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越
認識她以前,他從別的朋友那里聽說過她的故事。故事總是這樣開始的:“哦,康奈爾大學?是的,在康奈爾,有一位年輕的小姐。我聽說她……”他記不得多少,只知道是個女孩,比他大一歲,在康奈爾大學攻讀博士學位。
到了他在美國生活的第三個冬天,他要去康奈爾大學參加一個基礎粒子學術會議。去之前,他打算到了那邊就給她發(fā)封電子郵件。他想在郵件里說:“我聽說過很多關于你的事情,我很想見你一面,當然,你得有空才行。”但到康奈爾之后,他好像不會寫那封電子郵件了。怎么辦呢?跟一位可能很漂亮、很風趣還有很多其他優(yōu)點的女子見面,可是他為什么要跟她見面呢?與距離他只有六個小時車程、比他大一歲的女子相見可能會發(fā)生什么?如果以后繼續(xù)見面還可能會發(fā)生什么?
在康奈爾呆的最后一天,在他離開之前的最后三個小時里,他無事可做,便上網(wǎng)查收電子郵件。他的電子郵箱除了一些垃圾郵件沒有別的新東西,他刪除了那些垃圾郵件,并回復了一些舊郵件。為了排解無聊的情緒,他甚至閱讀幾年前的郵件,其中有一些是他剛到美國的時候為了交新朋友而發(fā)出去的。重讀這些舊郵件使他的心里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沒再跟這些朋友聯(lián)系了。
讀完那些郵件,他看了一下表,還有兩個小時。他點了寫信欄,開始不假思索地寫起郵件來。“我在康奈爾大學參加一個會議,在幾分鐘前聽別人說起你?!彼麑懙?“如果你有時間,我希望我們能見一面。但如果你在下午3點之后才收到這封信,那我已經(jīng)離開康奈爾了?!睂懲赅]件,他合上筆記本電腦,開始等待。他想:“她不會回復的,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會回復?!?/p>
但30分鐘后他的手機響了?!澳汶x開康奈爾大學了嗎?”她在那邊焦急地問。
“我在等你呢?!彼卮鹫f。
“太好啦,我真怕見不到你呢?!?/p>
他們在一個可以俯瞰大學城和松林的星巴克咖啡館見面。隨后幾天,他記不得她當時穿什么衣服了,只記得她的聲音像吹過已經(jīng)收割過的麥田的風,會卷起遺落在麥田里的麥粒,帶著它們在麥田的上空飛舞。
在前10分鐘,他忙著點咖啡、評價新英格蘭寒冷的1月天和談論康奈爾大學——竭力讓兩個人感覺自然一些。
她問:“你知道心理學家尤里?布朗芬布倫納嗎?我是因為他才來康奈爾的?!?/p>
他們談論河內(nèi),談論在波士頓和芝加哥的共同朋友。然后,他們談論美國,談論初到美國時對博士學位的夢想,以及怎樣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科學家。
“你為什么要學物理?”
“說來話長,我認為我現(xiàn)在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回答這個問題。”他笑著說。
“不,你只要給我舉個例子。比如當你看到某件事物,你就想,啊,這就是我想學物理的原因?!彼蚝罂吭谝伪成?等待他回答。但那一刻他的腦子里空空如也。
“等等,我想想。我覺得我從來沒有那樣的頓悟。我這輩子的事情都是逐漸明白的。我是說,它們是自然而然出現(xiàn)的。”
“哦,我不是說頓悟。我的意思是,是什么使你到現(xiàn)在還對物理學那么感興趣?比如我自己,當我讀到精妙設計的心理實驗時,我感到非常振奮。記得我第一次讀到皮亞杰的著作時,知道他通過實驗去了解孩子怎樣分別方形、圓形和三角形。你曾經(jīng)定定地坐四個小時看孩子們玩嗎?”
他說:“沒有,從來沒有。我不知道怎樣跟孩子們玩。也許是因為我也不知道怎樣跟大人們玩?!彼牶蟠笮ζ饋怼?/p>
但他們跳過了那個關于物理的問題。為什么要談論物理呢?物理就是萬物,然而,這樣的談論好像是非常自然的。
她說:“知道嗎?有一天,人們會發(fā)現(xiàn)你的物理學和我的心理學距離并不遙遠。西方心理學觸發(fā)未知的創(chuàng)意,但人們不相信比如前生之類的說法。你的現(xiàn)代物理學不相信佛教的世界起源的說法,也不相信四圣諦和因果報應。”
“可是,愛因斯坦說佛教跟宇宙的真相最接近?!彼驍嗾f。
“我相信愛因斯坦。”她說,又加了一句,“啊,差不多3點了。”
“我得回賓館了?!彼f。
在咖啡館外,他們相互凝望。他想找什么有意義的話來說的時候,她伸出了手。
“我們會再見的?!彼f。
“我們一定會再見的?!彼舱f。
他們握了手,相視而笑,然后轉(zhuǎn)過身,分頭走了。他沒有轉(zhuǎn)過頭去看?;氐桨蜖柕哪?他上網(wǎng)搜索了康奈爾大學心理學系,在網(wǎng)頁上找到了關于她的資料。她的相片下有兩行說明,她的研究方向是兒童言語能力的發(fā)展。接著,他搜索皮亞杰的著作,他告訴自己:下次見面,我要跟她談心理學。
他想跟她說:“你知道,我認為布朗芬布倫納的社會生態(tài)學理論有嚴重的問題。它好像只取人生的一點,而沒有把人生當成一個完整的過程來看。它看到的是一個瞬間,偶然的、特別的瞬間,而不是過程,這對想知道事物本質(zhì)的人們來說根本沒有意義。”
然而,他們分別之后整整一年才見第二次面。那一年里,他一次也沒跟她聯(lián)系,沒發(fā)電子郵件,沒打電話,什么都沒有。他不知道該跟她說什么。
他從康奈爾大學回來后第一個星期就不斷地閱讀心理學著作,他確信會很快和她再見面。他確信他和她之間有某種聯(lián)系,就如人和地球之間由引力相聯(lián)系一樣,這種聯(lián)系是必然要發(fā)生的。他回到巴爾的摩就應該立即給她發(fā)郵件確認他們之間的這種聯(lián)系。即使是重力,也是因為有牛頓才被發(fā)現(xiàn)的。
他想了大約兩個星期,想給她發(fā)一封郵件,又盼望她發(fā)一封郵件過來。然而幾個星期之后,他沒有發(fā)郵件給她,她也沒有發(fā)郵件過來。他讀的心理學書變得越來越復雜,把他推到了一種奇怪的境地。他開始想:“我不發(fā)郵件是正確的。表露我的想法會給她造成負擔。我之前想的不對,其實我們之間并沒有什么聯(lián)系?!?/p>
不知不覺地,一年過去了。他和她偶然在一個朋友的生日派對上見了面,在華盛頓。看到她坐在那位朋友的客廳里,他覺得有點虛幻。但真的確認是她后,他又想:“她來華盛頓也沒有讓我知道,她甚至沒有把我當成一個普通朋友。”
“我來這里看櫻花,我來美國四年了,還沒到過華盛頓?!彼f。
“華盛頓可以觀看的地方不多,但作為美國的首都,還是值得到處走一走的。如果你不熟悉這個城市,我愿意當你的向?qū)??!?/p>
他說這話的時候,她直視著他的眼睛,他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種不對勁?!芭?謝謝,”她笑道,“但我明天得回去了?!?/p>
他還沒有來得及想自己的感受,一個男人和一個年輕女孩過來了。他們告訴她說同來的其他人決定在回康奈爾大學的路上在費城停留。她點了點頭,向他介紹那兩人,男人是來康奈爾大學攻讀公共管理碩士學位的,那個年輕女孩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他們八個人一起來華盛頓已經(jīng)玩了幾天了。
他們隨意聊了幾句就分別了。
跟她在華盛頓見第二次面之后,他又認識了別的女孩子——實際上有好幾個。他知道第二年夏天她要回河內(nèi),那時他也要回去。接著,第二年秋天,他又到康奈爾參加會議,這次他卻沒有告訴她。冬天,他認識了一個來自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公共衛(wèi)生管理碩士,24歲的女孩子,很快開始約會了。他和她認識之后的第三年夏天,他聽說她回河內(nèi)去結(jié)婚了,她的丈夫是那次派對上的公共管理碩士,聽到這個消息,他與那個公共衛(wèi)生管理碩士分手了。
從那以后,有關她的消息總是和她丈夫的消息一起傳來,反之亦然。他繼續(xù)跟更多的女孩進行更多的約會,但都是在他還沒有來感覺前就慢慢淡化。他從來不去想為什么,好像這本來是很自然的事情。
第四年夏天,他獲得了博士學位。秋天,他到康奈爾大學去讀博士后。而她在第三年夏天就畢業(yè),跟丈夫一起回河內(nèi)了。讀了一年的博士后課程,他離開康奈爾大學,去伊利諾伊州的費米實驗室工作。
第五年,他跟她又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共同的朋友的婚禮上。她一個人參加婚禮,代表她丈夫去的,她丈夫當時在比利時出差。在大廳外的走廊上,他和她面對面站了一會兒。他和她都沒有以前那么緊張了。他隨意地笑道:“你知道嗎?我認為布朗芬布倫納的生態(tài)心理學根本沒有意義。它只是考慮了生命的瞬間,沒有關注生命的整個過程。一個偶然的瞬間是沒什么意義的,也一點都不重要,任何一個偶然的瞬間都不能說明一個人的生命——哪怕是一點點。只有生命的整個過程才是重要的?!?/p>
說完,他奇怪自己竟然記得那么清楚,隔了這么多年了說起來還那么激動。
“你真的那樣認為嗎?”她問道。
問題那么簡單,她當時根本沒想到要找一個答案。他注視著她的眼睛。突然,一種想法像一股巨浪淹沒了他。很明顯,他的生命的過去五年,所有的起起伏伏,怕不被認可,怕被懷疑,激動的感覺漸漸消失,不為所知的相思漸漸消失——這一切都源自他在康奈爾大學給她寫一封短短的電子郵件的瞬間,在他回巴爾的摩之前短短的兩個小時里。那個瞬間之前發(fā)生的一切沒有什么能夠讓那個瞬間及以后的一連串過程不發(fā)生,之前的經(jīng)歷沒有什么可以讓他不寫那封郵件。而隨后的幾年里,他的所有自由意志,所有的理由都讓他無法自拔。只因為那個偶然的特別瞬間,他幾年的情感就變得七零八落,他自己在哪?他也無從尋找。當大腦里的波濤洶涌澎湃時,他聽到了她柔美的聲音說:“我和你,我們總是像兩個漂泊者?!?/p>
兩個漂泊者!“兩個漂泊者一起去看世界?!蔽迥昵澳翘煜挛?在康奈爾大學附近的星巴克,在等待咖啡上來的時候,他聽到那首《月亮河》在唱,他用眼角偷看她的時候,心里跟著重復這首歌的歌詞。那天,她穿著白色的冬大衣,圍一條綴有白邊的灰色圍巾。他們是兩個漂泊者,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在走廊上說完那幾句話后,一直到婚禮結(jié)束他們都沒再交流。他們在一張專為以前留美學生安排的桌子邊相對而坐。他沒看她,她也沒看他。但他覺得自己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因為他知道了,自從在咖啡館里相識之后,有好幾年她一直在想念他,在等待他。他們都那么膽小,那么愚蠢。
又過了好幾年,他們有時也見面,在此地或彼地,在留美學生的重聚時,或在某些大會上,或在某個朋友的家庭派對上。他們有時會被安排相鄰而坐。但他們很少說話,也很少跟同桌的人說話。他們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傾聽別人交談,當無法選擇的時候就回答一兩句。如果她的長裙在桌下偶然碰到了他的褲子,她會說聲對不起并把椅子移開一些。如果他的肘部在桌上碰到了她的胳膊,他會輕聲道歉繼而坐直身子。在人群散盡之后,他們會在門口單獨呆幾分鐘。他們直直地看著對方的眼睛,一看就是好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