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楠
安全出了車禍,他死了。采萍坐在我的辦公室里,一臉悲傷地說。
安全是在鄉(xiāng)村公路與國道結合部被一輛過路的雙排撞上的。采萍繼續(xù)說,那天安全騎著摩托車去城里。他剛從廣州回來不久,要去縣城要自己的工資。可還沒上路,就出事了。我趕到出事地點的時候,那輛肇事車輛早走了。據目擊者說,那輛車根本就沒停,車上連個人下來也沒有,出事的瞬間過去后,那輛車只是略微停頓了一下,就向著城里的方向一溜煙地開走了。
可憐我的安全啊!采萍的眼淚流下來,她哽咽著說,摩托車……被撞飛了,前轱轆……飛出去有30米遠,還砸在路邊一個養(yǎng)雞廠的房頂上。安全人呢,像一只麻雀一樣騰地一下快速起飛,又像一塊破棉被一樣緩緩落下,噗地一聲落在了道溝里。我把安全從道溝里抱上來。我不敢看他的臉,那里已經血肉模糊。我也不敢看他的右腿,他的右腿已經斷了。我只是摸摸他的胸口,我還能感覺出他的心跳。我就大喊了一聲,安全還活著,鄉(xiāng)親們,別看熱鬧了,快救人啊!
交警來了,救護車來了。安全被送到了縣醫(yī)院。采萍用手背擦了擦眼說,醫(yī)生對我說,人受傷很重,我們可以馬上搶救,但你得快去拿錢交押金,這是制度。我當時沒帶著錢,就給安全在城里工作的大哥打電話,說了安全出車禍的情況。等到天黑的時候,安全的大嫂才慢吞吞地來到醫(yī)院。大嫂對著昏迷不醒的安全說,老二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呢,還叫安全呢,怎么騎摩托車就不注意安全了?真是的。大嫂說著,就掏出了500塊錢,你大哥出差了,家里就這么多錢,不夠你們再想法兒吧!大嫂把錢遞給我,就扭著肥大的屁股擠出病房走了。我真想把錢一揚手摔給她那肥大的屁股,可手終究沒揚起來。我把錢交給住院部。又連夜打車回到鄉(xiāng)下的家里,在院子的磚縫里摳出了1萬塊錢,這可是我的全部積蓄。我在村里的小學校里給人代課,一月才幾百塊錢。我們還有個上初三的孩子。安全呢,在廣州給人看門市賣汽車配件,一年了,到現在還欠著工資。安全著急他的拖欠工資,就想去汽車配件廠找老板。可誰知,還沒上國道,就先上醫(yī)院了。
安全在醫(yī)院里治療。除了照顧他,我還要尋找肇事者。尋找肇事者的過程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我找不著。交警也找不著,公安局也找不著。我找到了當時的目擊者。目擊者一會兒說車是本地的,白色的,一會兒說車是黑色的,外地的,一會兒又說沒看清牌照灰蒙蒙的視線不好。哪里視線不好?那天他媽的艷陽高照,一絲云彩也沒有。交警說,對了,艷陽高照一絲云彩也沒有視線也可能不好,白花花的晃眼不是?采萍立起來,又坐下,眼圈兒紅得可怕,我還不死心,我跑遍了城里的各個大修廠,我看遍了維修的雙排,白色的,黑色的,還有各種顏色的。我找前面有傷痕的車子??烧伊艘粋€月,直到錢花光了醫(yī)生催我們出院,我也沒找到。
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一個人若是狠下心來,那他的力量就是無限的。我不再做代課老師,我到那家汽車配件廠來打工。邊打工邊要安全拖欠的工資。我還要給安全治療。安全是我的命呢!我們自由戀愛,我們相親相愛。我們相約廝守終生永不分離。當初我是個沒胸沒臀的女人,現在也是。長得也不好看。可安全說就是喜歡我這帶著書卷氣的氣質,就是喜歡我這沒事讀點文章寫點文章的習慣??蛇@次他說要來工資后,留下孩子上學的錢,要給我墊胸豐臀,他說他突然想看我豐乳肥臀的樣子了。這下可好,胸沒墊成,臀沒隆成,他人先倒下了。我一定要讓他站起來,我就是吃苦受累、打工賺錢甚至賣血賣肉也要讓他站起來!
采萍揮舞著胳膊,激動地說。那激動的聲音在我的辦公室四處飛濺,我聽到了金屬般的回響。
可安全最后還是沒有站起來。他死了。金屬般的回響過去,是柳絮一般飄飛的聲音。他臨死,老板也沒給他拖欠的工資。老板說,安全在廣州的工資早就花虧了。出于對你的同情,我才讓你來廠里。不信你自己去問問他?我問他?他出車禍后就再也沒說一句話。怎么問他?他現在死了,我更不能問他了。他怎么死的?最后自己在床頭上用被單勒死的。我就在他旁邊。我睡著了,我累,我睡得好死。
安全死了,我的心也死了。我不再去廠里打工。我整天在家里回憶我和安全的愛情和生活。我寫下了我和安全的回憶。采萍拿出了一個黑色的筆記本,老師,給你,你給我們寫點什么吧,就發(fā)在政府網上,或者發(fā)在你的博客上。我不需要別人同情和幫助,我只需要別人能看到我的苦處,能見證我們的愛情。
筆記本我留下了。采萍是我的學生,安全也是我的學生。20年前我做教師?,F在我在一個政府部門工作。我想我應該為他們倆做點什么。我就去那家汽車配件廠。我找到了老板。我和老板討要安全的工資。老板沒說什么,而是把一個打扮得很時尚的年輕人叫到了我的面前。我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安全。我說,采萍說你出車禍死了,你這不活得好好的嗎?安全給我倒上一杯水說,老師你見到采萍了?她才死了呢!她半年前出了車禍,死在了醫(yī)院……
愛情詩
伊妹兒在購物商場家電部當導購。她每天要面對各式各樣的顧客。老實的、認真的、世故的、圓滑的、刁鉆的……她都要不厭其煩地向他們介紹推銷,常常是一天下來,嘴唇兒都磨薄了。如果賣出去的家電多,提成高,她就自己犒勞一下自己,買一個漢堡,來一杯草莓冰淇淋,來滋潤滋潤磨薄了的嘴唇兒。趕上點兒背,所賣無幾,她就郁悶得不行,拉上家具部的妙可兒到扎啤城,咕咚咕咚灌上兩扎冰鎮(zhèn)啤酒,然后就去慢搖吧隨便找一位先生帶進去搖上兩個小時。
伊妹兒就是在慢搖吧發(fā)現那個女學生的。那時候一曲剛歇,伊妹兒和妙可兒從舞池往她們的座位上走。燈光下,她就看見了鄰座一男一女很親昵的兩個人。女的很青春,男的年齡要大些。這時候,他們倆人正喝啤酒。
伊妹兒就碰一下妙可兒,讓她看。妙可兒說,那女孩我認識,是我妹的同學,職專的學生,常出來的。伊妹兒就左搖一下頭,右搖一下頭,不停地嘟噥,怎么會是這樣呢?怎么會是這樣呢?郁悶死了,郁悶死了。妙可兒就用力拍拍她的后背,怎么不會是這樣呢?那女學生家庭困難,那男人是搞建筑的款爺。各取所需。你要是心動了,我也給你介紹一個行嗎?伊妹兒就痛痛快快地說,敢情好,我正想找個有錢的對象呢!我要是傍一大款,就省得天天磨嘴皮子了!
第二天,妙可兒卻沒有動靜。倒是伊妹兒遇到了一件開心的事情。那是商場快關門的時候,急匆匆地進來了一個50多歲的顧客。買家電,而且是全套的家電。彩電、冰箱、空調、洗衣機、音響,而且也不還價。伊妹兒說是多少錢就是多少錢。結賬的時候,那男人從手包里拿出一摞卡,隨便抽出來一張,在紙上寫了密碼,對伊妹兒說,妹子,你就替我刷卡去吧,我去叫車裝貨!
刷完卡之后,那人卻拉著貨急匆匆地走了。伊妹兒攥著卡一陣竊喜,有錢真好,有錢就可以買東西不問價,有錢就可以把卡隨便給人,有錢他媽地真是舒服死了!
下班以后,伊妹兒到柜員機上一查,餓滴神啊,卡里還有10萬元呢!伊妹兒高興地左搖一下頭,右搖一下頭,不停地嘟噥,怎么會是這樣呢?怎么會是這樣呢?
伊妹兒就請妙可兒。先是吃肯德基,喝冰淇淋,然后是喝啤酒,再然后去慢搖吧。不過這次她們沒用先生帶,伊妹兒先生一樣甩給售票處一張百元大鈔,豪邁地說,不用找了——
從慢搖吧里出來,妙可兒摟著伊妹兒說,怎么樣?我給你介紹的那位款兒?伊妹兒嘻嘻哈哈地說,你丫說話不算話,什么時候給我介紹了?妙可兒就抹一下伊妹兒的臉,你丫別裝傻了,卡都收了人家的了,還不承認?
伊妹兒就掙脫了妙可兒的摟抱,吃驚地望著她,怎么會是這樣呢?怎么會是這樣呢?妙可兒說,怎么不會是這樣呢?你不是答應了嗎?伊妹兒說,我隨口一說,你還當真了!我就不明白這么好的事情你怎么不自己留著?
妙可兒被噎住了,在夜風中,她的酒勁上來了。她蹲在地上吐了半天,才慘白著臉緩慢地說,本來我是自己想留著的,可留不住了。我跟了那男人兩年了。他想換新的了。他就讓我給她找,并且說好找到后把現在住的房子給我。他今天去買家電,實際上是看你??粗心愫螅桶芽艚o了你,把家電搬進了新房。她讓我告訴你,你如果同意跟他兩年,卡和房子就歸你。如果今天同意,晚上就可以去新房,他已經在那里等著了……
伊妹兒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倒退了幾步,定定地看了看自己的朋友,覺得妙可兒是如此得陌生。她掏出那張銀行卡,扔給了妙可兒,可兒,你告訴那個男人,我怕吃苦,但不想糟踐自己,我喜歡錢,但不想出賣身體!
伊妹兒扔下妙可兒,坐上了一輛人力三輪車。一輛又一輛的汽車水流一樣漫過來,漫過去,燈光交叉纏繞,晃得她眼花繚亂。她干脆閉上了眼睛。汽車好,是別人的,三輪慢,自己掏錢坐著,心里踏實。
現在,伊妹兒仍然在購物商場家電部當導購。她每天要面對各式各樣的顧客,不厭其煩地向人介紹推銷,常常是一天下來,嘴唇兒都磨薄了。不過,下班以后,她可以回家滋潤嘴唇了。她剛剛和商場一個送貨工結了婚。那個小伙子身體健康,愛好文學,每天晚上都要給她寫一首愛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