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苓子
掌心的蝌蚪
童年的某個日子,瘦小的我一個人面對一個大大的池塘,那是村里人儲存雨水的地方,就在鄰居家的屋后,人稱“澇池”。澇池里覆蓋著一層墨綠色的水草,像是一張張柔軟的被子。一只脊背上有綠色條紋的漂亮的青蛙坐在那被子上,就像一位母親坐在自家的土炕上一樣目光溫柔。水草下一群群蝌蚪活潑地游著。我在水邊的濕泥里用手挖個水坑,把那些鮮活的蝌蚪用手掬了放在那只有一點水的小坑里。蝌蚪們依然歡快地游著,青蛙母親擔心地望著它的孩子發(fā)出呱呱的叫聲,好像在叫淘氣的孩子們回家。
我不想回家,家里唯一的土炕上沒有爸爸媽媽。爸爸在前天讓幾個穿制服戴紅袖章的人帶走了,媽媽瘋跑著追了出去,至今沒有音信。
我的肚子很餓,鄰居大娘給的紅薯吃完了,媽媽還沒有回來。他們帶走爸爸的罪名是“偷聽敵臺”,我不知道什么是“偷聽敵臺”,原來都是爸爸撿來的那個半導(dǎo)體收音機惹的禍。
那天爸爸從縣城回來撿到一個舊半導(dǎo)體收音機,他修了修竟然傳出了說話的聲音。幾個好奇的鄰居也來湊熱鬧??删驮谶@時,收音機里傳出了外國人說話的聲音,父親說那是英語講座,可鄰居的三桂卻說爸爸在“偷聽敵臺”。于是問題嚴重了,先是有人來抄家,抄走了那個半導(dǎo)體,緊接著就來了這幾個穿制服戴袖章的人。他們捆綁爸爸的時候很粗野,麻繩深深地勒進爸爸的皮膚,血幾乎就要流出來了??蓯旱穆槔K像一個饑餓的嗜血鬼,貪婪地吸飽了鮮血閃著紅紅的刺眼的光。那光隨著父親高大的身影越來越淡,媽媽慌張地拿了幾件衣服追了上去。
我好想媽媽,可三天了,媽媽還沒有回來。
這時我看了看青蛙媽媽,它有點焦急了,它不顧害怕試圖接近它的孩子。這時一絲邪惡從我的心底升起,我用手捧起那些蝌蚪,挑戰(zhàn)似的看著青蛙媽媽。我們目光對視著,我手中僅有的水一滴一滴落下,在池塘里畫出一個一個渾濁的水圈。蝌蚪們掙扎著,靈巧的尾巴和笨拙的頭來回搖擺著,一種滑滑的粘粘的感覺從手心穿透我的心,我看到蝌蚪們大而黑的眼睛在慢慢變暗。青蛙媽媽依然固執(zhí)地守在那里,不肯離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小蝌蚪停止了掙扎,一絲快感滑過我的心里。
我慢慢地將他們放到水里,他們沒有像往常那樣歡快地游走,卻懶懶地漂浮在水面,沒有了一點生機。青蛙媽媽突然閃進了水里,我就這樣當著青蛙媽媽的面制造了一次謀殺??墒悄嵌潭痰目旄泻芸炀拖Я?,我的心更加空蕩蕩,并襲過一絲恐懼。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水里發(fā)出細微的聲音,青蛙媽媽也不知去了哪里,澇池突然靜得可怕。
好多年,偶然會有一種滑滑的感覺從我心頭蕩過,似乎那掌心的蝌蚪不曾游走。
前幾天鄰居的阿姨得了肺癌,去世前我去看她,她的鼻孔插著氧氣,嘴唇是青紫的,喘半天才能說一句話。她說她放心不下正在懷孕的女兒,我答應(yīng)一定會盡力照顧她的女兒。我看到她的目光亮了一下又暗淡下去,我讀懂了她內(nèi)心的悲哀。
告別的時候,我的心中又有了那種滑滑的感覺。我想,有時人就是上帝手中的蝌蚪,靠著他掌心僅有的水掙扎生存著,直到那水一滴滴流干。
車窗上的麻雀
好久不敢正視那些麻雀,偶然有一只飛臨我的窗前,也會讓我心悸。我的記憶里那群因為我們無心的過錯而死于非命的麻雀,讓我耿耿于懷。
那是一個炎熱夏日的傍晚,我和同事采訪歸來,黑色的桑塔納飛奔在鄉(xiāng)村的公路上,周圍寂靜無人??赡苁翘珶岬木壒?,農(nóng)人也早早歇息了,我們關(guān)上車窗,放開冷氣,聽著一曲節(jié)奏很快的樂曲。年輕的男同事正處于戀愛季節(jié),歸心似箭,車隨著那節(jié)奏開得飛快。
我本想提醒他慢一點,可看到他陶醉在音樂中的樣子,又不忍打擾,就在這時,我感到車窗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同事下意識地剎住車,我的頭差點碰到了擋風玻璃上。等我們回過神來,看到了慘烈的一幕,原本清潔的當風玻璃血跡斑斑,鮮血和鳥毛組成了一幅怪誕的圖案,一只重傷的小麻雀貼在車前蓋上一動不動。走下車的一剎那,我的心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離車三四米遠的路兩邊,總共有十多只血肉模糊的麻雀,還有一只沒死的無力地煽動著翅膀,痛苦地掙扎著。我本想上前去撫摩它,可我沒有動。
同事在車上喊我,讓我上車。他說:“大姐,沒什么的,我們開車經(jīng)常遇到,有時是一兩只,有時是一群。大熱天的趕緊上車吧?!蔽夷救坏厣狭塑?,車窗上同事沒有擦完的血跡刺傷了我的眼,那一地的麻雀在心中亂糟糟的,我似乎聽到了它們的呻吟。
我想它們可能是被什么驚動,匆忙地想飛過公路。它們目的很簡單,只是從這塊田地飛向另一塊田地。它們沒有明確的方向,或者只想找到一棵大樹好好睡一覺,為明天的生存積蓄些能量,也或許只是偶然興起,想在這無人的傍晚練練飛行的翅膀。然而,它們不知道就在那關(guān)鍵的一秒鐘與一個鋼鐵的龐然大物相遇,為此付出了生命。它們或許在這片田野里生存了好多年,它們的家就離這兒不遠,它們匆忙地飛行只是想在傍晚安全回家,怕家中的小麻雀餓著了。或者它們什么都沒想,只是路過這里,就像我們和這個黑色的鋼鐵的家伙一樣,只是偶然路過。
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偶然,那一群鮮活的生命,十多只血肉之軀,竟然遭遇一起橫禍。那種撞擊是多么不平等啊,飛行的血肉怎能經(jīng)受住高速行進的鋼鐵的撞擊,那些麻雀沒有準備,就是這樣的一個偶然,它們永遠在這個世界消失了。
我不知道這一群麻雀,是不是我童年鄰家屋檐下的那樣麻雀的親戚,自我記事起它們就生活在鄰居家的屋檐下,它們在那里生兒育女,整天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讓人耳根難以清凈。小時候父母經(jīng)常去地里干活,剩下我照顧弟弟。我們坐在門檻上,看著老麻雀叼著各種各樣的蟲子,那窩里的幾只嘴角嫩黃的小東西總是張著很大的嘴,好像總也填不滿。麻雀夫妻就這樣不停地忙碌著。我們看到它們匆忙出發(fā),又匆匆回家,每次回來嘴里都叼著東西,有時是一節(jié)麥草,但更多的是小蟲子之類。沒完沒了,只有天黑,它們才安寧一會兒。第二天早上人們還沒有起床,它們就又開始嘰嘰喳喳地鬧開了,被吵醒的父親總是罵一句:“討厭的東西?!?/p>
有一次實在煩了,我就想找個竹竿去捅它們,可母親說,它們也是生命,不能殘害的,就當是個愛吵鬧的鄰居,別管它。有麻雀和燕子做鄰居證明咱們心地善良,會人丁興旺的。于是我拿竹竿的手就松開了,它們躲過了一劫。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小麻雀和我們相安無事,直到我們離開故鄉(xiāng)時,它們已繁衍成了一大群了。這些年,在城里生活很少見麻雀,與那些煩躁的城市特有的各種機械發(fā)出的噪音相比,我倒是常常懷念那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
這群麻雀或許不是鄰家屋檐下的那群的親戚,但也許是它們的吧,它們也和我一樣離開故鄉(xiāng)出來闖蕩了。我突然對麻雀有了一種感念,它們的同類畢竟嘰嘰喳喳地陪伴了我的童年,我想如果在路上我提醒同事慢點,就會錯過它們,它們此時已安全回家,正和一家老小其樂融融呢。如果我們不是走的這條路,也許就不會遇見它們,它們就會很輕松地從這塊田里飛到那塊田里,從從容容地在田野嬉戲??晌覀兤驮谒鼈冿w過的時候路過,就這樣慘烈地相遇了。就像兩個人一樣,偶然的相遇也會留下致命的傷痛。從那以后,從不暈車的我一坐黑色的桑塔納就暈,我想可能是那群麻雀的靈魂不肯放過我。
撲火的知了
在那個饑饉的年代,總有一種饑餓的感覺,一年到頭見不著一點葷腥?,F(xiàn)在想起來,知了肉可以說是我童年最奢侈的回憶。那天有人請客,讓我點菜,看到菜譜上有“油炸知了”就點了。服務(wù)員端上的那道菜像一個工藝品,黑黑的焦焦的知了沒頭沒尾只取中間的那段肉,而且是裹了東西炸的,雪白的盤子里用綠綠的香菜和紅紅的蘿卜花點綴,煞是好看。大家都說我是美食家,可我很失望,怎么也找不到當年吃母親做的油炸知了的感覺。
朋友美華因為信佛的緣由一直吃素,每次看到她我都有一種罪惡感??晌铱偸堑种撇蛔∶朗车恼T惑,大魚大肉地吃,而且還琢磨著怎樣做。但不管怎樣做怎樣吃,都蓋不過那個饑饉年代母親給炸的知了的香味。那種香味,是一種滿足身體正在成長的瘋狂的渴望的快感,那種抓住知了和清理制作的過程,和那種油在大鐵鍋里發(fā)出吱吱的響聲本身就是一種誘惑。隨著這種誘惑的深入,直到母親把知了放進油鍋,新鮮的知了和油的相遇,發(fā)出特有的劈啪聲。那種帶點焦煳的香味在廚房里繚繞的感覺真好。
那時,每當母親把炸好的知了平分給我們姐弟四人時,我們眼里就只有眼前的美食,我們焦渴的牙齒和舌頭像新婚之夜的新郎渴望親吻自己的新娘一樣,焦急地等待著裹住焦香的知了的瞬間。我們誰也不說話,眨眼間碗里的知了就見底了。母親總是非常滿足地看著這一幕,但敏感的我總會覺察到母親眼底的悲哀。父親更直接一些,他有時也和我們一起吃,并許愿晚上和我們一起去抓知了。我們會為父親的表示興奮地歡呼,因為我們知道又會有一個特別的夏夜。
平時捉知了,是到村外的樹林里,我們不是在樹上捉,而是在地里尋找。知了的幼蟲我們當?shù)亟小芭啦椤?。我一直不知道這兩個字怎樣寫,但一說捉“爬查”,大家就都知道是去捉知了的幼蟲。知了學名“蟬”,是一種非常奇特的動物,它們的幼蟲長住地下可達一兩年之久,經(jīng)過漫長的黑暗一旦飛上枝頭,卻只有短短的一兩個星期的生命。所以莊子在《逍遙游》里才會感慨:“惠蛄不知春秋!”
到了盛夏知了出土的時候,在黑暗中呆了好久的“爬查”會一點點拱出地面,先是用它兩個結(jié)實的螯扒開泥土,露出一個小孔。你只要輕輕地把小孔扒大,然后用一個細樹枝伸下去,“爬查”就會緊緊抱住樹枝,這時只需輕輕一帶,就會捉到一只“爬查”。把“爬查”放到籮下扣著,到了第二天,知了就會從蟬蛻里出來,變成一只帶翅膀的知了。
這樣的知了肉特別嫩,是最好吃的,但尋找太費時間。父親有一種逮知了的辦法很特別,他拿來一個洋瓷臉盆,在臉盆里放些樹枝點燃,讓我們幾人不停地搖動周圍的樹,那些已經(jīng)安睡的知了就會驚動,長鳴著撲向火里。我們興奮地搖動著那些樹,于是隨著一聲聲的鳴叫,整個樹林就沸騰起來。那些慌不擇路的知了,長鳴著撲向了他們認為的光明里,薄而亮的翅翼被火光照耀著,發(fā)著神秘的亮光,像一道道黑色的閃電。它們義無反顧地飛撲下來,全然不管那亮處是怎樣的一個地方。它們只是出于本能撲向那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卻不知道陷入了一個父親為了自己饑餓的孩子,專門為它們設(shè)置的陷阱。當一聲聲長鳴變成慘叫的時候,一股焦煳的味道彌漫在樹林里。盆中的知了在不斷增加,火越來越小,父親會停下來,用他的大手抓起那些半死的知了放進事先準備的袋子里。然后再換一個地方點著火,重復(fù)剛才的一幕。幾次下來,我們的袋子就快滿了,我們不再搖動那些樹,小樹林重新回歸了當初的寧靜。我們就這樣滿載而歸,當時的我們只想著明天的美食,根本不會想太多的事情。
好多年后,當我又一次路過夏日的田野時,從遠處傳來的知了的鳴叫,讓我又記起了那個夏夜的一幕。它們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只是不愿和人們?nèi)フf。聽著它們知了知了的鳴叫,我感覺它們似乎知道我多年以前那個夏夜和父親一起做的事情,心中不免有些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