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培喜 安 麗
所有新的信息傳播技術在誕生之時,都伴隨著美好的憧憬與預言。上個世紀20年代,當廣播技術開始擴散時,業(yè)余愛好者與教育者就曾經期盼無線電波會沖破所有的物質束縛,建立一個言路暢通的社會。然而,商業(yè)力量很快就嗅到了賺錢的機會,并與政治力量合謀,很快瓜分了廣播技術的控制權。從目前看來,互聯網技術不一定重蹈廣播技術的覆轍,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互聯網上不會存在權力真空,一定會被新的代言人占領。新的預言便由此而生:哪種力量會主導互聯網?這個問題主要有三種典型的答案。
第一種觀點認為公民社會力量會占領互聯網。這個觀點的代表人物是巴羅(John Perry Barrow)。1996年,巴羅在其《互聯網獨立宣言》中豪情萬丈地宣布一個新時代的到來,這個時代的主導力量是公民社會。
第二種觀點認為政府與政黨的力量會像控制廣電媒介那樣控制互聯網,
第三種觀點則認為市場力量已經統(tǒng)治了互聯網。美國政治經濟學派批判學者麥克切斯尼(Robert McChesney)較早表達了對市場力量的警覺。他認為2000年是個分水嶺。這一年,美國在線兼并了時代華納。從市場角度來講,這是對資源的整合和優(yōu)化利用。但對于消費者或者公民來說,他認為這是一個災難的開局。
這三種觀點分別表達了公民社會、政府以及市場對互聯網的影響力,但他們各自看高了其中一種力量的地位,夸大了其作用。我認為,將這三種觀點揉合在一起,能夠更為客觀地認識互聯網上各方力量之間的博弈。
挪威社會學家、和平研究學者加爾通(Johan Galtung)提倡從宏觀的角度利用一個三角坐標來定位媒介。加爾通認為社會主要由三大支柱組成:政府、市場以及公民社會。他認為,媒介在由這三大支柱組成的空間中流動,位置可能接近其中的任何一個,也就是屈從于這三個支柱當中的任何一個。從加爾通的框架來看,媒介應是三大社會支柱之間的粘合劑,媒介的角色就是促進三者之間的對話,向公眾發(fā)布信息,為各方力量提供發(fā)表意見的時間與空間。
加爾通在這里設想的雖然只是一種理想的情境,但卻提供了一個全面的分析框架。在歐洲國家的歷史當中,媒介的位置最初接近政府,后來成為公民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而現在則日益靠近資本驅動下的市場。對于美國來說,新聞媒介的內容從一開始就是由商業(yè)力量控制的,這是美國跟世界上其他國家的不同之處,也是美國跟其他工業(yè)國家的最大差異之一。中國的媒介在起初是靠近政府的,但改革開放以來出現了兩種新的力量:一種是在報紙、廣播、電視等傳統(tǒng)媒介時代就發(fā)育起來的市場力量,這種力量將媒介推向市場,影響了媒介的利益格局;還有一種是在互聯網時代突然發(fā)聲的公民社會力量。也就是說,中國媒介同時向市場與公民社會兩個方向移動。以時間的標桿來考察,中國媒介向市場方向移動的趨勢始自70年代未,加速于90年代初。互聯網進入中國引發(fā)的化學效應的確是獨特的,歐美的公民社會在傳統(tǒng)媒介時代就已經發(fā)育成熟,中國公民社會卻等到互聯網時代才集體發(fā)聲并迅速成長?;ヂ摼W在政府與公民社會之間開辟了新的言路途徑,這是中國在政治領域取得的重大進步。
互聯網的誕生以及網絡社會形態(tài)的塑造帶著公民社會運動的鮮明烙印,卡斯特斯(Manuel Castells)認為網絡社會是一種基于電子傳播技術的一種新型社會形態(tài)。他認為網絡社會的產生是三條獨立的線索在上世紀70年代最終交匯的結果。第一條線索是蘇聯式與美國式的工業(yè)主義模式都在70年代撞了南墻。第二條線索是60-70年代以自由為導向的公民社會文化運動方興未艾。
第三條線索即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信息傳播技術革命。這三條線索逐漸交匯在一起,導致真正意義上互聯網的誕生?;ヂ摼W在誕生之時雖然跟軍方關系密切,但卻是科學家們基于求知共享的愿望而進行嘗試的產物。這些科學家并不一定參與了60-70年代的公民社會運動,卻跟這些人分享著同樣的價值觀,呼吸著同樣的空氣。這是第二條與第三條線索的交叉,恰巧又碰上了當時政府與企業(yè)界正在積極尋找走出工業(yè)危機的方案。于是三條線索碰到一起,一種基于信息模式的網絡社會便逐漸成形。人們在公民社會運動中所形成的價值觀是實現這個過渡的基礎與氛圍。因此,要理解互聯網時代的價值觀與思維模式,既要關注市場與政治力量,也要關注公民社會力量。而這恰好是加爾通所提倡的。
在中國的語境中,這三條線索的融合方式跟歐美存在較大差異。在這個背景下,經過中國科技界廣大人士的努力,互聯網被引人中國,并在90年代迅速發(fā)展,然后在新世紀釋放出愈來愈大的輿論影響力。中國的語境跟歐美存在一個根本差異。網絡社會在歐美發(fā)育成形時,這些國家的公民社會力量已經發(fā)展成熟,互聯網本身的誕生就跟這一點息息相關。中國則相反,互聯網進入中國時,中國的公民社會力量尚處于培育期,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講,這種基層力量處于缺失狀態(tài)。簡而言之,在美國是公民社會力量培植出來互聯網,而在中國則正好相反,是互聯網反哺公民社會。正是互聯網的到來為草根階層提供了話語平臺,促進了各種公民社會力量在中國的迅速成長。它們的身上刻著維權、環(huán)保、宗教、女權、業(yè)主、動物權利保護等各種各樣的群體標簽。
公民社會群體的訴求都或多或少地指向全球資本擴張這個“罪魁禍首”。
在這些群體當中,維權群體是最善于利用互聯網的群體之一?;ヂ摼W自身的技術特性導致了“焦點訪談”、“新聞調查”等電視節(jié)目的徹底邊緣化,取代了電視維權方式,成為這個群體表達聲音的最佳工具。由于法律途徑能不暢通,互聯網成為關乎正義與平等能核心基礎設施,承受著難以承受之重。清華大學劉正榮博士在總結了2003年至2007年的網上輿論熱點之后發(fā)現公眾的意見訴求主要集中在公平與公正這條主線上。醫(yī)患糾紛、農民工討薪、學生擇校、官員腐敗、開發(fā)商侵占土地等網絡事件均符合網絡維權的范疇。除了維權群體之外,環(huán)保群體也是互聯網的積極使用者。他們的行為有時也帶有維權的性質。廈門Px工廠搬遷事件與上海磁懸浮噪音事件是兩個成功的案例。另外,城鎮(zhèn)業(yè)主群體與開發(fā)商在互聯網上一直進行著沒有硝煙的斗爭。北京回龍觀業(yè)主與開發(fā)商之間發(fā)生的綠地風波是其中典型的例子。當北京市政府出臺“一大政策”時,北京犬主通過互聯網聯合起來組織抗議,最終導致這項政策的廢除。利用互聯網進行串聯的公民社會群體已經超越了階層的差異。浙江義烏的農民工群體也能通過QQ組織起來,跟雇主討價還價。由于女性地位已經在新中國成立以來得到根本性改變,所以中國女權群體在網上的活躍程度并不高。
政府、市場以及公民社會是三種相互制衡的力量,不能夸大其中任何一方的作用,也無須過分放大任何一方的
瑕疵。針對中國自身的特點,網絡監(jiān)督的目標應該是利用互聯網等信息傳播技術在政府力量與市場力量之間做出區(qū)隔,并多多引入公民社會的參與,營造一種互相牽制的格局。在近幾年來例如黑窯工、華南虎、三鹿奶粉等網絡事件中,網民要么將罪責完全推給地方政府公共治理的失誤,要么集中譴責企業(yè)無恥,并沒有利用已經建立的輿論優(yōu)勢乘勝追擊,探求在政府與市場力量之間建造隔離帶的方法。此外,對于政府與市場力量本身在網絡中扮演的角色,網民過多地將矛頭指向前者,經常選擇性地忽略了后者。綠壩事件說明網民對于政府在互聯網治理當中扮演的角色非常警醒。但是,當炮轟教育部的北外女生被證實為商業(yè)炒作的時候,涉嫌炒作的商業(yè)網絡公司沒有受到任1何懲戒。在海南師范大學女生偷拍案I件中,商業(yè)網站為了提高點擊率,曾經在犯罪嫌疑人上傳的圖片中加入更加暴露的圖片。這個事件中,始作俑者被懲罰了,幕后商業(yè)推手卻被網開一面。
公民社會群體顯然并不總是維護正義的化身。一些群體在網上表達意見時,存在暴力化、極端化以及偏執(zhí)化的特點,經常錯置了批評的對象與空間?!?·14”西藏暴力事件與“7·5”新疆暴力事件發(fā)生的本質原因是全球資本與中國藏族、維吾爾族身份危機之間的激烈碰撞,這種碰撞也同時發(fā)生在資本與漢族文化之間,但是卻被藏獨分子與疆獨勢力解釋成民族矛盾,解釋成漢族對少數族群的文化滅絕。他們顯然沒有從全球資本這個大空間來思考問題,而是選擇了民族這個容易辨認卻并不準確的分類方式。
此外,淫穢色情根植于公民社會的低級趣味當中,成為互聯網上無法去除的牛皮蘚,以致引出互聯網本身就是為色情而生的辯論主題。從互聯網媒介的角度看,公民社會力量存在的這些弊端均需通過加大政府的力量來根治。
總體而言,公民社會力量在網絡空間里的“正邪較量”、“魔道斗法”進行得異常激烈。在很多情況下,由于這些博弈摻雜了中國空間之外的勢力,為探尋真相增添了無窮的變數。從這個意義上講,互聯網研究本身就是國際傳播研究,要求研究者保持宏觀的視野,將網絡空間中的博弈看成政府力量、市場力量、公民社會力量在全球空間中的博弈。
毫無疑問,互聯網技術并非是中性的,并且從某種程度上講,的確是裝載著希臘士兵的特洛伊木馬?;ヂ摼W技術誕生于美國并且給生活帶來極大便捷這些事實都不能論證西方在道德倫理方面存在優(yōu)越性。總之,利用政府、市場與公民社會所構成的框架,有助于從宏觀的空間角度來研究媒介,尤其是互聯網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