨完善。

        清時,大凡軍隊作戰(zhàn)之前,都要供奉戰(zhàn)神一般的關(guān)公,以求保佑打勝仗。清軍初駐拉薩,福康安主持在帕瑪日山上修建了關(guān)帝廟,在殿內(nèi)塑了關(guān)公及周倉、關(guān)平像。長期居住拉薩的漢、滿官員和內(nèi)地的商人逢年過節(jié),都要到關(guān)帝廟朝拜關(guān)公。好題字的乾隆皇帝還為關(guān)帝廟親筆寫了幾個匾額,這是有物為證的事。

        歷史已被后人詳實記錄,而翻開歷史的人往往只能趁著今夜的月色去趕追昨天的太陽。可是昨天的那一枚太陽總是處于沉淪狀態(tài)。關(guān)于拉薩的歷史,除了黑自圖片,我只能在泛黃的文字中神速地穿梭。在布達拉宮廣場前的那兩座琉璃瓦頂?shù)男》孔永锩?,我看見過紀錄西藏歷史上這場戰(zhàn)役的兩塊石碑,左邊那一塊是“御制平定西藏碑”,碑文為康熙親撰,記述康熙六十年出兵西藏平定準(zhǔn)噶爾侵擾西藏的功德;右邊那一塊“御制十全功碑”,碑文由乾隆親撰,記述乾隆皇帝在位五十七年間的十大功德,其中一件就是??蛋渤霰鞑仳?qū)逐廓爾喀人的事跡。原本還有一塊記述??蛋踩氩氐氖⒂诖笳阉虑?,稱“大昭紀功碑”。而我數(shù)次往返大昭寺看見的只有唐蕃會盟碑,詢問大昭寺管理人員,最后得到的答案算不上遺憾:因碑體破損嚴重,殘碑已由拉薩文物局收藏。

        曾經(jīng)小小的關(guān)帝廟是中國中央政府在西藏有效地行使主權(quán)、滿蒙回藏漢人民共同抵御外侮的鐵證。也是不同信仰的各族人民和睦相處的歷史見證,不知何時竟成了格薩爾王的廟?這是許多游人,包括我,多年來有所不知的秘密,甚至根本不知道那山上有格薩爾王的廟,廟里曾經(jīng)供奉著關(guān)帝。近日,再次

        路過,發(fā)現(xiàn)小木牌已由樹上移到了進門的墻上,于是再次上山,可是一個人也沒看見,但燈火依舊,塵埃依舊,蜘蛛網(wǎng)依舊。

        望著它破敗的影子,我想往昔香火旺盛的關(guān)帝廟其原有的意義早已名存實亡。這發(fā)生在昨天的事,現(xiàn)在想起。好像很久遠了。這樣的人。這樣的事,似乎更適合寫進歷史,如今在拉薩的長街短道幾乎沒有人聽說了。

        聊齋查果拉

        查果拉。

        查果拉,

        山上的查果拉;伸手把天抓。

        ——摘自哨兵歌謠

        我說,到了那地方伸手就可以摘下漫天的云朵了。

        她說,天啦,那么高的地方呵。

        可不是,我說。空氣十分稀薄,缺氧是最大的難事。在西藏,海拔越低的地方氧氣越多,海拔越高的地方氧氣越少,海拔5300多米的查果拉,缺失的氧氣約為內(nèi)地正常值的40%左右。這駭人聽聞的數(shù)字是經(jīng)過科考專家長時間考證得出的結(jié)論。

        這到底是咋回事?她詫異地問。莫非空氣中的氧分量像單戀狂?

        氧分量像單戀狂?我這是第一次聽到?jīng)]有去過西藏的人這樣分析缺氧的事兒,忍不住差點笑出聲來。

        這且不說。關(guān)于缺氧,我想一切大概是神秘的引力作用吧。引力確實是神秘而偉大的,它結(jié)構(gòu)了整個宇宙宏觀體系不說,既為地球抓住了生命攸關(guān)的大氣層,同時又為人類牢牢掌握住了氧氣。人不能缺少氧氣,更不能離開氧氣。因此,由引力強弱帶來的結(jié)構(gòu)也一目了然,那情形就和氧氣分布的份額多少一樣:海拔越低的地方,人群越密集…一

        和我談?wù)撊毖踹@件事幾的人是川西壩子上曾經(jīng)赫赫有名的女詩人,上世紀末她棄詩下海跑到西部中心地帶成都從事IT業(yè)了。幾年過去,她功成名就,如今人人稱她——楊總。此刻的楊總翹著二郎腿,左手持著香煙,右手握著咖啡。我雙手托腮,面對搖晃的燭光,與她聊齋——遙遠西藏風(fēng)雪彌漫的查果拉。年紀輕輕的楊總滔滔不絕的德行必定天下的好地方她都溜達過了似的,眼下就只剩下遠在天邊的西藏沒去。因這個“西藏迷”沒有親身體驗西藏生活,我實在無法把缺氧的事情給她說得足夠明白。盡管我已傾盡全力向她作了直觀解釋,什么高處不勝寒啦,什么胸悶氣短呵,但她還是一臉困惑地望著我質(zhì)疑:人類的生存在海拔面前由低往高呈銳減之勢;超過三千英尺的四川盆地風(fēng)景區(qū),人口就漸漸稀少了,若于此高度再增加兩千多英尺。不就人跡盡絕了嗎?真想不到你居然還能三上查果拉,你簡直不是人?

        我睜大眼睛想吞食她那傲慢的神情。

        她眨眨眼睛,一臉輕松,不。你是神!

        我笑了。我說我不是神,駐守在查果拉哨所的那些哨兵才神呢。他們不僅能在海拔五千三百多英尺的地方生存,而且他們還能在那么高的地方唱歌。

        真神?

        夠神的了吧。

        嗯??煺f,他們會唱什么歌呵?

        歌詞我倒一時記不起來了,歌名我記得很清楚,叫《山歌獻給查果拉》。這首歌詞是中國第一代穿軍裝走進西藏的一個女軍人專門為查果拉哨兵創(chuàng)作的。此人從花季少女參軍西藏到黑發(fā)蒼白的晚年,數(shù)次上到天上的查果拉,也算一個神奇中的神奇人物吧。

        真了不起呵!

        這還不算。她當(dāng)年創(chuàng)作的那些家喻戶曉的西藏歌曲才了不起呢,僅一首《叫我們怎么不歌唱》便享譽全國。她的勇氣和毅力讓我佩服,查果拉和查果拉的哨兵都記得她,當(dāng)然我不僅記得她,而且還認識她。

        你怎么會認識她?你怎么認識她的?

        在成都一個名叫三洞橋的地方,她說她的家鄉(xiāng)四川威遠是我家鄉(xiāng)的近鄰。當(dāng)時我提了幾個蘋果送給她,可她卻很不高興,談完了詩歌,非讓我把蘋果拿走,她說“我這個老兵是從不亂收新兵東西的?!碑?dāng)時感覺她的軍人作風(fēng)十分過硬,一句話讓我難忘至今。幾十年過去了,《山歌獻給查果拉》仍是西藏軍區(qū)文工團演出的保留曲目。聽過這首歌的人都會唱這首歌,有點藏歌的昧道,不需你刻意地去學(xué),看著哨兵們個個唱起歌來的認真樣兒,你已經(jīng)會唱了。

        神呵神,你快說快說她叫什么名字?

        楊星火,軍中著名女詩人。你經(jīng)常哼唱的《一個媽媽的女兒》也是出自她的歌詞。

        想不到此才女就在成都呵。既然多次唱過她寫的歌,什么時候去拜訪拜訪她如何?

        我說,那你只能去天堂找她了!

        真是的,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那是來不及告訴任何人的事情,當(dāng)時我正在通往查果拉的路上。有必要告訴你的是,我去查果拉哨所的那天下了一場大雪,晚上停電,查果拉漆黑一片,有人就提議唱個歌吧,于是哨兵們便一首接一首地唱。當(dāng)然,他們也唱到了楊星火為他們寫的那首《山歌獻給查果拉》,直到天邊的星星一顆接一顆地照亮雪地,讓我在遙遠的邊地備感親切如歸。白天里途經(jīng)的大雪山,大塌方,大江。大河,大鷹,大鳥,大高原在哨兵們悠悠的歌聲中一一浮現(xiàn)。雖是草木枯黃的九月,可歌中的事物景色,早已歷歷在目。

        他們的嗓子還不錯嘛。

        不是嗓子不錯,你應(yīng)該說是他們的生活態(tài)度不錯。你想想,人如果在那么高遠的地方生活,就連歌聲也沒有該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即使是風(fēng)雪再美麗也有欣賞夠了的時候吧,更何況他們時刻都處于缺氧狀態(tài),報上宣傳的什么豐富的文體活動那純屬國際玩笑。如果你初到查果拉哨所,說話也會成為一種困難。哨兵們之所以能一首接一首地唱歌,說得好聽一點,這是一種迎接客從遠方來的特殊禮節(jié),是一種心與心的交流,一種希望或情懷,說得現(xiàn)實一點,其實這是一種宣泄,一種抗拒,因為黑夜總要來臨……

        我自顧自地想到哪里,說到哪里……忽然抬起頭,不知她吐出舌頭望著我多長時間了。這才猛然恍過神來。

        窗外,霓虹閃爍;窗下,車水馬龍;窗上,輕歌曼舞;遠處,虹橋上有紅色的甲殼蟲在迷幻中穿行。我知道此刻我們正處在中國西南一座發(fā)展中迅速崛起的新城,這里是天府廣場,離西藏并不遙遠,與之查果拉以及西藏任何一個地方的海拔相比這里都是最低最低的。此時,此刻。也許查果拉的哨兵們正在唱歌,他們并不理會我們手中的咖啡,當(dāng)濃郁的香味一飲而盡的時候,氧氣不容分說地增多。對于人體生命來說,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想起查果拉,我的心如置半空。浩如煙海的世界,惟查果拉和大氣流層幾乎同高,隨時處于冰雪狀態(tài)中,八月雪花飛舞,十月的大頭鞋插進雪窩起不來,經(jīng)年不化的皚皚雪山。人跡罕至,有被外國作家喻為空中警察的鷹族生息其上,它們在那兒同哨兵筑守藍星球上最后的家園。風(fēng)中飄蕩的經(jīng)幡,陽光切割的殘垣斷壁,寺院耀眼的寂和靜,以其自由的形式連接著西天大地和人,哨兵們以極負責(zé)任的生活姿態(tài)駐足于此,便鑄就了大雪無阻頑強生息風(fēng)采不凡的雪域軍魂。

        看來。那些熱血男兒挺不容易的。

        我無語。只發(fā)現(xiàn)她在用紙巾擦拭那雙朦朧的大眼睛。

        我至今記得那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哨長,不知他是查果拉哨所的第幾任哨長了。他上查果拉哨所之前就成家了,后來常年守在查果拉,妻子和女兒在內(nèi)地老家。她們上不來高高的查果拉,即使上來也無法呆住,缺氧受不了,興許大人還能撐一撐,小女孩哪行呵?

        滿懷興奮上來,擋不住缺氧難耐。沒幾天趕緊逃荒般下山去,之后就再也不敢上來。有一名老兵的妻子為了查果拉上的老兵,懷著孩子來查果拉看老兵,不幸在路上早產(chǎn)夭折,后來形成習(xí)慣性流產(chǎn),怎么也懷不上孩子,診斷其病因就是缺氧造成,夫妻之間內(nèi)心的沉重可想而知。

        還沒等我說完,她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晶瑩的淚水在眼眶里旋來轉(zhuǎn)去。

        我本想繼續(xù)聊聊查果拉哨所另類哨兵的故事,我敢保證在我講出這些哨兵的故事之后,她的臉一定會由惆倀百結(jié)變得春風(fēng)滿面,然后捧腹大笑三聲。但還沒等我醞釀成熟,她出乎意料地一聲抽泣。打斷了我的構(gòu)思。我不敢抬頭,生怕看見她一副以淚洗面的樣子。于是端起咖啡,脖子一仰。英雄對酒般地一飲而盡。而就在此時,我怎么也沒想到就在此時她居然唱起歌來,而且她唱的是與高原軍人有關(guān)的歌,盡管她幾乎是用嗓子在哼唱,由于我是西藏軍人,對西藏有種過于特殊的敏感,她的歌聲被我聽得一清二楚:“唐古拉,唐古拉,唐古拉……沒見過天空這樣高遠,沒見過胸懷這樣博大,沒見過白云這樣圣潔。沒見過積雪這樣無瑕,神奇的唐古拉,多少戰(zhàn)士為你排隊倒下,多少英雄為你把淚拋灑……”那旋律剛?cè)岵⑦M,詞兒挺揚氣的,仿佛讓人聽著這歌聲就可以直奔青藏高原的制高點,在黃沙漫卷風(fēng)雪的大漠上橫刀縱馬,好男兒就該在死亡面前放聲地笑一圓,真英雄就該在大高原上悲壯地哭一場。因為她突人其來的歌聲,我想起了初上查果拉的那個夜晚,腦袋昏昏沉沉,胸內(nèi)悶得慌,深呼吸成了大喘氣,缺氧一陣陣襲來。一個龐大而無形的魔障,終于把我籠罩了。很恐怖。但望著哨兵們那一張張可愛的臉,我卻一點也不畏懼。如此似睡非睡輾轉(zhuǎn)至夜半三更,心臟忽然狂跳如鼓,數(shù)了數(shù)脈搏,少說也有150多下。我這是怎么啦?平日里每分鐘不過70多下,今兒卻瘋了似地撐不住,好像全身在做一場劇烈運動!

        事情實際正是這樣,由于查果拉氧氣嚴重缺失,每個人身體在這兒憑空就猶如負荷三四十斤的重物,恰如你什么也沒干。卻在吭哧干著相當(dāng)力氣的活兒——你兩手空空站著,手里無形中吊著兩個沉重的秤砣、身上抱著十幾桿秤,這種感覺叫做——嚴重失衡。人的身體一旦失去平衡就會變形,而人要在一個高海拔的地方完成一件變形的藝術(shù),首先得狠,狠到極致——殘忍??刹楣遣淮嬖跇O致的,它永遠都在向人們擴張它無限的魔力。

        該怎樣對她描述我當(dāng)時的難受勁兒?想對她說得書面化一點又怕她專業(yè)不對口聽起來以為我在說謊。正如我嘗盡許多自身感官之折磨難以盡說一般,這親身的體驗也許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后來,我干脆一點不夸張的對她說,初上查果拉我的感覺就是喘不過氣來,人快要窒息了,只想死得痛快一點,恨不得身邊就有一塊大石頭讓我猛烈一頭撞去。

        那樣的后果會是什么?她驚訝地望著我,眼睛睜得比任何一次都大。

        后果?我可沒有想過什么后果,人到了那種地步還能想什么后果?那樣的境地只可能是什么也不想,只想上帝給我一塊大石頭。

        這豈是大話?你也太隨心所欲了吧,如果你真的撞死了,今夜我的淚為誰流?如果我是上帝,頂多給你一記響亮的耳光也不會搬來石頭給你砸頭。

        你不必笑話。查果拉的石頭全都被風(fēng)吹跑了,上帝保佑我死不了。

        ……哈哈哈……這一回,她笑了,笑得十分徹底,滿眼是淚。

        “風(fēng)吹石頭跑,天天穿棉襖。”這是查果拉的真實寫照,因高寒缺氧而使人體受到威脅損害,從腑臟器官之“硬件”到神經(jīng)思維之“軟件”,是全方位的。(考慮到她所從事的專業(yè),我故意用了“硬件”和“軟件”之詞)科研證明,查果拉海拔即為西藏重度缺氧寒區(qū),四季無夏,春秋不分明,無雪期很短,說白了就是哨兵的肉體一年有多半時間在寒冬的長袖里被緊裹著。樹木不能成活,草籽不能發(fā)芽,骨朵絕少開花,心情雪上加霜,缺氧導(dǎo)致人體各項機能減退明顯。如果說兩千米以上即為生命禁區(qū),那么五千多米算什么呢?在哨兵面前,這只可能是一顆靈魂瞻仰的高度。經(jīng)年后即造成心血和呼吸系統(tǒng)不可逆改,動、植物神經(jīng)出現(xiàn)障礙及紊亂,各項功能尤其免疫功能受損嚴重,多病、早謝……最不可思議的是下到海拔低的地方醉氧嗜睡反而適應(yīng)不了。

        ……她的聲音開始變得有些低語。在圣潔又遙遠的查果拉面前,她的語氣儼然失去了“楊總”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變奏形式。她難過地說,在那些遠離愛情的查果拉哨兵面前我突然有種抱愧之感,盡管我知道你把他們客觀典型化了,但,人是渺小短暫的,自然是偉峻永恒的。高寒洪荒令脆弱的生命喘息不安,且與紛繁奠測的現(xiàn)代都市文明去之又遠,可悲的是我游歷了祖國那么多大山名川,長河高山,風(fēng)馬草原,還有野生動物依然沒有從內(nèi)心產(chǎn)生善待和崇拜之心。并且每當(dāng)我去到一個旅游的圣地,心里仍會牽著那一本本賬本,那一個個零售商,那一箱箱從北京發(fā)往成都的“軟件”和“硬件”。

        真是痛心疾首!無言以對呵。想想,我們在這個繁華的都市夜晚,對查果拉哨兵缺氧之事高談闊論的時候,祖輩生息在高原上的人們卻并不把什么缺氧寒冷掛在嘴上。大家就好像沒有這回事兒似的。多年來,我注意到,往往喊得最兇的是一些尚未抵達或正在抵達或剛剛抵達的新來者,世居西藏高原的人則通常沉默不語。查果拉海拔之高造成的缺氧、高寒所致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和生存條件的艱難,都得由哨兵獨自承受。但荒涼封閉并未使他們嫌厭,貧寒滯后沒有令他們氣餒。更令人崇敬的是,他們始終保持這種心甘情愿、慷慨超然的生活態(tài)度,甚至也不眼紅那些生活在山清水秀溫柔寶貴之地的人們,這大概能說明依著大風(fēng)大雪大月亮大太陽日夜相伴的高原軍人為什么具有如此寬闊胸懷,寬厚品性。

        在西藏,確實有這么一群已經(jīng)或正在戰(zhàn)勝自我的人。他們默默無聞是因為他們頑強,他們樂于忍耐是由于他們無愧,他們友善達觀是由于他們最知人情高貴。他們就是這樣一群世代廝守于高山之父與江河之母的忠實子民。

        也許這種感覺你不一定能夠完全懂。因為如今的你是一座城市另一個領(lǐng)域的精英。也許只有體驗者知道,能夠長時間在查果拉呆住實為不易,莫說一生一世,就是一天一夜你也是慎行的勇敢者。查果拉,涉及人作為智慧生命的要害本質(zhì),不僅能適應(yīng)而且還能改造客觀世界,正是靠著這一本能,那里的哨兵才能戰(zhàn)勝種種未知的困難。作為西藏軍人,這種戰(zhàn)斗的本能萬不可失。我想,所謂人類之末日,即是其本能喪失殆盡之時,但既是本能,就會與身俱在,更會因生存的嚴酷而愈加強烈,不會退縮。

        想來這便是軍人與國土共存的意義所在,靈魂與高原同甘共苦的結(jié)晶。我常常想,成批的高原軍人與雪域極地世代生息與共,這是不是一個奇跡?他們是不是可以在這方而代表人類的杰出品性?而我作為其中一員因耐不住長時間的孤獨和寂寞,忽地腦子急轉(zhuǎn),一紙報告突然回到自然母親育種在四川盆地的這片閑散之地——一個至少氧氣多一點、氣候好一點,人群多一點,生活美一點的

        城市。我的心情其實并不舒暢,想起我的高原,我的西藏,還有遠在查果拉的哨兵兄弟,想起那么多同路人還在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同和平的精神和情緒搏斗。今夜,我怎能一個人步人歌舞的海洋?面對她提出的換一個地方去玻璃樽音樂會所喝酒唱歌,我只好無情地拒絕。

        有關(guān)查果拉,我還能對你說些什么?當(dāng)咖啡洗盡孤獨凋零的街道,繁華的盡頭便是黑暗。凌晨,與查果拉的“聊齋”像不絕于耳的風(fēng)雪聲戛然而止。

        那一夜,我覺得,我是聽著自己心跳入眠的……

        苦讀珠峰

        我們以寧靜的心去超越歲月的倉促和嘈雜。(林語堂語)

        ——題記

        珠峰是一部經(jīng),讀經(jīng)者尤為之苦。

        我的祖輩沒有一個讀書人,包括父輩。如果我繼續(xù)留在父親身邊,可能整個青春時期就會與書絕緣。幸好,我?guī)е业那啻旱搅宋鞑亍T谖鞑氐纳剿勢氜D(zhuǎn)的十多年里,我丟掉過自己的身份,唯獨沒有丟掉的就是幾箱子書而已,其中大多是有關(guān)西藏內(nèi)容的書。甚至可以說,那是我青春時候天天都要翻弄一下的寶庫,是它們陪我打敗了所有的孤獨和寂寞。后來,這些書又被我千辛萬苦地坐飛機、搭車、肩扛,護送回內(nèi)地。

        幾年之后,我再次回到西藏。

        這里的大山大河在我眼里都成了讀不盡的書。

        在通往珠峰的路上,我看見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大約是從外地長途跋涉而來,泥漿還印在他腿腳上,塵埃還覆蓋在他臉龐上,不曾洗去。他面對雄偉的珠峰,首先采取立正的姿勢,口中一邊默誦著六字真言。一邊雙手合十,拇指內(nèi)扣高舉過頭,然后雙手合十移到面前,再移到胸部,接著雙手自胸部移開,掌心向下,身體與地面平行下俯,膝蓋先著地。然后是全身,額頭輕叩地面。

        是什么驅(qū)使他這樣一次又一次地面對珠峰頂禮膜拜?

        于是我想到了讀書猶如讀經(jīng),這是一種超然的境界。

        讀你千遍不厭倦,磕一萬次長頭也終結(jié)不了修行目的。

        最初引導(dǎo)我認識西藏的那一堆書里藏匿著珠峰的經(jīng)脈,它給我的神秘影響是別人無法意料的:在早年,有這樣一群閱讀珠峰的人住在珠峰的懷抱里,他們在石頭壘成的大半人高的石屋里,一住就是十幾年。墻上鑿有工整有序的石格架,里面放著厚厚的經(jīng)卷。那里距離珠峰腳下的絨布寺約8公里,海拔約5400米。相傳,那些虔誠的僧尼都是受教徒們譽為祖師釋迦牟尼第二的印度大師蓮花生啟發(fā),千里跋涉來到這里挖洞屋修行的。

        他們不食人間煙火,只飲雪水和雨水,吃洞外生長的蕁麻。

        懷揣那些書,我曾一度去尋他們的芳蹤,無奈只覓見一些袈裟的殘片和幾個模糊的經(jīng)文。絨布寺的老僧人在強烈的陽光下,數(shù)著白色的念珠,瞇縫著眼睛,對我搖搖頭,然后,一聲長嘆:想必他們早已修行成功,云游四方了。

        那一次,我還遇到一個比利時男人。他為了一睹珠峰尊容,在珠峰大本營苦苦等了一周,珠峰也不肯撥開神秘面紗讓他看一眼。這尷尬的窘遇苦壞了這個老外。他走不甘心。不走更不行,因為他的簽證只有一周。臨別時。他在云霧茫茫里,面向珠峰,痛快地跪哭了一場。

        對于西藏的認識,單靠文字是無法詮釋的,因為西藏不需要詮釋。當(dāng)一個閱讀者從讀書上升到讀經(jīng)的境界,就應(yīng)該像那洞屋中的僧人孤身面壁珠峰,清凈六根,自然頓悟。默然誦讀無限的寂靜時光,為的是平息生命內(nèi)在的沖突,了解人生的意義,得到內(nèi)心的安寧。珠峰自有神秘,讀經(jīng)何其艱辛,精神是人的核心,代表價值體系。極為隱私又極端重要。每個人構(gòu)建精神家園的方式不同。在奢靡、享樂、欺騙、冷漠成風(fēng)的今天,在科技、資訊和生活如此發(fā)達的今天,誰在苦讀珠峰?

        苦讀珠峰,舍我精神,只為抵御暴風(fēng)雪降臨之時的悲壯雄奇。

        苦讀珠峰,忘我境界,只為排解身外的喧囂,找回心靈的寧靜。

        南非圖圖大主教對我們這樣說:寧靜的心能夠使你明辨是非,認清方向,更是你敏銳又有效的學(xué)習(xí)動力,使你脫穎而出,寧靜的心能夠使生活充滿新鮮感。洞察力,創(chuàng)造力,使我們獲得超時工作的能量,它還能使你和自然與社會建立深厚、更廣泛的連接。

        越來越多的人挺進珠峰,越來越多的人向珠峰發(fā)起挑戰(zhàn),但越來越多的遺憾是。越來越多的人讀不懂珠峰。

        西藏男人

        西藏是天然的山的博物館。

        站在海平面的高度,仰望西藏——西藏則是一座植根于地球直沖九霄云外的山。西藏的山是一種大手筆的山,看多了看久了,使人不知不覺中便產(chǎn)生出一種渺小感。因為,此時看山的人也是男人。

        可以說,到過西藏或沒有到過西藏的人,其印象中的西藏從來沒有離開過對雪山的想象。在綿延百萬平方公里的雪域大地上,由東向西,自南往北處處都是山!在這樣高度之上生活的我,一一直欽佩西藏男人的智慧。西藏女人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條舞動的長袖。而西藏男人讓我記住的則是那一只胳膊。用一句精辟的歇后語表達——露一手。無論春夏秋冬,那一經(jīng)受風(fēng)霜日曬的胳膊都露在外面。我總擔(dān)心哪一天,他會像柴火棍棒將雪域四周白雪皚皚的群山燒成白色火焰。

        那一年冬天,在藏南谷地的土路上。一位英國游客愁眉不展地問一位從風(fēng)雪中走來的藏族男人:你把胳膊放在外面,不冷嗎?藏族男人沒有停下腳步,只是面帶微笑地看了一眼焦急中等待回答的老外,然后很詭秘地從口中丟出一句:你的臉也在外面,你冷不冷?

        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回答,我認為。這是西藏男人最機靈最幽默最有力的回答。

        如果說西藏女人是打酥油的好手,那么西藏男人則是喝茶的高手。他們可以無憂無慮從早上九點喝到晚上深夜,甚至可以從茶中喝出自己的愛情。這是西藏之外的茶館和茶客所不及的。在拉薩八廓街周圍的甜茶館里,進進出出的都是西藏男人,但西藏男人不一定都是拉薩本地人。據(jù)我所知,他們多數(shù)是從遠方慢慢挺進拉薩這座藏傳佛教圣城的。在我閱讀西藏的頁碼中,看到的最多詞匯便是遠方。仿佛遠方的遠方,總是散落著一些遙遙遠遠的像石子一樣的地名。但許多人說到的都是阿里、那曲、山南、日喀則等地名……因為拉薩的遙遠,這些地名常常只能跟隨一些人影在路上滾動。滾滾朝圣路,最初或許只有一個或兩個磕長頭的男人,一步一磕,無比虔誠。當(dāng)遠方漸漸成為眼前的現(xiàn)實,拉薩逐漸在蒙塵的雙眼里清晰的時候,磕長頭的男人一撥,一群,似乎都是為了去赴一座城市的約會。

        我看見過一個從比如到拉薩來的西藏男人。這里說的“比如”是一個縣,藏語意為“母牦牛群”。我并沒到過比如,也極少在書本中讀到這個地名,對我說起比如的人是一個在那里工作了幾年的鄉(xiāng)村教師。地處那曲地區(qū)東部、唐古拉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之間的比如縣。屬怒江上游流域。公元前4世紀。西藏古代12小邦之一的蘇毗部落興起,比如此時屬于該部落。公元7世紀,松贊于布兼并蘇毗,統(tǒng)一了西藏。比如歸“蘇毗茹”管轄,1732年歸駐藏大臣直接管轄。辛亥革命爆發(fā)后。又歸噶廈地方政府管轄。1941年,噶廈地方政府撤

        消霍爾基巧。設(shè)6個宗,比如正式成為一個宗。1959年9月下旬,比如縣人民政府正式成立,隸屬那曲地區(qū)管轄至今??h府駐比如雄。那個西藏男人出現(xiàn)的時候,我們正在欣賞唐卡。他在有點亮有點暗的八廓街的走廊里,向我顯露他靦腆的笑容。我不知道他在遠處打量我多久了,他的眼神里有某種遠古的、動物般的信賴,他一邊微笑著,一邊用手去護衛(wèi)他那件露出半邊臂膀的絳紅色藏袍。朋友見狀,便指著他告訴我,那是我們比如的男人,他到拉薩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他在甜茶館里走火人魔般的愛上了一個從內(nèi)地進來的女巫。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打量的人不是我。而是鄉(xiāng)村教師。

        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拉薩的甜茶館和拉薩的寺廟有著同等的吸引力。這里遠離現(xiàn)代競爭,在這里坐著喝茶,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一年兩年,心頭始終會浮起一縷時光悠悠的韻味。西藏男人無論在茶館里坐多久,走上街頭,看到的還是一樣的行人,一樣的經(jīng)幡,一樣的雪山,一樣的太陽,我想他們的微笑在這里也是可以長久的。

        這時,我注意到了人叢中最惹眼,笑容最明朗的康巴漢子。他們?nèi)齼蓛蓴D在人堆里,頭一卜的紅頭穗在經(jīng)年的陽光里特別扎跟??蛋蜐h子是住在康區(qū)的藏族男人,使用康方青。長得比衛(wèi)藏男人魁梧。依我鄉(xiāng)下人的審美觀來看,康巴漢子個頭長得牛高馬大,臉是有棱有角。輪廓分明,就像電視里的美國西部仔兒,他們腰里佩著鑲嵌藍寶石的藏刀,男子漢神態(tài)凜然自若,步子隨意而執(zhí)著,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自信與高貴。那畫家筆下的臉譜一半在陽光里,一半在陰影里??瓷先ゾ拖窀〉?,一種來自意識里的神秘,便這樣浮了上來。

        我羨慕早些年,時不時有一些時髦浪漫的法國女郎,到拉薩來挑選康巴漢子作為夢中的白馬王子。相中之后,便把他們帶回自己的國度里去配種??墒?,他們風(fēng)情的姻緣維系得并不長久。因為愛不僅僅只是身體的滿足。馴服彼此其實都是一件不太快樂的事情。盡管拉薩可以直接與世界對話,但致命的是愛的土壤是不容改變的。我想象當(dāng)他們被送回這塊土地的時候,感慨一定比他們離開時還要復(fù)雜!因為他們又恢復(fù)了康巴漢子這個驕傲的名字。

        站在西藏男人身邊,那些被書頁卷起來的對話聲就像蟲草在風(fēng)中輕輕蠕動,彌漫在身邊的盡是威武中透著金屬質(zhì)感的豪爽。他們的聲音就像穿過陽光的子彈,從不拐彎——老板,藏刀要嗎?——卓瑪,來一壺甜茶。——好好好。在瑪吉阿米等我?!衔业鸟R兒,讓我?guī)闳ヂ牸{木錯湖邊的濤宙……

        西藏男人的歌聲像山谷的風(fēng)一樣,無論如何地抒情,也掩不去那刻骨的蒼涼,這樣的真情足以征服每一座雪山上有著真情的靈魂!在你遇到困難時,他們會默默地伸出粗糙有力的手。那個時候,你一定會很感動地說謝謝,但西藏男人表情只有那么尷尬了。

        西藏有世界一卜最高的山。

        西藏的山都是一些大塊而,大色調(diào)呈現(xiàn)為黃色、紫色和黑色,和峰頂積雪的白色組合起來,絕對是一種超然的大手筆,大氣勢的構(gòu)圖。翻開西藏厚重的歷史,發(fā)現(xiàn)藏族發(fā)展的歷史并不是對這些山的征服、掠奪、廝殺的斗爭史,而是與山為伴。與山相愛。與山廝守的歷史,可以說西藏的男人都是山做的。但西藏的山并不險峻,甚至也不巍然,常常是光禿禿的,連作為山之裝飾的草木都沒有,但它磅礴厚重,具有一種承載時空的力量。

        欣賞西藏之山的這個男人。臉上至今沒有長出美麗的“高原紅”,他與這些層巒疊出的山的膚色格格不入,但他常常席地坐在陽光下,瞇縫著眼睛看山,看天,看云,看鷹群掠過,目光就像西藏男人一樣神采飛揚。

        他望著山。什么話也沒說。最終閉眼冥想,也許這種藝術(shù)品的創(chuàng)造者,只能是上帝。

        闖進西藏的女人

        西藏,除了一群又一群的男人與它經(jīng)常發(fā)生摩擦之外,其實,還有幾個女人,她們比那群男人更早,更悲壯,更迷戀地投入西藏的懷抱;她們在結(jié)伴同行的男人眼里,顯得更為特立獨行,她們與西藏親密接觸,與西藏纏纏綿綿,甚至與西藏生死絕戀,于是便有了她們闖進西藏的故事。

        有個叫莉婭·大衛(wèi)·妮爾的巴黎女子,很早便闖進了西藏。因為她的生命里刻進了西藏,所以她后來的一生變得傳奇。在她身上掛滿了許多西藏帶給她的符號——東方學(xué)家,漢學(xué)家,探險家,女英雄。

        我翻看過她留在西藏的那些所謂的探險記,發(fā)現(xiàn)她曾有五次到西藏地區(qū)從事科學(xué)考察的記錄,比起一些到西藏只渴望撿到愛情的女人,她三番五次的西藏之行便顯得意義非凡,與眾不同。在那樣一個過于遙遠的年代,她對西藏的刻骨之愛上升到了崇拜,因此她為自己取了一個“智燈”的法號。我想,對于這樣一位與西藏彼此傳奇過的女人,她的著作卻很少在藏族人手中傳遞,這多少會讓人喟然長嘆!至少我是不太愿看到這種結(jié)局的。

        什么是遺憾?我想這就是歲月難掩的遺憾。

        為了替莉婭·大衛(wèi)·妮爾減少一點遺憾,我終于托西藏社會科學(xué)院的專家找來一本她的《古老的西藏面對新生的中國》漢譯本。翻了半天,居然出版年月也沒找到。專家說,他記得那是1986年,并且這只是一本幸存于內(nèi)部印刷的書。有關(guān)莉婭·大衛(wèi)·妮爾的另一本重要譯作《超人嶺·格薩爾王》,我是在二十一世紀的那個炎夏,從川師文學(xué)院一位教授手中接過的。當(dāng)時,樹上的蟬聲,被熱風(fēng)吹得撲朔迷離,走過那片蒼天古樹,想起老教授飄舞的滿頭白發(fā),來不及轉(zhuǎn)身看他一眼,只讓人產(chǎn)生恍如隔世之感。雪山,枯樹,老人,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其實,我完全沒有必要勉強自己去讀一個我不太了解的女人的書,那樣對我無好處。她長得什么樣子,她愛做什么事,她喜歡什么樣的男人,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共同在西藏打發(fā)過一些青春。所以。我要更多地讀她,讀莉婭-大衛(wèi)·妮爾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為她還有很多著作。我們國家至今沒有翻譯。

        還有一個闖進西藏的女人,被人喻為“森林女神”。

        與年輕時候闖進西藏的莉婭·大衛(wèi)·妮爾不同的是,她是在年近半百之時,辭別家人,背起行囊,孤身一人,毅然闖進西藏的。比起許多后來走進西藏的年輕女人更為不易的是,在人跡罕至的高山林海,她扎根西藏,拓荒高原生態(tài),上攀珠峰大本營,下臨墨脫幽谷,西北達阿里、羌塘,東越橫斷山脈、并流“三江”,克服千難萬險,建造了高原上的第一座“小木屋”——西藏生態(tài)研究所。

        這個過程,她用去了整整的18年時間。

        2003年國家環(huán)?!暗厍颡劇鳖C給了這個叫徐鳳翔的女人。

        在我看來,這樣的女人是永遠不會老的。因為她的背后永遠屹立著年輕的西藏山脈,她好比屹立在山脈之上的女神。而真正的女神是沒有年齡的。我無須知道她此時的年齡,因為在她身上過往的壯舉還有很多很多,別的不提,只說她的西藏。就在21世紀的鐘聲敲響之時,步人“古稀”之年的徐鳳翔又要挺進西藏了,當(dāng)時的媒體一片嘩然,她要進行一項前無古人的科研,那就是“中國高原生態(tài)對比考察”。

        我在西藏游走的十多年間,從沒見過任

        何一個滿頭銀絲如雪絮的女人,在西南邊陲山林,在西藏峽谷險峰,在天山大漠,在黃河源頭。在內(nèi)蒙古阿拉善,從從容容走過5年時光。那真是一種飄飄欲仙的狀態(tài)。對于徐鳳翔,再多的數(shù)字也是不能用白發(fā)去丈量的,因為在她的生命里,只有加法,沒有減法,自從她的血液里注入西藏的綠色元素,她的生命就被上蒼無限地加入了減不去的光年,似乎一個18年,又一個5年,都是西藏饋贈她的禮物。而她回饋西藏的卻是《西藏高原森林生態(tài)研究》、《西藏野生花卉》、《西藏生態(tài)行》等一部又一部的科研專著,為世人了解西藏打開了一扇天窗。

        以上兩個女人,都是我在西藏?zé)o緣見面,但又不得不佩服的女人。

        下面這個女人,是我親眼目睹過的。當(dāng)時,是在成都飛拉薩的寬體飛機上,她就坐在我旁邊。之前和之后,我們已在一些會議上碰面。并且,那次下了飛機,我是坐她專車,一起回到拉薩的。不過,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離開拉薩了,因為她已經(jīng)——《走過西藏》。

        2003年,馬麗華正式從西藏進入北京。

        可以說,這個女人闖進西藏的時候比許多男人都豪邁得多,“人往高處走呵”,這是她向著高原發(fā)出的聲音,那年她只有23歲。那正是她歌唱太陽的詩意季節(jié)。但她是孤獨的。那幾個胡子拉碴的拉薩小男人總愛妒嫉她的孤獨,他們常捉摸她比藏北無人區(qū)還要荒涼和孤獨的心境:“季節(jié)河已經(jīng)干涸,道路也被遺棄,橫陳的牛尸風(fēng)干成標(biāo)本,一只羚羊也不見,一只狼也不見……”你用心聽見了嗎?你聽見她在西藏長達27年的心旅足音了嗎?也許,在我們驚嘆一個女人何以將漫長年輪付與西藏的時候,馬麗華一定會不足為奇,因為她從不言苦,她認為“那僅僅是一段經(jīng)歷。西藏的土地和人民真好。27年間,我一再體味著這片高地施予我的寬闊、寬厚、寬容與寬松,深刻地影響了我的人生和文筆,我知道自己中庸豁達平和與泛愛的心境由何而來?!?/p>

        狠,真夠狠。這是當(dāng)代西藏文壇女將中個性最狠的一位。

        27年間,除了個別縣沒去,西藏大地馬麗華幾乎已經(jīng)走遍。早年條件差,沒有專車,她就搭便車。有一年她去昌都,在80多天里走了幾個縣。后來,她常常感嘆:去藏北無人區(qū),在路上車行一天能見到一戶帳篷人家就不錯了。

        西藏的自然風(fēng)貌、人文情懷已深深占據(jù)并扎根于馬麗華的心中。那藍天,那白云,那大山,那大川,都足以震撼每個人的心。被這種震撼所牽引,馬麗華義無反顧地投向了高原敞開的懷抱。西藏對于她而言,意味著一種生活方式。她坦言,她在西藏生活的時間,是最有效的生命時間。成家立業(yè)、文學(xué)起步在此,個人價值體現(xiàn)在此,那么多年間的一應(yīng)喜怒哀樂全在此。從某種意義說,西藏已經(jīng)融入在馬麗華的個體生命中。真不知西藏于她的恩情,她將以何回報?

        胡總書記出訪美國向哈佛大學(xué)贈書時,其中就有《走過西藏》。

        不是馬麗華的《走過西藏》有多么的驚世駭俗。我想這里面更多是因為一種情結(jié)。如果情結(jié)的寫法有多種,其中一種應(yīng)該是用血書寫的。西藏,對于曾在那里工作生活過的人們來講,永遠是一道陽光燦爛的現(xiàn)實風(fēng)景,一道撲朔迷離的歷史風(fēng)景,一道情感深處的精神風(fēng)景。龐大的西藏,馬麗華走過,在漸漸離去的那片青藏高原遼遠的天空下,闖進者的靈魂永遠像風(fēng)。離去者的背影永遠蒼然。

        我知道。還有很多女人正在朝著西藏闖進。有的已經(jīng)闖進多年了,但我不知道她們都在西藏做了些什么?為什么要闖進西藏?有的咬緊了牙關(guān),有的將頭埋得低低的,她們發(fā)誓也要在西藏闖出一個嶄新的世界來;有的懷抱滿腹的子彈,到西藏只為尋找屬于她的槍桿子,因為她的宣言是:我的子彈不轉(zhuǎn)彎;有的甚至想法很簡單,就是想趕快找到一個康巴漢子早一天嫁出去。總之。闖進西藏的女人越來越多,我無法在這樣一篇短文里,將她們的故事一網(wǎng)打盡。

        因為,她們還在不斷的闖進,因為,西藏一言難盡……

        藏刀

        在我離開多熊拉哨所回到拉薩不久,旅美女作家紫娟到西藏旅游找到了我。正好那幾天我要到牧區(qū)采風(fēng),于是她便跟著我去了藏北。碰巧的是在那片草原上,我們結(jié)識了康巴漢子尼瑪澤仁。他是那曲民間藏戲團一名年輕的作曲。

        尼瑪澤仁身材高大。性情豪爽,長發(fā)飄飄,高高的鼻梁像是直接從東方著名雕塑大衛(wèi)那里借來的,但他跳起舞來的奔放和敏捷又像是一只野牦牛。他的胸前佩戴了一枚精致的“擦擦”,是一尊色彩鮮亮的釋迦牟尼佛像。在西藏,戴這種銅佛的人很容易給人留下仁慈的信徒印象,可當(dāng)你猛然看見尼瑪澤仁腰間佩戴那把分量不輕的藏刀,便又會感覺他的霸氣多于仁慈。像是武林高手。

        賽馬節(jié)的那天,尼瑪澤仁領(lǐng)著我和紫娟去草原上看賽馬表演。我們在牧人的帳篷里席地而坐,尼瑪澤仁遞給我一碗青稞酒,看都不看我一眼,當(dāng)場便一飲而盡。望著他來勢兇猛的架勢,從小滴酒不沾的我顯得很沒底氣。如果不喝又怕傷了他的熱情,藏族人是最注重誠意的,于是只好象征性地用嘴輕輕抿一口。接著,我就指著那把在陽光下泛光的藏刀問;“尼瑪澤仁,把你的武器借給我玩玩好嗎?”我知道,在西藏的不少村落,剛學(xué)會放牧的娃娃都佩戴藏刀,牧人更是刀不離身,將那玩意當(dāng)出門在外的防身武器。

        尼瑪澤仁聽到我的問話,將目光從遠處的賽馬場拉了回來??礃幼?,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紫娟十分認真地將我的話對他復(fù)述了一遍。

        “什么,你,你也想玩我的寶貝?”

        “是的,難道不行嗎?”

        “噴,啊嘖啦(吃驚),可以,不過,你要先干了三碗酒才行?!蹦岈敐扇事柭柤纭Q鎏扉L嘯一聲,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我,陽光像稀釋的霧噴在他黑紅的臉龐上,他只能瞇縫著眼睛和我說話,像是跟剛才變了一個人似的。

        我說:“尼瑪澤仁,咕幾咕幾(求求你)。不是我不想喝,只是我不會喝?!?/p>

        “你不會喝酒,你不是男人,你沒有資格玩女人?!蹦岈敐扇收酒鹕?,一臉憤怒地指責(zé)我。

        紫娟急了:“尼瑪澤仁,你坐下,聽我慢慢說,他沒有騙你。真的,他是窮地方長大的孩子,那地方不可能像你們草原卜天天有酒喝,你明白嗎?他是真的不會喝酒?!?/p>

        “不,我只知道你們漢族小伙子喜歡騙人。”

        “尼瑪澤仁,你誤會了。如果你不信我的話,那我可以替他喝了這碗酒?!闭f完,紫娟雙手端起碗。

        我內(nèi)心猛然涌上一陣歉疚,伸出手一下攔住了紫娟:“盡管我不會喝酒,但還是讓我喝了它吧。如果一碗青稞酒也能換來民族兄弟的信任,醉也值得。尼瑪澤仁,我干了!”

        “亞古都(好樣的),再來一碗如何?”

        不等我回答。尼瑪澤仁喜出望外地又給我斟滿一碗酒。我端起碗,什么也不說,仰頭就干,從容的動作像是為了完成一個男人的尊嚴。哪知,青稞酒,醉得慢,不知喝了多少碗。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總之,在我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尼瑪澤仁那把橫臥在草地上的藏刀,它閃爍著寧靜的光芒。那華麗的刀亮足有兩尺長,中間被白色的沙魚皮護著,上面綴滿了星光閃閃的紅藍寶石,那閃

        閃的星光就像尼瑪澤仁躲在陽光的陰影里朝我不懷好意地微笑,讓我不敢輕易伸手觸摸。那一刻,我欲伸手抽刀的感覺突然被一道寒光激起了渾身的魚鱗,最終那移動的魚鱗化作一股巨大的魔力全部集中到了我的右手,讓我不能動彈。左手看著右手,欲罷不能。當(dāng)我恍惚抽刀出鞘的時候,寒星四濺。亮得透明,亮得扎眼,臉上猶如雪在燒。刀身一尺多長。我把它握在手里。就像握住了一束陽光。

        是誰給了我重重一耳光。

        聽到尼瑪澤仁的吼聲,這時已有人飛快地喊來了不遠處看賽馬表演的紫娟。原來我只是在醉酒中與尼瑪澤仁爭搶藏刀。紫娟見此情景嚇壞了,當(dāng)場跪倒在地,用手把出鞘的刀刃死死抓住,鋒利的刀鋒頓時把她的手掌劃出一條血口子。那溪水般的血淌得讓我即刻傻了眼。

        事后,我才知尼瑪澤仁也喝高了。當(dāng)他酒醒后,看著紫娟包扎起來的傷口,痛心疾首。懊悔不已地連連說對不起,最后揚起左手憤怒地給了自己一巴掌,一氣之下,他提取那把藏刀扔在了幾米之外。我和紫娟深感意外,尼瑪澤仁突然又不可思議地笑了起來:“我糊涂,我真不該犯上回同樣的錯?!?/p>

        看著尼瑪澤仁痛苦的表情,我們沒有打斷他的話——

        那時,我還小得不懂事。我阿爸是個老獵人。他一共生了五個兒子,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他丟槍棄獵成為護林員的那年,他將我們整個牧區(qū)最漂亮的一把藏刀留給了我。同伴們無比羨慕,我每天驕傲地佩戴著它。有一年,我們村子來了一個戴小紅帽講外國語的黃頭發(fā)男人,就是現(xiàn)在草原上越來越多的所謂藝術(shù)家的那種打扮。他看見我們的牦牛就不斷拍照。當(dāng)一個同伴牽來漂亮的白牦牛讓他騎著拍照后,他不但不給錢,反而在同伴問他要錢的時候,踢了同伴一腳。當(dāng)時,我忍著心中的痛,抽出刀撲上去朝著他的腳捅了一刀。事后,我和同伴都挨了罵,阿爸狠狠地教訓(xùn)我一通之后,便收走了藏刀,他說,我給你刀不是讓你去見血的。

        我深刻記得。我拿這把藏刀第一次見的就是一個英國人的血。第二回見的是一個同學(xué)的血。

        那時,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考上了西南民族學(xué)院。藏歷年的頭一天,我穿著漂亮的藏服,佩著藏刀與同學(xué)聚在小酒館里喝酒。不知喝了幾件啤酒,為一個女生與同學(xué)打了起來,那同學(xué)醉得很厲害,抓起酒瓶就朝我砸了過來。我抱著流血的頭,掙脫大家的勸阻,抽出藏刀朝著對方的臉狠狠地扎了一刀。他的眼睛沒有瞎,我只是扎到他的眼角,流了好多的血。這次流血事件讓我付出的代價是學(xué)校給我的一個記過處分。我暗暗發(fā)誓,不再佩刀。于是便將藏刀寄回給了阿媽。當(dāng)阿媽得知事情的真相,捎來一封長信對我說,澤仁,你給我記住,我們真正的牧人不是佩刀的魯莽之夫!

        尼瑪澤仁話完,表情無比懺悔。紫娟忍著疼痛的傷,臉上慢慢浮現(xiàn)出草原野花般的微笑。尼瑪澤仁敏感地掃了我一眼,你看,這次我阿媽取出封存了十多年的這把藏刀只想讓我用來裝點一下節(jié)日的氣氛,不料卻傷了你的朋友,實在是對不起。說到這里,尼瑪澤仁忽然將話題峰回路轉(zhuǎn):為了絕對不再發(fā)生類似的事情,我決定將這把藏刀送給你,無論如何,請你收下它吧。

        這著實讓我感到意外,尼瑪澤仁雙手托起藏刀,在我面前重重地跪了下來……

        離開藏北后,我走過許多雪山和草地,感覺尼瑪澤仁的影子一直跟隨其后,在突然的幻覺里。他有時就像一把隱匿在雪山與草地之間的藏刀,當(dāng)太陽偷跑出來的時候他就光芒萬丈,當(dāng)太陽隱退天空的時候他則暗淡無光。那份亙古的神秘感,亦如千年不化的雪山,在我眼睛里年年生長,即使有時候融化一點點,也要變成文字在我的回憶里加鋼淬火。更多的時候,這把藏刀則成了我夜間行走雪線的“護身符”,只要看它一眼,明天的方向就會比今天亮,只要撫摸它一下,歲月的路就會充滿溫情的陪伴,只要擁它入懷,民族的感情就永遠不會生銹。

        握一把蒼涼的陽光

        光芒為父,光線為母。

        ——題記

        西藏的陽光是燃燒的錫,閉上眼睛也能讓人感受到耀眼的明亮。

        在云里,在納木措冰藍的水草上,在漫山遍野的雪蓮之間,在吹滿長風(fēng)的山谷里,陽光就像拉薩通往林周那一路上的胡楊葉子,簌簌地從天頂上落下,把許多神秘和蒼涼的美感一直落進我的心里。

        抵達當(dāng)雄草原的時候,我忽然迷亂起來,燃燒的心靈簡直不能承受這種興奮。當(dāng)時,我無端地在草地上滾了幾圈,撿起一根香草,從熾熱中去認取,認取一個亙古不變的世界。

        純白的云朵像羊群在山坳里俯沖。而遙遠處的念青宿古拉,則像一幅潑墨畫,帶著酒歌的侵襲和諸多造化賜予的印痕。眼前,搖曳在風(fēng)中的格桑梅朵一望無邊,滑過天頂?shù)娘w鳥像一枚金屬的句號。此時,遠山在退,遙遠地盤結(jié)著平靜的黛藍,忽然感覺我的身體離山是那么飄忽,遙遠,而近處就連一只羊也不存在——那一刻,世界第三極仿佛就只剩下了遍地的陽光。我似在膜拜陽光,陽光似在聆聽我的心跳,它毫無屬性地望著我,我一點也猜不透它的心事,只聽見遙遠的西風(fēng),還有西風(fēng)里穿梭的一根根魔法的銀針。我把頭俯下去,貼在大地的皮膚上,我被酥油的溫度包圍了。我真的聽到了陽光的聲音。它像白日夢的風(fēng)吼,像刀耕火種,像草長鶯飛,像孤獨之藥,像藏族女人身體里散發(fā)權(quán)力的香氣,像靈與肉承載的歡樂和疼痛,像歷史剝落的斑斑點點,使我佇立在唐古拉的側(cè)峰,有一種擋不住的感動。

        陽光邁向成熟的田坎,青稞開花了。長長的穗從細小的夾縫里奔竄出來,在雪野里寫著我無法描摹的藏文書法。我站起來,看著話邊當(dāng)年清兵遺留的城堡廢墟上那一縷旋轉(zhuǎn)的陽光,一串清脆的口哨聲在空氣中散開,一位白胡子的牧羊人從光暈中緩緩走來。他不時地撫摸著已有些顆粒的青稞,抽取一束,內(nèi)心便燃起一陣酒香。我猜想那樣的味道在他心里一定是澀澀的,青青的,淡淡的。他不時地將手中牧羊的烏爾朵在空中打出一記脆響,然后望著天上的云朵發(fā)一陣呆。他吹著口哨,口哨聲中飄出那么多的迷茫和憂郁,令我狂躁不安。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那些流傳在西藏各地的有關(guān)清兵散失在雪域大地的故事。

        《正藏通志》記載,元朝之前,西藏的兵役管理是派兵制。和平時期沒有兵,更沒有軍隊。戰(zhàn)事發(fā)生,才按寨派兵。清太宗在1642年接見了衛(wèi)藏使者。不久,清軍入藏。1791年,廓爾喀軍隊大舉入侵西藏,攻至后藏首府日喀則。危急之時,乾隆皇帝派嘉勇公福康安率17000大軍人藏征討廓爾喀軍,迅速打敗了入侵者,于第二年6月收復(fù)全部失地。1909年6月,清政府抽調(diào)四川新軍一協(xié)(相當(dāng)于一個旅)。由鐘穎率領(lǐng)進駐西藏。此時的大清帝國已是外憂內(nèi)患,風(fēng)雨飄搖。1911年,滿清政府終于在頃刻之間走到了歷史盡頭。清朝滅亡,軍餉斷絕,一片混亂,被迫接受了尼泊爾駐拉薩代表的“調(diào)停”,并且與西藏“民軍”簽訂了協(xié)議,約定拉薩駐軍將槍械彈藥交尼泊爾代表封存拉薩,駐軍全部退伍,經(jīng)過印度返回中國內(nèi)地。

        駐藏川軍的主力就這樣悄然離去了,還

        有少數(shù)駐守邊境的部隊,因為信息閉塞等各種原因留了下來,像蒲公英的種子飄散在茫茫西藏。他們脫下清兵兵勇戰(zhàn)袍,換上藏民的氆氌,融入了蒼涼的雪域高原,多年以后,不知鄉(xiāng)關(guān)何處,就連鄉(xiāng)音也托付給了藍天白云。望著陽光下吹口哨的牧羊人,我想他會不會是駐藏清兵的后裔呢,甚至我想他應(yīng)該是蜀中人,我們是同鄉(xiāng)??蛇@樣的證據(jù)誰來考證?有關(guān)這段重大歷史,西藏的歷史學(xué)家像是有意要留給人們一些猜測似的,我翻遍了大量的西藏史料都沒找到它的記載,因此只能在這里任由想象了。

        我總是在離拉薩很遠的地方把我所見到的牧羊人的身世想得特別不平凡,尤其是在當(dāng)雄這樣的地方,在我沒有見到這里的人之前,其實我早在歌中與他們相會過了,當(dāng)雄的民歌流傳甚廣。老牧人臉上的溝壑和飄搖的胡須讓我萬般無奈地遙想起那一段忽忽悠悠的歷史。我在心里默念:何處是你靈魂的故鄉(xiāng)?

        他終于忍不住朝著我跑過來了。這時,他已停止嘴邊那一串自由式的口哨聲。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仿佛握住了一把蒼涼的陽光,他的胡須像是被陽光洗白的,一根一根地在我眼里無限透明。大地?zé)o言,歷史的空氣在兩個史前男人的拳頭里漫延。我聽到陽光如他暴著粗筋推動雪山的胳膊上滴落的晶晶汗珠,我感覺我觸到了雪山的心跳。

        很快地,他放開我的手,雙手合十,側(cè)耳傾聽,然后坐下來,雙手托腮,陽光在他的胡須里如瀑般倒流,帶著香草的味道從他指縫間跑開了。

        一種愜意以光的速度透過掌心直達我心靈,我看見老牧人的心情復(fù)雜極了。他用眼睛的余光瞄了瞄念青唐古拉,陽光鉆進他瞇縫著的雙眼,像一株金色的青裸。這幅景象越發(fā)地讓我想起生命的鹽湖——那個村莊的子民披著雪的衣裳騎著牦牛通向陽光天國。我情隨事遷地聯(lián)想到前不久看到的一部外國電影——審判大會上傳出一句讓我念念不忘的經(jīng)典旁白——因為陽光過于熱烈,他殺死了他。當(dāng)時,斜視我的窗外。毒藥般的陽光恨不得殺死我的玻璃窗。然后直奔我的小屋剌我。我想如果要讓外界的人們徹底丟掉對西藏的膜拜,除非交響樂般的陽光不在西藏的空氣里大喊大叫,這樣,太虛中惟有空溟的雪,那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龐大的西藏如果缺少了陽光的撫慰,我的想象力會不會終止在大雪紛飛的冬天,一個人像一條路一樣慢慢凝固,直到迷失自己……到那時,人們熱烈談?wù)撐鞑仃柟獾膱雒嫖覍⒉辉賲⑴c。那時,等著我去見證的可能會是一個村莊的名利和權(quán)力,還有藏族老百姓吃的鹽。

        老牧人吹著口哨走了,他獨自沿著白云的影子一路向西。大風(fēng)吹在他的前面,我始終沒看見他的羊。他最終一句話也沒留下,除了藍天、白云,我只聽見他的心靈在歌唱——

        光芒為父,

        光線為母,

        灰蒙與黑暗分別誕生。

        藏地之上

        1

        起起伏伏的原始森林里,雪峰像老牧人的一聲吆喝,在你猛然抬頭的一瞬間,劃破了殘陽與曙光長壽的臉。

        佛光傾瀉的村落,遍地雜草,野花盛開風(fēng)中。曲折前進的尼洋河,像一條條閃亮的飄帶,鋪在柔硬的沙床上。

        被風(fēng)曬黑的牦牛,晃蕩著長長的毛,穿過牛糞餅的院墻,一路搖著叮當(dāng)?shù)呐b?。緩緩地行進在高原的雪地。

        月之暗面,五只小狼崽在一叢駱駝刺里,呼吸均勻,做著離開媽媽后的第一場夢。牧人的帳房里,羊在尖叫。

        眼看,太陽就要來接月亮的班了。西藏偏西,那一派悠然的寧靜,那一種自得的心情,真叫人恍若進入仙境。

        2

        魯南的白塔,被云縫里的光線照亮。盈目除了冥想的藍天和飛翔的云朵,白色的陽光像刺刀一樣敲開你的眼皮。

        大昭寺,人群里閃爍的皆是紅色僧人,他們披著絳紅的袈裟,一個個風(fēng)一樣的男子,結(jié)伴同行地穿行于紅塵與天堂之間。他們的眼神拒絕游人的目光,懷里的手機放牧著長風(fēng)和白云。郡雙凝聚著翅膀的目光,視出世與人世的門檻如無物。

        去珠峰的路上。那個一路無語的修行者,時而迎著光找個有石頭的地方坐下,時而背著光到河岸邊默想一陣。他喃喃自語……風(fēng)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些什么?他轉(zhuǎn)動的眼睛,他游走的心靈,他的世界想來并非刻意修行而得,卻是天生的大自在。

        3

        那么多的寺院,環(huán)繞片片藏地,綿延數(shù)千公里,色彩斑斕。

        那么多的花朵,包裹片片雪域,仰望格桑梅朵,蒼狼止步。

        漫漫轉(zhuǎn)經(jīng)路,是信徒們的希望,是靈魂超越塵世進入天國之路。

        三步磕長頭。是佛祖看見的心腸,是護衛(wèi)天路生命的吉祥云彩。

        馬布日紅山下,虔誠的朝拜者,像一群遷徙的螞蟻緩緩?fù)白摺?/p>

        那些年幼的朝拜者。一手輕搖銅質(zhì)包裹著的經(jīng)筒,一手撫摸路邊屹立西天的經(jīng)桿,他們內(nèi)心世界到底聽到了什么?那些年邁的朝拜者,手持佛珠,口誦六字真言,躬著身拐過一道又一道紅色的門,那自若的神情仿佛是聽見了天邊云彩的召喚。朗朗的誦經(jīng)聲和神速轉(zhuǎn)動的經(jīng)簡在黃昏的風(fēng)中達到身、口、意完美一致的佛家境界。

        如果,你在路上遇見他們,你會突然停下來徹悟人世的玄機嗎?

        高處,一排排與日光對話的經(jīng)輪。一個個手推木柄,锃亮而彎曲。多少年來,有多少只年輕的手在這些年老的經(jīng)桶上留下歲月的掌紋?多少年后,被太陽照射多少次才能凝固成永恒的印痕?

        4

        晚間,八點半的哲蚌寺上空。一片深藍轉(zhuǎn)為淡紫的馬群和蝶翅。紫色的天幕,讓人懷念康巴女在織布機上穿針引線。宇宙失真只在一瞬間。

        色拉寺向往布達拉宮的旺盛,布滿經(jīng)筒的小路上。背水的老阿媽每天張望著沒有陰影的布達拉。她每一次抬頭,路邊的胡楊樹葉就由綠變黃。一天一片,最終,在她白茫茫的頭頂之上徹底絢爛。

        藥王山那些經(jīng)石和經(jīng)幡是用來向神靈祈福的。

        高高在上的大鷹,凝視著城西北的拉魯濕地,那里水草豐美,鳥類棲居。走在通往濕地中央的那片蘆葦叢中。不由心胸爽凈,虔誠至深。

        夜晚,當(dāng)你看見星星落滿風(fēng)的山谷。遠處,幾聲狗吠像發(fā)絲一樣拂過你的窗前,人對自然與佛的敬畏會不自覺油然而生。當(dāng)雪山號角沉淀的嗚咽,當(dāng)喇嘛祈禱的呢喃低誦。當(dāng)藏人的歌謠感性詠唱抑揚頓挫,喜馬拉雅獨特的藏地風(fēng)情和蒼茫天地間的生命,在你意識里的滄桑厚重中,借助時間的光線解脫。

        5

        藏地,有個人一生只去過一次。

        藏地,有人一生也去不到一次。

        如果你去過那片被風(fēng)雪吹醒的高地,你就會了解藏地人的美不在于精致而在于質(zhì)樸;就像那一件在陽光下與溫暖相遇的羊皮襖,如果你還沒有到過藏地,或你即將赴會藏地,我則想讓你知道,藏地的力量不在于科技,而在于最初的原始;藏地的魅惑不在于傳說。而在于一個人不停地游走。像我一樣總是在一個地方走,想停卻停不下來。

        再見麥克馬洪線

        我剛進入文藝單位的第一年,領(lǐng)導(dǎo)讓我同他一起去沙瑪以南的邊境補充生活素材。好像在一條蜿蜿蜒蜒的線上走了很久。很久。終于走進一個被花草包圍的連隊。可是,當(dāng)時連隊早已開過午飯了。為減免給連隊帶來不

        必要的麻煩,我餓著肚子若無其事地來到高高的雷達觀察哨,正在執(zhí)勤的哨兵看我說話有氣無力,立馬從抽屜里端給我一個已經(jīng)打開的蜜桃罐頭,很香,很甜。我吃完的時候,哨兵木訥地望著我,眼睛大大的,臉蛋黑乎乎的,趁他轉(zhuǎn)身微笑的一瞬間。我給他拍了幾張照。

        他的名字叫儲君,云南白族人。

        我在麥克馬洪線上的連隊住了下來。每當(dāng)晚霞在天邊織起美麗魚網(wǎng)的時候,儲君就領(lǐng)著一個比他小的哨兵,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梯子路下哨。那個在他身后東張西望的哨兵。就像他家的小弟弟。梯子路的兩旁開滿了色彩紛呈的格桑梅朵,上面有蝴蝶和蜻蜓在嬉戲。我總是站在遠遠的地方看他們。有時,我會悄悄地跟在他們后面。

        夏目的午后,高原的陽光就像威猛的催化劑,快速地把那些晶瑩剔透的葡萄催得讓人直流饞露。每每走到葡萄架下,他會突然停下來,摘一顆最透亮的,喂進那個小哨兵的嘴里。我在后面也停下來。裝著沒看見他們,其實內(nèi)心早已儲存了這幅猶如當(dāng)年老紅軍呵護小紅軍深厚情誼的畫面。我背過身去采一束深藍的格桑,握在手里,獨自欣賞,然后跟著他們雄糾糾地朝連隊走去。

        一周之后,我走出了麥克馬洪線。

        幾年過去,事過境遷。這一年的冬天,在雪花紛紛擾擾的貢嘎機場。我看見一位摘掉軍銜、臉黑、眼大的邊防軍人,從我服前一晃而過。我記住了他的表情,我想他一定不認識我了,我近距離地看著他在那支隊伍里很不自在的影子。他似乎也看了我一眼,繼而很快把目光投向了那些前來與他們握手的將領(lǐng)。我隨著那些緩慢移動的腳步,一步步走近那一列即將榮歸故里的隊伍,突然聽見有人喊了一聲——凌老師。

        我拍拍他的肩,叫他小儲兄弟。他依然木訥地看著我,然后撇過臉去偷偷微笑,嘴唇就像干裂的河流。頭發(fā)稀疏如收割后的青稞地。一瞬之間,他在我眼里忽然由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年變成了個歷經(jīng)磨難的大人。我沒敢再看他的臉。他跟在我身后一起走過送行的隊伍,接近安檢,他忽然說了一句:我要回家了。我慌亂地轉(zhuǎn)過身,一下子怔在那里。不知當(dāng)時想了些什么,許久才緩慢地從行李包里取出一聽飲料遞給他,然后,默默地望著他頭也不回地匆匆步入候機室。

        這篇文章被我收在兩年前出版的《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藍》那本書里。

        兩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收到出版社轉(zhuǎn)來的一封信,信封上十分陌生的字跡,但清楚地寫著我的名字。

        信里面說他看到了這篇文章,心里非常地激動,沒想到在離開西藏,離開邊防,離開那條青春無戰(zhàn)事的麥克馬洪線之后,從故鄉(xiāng)漂泊到異鄉(xiāng),居然有幸看見自己出現(xiàn)在一個人的文字里。而自己在人海茫茫的遠方,在上流下流的競爭社會里。卻早已把那一幕刻在麥克馬洪線上的軍旅時光給淡忘了……

        寫信的人,是儲君。

        他說他一直都不怎么喜歡麥克馬洪線??蓺v史與歷史交錯定格國土的痕跡是不容誰喜歡與不喜歡的,作為擁有一身軍服裝備的人,在歷史面前,痛和癢你除了握緊拳頭。只能正視頭頂?shù)年柟夂玫每煲屓吮?。一條貫穿恩怨,牽扯榮辱的歷史線不僅改變了他的模樣,也改變了他的性格,讓他至今不肯憶當(dāng)年。但他從書中知道我是一個對西藏,甚至對漫長國境線特別感興趣的人,因此從影集里搜尋了幾張舊年留在麥克馬洪線上的影子寄給了我。我凝視著相片上依然臉黑,依然眼大、依然木訥的他,忽然覺得我多年來堅持書寫一個地域的文字在今天有了另一個答案。這一封信比所有的獎項和榮耀更具有意義,沒想到站在眾山之上,越過一馬平川,一個人對永恒地域煉獄般的思考,竟然可以讓一個離開西藏時頭也不回的人,再見遙遙遠遠的麥克馬洪線。這是機緣?還是宿命?

        西藏到底還能改變?nèi)耸裁?

        身在其中者并不知道答案。

        也許,來者或離去者,你最清楚!

        在別處等你

        早年在拉薩停頓的時候。跟朋友約見面地點,總是選擇布達拉宮左側(cè)郵電大樓下面的郵政書店。因為那兒隔三差五的會補充些花花綠綠的雜志。這在當(dāng)時的我們看來,已經(jīng)是一個很新鮮的地方了。

        現(xiàn)在的拉薩,郵政書店里的北方女孩早已人老珠黃,站在遠遠的地方往那兒看,過去在這里買的一本本雜志便浮上眼前。好些喜歡的書本跟隨我從少年進入青年。有些陪我走上幾個地方就走丟了,有些要永遠跟著我這樣一輩子走下去,就像我跟著黨走那樣堅定。

        回到成都以后,發(fā)現(xiàn)要找見面地點成了一件麻煩事。我不是有意要拿成都和拉薩比較,因為成都的書店太多太多,規(guī)模經(jīng)營大的就有西南書城,成都購書中心,天府城市之心,布克等等。最要命的是這些地方的交通往往四通八達,朋友們普遍不喜歡那種場合。那些擠在長街短道里的小書店就更不必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了。所以,我們常常約在春熙路見,在茶樓見,在公園見,在夜場見,在KTV見,在酒吧見,在咖啡館見,在派派思見,甚至在某某的家里見。有一陣子,我們總?cè)オ{子山的川師文學(xué)院見。這樣的見面方式很少與書有什么聯(lián)結(jié),總是離不開吃、喝。在成都這樣的地方,吃吃喝喝,顯然比看書談文的事情重要得多。

        最近幾年在拉薩,我們約會朋友的地點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可以選擇的地方也無聲無息地多起來。博客書吧,雪堆白,古修哪,瑪吉阿米,更堆群培,上島,別處……有名的地方,比比皆是。有時,我們?nèi)ミ@些地方不是刻意去等誰,只為到那里閑心一回。別處。其實是一個酒吧。但里面經(jīng)營的不只是酒。我們?nèi)ツ抢锔皇菫榱撕染?。只是隨隨便便看看那里又添了些什么書,或許還能在琳瑯滿目的書架上找到那個誰誰誰的書。偶爾要一壺大麥茶。獨自躺在印尼的鄉(xiāng)間音樂里,一不小心就度過一個下午時光。許多時候,我們在這里還能撞上一些藍眼睛、黃頭發(fā)、穿紅衣服的驢友,聽他們談?wù)剰纳衬蚝礆w來的見聞。然后。你也可以將他們的經(jīng)歷,講給剛到拉薩的旅伴,或者干脆弄一篇文字,讓更多的人知道一些行走西藏的奇聞軼事。有時。很可能他會向你兜銷幾條從雪山上采下的蟲草或幾株雪蓮,甚至你還可以從他們的相機里欣賞到幾幅別人從沒拍到過的藏域奇光。在這里,不懂外語一點也沒關(guān)系,掌柜的藏家姑娘們,個個都精通好幾個國家的語言,他們會熱心為你們之間搭建友誼作文明的翻譯天使。

        說不定,這個過程,你已經(jīng)學(xué)會幾句外語。

        說來說去,別處倒成了一個不錯的去處。很適合我,卻不一定適合每一個人。這個名字聽上去似乎有那么一點小資的潛在力量。但又想。小資生活是不可能就這樣隨隨便便靠一個名字鑄成的。只因身在別處,你一定很難發(fā)現(xiàn)我。許多時候,不,應(yīng)該是長久以來,我的確把自己存在于別處,沒什么圈子意識,少了很多顯眼的麻煩,但決非偽裝。如果你呼叫我正忙,告訴你,我一定是在通往別處的路上。當(dāng)時的路面很滑,雪花像抒情的雁陣,飄落在我黑包的圍巾和手握的紅色書皮上。軟雪和硬雪的交融,弄臟了那么多干干凈凈的青石板路,還有我像到達山頂寺院臺階般回憶不完的回憶。

        于是,我開始躲在別處情節(jié)嚴重地想你

        念你。想念你,我們最初約見的地方是在故鄉(xiāng)的山坡坡。在石頭與瓦片的酒席上,在青青校園的林蔭道,在書簽的背面,在電臺的朗誦節(jié)目里,在回家經(jīng)過的樹林墳壩頭,在油菜花盛放的田園問,在穿過集市長長的輸油管道上……后來的后來,我們的約見就像夕陽落到塘水的蘆葦里,在城市與鄉(xiāng)間的睡眠里晃晃悠悠,在馬不停蹄的書信里蕩來蕩去,在你打給我的電話中剪不斷理還亂,在開往南方之南的地鐵上抱頭哭泣……在你再也尋不到我的眼眸里……在我抹不去你在紅塵的背影里……我們就這樣一天一點地相忘于江湖——

        相忘卻不敢忘。想忘卻忘不了。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從不厭棄的愛人。無論我旅行到哪里,都愿意帶著你上路,雖然你不是我的長篇小說,但你一定是我喜愛的散文。其實,我一直在別處等你!

        忘記這是第幾次在天上飛了。

        十二年,似乎像手指在夜色中的一個疊影,燈一拉亮就消失了。人坐燈下,心底里升起一種蒼茫之荒,模模糊糊,如曠野中上升的狼煙。之前,我生活在一個歷史上從沒記錄過空中飛人的村莊,自卑得幾乎不敢想象人在天上飛是一件怎樣的事情?那時,少年的理想像冷風(fēng)吹拂的蘆葦,來不及搖擺已被暮色籠罩的丘陵壓傷。常常坐在門檻上,望著屋檐滴水,心灰又迷茫。或許正是這段時間給我添置的歲月掌紋,我才有了向著世界海拔最高處的軍營飛的幸運。

        這一飛就飛離了我的村莊。

        僅僅一百分鐘,便從直線鄢一端的川南山丘飛到八百公里這一端的青藏高原。

        走出寬敞的貢嘎機場,回頭呆望著來時的飛機又一次起飛;不可思議卻又妙不可言,心境頓時開朗起來,一如雨后的春天纖塵不染。飛機起飛,我心昂然。這是我第一次被飛機起飛所吸引。在這之前的一百分鐘里,我的心,一直隨飛機懸掛在空中??倱?dān)心這個龐然大物。飛累了容易折斷翅膀無可救藥地掉下來,所以一直閉眼不敢看世界。當(dāng)飛機降落,我聽到人們的尖叫聲:“到了,到了,快看,西藏到了?!?/p>

        世界在一瞬閫徹底陌生。

        陽光打了山峰一記響亮的耳光。遍體傷痕的山體,幾棵衰草在風(fēng)中哀嚎著死亡的氣息。遠處的遠處。山尖,冷得吐雪。經(jīng)幡吹動的河流,九只羊像九塊石頭一樣蹲在流水的邊緣,看自己冥思的表情。抬頭的一刻,它們的樣子好像是聽到對岸藏家少年撥動的扎年琴聲。裹著花頭巾的藏族女人,緩慢地行走在紫外線的內(nèi)部。

        綠得像茶的四川已被我甩得無影無蹤。

        這是我第一次從四川飛往西藏降落之后的記憶。

        初到西藏的時候,這個記憶一直被我懷疑。為此我曾跟隨馱鹽的馬匹跑到貢嘎機場邊的草地上遠遠地看飛機起飛與降落。當(dāng)飛機越過頭頂,震耳欲聾。尤其是兩架飛機在跑道上排隊等待起飛,前面的飛機慢條斯理,依次前進,停好,像一只巨型的燒鵝讓太陽的光芒烤著。忽然,飛機像一個渾身發(fā)抖的酒鬼,往前竄,一不留神,酒鬼的頭已經(jīng)抬起來,左右平攤的手臂,揮舞著沖上去,沖上去,不顧一切地沖上去,非常堅貞的樣子,像我年少時坐在木窗前油然而生的一個念頭,真叫人慰藉——那一刻,我想飛得更高。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而自己坐在飛機里,起飛了。倒一點感覺也沒有。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后,不論在什么時候,看見飛機起飛。我的心就開始慌亂,然后,失落。人類怎么能干出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這么重的一塊鐵?不對,是鋁,鋁在高空中托起那么多上帝的嬰兒。它累不累啊。

        漸漸地,坐飛機的次數(shù)多了。那些違背科學(xué)原理的擔(dān)憂漸漸減去,想象的時間忽又多起來。其中,反復(fù)出現(xiàn)一個時間意象——飛。

        我曾坐過一次成都到大連的小飛機??磻T了渡音寬體,猛然看見這架小飛機真有點滑稽。像晴空中的紅蜻蜓或大海里的蚱蜢。想不到它居然也能飛起來,那招搖勁兒?;钕癯啥即何趼飞虾魢[而過的街舞男孩。

        上飛機之前,我特意和這個“小男孩”合了一張影。然后坐在靠窗的位子,看小男孩飛翔的翅膀,然后把他所有舉動錄下來。轉(zhuǎn)眼之間,那么多的群山,被他拋在身后。我看見他驕傲地穿越遠近不同的云朵。那些大海之上的云朵像藍色的蝴蝶,沒有我經(jīng)常往返青藏看見謠天之下的云朵那么白,幾十只藍蝴蝶擁抱在一起像一團藍色的火焰,陽光掠過。蝴蝶重疊的影子很快被小男孩一擲百里。這迷幻的景致,在小男孩引領(lǐng)我見到大海之前。我從未見過。白云之藍,是否因海水正藍?也許只有小男孩心里最清楚。當(dāng)你看見云朵由自變藍的一瞬間,內(nèi)心世界一定比現(xiàn)實景象壯觀得多。

        在我回憶藍色的時候。往事已被云朵帶走。

        我想,要是蘇東坡,李商隱,辛棄疾,還有李白、杜甫之類的人物坐在這架如同一個小男孩的飛機上,看到藍色的云朵。看到蝴蝶般影子重疊的云朵。會寫出怎樣夢幻的句子?

        第一次在飛機上瞌睡,居然是廣州去北京的航班。機票是暨南大學(xué)出版社統(tǒng)一定購的折價票。上飛機之前。蘇編輯介紹了大撥出版人,看上去都很年輕,沒說幾句多余的話。起飛了。綠色的地平線忽然傾斜。樹林好像掀起來,我開始閉目養(yǎng)神。近于2小時的空中之旅。我?guī)状伪犙?,沒有看見白云。舷窗外,濃烈的綠色染過湖南衡陽的鄉(xiāng)村。這是我第一次從空中看地面。河南信陽的山,大蟒蛇似的,看上去是活的,像在飛躍。飛機在前移,山在轉(zhuǎn)彎,后移。隱退,然后,慢慢消失……

        從拉薩飛廈門之前的一個晚上,朋友們在青年路。圍坐火鍋,說是為我餞行。重慶女子聽說我又要飛了,立馬講了一大堆飛的恐慌之事。主要人物是她的一位領(lǐng)導(dǎo),每次起飛之前都有寫遺書的習(xí)慣。把自己重要的事。統(tǒng)統(tǒng)交待紙上,鎖在辦公桌,把鑰匙交給女兒。朋友們大惑不解?原由是領(lǐng)導(dǎo)每月“飛”的頻率很高,一年里已有三次在飛機上被逼寫遺書的經(jīng)歷,倒霉透頂。后來,他拒絕空飛。改走陸地。每次出差或休假,駕駛員先把他從拉薩送列西寧,然后坐火車到格爾木??傊疄榱税踩?,他是一截路一截路逗到終點站的。

        沒有類似體驗的人是不大在乎此類事件的。

        2005年1月7日,我完全相信朋友絕望的敘述了,感覺坐飛機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機型是什么我忘了。南方航空的旅游空客。在云南與西藏兩座高原之間的上空,遇上氣流,劇烈顛簸,杯水打翻,所有乘客拒絕做馬克思嘴里的面包。大家集中神志,屏住呼吸,可顛簸持續(xù),永不停止。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刻,我感覺自己變成了跳傘兵,從一個很高的地方跳下來,落在柔軟的云朵之上,心兒忽然靜止了一刻。下一次更激烈的顛簸又開始。人的心跳完全失去節(jié)奏。坐在最前面的一個白種女人開始尖叫,她微閉雙眼,雙手合十。然后,有小孩的哭聲穿過衛(wèi)生間。許多人驚嘆,這一次真的玩完了嗎?!坐在我身旁的是一個西裝革履的溫州商人,他一只手將我胳膊抓得緊緊,臉上可以擠出一汪水來。我一直不停地安慰他:放心吧。黑色不會這么快降臨。20分鐘后,轟隆一聲,飛機終于平穩(wěn)著陸在云南中旬機場。

        在候機室坐下來,面目全非的乘客開始

        暗自慶幸,愚蠢詛咒:又撿回一條性命,上帝真他媽的夠意思啊!

        我坐在人少的角落。回憶猶如一朵云在身后爆炸。想起空哥面不改色的鎮(zhèn)靜。真讓人心生敬畏。那時的空姐全部走出了乘客的視線,只剩下一位空哥,面對著我們揮手。微笑,穿得類似文工團員,像舞蹈《洗衣歌》中的班長。在空中。職業(yè)勇氣的高尚顯然超越了地面上那些常把道德掛在嘴邊的人。

        下午。6點,新自云機場。我沒有繼續(xù)廈門之旅,停在花城之中。

        一年中,我至少有10次在空中飛。包括從拉薩回四川探親。還有好多次從成都往其它城市飛行的記錄。飛行的恐懼開始逐次增多,只是一次比一次無所謂,就像生活習(xí)慣了快樂和不快樂。消費時代,高科技節(jié)奏,從不曾用心咀嚼,對于敏感中人。那不過是小刀片輕輕劃過心靈的片段……沒有飛行員愿意與乘客交流這種恐懼。飛行員天然避諱??战憔芙^與人談?wù)摽謶?,這跟國度職業(yè)有關(guān)系。人在天上,最后的輝煌,只能,聽天由命。

        當(dāng)一架飛機從身體里飛過,在回憶的身后。我一直想弄明白,幾百人擠在一種最奢華,最現(xiàn)代,最危險的交通工具上——心里是什么念頭?

        更多時候,這以幻象形式出現(xiàn)的飛,就在自己如天空一樣飄著云朵與氣流的身體內(nèi)部飛翔。從內(nèi)部開始,把一個人的思想不停地掏空,掏空,掏空……直到摧毀。

        那時候。我真的很天真,可以把未來放在未來,把過去放在過去,把現(xiàn)在交給不受任何人擠壓的夢想,把夢想的種子種在飄柔的云朵之上……如今,在天上轉(zhuǎn)念想起曾經(jīng)坐在滿天星空下畫藍的少年,我像一枚泛黃的書簽怔在厚厚的書頁中,宛如掛在古墓上一片白白的月光。

        我還在飛。飛機常常晚點,也有我晚點的時候。我在夜空的飛翔中不斷想象,想象有一天人們坐在空中不再產(chǎn)生恐慌萬狀的想象該是多么踏實的事情,那樣我們高高在上的心情一定可以飛黃騰達。

        西藏?zé)o言

        幾年前,我應(yīng)一家雜志社之邀去上海參加一個筆會。

        會上除了我來自最邊遠的疆界西藏。大部分與會者來自各大繁華城市,他們看上去都比我年幼,而且弄出來的文字比我出色。由于地理環(huán)境關(guān)系,平時我只能在一些過期的報刊上認識他們顯赫的名字,初次見面幾乎搞不清誰是誰,聽著他們輪番的精彩段子,一句話也插不上,只好尷尬地望著他們笑笑了之。

        報到的當(dāng)天晚上,主持人召集與會人員和雜志社全體編輯開了一個見面會。其中內(nèi)容之一便是自我介紹。前面介紹自己的人都把自己寫作取得的成績和所在城市的風(fēng)光描述得十分詳細到位,結(jié)尾總會謙恭地加上一句:歡迎各位到xx地方來玩!更有幽默誘餌的慷慨者,鄧意思大概是,如果你到他們那里吃海鮮不僅可以不埋單,還可以打包帶走。此言一出,立即贏得大家驚心動魄的歡呼和長時間的掌聲。不知不覺便輪到我介紹自己了。西藏究竟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思緒久久停在過往西藏的日子里,一直沒有晃過神來,搞得主持人緊張地走過來:“嗨,嗨嗨,該你,該你了!”

        我四下張望了一眼,大家都在靜靜地看我。的確只剩下我一個人沒有自我介紹了。忽然,忽然急促不安地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卻一時找不到話說,龐大的會議廳在這一刻顯得極為安靜和莊嚴。忐忑不安中,我突然心口不一地說了一句話。總算是勉強介紹了自己。然后,立馬坐下。我猜,此時我的樣子一定狼狽透了。不料,大家開始交頭接耳。他們一再要求我多多介紹一下我的西藏。我一聽,頭蒙了!高高在上的西藏—那么碩大空曠的地理;人人神往的西藏——那么博大精深的文化;天天天藍的西藏——那么柔美與冷竣的詞匯;遍地開花的西藏——那么自然與神性的懷抱;箭頭聚集的西藏——那么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區(qū)域……從何介紹?腦海里閃現(xiàn)的清晰畫面頓時變得模糊。然后,一片空白。

        我語無倫次地拒絕了大家的要求。

        然而,主持人異樣的眼光卻對我不依不饒。她說,別人都向大家介紹了自己生活的城市,你既然來自那么遙遠的邊地,怎么能對西藏只字不提?你是不是不歡迎我們到你的西藏玩?再說你是寫散文的,不是那些寫小小說的,故事不可能一開始就結(jié)束吧。

        我支吾其詞,弄得很不自在。最終,依然說不出西藏。

        后來幾天,筆會在創(chuàng)作交流與走走看看中度過。其間,有一位河北作家?guī)状蝸矸块g找我聊西藏,但都被我的寡言少語給打住了話題。可以說,那幾天我是想著“西藏”渡過難關(guān)的。我甚至想到了魯迅先生常說的“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實偏偏毒死了偏愛我的果實的人?!蔽蚁胛议L期生活在西藏怎么說不出西藏呢?我為什么不把西藏的文化。西藏的風(fēng)情。西藏的宗教儀式,西藏的歷史與傳說,講得天花亂墜,讓他們在向往中再次遭遇一次震驚呢?

        回到西藏,我在拉薩的陽光下沉默了好些日子。直到意外地收到那封讀者來信。信中是一張小小的剪報。那個河北作家的文章是這樣寫的——

        “這次參加筆會,有幸認識了一個最沉默的人。初次見面。我著實吃了一驚:我印象中的他應(yīng)該是一個雙頰通紅,頭發(fā)有些稀疏且面目滄桑的高原行者,然而眼前的他白白凈凈,面目清秀得宛如江南小生。他一直用微笑的眼睛注視著每一個與會的發(fā)言者,如果不是親耳聽他自己介紹那一句‘凌仕江,來自西藏!你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真的來自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那片圣土……”

        那一刻,我感覺日漸喧囂的西藏忽然變得從未有過的寂靜。

        論地理。西藏的確好比天堂。而我的天堂往往是那種超乎沐浴露的泡影想象,它使我的心靈在其中不斷清潔、健康、舒暢。從古到今。長期涉足西藏的作家、探險家、考古學(xué)家、攝影家、旅行者、藏學(xué)專家、記者等不計其數(shù),各種著作、文字碎片或影片海量充斥人們視野,我沒發(fā)現(xiàn)有哪一位把西藏介紹清楚了。這其中也包括大量藏族母語作家。1933年,英國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企圖以《失去的地平線》一書解密西藏,他主觀地制造了人們對西藏的神秘啟蒙,那是我接觸的最早撩開西藏面紗的第一部國外著作,所以在我從前的文字里幾乎沒有提到過它。不是我不愿為大家介紹西藏,而是我本身不具備資格向諸位介紹西藏,因為我不是導(dǎo)游。在我看來,西藏更不是一個適宜用來給人介紹的地方。跋涉西藏十多年的長旅之后,我依然堅持用我自己的感受寫字說話——我只能說,多年以后,我的心好像離西藏更近了,我更加理解了這里的人們對雪山與河流的愛,一開始他們就從深刻出發(fā),他們對愛的表達最初和最終都是要把自己用佛洗塵的身體融入離天最近的地方,他們一生一世用愛的方式延續(xù)愛,這種愛不斷增加著雪山的高度和草原的寬度……為了讓心靈提前抵達那樣的高度,為了讓胸懷提前接近那樣的寬度,除了默默感受,我別無選擇。

        我一直想給那位河北作家寫封信,告訴他,其實我的西藏只是一個適合讓人用來默默感受的地方??擅鎸Τ聊徽Z的西藏,我卻遲疑不敢下筆。我怕我的言辭誤導(dǎo)了他。

        最終寫下四字:西藏?zé)o言!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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