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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終歲末

        2009-04-02 08:32:22裘帕•拉希莉
        譯林 2009年6期

        裘帕•拉希莉

        裘帕?拉希莉(Jhumpa Lahiri),印度裔美國作家。1967年7月11日出生于英國倫敦,3歲時隨父母移居美國,在羅得島的金斯加長大。父親當(dāng)時是羅得島大學(xué)的一名圖書館管理員,也是她的短篇小說《第三和最后的大陸》(The Third and Final Continent)主人公的原型。1989年,拉希莉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xué)的巴納德學(xué)院并獲得英國文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之后又在波士頓大學(xué)獲得英語文學(xué)碩士、文學(xué)創(chuàng)作碩士、比較文學(xué)碩士和文藝復(fù)興研究博士學(xué)位。

        在波士頓大學(xué)的六年期間,她一直致力于短篇小說的寫作,其中的九篇已收集于她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疾病解說者》(Interpreter of Maladies)一書。該小說集里的故事反映的是印度人和印度移民生活中的敏感話題,如婚姻、家庭和第一、二代印度移民的斷層問題等。小說集一經(jīng)出版就受到全美評論界的廣泛稱贊,同時也受到來自印度的關(guān)注。那里的評論家們喜憂參半,他們認(rèn)為拉希莉“沒有更積極地描寫印度人”?!都膊〗庹f者》被翻譯成29國語言,銷量達(dá)60萬冊,并先后獲得普利策年度短篇小說獎、歐?亨利短篇小說獎、國際筆會/海明威獎、美國文學(xué)藝術(shù)學(xué)會阿狄森?梅特卡夫獎和美國最佳短篇小說獎。

        2003年,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同名人》(The Namesake)出版,2006年被好萊塢改編、拍攝成同名電影。小說講述了在美國出生的印度男孩果戈理童年、少年直到青年的人生經(jīng)歷。這是一個印度移民家庭來到美國30多年建立新生活的歷史,也是他們在異域走過的心路歷程。

        拉希莉的第二本短篇小說集《不平常的塵世》(Unaccustomed Earth)2008年4月出版,當(dāng)年就獲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并榮列《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榜首。小說集里的故事講述的幾乎都是印度移民第二代的命運(yùn)和歸宿。他們的父輩雖然事業(yè)有成,但人已漸老,不再是人生舞臺的主角。拉希莉展示的是第二代印裔美國人是怎樣背離他們移民父母的約束,以及他們的生活雖然沒有創(chuàng)業(yè)上的艱辛,但也各自有各自的苦惱、困惑和掙扎。

        拉希莉的小說是自傳式的,是她父母、朋友、熟人和她自己親身體驗過的。她對人物原型的奮斗、渴望以及他們的心理都進(jìn)行過仔細(xì)的觀察、分析和研究,所以她的小說構(gòu)思巧妙,結(jié)構(gòu)精致,刻畫人物細(xì)膩生動,無怪乎被美國評論界贊譽(yù)為美國20世紀(jì)90年代末最優(yōu)秀的文學(xué)新人。

        眼下,拉希莉與丈夫和兩個孩子生活在紐約市的布魯克林。

        我沒有參加父親的婚禮。直到在斯沃斯莫爾學(xué)院最后一學(xué)年的一個星期天,父親打來電話時,我才知道還有一個婚禮。那天一大早,一陣敲門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接著聽見一個舍友呼喊我的名字。還沒接電話我就知道是父親打來的,因為早上9點(diǎn)鐘之前沒人會給我打電話。父親喜歡早起,他認(rèn)為早上5至7點(diǎn)鐘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光。我們住在孟買時,他常常利用這段時間看看報紙,然后沿著馬林大道去散散步;我16歲那年,我們家搬到馬薩諸塞州的北海岸后,他又在鎮(zhèn)寧靜的小路上走走。不僅如此,他還常常勸我和母親也參加。我知道,其實他寧愿一個人去。那時,母親已經(jīng)病了。當(dāng)然,后來情況就不同了,那些形單影只的日子對他來說就像住監(jiān)房,曾經(jīng)有滋有味的地方變得平淡無奇。我知道,母親去世以后,他根本沒睡過一個好覺,也不再出去散步。我們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有通話了,因為他回加爾各答看我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去了。他們四老都還健在。當(dāng)我拿起電話線吊著的話筒時,我期待聽到的是他說他已經(jīng)平安回來了,而不是我有了一個后媽和兩個妹妹。

        “這事可能會讓你煩心,但我必須告訴你?!彪娫捓?他是這樣開始的。聽他這么一說,我不知道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誰又病倒了。特別是外公、外婆,他們實在承受不起失去女兒的打擊了。況且我母親是他們唯一的女兒,去世時只有42歲。她去世后的頭幾個月,我和父親感到最為難的事就是無法再回到加爾各答,回到她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去面對二位生養(yǎng)她的老人。她有丈夫和兒子之前,外公、外婆一直很了解她并且深深地愛著她。自1962年我父母結(jié)了婚從家里搬出來后,外公、外婆一直生活在思念女兒的痛苦之中。父親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馬薩諸塞州的劍橋,三年后我出生在那里。9歲那年我們才又回到了印度,回到了孟買。在此期間,像希臘神話中的珀耳塞福涅一樣,母親偶爾也回到外公、外婆身邊,睡在她小時候睡的房間里,于是梳妝臺上又飄散著乳霜和撲粉的香氣,家里又充滿了陽光和活力。在我們打電話告訴二老母親去世的消息后,他們一直抱著一線希望,認(rèn)為這只是個時間問題,她還會坐上飛機(jī)回來,還會從屋門走進(jìn)來看他們的。當(dāng)我和父親進(jìn)了家門、出租車開走以后,外婆問我是不是母親還在車上。母親的照片依然掛在客廳的墻上。照片比真人大,頭上戴著晚香玉花冠?!巴馄?她不和我們在一起了?!蔽艺f。此時此刻,外公、外婆的精神崩潰了,他們悲慟的樣子既不像我也不像父親。母親生病期間和我們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不允許我們再隱瞞什么。

        爺爺、奶奶的身體還好,父親說,他們很想念我,并表達(dá)了對我的愛。接著他跟我講了奇特拉:她兩年前喪夫,不過不是死于癌癥而是腦炎。她是個小學(xué)教師,今年35歲,差不多比父親小20歲。有兩個女兒,一個7歲,一個10歲。他主動說出這些,仿佛是要認(rèn)真回答我不打算提的問題?!拔也灰竽阏疹櫵踔料矚g她,”他說,“你是成年人了,無須像我一樣需要她,我只要你理解我的決定。”很清楚,他已經(jīng)為我刻薄的話語、氣憤的指責(zé)和砰的一聲甩掉電話的過激言行作好了思想準(zhǔn)備。但是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我沒有任何狂暴的情緒,只是淡化了的那天獲悉母親去世時自我克制的痛苦,感到了靠山轟然垮塌的失落。

        “她和你在一起嗎?”我問,“你想要我說點(diǎn)什么?”我這句話與其說是出于禮貌和對他的不信任,倒不如說更像挑釁。自打母親死后,我常常懷疑電話上他所說的話的可信程度。比如,某天晚上他說他吃過飯了,實際上,他不僅在電話機(jī)旁匆匆又吃完了一聽杏仁罐頭,而且還喝了幾杯尊尼獲加威士忌?!八齻儍芍芎蟮?。你圣誕節(jié)回來時就會見到?!本o接著他又加了一句,“她的英語可不太好喲?!?/p>

        “比我的孟加拉語還差?”

        “有可能。當(dāng)然,她會去學(xué)的。”

        有必要來美國學(xué)嗎?母親當(dāng)姑娘的時候就會了——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

        “兩個孩子的英語還不錯,”父親接著說,“她們上的是用英語教學(xué)的學(xué)校。我已經(jīng)給她們轉(zhuǎn)學(xué)了,1月份上課?!?/p>

        他認(rèn)識奇特拉只有幾周的時間,結(jié)婚前也只見過兩次面,登記結(jié)婚后他們又在一家飯店小聚了一回。“整個過程都是親戚們安排的。”他解釋說。從某種意義上講,他這句話是在暗示他沒有責(zé)任。至此,他說的所有的話再沒有比這句令人聽起來更不順耳的了。我了解父親,他可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男人。不是他要,沒有人敢給他找老婆。

        “我厭煩死了,考??恕!彼f,“我厭煩死每天晚上回來面對四堵空墻的生活了?!?/p>

        我不知道哪個更糟糕——是為了愛再婚,還是為了伴兒積極尋求一個陌生人?雖然父母的婚姻是包辦的,但兩人曾有浪漫的接觸。父親第一次見到母親是在一個婚禮上,當(dāng)時就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以至于在接下來的一周就向她求婚了。他們的感情一直很好,她病倒了他好像非但不在乎,而且還更加深深地愛她。在我出生之前,他們的愛情之花從未凋零過;在我出生之后,他更加寵愛她。這個我作證。在孟買時,他每次回來都帶上一束花。早晨他和她逗留在床上,遲遲不肯去上班。他想和她呆在一起,又嫌我礙手礙腳。那時我10歲?!拔蚁?”他繼續(xù)說,“你的房間很寬敞,就讓兩個女孩睡吧??枷??你回來時住客房。不介意吧?總之,你的東西大部分已經(jīng)拿走了。不過我還是想聽聽你的意見?!北绕鹞矣钟辛藗€新的家庭,他似乎更關(guān)心我對新住處的看法。

        “好啊?!?/p>

        “你一向很坦率,是吧?”

        “我說過我不介意?!?/p>

        掛了電話,我回到宿舍。那天,我床上還有一個女孩,叫杰西卡,是我上西班牙語課時認(rèn)識的。我赤著腳,步履蹣跚地去走廊接電話時,她還沒醒;回來時,她已趴在床上,拿著筆做我沒做完的縱橫填字游戲。

        “誰的電話?”她轉(zhuǎn)過身問我。晨光從她身后的窗戶射進(jìn)來,暗淡了她躺著的地方,掩住了她的臉。

        “父親。”我擠回床上,躺在她身邊。有好一會兒她一直在苦思冥想游戲的答案,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陌生而又熟悉的味兒很撩人。我的家庭,父親最近回加爾各答,以及我上大學(xué)前那一年夏天母親去世的事,她一概不知。我們在一起還沒幾周,這些事我一件也未提起過。那天早上,緊挨著她躺下哭完后,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她。

        考完試,我驅(qū)車回馬薩諸塞州。中途,在康涅狄格州杰西卡父母的農(nóng)場停車,讓她下去。在我決定去斯沃斯莫爾學(xué)院讀書時,父親把我們從孟買搬回來后買的奧迪車送給了我。他說,這可以讓我周末或者假期回家方便些。但我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再看見母親接觸過、擁有過和熟悉的東西。我們最后一次從醫(yī)院回來那天,他拿出母親所有的單人照,有在相框里的,有在相冊里的,放進(jìn)一只鞋盒子?!疤魩讖埌?。我知道這對你很重要?!彼f。之后,他用透明膠布把盒子封了起來,放進(jìn)壁櫥。他還迫不及待地把她的衣服、她的手提包、她的好幾盒化妝品和古龍香水也送了人。在美國的孟加拉朋友們不要的衣服,他就把它們寄回印度,捐給慈善機(jī)構(gòu)。在新英格蘭,沒有地方要那些紗麗和與之相配套的短袖衫和襯裙。這也是照母親臨終的囑咐做的?!拔也幌脒@些漂亮的材料做了簾子?!痹诓〈采蠒r她這樣交代我們。她的骨灰被撒在了遠(yuǎn)離格洛斯特海岸的大西洋里,但她的珍貴首飾卻送回了加爾各答,送給了在我們家做女傭、當(dāng)廚娘和侍女的窮人。

        她的千金散盡,我一點(diǎn)也不在乎。自打從孟買回來后,她就很少再有穿紗麗、戴首飾的機(jī)會。邀請她和父親參加的社交聚會她一概謝絕。在她生病的后期,我從學(xué)?;貋?有時發(fā)現(xiàn)她披著毯子坐著,兩眼望著再也無力去戲耍的游泳池。有時候我也帶她出去走走,呼吸點(diǎn)新鮮空氣。我們慢慢走過屋后的白樺和松樹林,并肩坐在矮矮的石頭墻上。偶爾她感到精神好點(diǎn)時,就要我?guī)胶_?。“一定要為嫁給你的人保存好我那條紅寶石項鏈,還有那套珍珠翡翠首飾?!痹谶@樣的散步中,有一次她這樣對我說?!拔也淮蛩氵@么快就結(jié)婚?!蔽艺f。她說但愿她能說她不打算這么快就死。最終我也沒有照她的話做。她走后,我沒有打開藏在壁櫥架上的衣箱,也沒打開衣箱里那暗紅色的盒子,我沒想要為以后留什么東西。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我的車緩緩爬上了通往我家車道的路。方圓幾英里內(nèi),在一塊塊割裂開來的冰凍的雪塊中間,我家的房子是唯一的光源。它是一座徹頭徹尾的混凝土和玻璃的建筑。比起城里有百葉窗的木石磚瓦結(jié)構(gòu)的房子,母親更喜歡前者。石頭臺階與凹凸不平的地面渾然天成地結(jié)合在一起,臺階兩邊栽種著杜鵑花,一叢叢一簇簇直到大門前。從車道上停著的車來看,我斷定父親在家,正站在防風(fēng)門后面等我拿著行李進(jìn)去。

        “我們早就在等你了。”他說,“你說你午飯時就能到家的?!?/p>

        我知道這是真的。我知道屋里還有一個人,這個人讓父親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出“我們”而不是“我”。至于順路去了杰西卡家并且在那兒呆了兩個小時的事,我只字未提,只說路不好走。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因為我的緣故早早就下班回家了。他沒有穿套裝,而是像周末一樣下身穿一條深藍(lán)色褲子,上身穿一件奶油色毛衣。他頭上的白發(fā)比我記憶中又添了許多。盡管他還十分壯健、英俊,但老年的跡象已慢慢地顯現(xiàn)在臉上。眼袋出來了,淺綠色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樣閃爍著好奇的光。正是這雙淺綠色的眼睛,讓母親始終堅持說他們家族有愛爾蘭血統(tǒng)。我極力想象幾周前父親身穿絲綢圓領(lǐng)長衫、頭戴新郎高帽的樣子。我不知道是誰給他拍的婚禮照,也不知道他是否會給我看他的照片。

        步入房間,空氣中彌漫著我早已不習(xí)慣的濃濃的烹飪味兒,除此之外,一切依然如故。我在小樹林邊拍的黑白照還掛在過道的墻上。這些照片是母親一再堅持要裝相框的。房間還保持著不為人所左右的建筑風(fēng)格:全嵌入式壁櫥隱匿著我家日常生活的痕跡,客廳里比一般房間高出兩倍的天花板高高在上,透過高大的玻璃墻,可以眺望遠(yuǎn)處的樹林。沿玻璃墻有一排長長的窗座,足夠20個人并肩而坐。母親葬禮期間,人們就是那樣坐的。由于不常住在這里,我開始覺得它龐大的結(jié)構(gòu)有些令人吃驚。它與其作為一處私宅,倒不如做一家公益機(jī)構(gòu)更合適。

        裝飾房間時,母親一再堅持要配備最具有現(xiàn)代風(fēng)格的家具。一套黑皮組合沙發(fā)成U字形擺放著,高高的鉻合金板燈飾成流線形排開。玻璃面的茶幾呈腎臟形狀,白色的玻璃纖維餐桌的四周放著幾把與之相配的高背餐椅。母親從不喜歡在餐桌上蓋桌布,可是現(xiàn)在有一樣?xùn)|西出現(xiàn)在了那兒:一塊印有印度字母的四面夠不著邊的桌布。餐桌上擺著的不再是一盤豐盛的水果,或者一束鮮花,而是一只不銹鋼盤子。盤子里面放著一只非常土氣的鹽瓶和兩只菜罐。罐子里裝的是腌菜。一罐是辣味的燈籠椒,一罐是糖制的酸橙。罐子的蓋兒沒了,罐上貼的標(biāo)簽也被腌菜的鹵汁染污了。一只匙子放在罐子的鹵汁里。餐桌的一頭,單放著一把椅子,那是給我準(zhǔn)備的。幾個半透明的印度盧膝圓餅堆放在桌上的盤子里,盤子旁邊的幾個小碗成半圓形擺開,碗里盛的是木豆和菜。

        “坐下吧,你準(zhǔn)餓了?!备赣H說。他和我一樣,心里有點(diǎn)忐忑不安。他手里沒有酒,桌上也沒有尊尼獲加威士忌。通常這時,尊尼獲加威士忌已放在茶幾上了。

        我站在桌邊,低頭看著桌子上的飯菜,沒有一點(diǎn)食欲。我不再習(xí)慣吃印度飯菜了。在學(xué)校,我在自助餐廳吃;母親去世后,在家里,我和父親要不出去吃,要不買些比薩回來。如此一來,我們搬進(jìn)來時給母親留下深刻印象并令她一直激動不已的煤氣爐,只用來燒水泡茶了。我抬頭望了一眼餐桌上方的天花板,有一處因屋漏褪了色。

        “什么時候成這樣子的?”我問。

        “回來后不久?!?/p>

        “不打算維修嗎?”父親對建筑的構(gòu)建方法敏感,對這類事情總是很挑剔。

        “這是大工程,”他說,“這個地區(qū)的屋頂本來就該是傾斜的。它自有道理?!?/p>

        我一直沒有聽見奇特拉和她女兒們的說話聲或腳步聲,仿佛她們言謹(jǐn)行慎地躲藏在哪個壁櫥里,像那么多其他東西一樣被掩埋了?!八齻兡?”我問。

        她出來了,是從去廚房的側(cè)門走出來的。和父親相比,她的年齡更接近我。之前,我已經(jīng)聽父親說過她了,但見了面,我還是感到有些吃驚。她的頭發(fā)又黑又長,美中不足的是圓圓的臉上長著一副寬寬的鼻梁。她比母親高,而且比我想象的高,頭發(fā)縫里抹著朱砂。這是印度的風(fēng)俗習(xí)慣,母親常常猶恐避之而不及。頭上朱砂紅色斑是她外貌的典型特征。

        “你就叫我瑪摩吧?!彼僦霞永Z說。她的聲音比母親低,嗓子略帶沙啞,異常平靜?!澳阌惺裁匆庖妴?”她謹(jǐn)慎地觀察著我的表情,和顏悅色地問,面帶微笑。我搖了搖頭,沒有笑。

        “請坐吧?!彼钢巫邮疽獾?。這一回用的是英語。

        我扭頭問父親:“我們不一起吃?”

        “我們都吃過了?!彼謸Q回孟加拉語說,“開車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多吃點(diǎn)?!比缓笥滞蝗徽酒饋?進(jìn)了廚房。我坐下來。今天最后吃東西是在杰西卡家,是一塊她媽媽做的水果蛋糕。盡管我不愿意吃眼前的這些東西,但我嘴里還是在淌口水。突然我覺得我該感謝眼前這些食物。

        “吃吧,考???”父親在我旁邊的一把空椅子上坐下說,“快涼了?!?/p>

        面前擺放的這么多碗——平時這種小玻璃碗我們是用來盛冰淇淋的——讓我感到有點(diǎn)太客氣。我知道,只有在過去盛大的場合才這么做。記得在加爾各答,爺爺每天晨沐后吃飯時就是這樣,像招待國王似的。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是每個小碗里都舀一勺呢,還是把它們?nèi)沟轿业谋P子里呢?我吃了幾個盧膝,都還熱乎乎的,異常松軟。我想起在孟買吃盧膝時的情景,那是在星期天的早上,盧膝是我們家的帕西廚師扎里做的;我還能聽見母親在廚房善意的批評聲,她叫他再做一鍋,炸的時候不要等油太熱了。

        奇特拉從廚房再次出來時,她的兩個女兒也跟了過來。乍一看,除了一個比另一個矮幾英寸外,你很難把她們分辨開。雖然屋內(nèi)開著暖氣,她們還是穿得很多,又是厚毛衣,又是厚襪子的。兩個女孩的毛衣都是艷俗的粉紅毛線織的,很土氣。我相信,這些不協(xié)調(diào)的印度色很快就會被從購物中心買來的衣服所取代。兩個孩子長著鵝蛋臉,兩條黑色的馬尾巴小辮子用紅絲帶扎在頭的兩邊。她們比奇特拉黑,但是比她更漂亮。

        我指著盤子里剩的盧膝問她們:“吃嗎?”令我吃驚的是,她們走上前,一只手捂住咯咯笑的嘴,一只手伸了過來。個子矮一點(diǎn)的缺了一顆門牙。

        “讓哥哥吃?!逼嫣乩f。她用我該叫她什么的話已經(jīng)冒犯了我一次,現(xiàn)在又毫不客氣地提出要她們叫我哥哥。

        “就叫我考??税?。”我對兩個孩子說。這又惹得她們咯咯地笑了好一陣。

        “叫考哥怎么樣?”父親提議說。

        我們都轉(zhuǎn)過身,困惑不解地望著他——這個我們因他而湊在一起的男人。

        “考哥就是考??烁绺绲目s略。”他解釋說。我不知道這是他突發(fā)奇想,還是早有預(yù)謀。他有創(chuàng)造才華,靈感突發(fā)時,就用孟加拉語把它寫成詩,并且大聲讀給母親聽。事實上,我的土木工程師的父親也是一位詩人。這是我們家的秘密。母親死后,他就像懶得做其他許多事一樣,再也懶得寫詩了。

        “聰明!”奇特拉嘉許說。這是自打我進(jìn)家門以來她第一次跟父親直接對話,用的是一種對某人小小成績表示認(rèn)可的口氣。這時我才想起,她以前是當(dāng)老師的?!靶邪?考哥也挺好?!蔽矣X得這個簡稱沒有多大意義,不過父親倒顯得很自豪,仿佛他比奇特拉更計高一籌似的。

        “那么我叫你們什么呀?”我問兩個小妹妹。

        “我叫魯帕?!备咭稽c(diǎn)的說。她的聲音像她媽媽一樣有點(diǎn)沙啞。

        “我叫皮尤?!比币活w門牙的說。

        “在你家我們感到很高興。”魯帕又補(bǔ)充了一句。她的語氣很生硬,給人一種疏遠(yuǎn)的感覺,聽起來像在背誦強(qiáng)迫她背的東西?!皩Υ宋覀儽硎痉浅8屑??!弊詈髢扇水惪谕暤赜糜⒄Z說。那聲調(diào),那語氣,那循規(guī)蹈矩的樣子就像我16歲又回到美國時的一樣。我知道,這種口音不久就會被改變,被淡忘,和她們身上土里土氣的毛衣、頭上傻里傻氣的發(fā)型一樣被取代。

        “魯帕和皮尤很想去水族館和科學(xué)博物館,”父親說,“考???也許有一天你能帶她們?nèi)ァ!?/p>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昂芸煽凇!蔽矣妹霞永Z說。我指的是食物。母親告訴過我,在別人家吃飯時應(yīng)該這樣說。我站起身,要把盤子送回廚房。

        “不吃了?”奇特拉忙攔住我,試圖從我手里接過盤子。我沒給她,繼續(xù)往廚房走。我想去倒一杯父親放在洗碗機(jī)上面食櫥里的尊尼獲加威士忌?!澳阋裁?我給你拿?!逼嫣乩诤竺嬲f。看見她站在廚房,我忽然覺得她很討厭。在我們家,這里是母親呆得比任何地方都多的地方。她澆過水的青鎖龍和吊蘭依然在窗臺上茁壯地成長,墻上造型精美的鐘表秒針微微顫抖著,標(biāo)示每一天的時時刻刻。表面上有橙白相間的條形彩飾,看上去猶如四射的太陽光芒。母親特別喜歡這塊鐘表。我無視奇特拉的存在,打開食櫥,拿出玻璃杯,又打開另一個食櫥去拿蘇格蘭威士忌。但是那里只有從加爾各答買來的幾盒谷類食物和幾小袋孟買小吃。

        父親也跟了進(jìn)來。“蘇格蘭威士忌呢?”我問。

        他看了奇特拉一眼,兩人交換一下眼色后奇特拉就出去了?!拔野阉掌饋砹恕!笔O挛覀兏缸觽z時,他說。

        “為什么?”

        “我已經(jīng)不喝了。我發(fā)現(xiàn),戒酒后我晚上可以睡得更好?!?/p>

        “從什么時候開始?”

        “有一段時間了吧。另外,我不想打擾奇特拉。”

        “打擾?”

        “她有點(diǎn)守舊。”說著他拉過放在冰箱旁邊的梯凳,爬上去,打開上面的壁柜,取出一只半空的瓶子。

        我真想問他,究竟是什么支使他娶一個只有他年齡一半大的守舊女人,但我沒有。我從他手中接過瓶子說:“如果我打擾了她,希望她不介意?!?/p>

        “安靜點(diǎn)兒,特別是在孩子們面前。”

        我父母喜歡尊尼獲加威士忌,我,還有我們周圍的人都知道。18歲那年母親去世之后,是我接替她的位置,晚上陪著父親淺斟慢飲,一杯一杯一直喝到兩人昏昏欲睡。在學(xué)校,我寧可喝啤酒也幾乎不喝那玩意兒。但是無論什么時候回到家,我都渴望重溫它的味道。

        “我想,明天我上班后你能去買一棵樹?!备赣H說,“沿128號公路往下走,不很遠(yuǎn),有一個地方有賣。也許兩個女孩想和你一塊兒去。那樣的話,她們會很激動的?!?/p>

        我茫然地看著他。直到現(xiàn)在,我才想起,這些天父親還要上班,我得和奇特拉和她的女兒們單獨(dú)呆在一起。

        “你指的是圣誕樹?”自母親去世以來,最近三年里我們沒有在自己家里過過一個圣誕節(jié),不是接受親戚的邀請,就是在朋友家里過。所以當(dāng)早晨人們還穿著睡衣時,我們倆依然西裝革履,衣冠楚楚。在孟買,每年圣誕節(jié)母親都要在家里舉辦圣誕晚會。房間里掛滿了圣誕燈,盆栽的木槿樹下擺著圣誕禮物。這個時候,她總會饒有興趣地說起劍橋,說起那兒的圣誕節(jié)。她說,這兒沒有寒冷的氣候也就沒有相同的假期了;她還會說起那兒圣誕節(jié)時布置一新的商店和郵寄來的圣誕賀卡。

        “我想我們還需要買一些圣誕禮物?!备赣H說,“不過不要太鋪張。我們還有幾天的時間?!?/p>

        我知道,奇特拉和她女兒們正在吃飯的地方聽我和父親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但是這阻止不了我說:“那些女孩子幾乎還沒有我一半大,你想要我和她們一起玩?”

        “我不期望你做什么事情,”父親平靜地說,他非但不為我這句話所動,甚至希望以此來緩解我們之間不再需要掩飾的公開對抗,這一幕戲在他腦海里也許已經(jīng)排練過好多遍了,而且他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我只問你介不介意去買一棵樹?!?/p>

        我不得不自己斟酒。背靠櫥柜站著,我一手拿玻璃杯,一手接過父親的酒瓶,先斟滿酒,然后像母親那樣再放一塊冰,沒有加水。喝完后,又斟滿一杯?!昂苋菀??!备赣H說。

        我看著他的臉。母親去世以后,一直有一種表情以不同的方式駐留在他的臉上。那是一種激怒多于悲傷的表情,就像我小時候不慎打破了玻璃杯時他表現(xiàn)出來的;或是某一天我們要去野餐卻不期出現(xiàn)了多云天氣時的;或是我們最后一次走進(jìn)母親病房那天早上出現(xiàn)在他臉上的;或是不論我何時從學(xué)院回來,他向我打招呼時的;或是好像母親故意棄他而去而令他失望時他針對她所發(fā)的。但是,這種表情現(xiàn)在沒有了?!安蝗菀住!蔽覍χ﹃柾断碌奈业挠白訐u搖頭,“對我來說不容易。”

        第二天上午我起來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走了。有好一會兒,我躺在床上,不知道幾點(diǎn)鐘了。一開始,我稀里糊涂,弄不清我怎么睡在客房,天花板上怎么會飄來女孩低低的笑聲??头吭谝粯?離走廊不遠(yuǎn),是廚房后面的一個側(cè)房。我的床正對著玻璃滑動門,門外是后院和游泳池。游泳池上蓋著一塊黑色油布。我們剛搬來的時候,母親就把大量精力投放在了客房的建設(shè)上。她從商店買來蚱蜢綠的被褥、窗罩,給玻璃滑動門配上窗簾,還叫我在五斗櫥上方掛了一幅粉紅和紫紅相間的馬杜巴尼畫。我不知道她期望什么人入住這里,但那時,我們已經(jīng)分享了她忘情的快樂?,F(xiàn)在我非常感激她,也很高興沒睡在樓上我的舊臥室里。那兒與父母的臥室僅一墻之隔,夜里我能聽見母親病重時刺耳的呼吸和痛苦的呻吟??膳聵O了。如果現(xiàn)在我還在那里,又得聽奇特拉和父親睡前的竊竊私語,想象毛毯下他們并肩躺著的樣子。

        就我所知,唯一入住過客房的是一位護(hù)士,叫加里比安太太,她是我和父親在忙不過來的時候請來照顧母親的。加里比安太太是個中年婦女,棕色的短發(fā),說話帶一口軟軟的南方口音。平日晚上她都回去,不過有兩周時間,她住在客房里,晚上給母親打打嗎啡,倒倒便盆,在小本子上記下一些看似食譜的東西。她凡事樂觀鎮(zhèn)靜,這讓我相信,她有能力保住母親的命——不是治愈,而是讓她活下去?!斑@樣不好。”有一次她對我說,“蒙頭不語考慮以后的事,這對你對她都真的不好?!蹦菚r候,她的話一點(diǎn)也不能安慰我痛苦的心。我在想,世上再沒有比母親一旦不呼吸、不再用她疲憊的目光看我們更令人傷心的了,再沒有比我每天看不見她的臉更令人痛苦的了。當(dāng)時,她嬌好的臉龐已經(jīng)因病痛而明顯變形,但她的美麗從未消失。她去世后,我才意識到加里比安太太是對的。沒有什么比等待死神的到來更熬煎人了。比起我那些天身心上的負(fù)擔(dān),接踵而至的空虛感又算得了什么。

        我穿上毛衣,微微打開一點(diǎn)滑動門,點(diǎn)上一支香煙。沒有掃攏的落葉隨風(fēng)飄零,比比皆是。有的還落在了游泳池的油布上。我們搬進(jìn)來的第一個夏天,早飯之前那一段時間,母親能在池子里來回游40圈。到了第二年,由于化療,她已經(jīng)非常虛弱,大熱天里也只能坐在池邊把腳放在水里擺擺。那年夏天過后她就去世了。

        在客房里,我只能聽見電視的聲音,一旦從客房出來就不得不面對她們?nèi)龔埬?。更讓人惱火的?上洗手間、刷牙、刮臉,但凡從房間走過,我都不得不穿好牛仔褲,不再能只穿平腳短內(nèi)褲了。我想喝咖啡,但是沒有。吃飯也是件令人十分尷尬的事。奇特拉在我和父親還有她兩個女兒身后走來走去,令人有針芒在背的感覺,直到我們吃完飯,她才自個兒去吃,就像在孟買我們家的仆人那樣。從客房出來,我原以為餐桌上又有一大盤孟加拉飯菜等著我去吃呢,但當(dāng)我來到客廳,從奇特拉和兩個女孩身邊走過的時候,她們正坐在組合沙發(fā)上看電視劇《家庭對抗》。廚房里沒有早餐,什么也沒有。在高高的天花板映襯下,她們顯得格外小。兩個女兒穿戴整齊,而奇特拉,則穿著一件紅黃印花布的寬大女便衣,便衣上裝有拉鏈,顯得有些古板。不過她不施粉黛,不戴首飾,倒顯得更年輕。她正在喝茶,我母親的餅干盒放在她身邊,盒蓋敞開著。

        “早上好?!蔽艺f。

        “早上好?!逼び群汪斉粱剡^頭異口同聲地說,然后眼睛又回到電視上。

        “我給你沏茶去?!逼嫣乩巡璞诺讲鑾咨?準(zhǔn)備站起身來,“我什么也沒給你做。你爸爸說你回到家愛睡懶覺?!?/p>

        “是這樣。別起來了,我什么也不需要?!蔽艺f。

        她用孟加拉語來,我用英語去,就像昨天晚上那樣。我想我馬馬虎虎的美國英語不會影響她,可是她好像在模仿我。

        她糊涂了,皺一皺眉,問:“早上不喝茶?”兩個女孩也從電視上轉(zhuǎn)過頭,滿腹狐疑地等待我的回答。

        “我喝咖啡。在學(xué)校一直喝的是咖啡。習(xí)慣了?!?/p>

        “廚房沒有咖啡呀,我沒看見?!?/p>

        “不要著急,我去鄧肯甜甜圈店買些,很快就回來?!睕]等她再問什么,我又補(bǔ)充說,“是賣炸面圈的地方。面圈是一種中間有窟窿的蛋糕?!?/p>

        “遠(yuǎn)嗎?”

        “就幾分鐘的路吧?!?/p>

        “開車去?”

        我點(diǎn)點(diǎn)頭,她顯得很失望?!斑@里沒有車寸步難行?!彼f。

        “不完全是。你會開車嗎?”

        她搖搖頭。

        “不難。你會取得駕照的?!?/p>

        “啊,不?!彼f,好像不是她沒能力學(xué)會,而是怕開車有損于她的尊嚴(yán),“我不想學(xué)?!?/p>

        “我一會兒就回來?!弊⒁獾絻蓚€女孩在看我,我猶豫了一下問,“想去嗎?”

        “想?!彼齻兛纯雌嫣乩F嫣乩c(diǎn)點(diǎn)頭。

        我返回客房,拿上錢包和車鑰匙出來時,皮尤和魯帕已經(jīng)穿好了上衣和紅派克大衣。這大衣準(zhǔn)是她們到這里后父親才給她們買的。粗粗的拉鏈、艷艷的尼龍面料,給她們平添了許多美國味。上了車,她們坐到后座,那里堆放著舊報紙、空汽水瓶、教科書和錄音磁帶等亂七八槽的東西?!皩Σ黄?太亂了?!蔽野堰@些東西掃到車箱外說。魯帕取下安全帶的搭扣,幫皮尤小心地系好。奇特拉穿著寬大的衣服,從防風(fēng)門后看過來。她相信我會安全地帶她的兩個孩子到她從來沒聽說過也找不到的地方。她默默地向我們揮手,臉上勉強(qiáng)擠出一絲微笑。我踩下離合器就要倒出車來時,她忽地打開防風(fēng)門,探出頭問:“我不會有事吧?”

        “你什么意思?”

        “我一個人安全嗎?在家里?”

        “當(dāng)然了。”我被問得莫名其妙,幾乎嘲笑地說,“好好在家吧?!?/p>

        “她不許我們出來,”魯帕說,“沒有她的允許不能出來。”

        “周圍沒有一個鄰居,她害怕。”魯帕又加了一句說,“還有,她怕我們掉進(jìn)游泳池里。”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以什么也沒說,把車倒出長長的車道,向小鎮(zhèn)駛?cè)?。最近的鄧肯甜甜圈店開車用不了15分鐘。到了那兒時間還早,我想再走走,所以又向下一個小鎮(zhèn)進(jìn)發(fā)。路上要經(jīng)過一段海灘,那是母親喜歡偶爾來改變一下環(huán)境的地方。到那兒有一段高速公路。我覺得,沿著空寂無人的路開一會兒快車能給自己一種滿足。兩個女孩也不問我們要去哪兒,各自只顧目不轉(zhuǎn)睛地從后窗望著車外,對這段短暫而沒有語言交流的旅程,她們絲毫沒有寂寞的感覺。進(jìn)入小鎮(zhèn),我選擇了一條可以看見灰色海岸線的路走。我把海指給她們看,但她們依然默不作聲。到了炸面圈店,我說:“我們可以進(jìn)面圈店,也可以開車到汽車餐館去。二位選一下吧。”

        “哪一個更好?”魯帕問。

        “去汽車餐館的話,我去買咖啡,然后我們回家喝;反之,我們進(jìn)面圈店里喝?!?/p>

        魯帕選擇去汽車餐館,而皮尤選擇進(jìn)面圈店?!拔业囊庖娛?我們進(jìn)面圈店,回來時,到汽車餐館再買些咖啡?!蔽艺f。

        兩人的意見好像都沒被否決,所以她們很高興。下了車,兩人手拉手,走過停車場。鄧肯甜甜圈店是商業(yè)區(qū)的一部分,店外停車場被圣誕節(jié)最后購物者的車塞得水泄不通,好在鄧肯甜甜圈店里空無一人。我點(diǎn)了咖啡后問小姐妹倆想吃什么。皮尤踮著腳尖,魯帕舌頭舔著嘴角,嘴微微張著,兩人盯著可供挑選的食物誰也拿不定主意。需要我做的就是把皮尤抬高一點(diǎn),好讓她看清楚一些。此話一出口,皮尤便抬起兩只胳膊,放到我的手上。她比我預(yù)想的要重。我把她放到柜臺上好讓她繼續(xù)選擇。

        “考哥,你喜歡吃什么?”

        “波士頓奶油餡餅?!?/p>

        “那,我就要這個?!?/p>

        “我也要?!濒斉琳f。

        “三份?!蔽覍κ浙y員說。

        我們坐到一個小隔間里。小隔間的中間是福米卡貼面板桌。我坐在一邊,姐妹倆坐在另一邊,直到各自吃完各自的那一份,才抬起頭交換了一下眼色。我自顧自地吃我那一份,沒有參加她們。使我吃驚的是,她們的嘴比我的小,但是吃得比我快,只一小會兒的工夫就吃完了。我覺得我與她們毫不相干,但同時不可否認(rèn)的是,現(xiàn)在被捆在了一起。當(dāng)然,這是因為我的父親。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講,好像和他也關(guān)系不大。我從印度來到馬薩諸塞州時,因為年齡大,體驗不到旅行帶來的震撼。她們現(xiàn)在年齡太小,又沒有發(fā)言的權(quán)利,以后她們會回憶起這一段的經(jīng)歷,也許不像我頭幾個月記憶的那么清楚,但總歸會想起來。像她們一樣,我失去了一個親人,現(xiàn)在又要求接受一個替代品。我不知道她們是否還記得她們的父親,他死的時候皮尤只有五歲。我對母親的記憶,是在她去世三年半后才開始淡化的。如今,我們一起度過的數(shù)千個日日夜夜已升華成為一幕幕塵封的舞臺戲。與魯帕和皮尤相比,我是幸運(yùn)的,我和母親在一起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在她們心目中,死亡好像只是存在與失去的轉(zhuǎn)換,是自己奪去自己生命的方法,是過早地打破了不能再修復(fù)的東西。盡管她們無憂無慮,但她們父親的死總還是會給她們留下印跡的。

        “喜歡嗎?”我問。

        兩個女孩點(diǎn)點(diǎn)頭。皮尤說:“又掉了一顆牙?!彼龔堥_嘴,用舌頭把一顆粘著巧克力屑的下牙挑出來。

        咖啡太燙,沒法喝。我把蓋子打開,放到桌子上。皮尤望著窗外,看停車場上進(jìn)進(jìn)出出的車輛;魯帕注視著展示的各種炸面圈、自動售咖啡機(jī)和酒槽里冒著泡泡的紅潘趣酒。

        “想再來一份嗎?”我問。她避開我的眼光,搖搖頭。比起皮尤,她更內(nèi)向,有時候看上去好像對周圍的事物漠不關(guān)心。“我倒想給媽媽帶一份回去。”

        “就那個上面帶顏色的。”皮尤跪在座凳上,用手指著一個奶油餡餅說,“那個最好看。”

        魯帕反對,“我喜歡上面有雪花的那個。”

        “這是1美元?!蔽疑焓帜贸鲥X包,“二位,愿意自己去買嗎?”

        “媽媽不允許我們碰錢。”魯帕說。

        “就1美元,”我回頭看了一眼收銀員說,“丟了也沒關(guān)系?!?/p>

        “沒關(guān)系?”皮尤的兩道濃眉緊緊地蹙在一起。

        “沒什么了不起。”

        姐妹倆從小隔間出來,一人捏著錢的一個角,仿佛打著游行隊伍里的橫幅標(biāo)語,朝收銀員走去。我背對柜臺,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們。魯帕用手指指畫畫,然后兩人一起把錢遞給收銀員。收銀員把錢拿在手里仔細(xì)瞅了瞅,不相信兩個女孩給的錢是真的。收銀員最后收下錢,把魯帕買的東西放到柜臺上。

        兩個女孩回來后,我問:“你們怎么不說話?”

        魯帕把找的零錢還給我,心存戒備地問:“我們做錯什么事了?”

        “沒有,但是你們本可以告訴他你們要哪種面圈,而不是用手指指戳戳的。收銀員給你們東西的時候,你們可以說聲謝謝,凡事都要從問候開始。”

        魯帕低頭看著桌子說:“對不起。”

        “不要道歉,我是說你們不必害羞,這種場合,用英語越多,你的英語就越好??偸怯泻锰幍??!?/p>

        “其實不像你說的那樣。在學(xué)校里他們嘲笑我們?!濒斉琳f。

        “我害怕去上學(xué)。”皮尤用手捂住眼睛,搖著頭說。

        安慰她們一下吧,那不關(guān)我的事;保持沉默吧,又顯得有些冷酷?!班?我理解你們。一開始的時候,可能有幾個男孩會笑你。不要緊。他們也笑過我。我16歲從孟買回來,一切都重新開始。我生在這里,離開一段后又回來,仍然很難。”

        “那是在你媽媽去世之前嗎?”皮尤虔誠但又帶有幾分傷感地問,好像她認(rèn)識我母親,或者因此使她想起了她父親?我也說不清。我點(diǎn)點(diǎn)頭。

        “她長什么樣?”

        “她——就是母親?!边@個問題問得我猝不及防。在認(rèn)識還不到一天的兩個小女孩面前,我突然感到自己很脆弱,在很多方面她們甚至比與我相識多年的朋友更了解我。四年前的一天,我和母親頂風(fēng)沿海灘散步回來,她坐在我對面,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茶,抱怨那茶多么的乏味。

        “你有她的照片嗎?”魯帕問,久久地盯著我。

        “沒有?!蔽胰隽藗€謊。我不想給她們看裝在錢包里身份證后面那張母親的照片。照片是在她病倒很久前在孟買我們家舉辦的一次晚會上照的,我一直帶在身邊。

        “屋里怎么一張也沒有呢?”魯帕問。

        “我父親不想要?!?/p>

        “我媽媽一直在找,每一個房間都找過了,可是一張也沒找著?!逼び日f。

        我們回來的時候奇特拉正坐在窗座上等著,臉上焦急的神情顯而易見,不過她沒有問我們?yōu)槭裁醋吡诉@么久,況且皮尤和魯帕也沒給她機(jī)會問。一回來,她倆就向她撲過去,好像好久沒見面了。她們把炸面圈遞給她,告訴她旅行多么有趣,我多么慷慨。皮尤還告訴她炸面圈是她們自己買的。很明顯,兩個女孩很喜歡我,而且由于兩個女兒的認(rèn)可,她也愿意接受我。但,我需要安靜,而這房屋的布局說明,沒有約定,要安靜是不可能的。我坐在客房的床上,望望院子,翻翻《環(huán)球》雜志,后來只好出去跑步。外面風(fēng)很大,路上很清冷,我一跑就是5英里。當(dāng)我回來的時候,她們正在吃頭天晚上剩下的味道很重的孟加拉午飯。奇特拉邀我和她們一起吃,我謝絕了。沖了個澡,我把電話拉到客房,給杰西卡打電話。

        “為什么不過來呢?”杰西卡提議說。我倒想“過來”,我倒想開車到她父母農(nóng)場去。但是不能。現(xiàn)在還不能。把電話放回過道里后,我發(fā)現(xiàn)她們像我們在印度的親戚一樣都上樓午休去了。自這次回來以來,我第一次伸長胳膊展長腿地躺到沙發(fā)上看電視,沒想到很快就睡著了。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她們已經(jīng)在樓下了,雖然同在一室,但她們并沒有在意我的存在。外面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弧形頂燈的光柔和地灑在茶幾上。電視頻道已被轉(zhuǎn)到談話節(jié)目上。奇特拉給她的兩個女兒梳完頭扎好小辮,開始用她的五指梳理自己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出奇得長,像一簾瀑布,差不多夠到她的腰際。什么年代了還扎發(fā)帶,看了都惡心。我不禁想起母親。疾病使她的頭發(fā)一縷一縷地往下掉,在醫(yī)院時她就不得不戴上假發(fā),一直戴到去世。

        魯帕坐在奇特拉身后,給她按摩頭部,不時拔下一兩根白發(fā)。奇特拉半閉著眼睛,身體微微后傾。我從沙發(fā)上坐起來,看著她們。想象中,奇特拉在父親的身邊,有一天頭發(fā)全白了,變成了一個老太婆,就像母親本來要變成的那樣。這種思想讓我意識到,我有理由恨她。似乎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忙睜開眼睛,不安地看著我,然后很快把手里的白發(fā)收攏,起身進(jìn)了廚房。幾分鐘后返回來時,她手里端著一只大淺盤。淺盤里放著一壺茶和幾杯阿華田,還有兩個麥米碗,碗里盛著兩樣孟加拉小吃。另有一只小盤子,里面放著魯帕和皮尤買回來的那個炸面圈,切成了四塊。

        “現(xiàn)在喝茶嗎?”她問我。

        這一回我接受了。我從淺盤里端起一杯沏好的茶,茶里加了熱奶,還放了太多的糖。

        奇特拉遞給我一個麥米碗,說:“這是從哈爾迪拉姆專賣店買的,是全加爾各答最好的。”

        “我不吃。謝謝。”

        “這屋里很冷,”她說,“風(fēng)穿過玻璃窗吹進(jìn)來。怎么沒有窗簾?”

        “窗簾妨礙視線?!蔽艺f。

        “樓梯也很滑?!彼钢隙堑膽腋翘菡f,“沒有護(hù)欄,我怕魯帕和皮尤會從樓梯上摔下來。”

        我扭頭看看那一塊塊排列在白墻上的厚木板條,就像步步升高的隔板一樣。甚至在母親身體最虛弱的時候,她也是這樣上上下下,從沒有提出過異議。

        “怎么沒裝護(hù)欄?”她又問道。

        “我們喜歡它那樣。這正是它美的所在。”我說。我知道這話聽起來有點(diǎn)學(xué)究氣。我們無話可說了,坐在那兒各自看著電視。一個節(jié)目過后,奇特拉拿起鉤針編織起什么來。我在想,和她們這伙人在一起,以后的四周可怎么過。我們都在等父親,等他回來回答她的問題。只要他在,我們就能坐在一起喝茶。他回來了,車棚上捆綁著一棵圣誕樹。他叫我出去幫忙。“我說過我明天會去買的。”我一邊說一邊幫他解開繩子,然后一起把它拖進(jìn)家里,支撐在客廳一角高高的壁爐旁邊。奇特拉和兩個女孩圍聚過來。

        “看起來和外面其他樹沒什么兩樣?!逼嫣乩钢Aν庹f。

        “其實不同?!蔽艺f,“外面的是松樹,這是云杉?!?/p>

        地下室什么地方有一只箱子,父親說,里面裝著圣誕樹架、燈飾和掛在樹枝上的小飾品。這些東西都是我們搬進(jìn)這個家的第一個冬天,母親過的最后一個圣誕節(jié)上用的,我很奇怪父親怎么沒有把它們?nèi)拥?。他要我下去找一找那只箱子。我們住進(jìn)這房子沒幾年,沒有積攢東西的過程,所以地下室里雜七雜八的東西不多。靠墻堆放著幾只箱子,有裝電視和立體聲音響的空箱,也有父母從孟買船運(yùn)過來的實箱,上面寫著無關(guān)緊要的條目。裝著東西的實箱都用膠帶封著,還沒有打開的意思。

        我用車鑰匙劃開幾只箱子的封口膠帶,打開箱蓋。一只里面裝著父親的工程學(xué)舊書籍,還有一只里面裝著用《印度時報》包著的餐具和我多年前吃飯用過的盤子,盤子邊上有橘色的菱形花紋。這些東西我早已不記得了,現(xiàn)在又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我還找到了高中最后一年創(chuàng)辦暗室時用過的一臺放相機(jī),一套淺盤,幾把鉗子,幾瓶定影液。母親在世時,有好幾次她下到地下室,在我匆忙往顯影卷盤里裝膠卷時,她靜靜地坐在黑暗中陪著我呼吸化學(xué)藥品的氣味。這些化學(xué)藥品都是帶腐蝕性的。為了護(hù)手,我戴著橡膠手套。不過這種傷害是無法和正發(fā)生在母親體內(nèi)的疾病的變化相比的。我沖印膠卷時,她拿手表給我計時。久而久之,她也熟悉了沖印的全部過程,能適時地提醒我該倒什么液了,該從沖印箱里取出膠卷了。后來我們倆都知道我需要添置一個定時器。“準(zhǔn)是這個樣子。”有一次在這個寂靜的、封閉的、完全黑暗的空間里她說。我知道她在想象死后的情形?!拔揖褪沁@么想的?!彼f。

        我要找的那只箱子上有母親手寫的標(biāo)簽,標(biāo)明“X-Mas”。里面的東西不至于使我再度傷懷,但我現(xiàn)在還不想打開。想到奇特拉搜查箱子,看見她翻騰箱里的東西我就心煩,就像看見她整天拿著餐具茶壺,手里拿著話筒和父親打電話聯(lián)系,打聽他是否在回家路上一樣讓我心煩。當(dāng)父親試圖把母親遺留的痕跡從這屋里清理掉時,我責(zé)備過他;現(xiàn)在則因為他當(dāng)時做的不夠徹底我又想責(zé)備他?!罢也恢??!睆牡叵率疑蟻?我說。父親沒再過多追問。奇特拉在旁邊,他的表現(xiàn)會不同。這時,他更能容忍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磕磕碰碰。我主動提出去雜貨店買需要的東西,樂得有一個離開這個家的理由。回來后,我和父親開始動手裝飾圣誕樹,奇特拉和她的兩個女兒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我們先把圣誕樹安置到樹架上,用螺絲釘把它固定好,再把小彩燈披掛到樹枝上。圣誕樹裝飾得既沒風(fēng)格,也沒特色,充其量不過是一盒天藍(lán)色氣球的堆砌,跟銀行或者辦公樓大廳一角的圣誕樹一樣,看上去不怎么像家里的,但是魯帕和皮尤見了還是非常高興。她們說,她們從沒有看見過比這更好看的樹。父親上樓去拿滿滿一袋子的禮物。這些禮物現(xiàn)在無論你到哪個商店買,都會用同樣的黃綠色彩紙給你包起來,再用專門的帶子扎好。父親把禮物分放在圣誕樹下。一共八包?!懊咳藘蓚€?!彼麤]有特別指著哪一個人說。魯帕和皮尤從沙發(fā)上跑過去,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更讓她們激動的是,她們的名字就寫在禮物包裝紙外的小垂飾上。“可以打開嗎?”皮尤問奇特拉,奇特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圣誕節(jié)早上才能打開?!蔽艺f,“到那時才能看。不過現(xiàn)在可以搖一搖啊。”

        “真可愛!”奇特拉也被裝飾一新的圣誕樹感染了。

        “考???照張相怎么樣?”父親提議。

        我搖搖頭。我把相機(jī)——父親的老式雅西卡相機(jī)——放在學(xué)校里了。

        “可是你總是隨身帶著的呀?!睈琅褪惶嬷鴱母赣H的臉上掠過。這種神色在母親去世的那天他臉上也出現(xiàn)過,娶了奇特拉以后就煙消云散了。

        “我忘帶了?!蔽艺f。這是實話。我確實總把相機(jī)隨身帶著,即使在周末我和父親誰也見不到誰的時候也帶在身邊。但這一次我確實忘帶了,因為我知道我不想記錄下什么。

        “我不明白?!备赣H說。

        “我也不明白?!蔽一卮鸬?“多年來你一直不想照相呀。”

        “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

        我們是在陳述事實,同時也是在爭辯,爭辯一個只有我和父親才完全懂得的道理。幾分鐘后,奇特拉宣布飯好了。我走進(jìn)廚房,給自己倒上一杯酒,拿出來放到餐桌上。那頓飯,誰也沒說一句話。飯后,就像前一天晚上那樣,奇特拉收拾起盤子進(jìn)廚房去洗刷,我坐著喝酒,魯帕和皮尤從餐椅上下來,坐到沙發(fā)上看電視,父親跟著她們站起身來,拿了一份報紙,坐到躺椅上,翻開廣告欄。這是萊施米爾公司的廣告,以相機(jī)銷售為主。他一邊看一邊用圓珠筆圈點(diǎn)著。

        兩天后就是平安夜,父親不上班。他建議我們——我們五個人到波士頓去,讓奇特拉和兩個孩子逛一逛波士頓。我沒有不去的理由,所以跟著她們上了父親的車,坐在后座上魯帕和皮尤的中間。盡管這只是坐在車上的短途旅行,但它似乎顯得出奇得重要。母親生命的最后兩年里,她一直出沒于醫(yī)院,所以我們除了偶爾沿海灘走走外,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上的旅行。

        我想我們應(yīng)該在各個地方下車走一走,看一看,但是,奇特拉說天太冷,不用走,父親就同意了。圍繞肯尼迪廣場轉(zhuǎn)了一圈后,父親把車開回到麻省大道大橋,然后轉(zhuǎn)到聯(lián)邦大道——那兒的大街小巷已經(jīng)裝上了節(jié)日的彩燈和花環(huán)——然后圍繞波士頓公園轉(zhuǎn)了一圈。父親指著州議會大廳金色的穹頂和林立在碧肯山陡峭的街道兩邊美麗的房子給奇特拉看。這些房子的后面就是馬薩諸塞州立醫(yī)院,是我和父親曾進(jìn)進(jìn)出出過無數(shù)次的地方。一天一大早,一陣電話鈴聲把我們吵醒。當(dāng)?shù)谝豢|橘色的陽光刺破凌晨的黑暗時,我們又開車來到波士頓。母親看起來和前一天一樣,閉著雙眼,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不同的是,所有的醫(yī)療設(shè)備都關(guān)掉了,我們曾度過了那么多個日日夜夜的房間顯得格外寧靜。我摸一摸她的皮膚,它是那么的冰涼,仿佛剛從冬天的冰天雪地里走回來。如今,當(dāng)我抬頭再向醫(yī)院的窗戶望去的時候,父親正扭頭看著奇特拉?!斑@兒是美國文人雅士的洞天府地?!闭f完,他自得其樂地笑起來。坐在前座的奇特拉抿嘴微微一笑,那樣子是要告訴別人她在戀愛。

        圣誕節(jié),父親給我買了一件毛衣和一件襯衫,后來又給了我一個信封,里面裝著1000美元。我告訴他太多了,他說:“還需要買這樣那樣的東西,會用得著的。”父親還安排了一個迪斯尼樂園五日游。這,和圣誕樹下面的玩具一樣,是作為圣誕禮物送給兩個孩子的。圣誕節(jié)早上,他宣布這一消息后對我說:“歡迎你參加?!钡?我以在斯沃斯莫爾學(xué)院只剩一個學(xué)期了,還有一些功課需要準(zhǔn)備為借口拒絕了。父親聽了也沒有再認(rèn)真勸我。但魯帕和皮尤卻很不安,她們一個勁地問我:“為什么不去呢?”她們知道我也沒去過迪斯尼樂園后,更是大惑不解。我意識到,她們需要我,就像我為了掩蓋奇特拉和父親已成夫妻的不爭事實也需要她們一樣。因為我的出現(xiàn)是我母親存在過的證據(jù),就像她們是她們亡父的有形遺物一樣。“你一個人在家不孤單嗎?”奇特拉不止一次地問我。我想,她,和父親一樣,在打探我的行動計劃。當(dāng)然,除了呆在家里,我沒有什么計劃。

        奇特拉和父親一旦不在家,我就對魯帕和皮尤特別地寬容。為了彌補(bǔ)我不和她們?nèi)サ纤鼓針穲@的遺憾,今天我?guī)齻內(nèi)タ茖W(xué)館,明天和她們?nèi)ニ屦^。每次小小的出游,她們都表現(xiàn)得很聽話,既不抱怨什么,也不提任何過分的要求。我給她們一人買了一個便宜的橡皮龍蝦,她們高興得不得了。我和她們一起去哈佛廣場的赫里爾店吃冰淇淋——我曾在那兒買過一臺錄音機(jī)——皮尤嘎吱嘎吱吃蛋筒冰淇淋的時候,她的又一顆松動的牙掉了。我用餐巾紙吸干她嘴里的血,把黏糊糊的牙齒裝進(jìn)我的口袋。開車回家的路上,我給她們講牙齒小精靈的故事。她們開始叫我父親“爸爸”的時候,我沒有反對。她們從來不提起她們的父親。不過,有一天晚上,我被皮尤的叫聲驚醒了,在噩夢里,她在一遍遍地喊爸爸。

        除夕前幾天,父親和奇特拉應(yīng)邀參加我父母的朋友們舉辦的家庭假日晚會??匆娝┥仙钏{(lán)色的紗麗,戴著石榴紅的項鏈,小心地從樓梯上走下來的時候;看見父親梳著整齊的頭發(fā),穿著母親去世以來再沒見他穿過的粗花呢運(yùn)動夾克衫,圍著奇特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時候,就別提我心里有多別扭了。我不打算去參加晚會。魯帕和皮尤是要去的。她們已經(jīng)穿好了紅白色的花格子裙和與之相配的外套,頭上扎著絲絨束發(fā)帶。就在父親從衣柜里取出他的外套的那一刻,魯帕突然問奇特拉:“我們可以留在家里嗎?”

        “當(dāng)然不可以,”奇特拉說,“這樣不禮貌?!?/p>

        “可是考哥就不去呀。”

        “其實,這樣的晚會對她們來說相當(dāng)乏味,”父親說,“我想不會有像她們這樣大的孩子去的?!?/p>

        “可我沒有給她們做飯。”奇特拉說,“她們還沒吃飯呢。”

        “我去買比薩?!蔽覐纳嘲l(fā)上抬起頭,向魯帕和皮尤使了個眼色說,“我們可以搞我們自己的晚會?!眱蓚€女孩聽了高興地拍手叫好,皮尤笑得合不攏嘴,露出了掉牙的豁口。奇特拉告訴我9點(diǎn)讓她們上床,然后和父親扣上外套的紐扣參加晚會去了。兩個女孩脫掉鞋,但是還穿著參加晚會的服裝,和我坐在一起看電視。一袋炸薯片,我們你一片我一片地吃著。炸薯片吃完后,我去買比薩。當(dāng)我穿上外套要去餐館時,魯帕和皮尤四只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你到哪兒去?”皮尤問。

        “給我們弄吃的?!?/p>

        “把我們單獨(dú)留下?”

        “10分鐘就回來?!?/p>

        她們什么也沒說,但顯得有些驚慌。是奇特拉給她們灌輸?shù)目植浪枷胱屗齻冞@么膽小。真令人生氣!“好了,愿意的話就跟我走吧。”

        我們開車來到餐館,在那兒吃了比薩,我還喝了一杯啤酒,抽了幾支煙,而魯帕和皮尤則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她們高紙杯里的可樂。她們再次問我愿不愿意和她們一塊去迪斯尼樂園時,我說我會考慮的。為了不讓她們灰心,謊言還是必要的。我們剛一到家,電話鈴就響了,是杰西卡打來的。我倒了一杯酒,把電話拉進(jìn)客房。當(dāng)我告訴她父親要帶奇特拉和兩個女兒去迪斯尼樂園時,她說他們走后她就來看我。即使晚上躺在床上時我也想念她,但是我還不想在我父母家里見到她。這話我沒有說出口。但當(dāng)她覺察到我有些猶豫時,我們第一次開始爭執(zhí)起來。這是一次尷尬的對話。盡管自始至終沒有真正的爭吵,但是整個通話過程充滿了停頓,有時甚至無話可說。我對杰西卡說了和兩個女孩說的同樣的謊言:我會考慮的。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打開客房門,發(fā)現(xiàn)魯帕和皮尤不在看電視。我喊她們,沒人答應(yīng);我來到廚房、浴室,也沒有;上到樓上,站在我舊臥室的門外,聽不見她們說話的聲音。10點(diǎn)鐘了,盡管她們可能睡著了。我推開門。這是我這次回家以來第一次看見我的舊房間。燈開著,我看見了我的舊床。和舊床并排放著的是一張行軍床,貼在墻上的畫一幅沒動:一幅是吉姆?亨德里克斯三人樂隊的招貼海報,一幅是保爾?斯川德的攝影作品《盲婦》,都是我從雜志上撕下來的。壁櫥的門開著。壁櫥的前面放著一把椅子,好像是為了從隔板上拿東西故意放在那兒的。我以為有魯帕和皮尤的東西在,我的臥室會有多大變化,但是實際上除了多了一張床和一小堆玩具外,并沒有什么變化。而且那一堆玩具還是她們圣誕節(jié)得到的禮物,現(xiàn)在正整齊地堆放在房間的一角??拷婢?魯帕和皮尤依舊穿著她們參加晚會的衣服,背對著我,坐在地毯上往前推什么東西。究竟推的是什么,我看不見?!斑@一張上她顯得很悲傷?!蔽衣犚娖び刃÷暤赜妹霞永Z說。魯帕說:“她笑起來和考哥一樣?!?/p>

        “你們在干什么?”我問。

        她們意識到我的存在時嚇了一跳,忙把話岔開。大約有一打照片攤放在地毯上。是母親的,是從母親死后父親封藏起來的盒子里拿出來的。她們像玩紙牌那樣把它們攤放著。時隔這么久了,看見這些早已忘卻的照片我還是心痛不已:有一張是在孟買舊俱樂部照的,母親穿著泳裝坐在游泳池邊;還有一張是在劍橋我們家照的,母親坐在棕色木板樓梯上,我坐在她的腿上;還有一張是我出生之前照的,父親和母親站在一排樹籬前,樹籬上的雪依稀可見。

        “你們他媽的知道你們都干了些什么?”我吼道。

        魯帕兩只黑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我,皮尤嚇得哭了起來。我走過去,從地毯上拾起照片,朝下扣在舊衣柜上,然后抓住魯帕的肩膀,把她從地毯上提起來使勁地?fù)u晃。她的身軀向下耷拉著,穿著黑緊身褲的細(xì)腿不由自主地擺動著。我想把她扔到墻上,但我沒有。我用力把她徑直扔到行軍床上,讓她坐下?!罢f!哪兒找到的?”我責(zé)問道,離她的臉只有幾英寸。

        魯帕用手指了指壁櫥,也開始哭起來。我朝壁櫥走去。皮尤還在地毯上抽泣。她搖搖頭說:“不在那兒了。”說著朝姐姐坐的行軍床爬過去,從床底下拉出一只黑色白邊的鞋盒,還有捆盒子的膠帶。這一回,我抓住皮尤,把她從鞋盒旁拖開,一把推到一邊,仿佛她靠近鞋盒會把它弄臟似的。

        “你們沒有權(quán)利看?!蔽艺f,“它不屬于你們,懂嗎?”

        皮尤緊閉著嘴唇,魯帕好像冷得發(fā)抖。她們點(diǎn)點(diǎn)頭,眼淚順面頰往下流。但是我的話,該說的不該說的,她們能聽懂的不能聽懂的,還是從嘴里一股腦兒地倒出來?!昂昧?你們自己也看見了,我母親長得夠漂亮吧!比你們的媽媽好看多了也成熟得多了吧!相比之下,你們的媽媽一無是處,頂多是給我爸爸洗衣服的女傭,做飯的老媽子,所以她才來到這里,所以你們才來到這里?!?/p>

        現(xiàn)在兩個女孩不哭了,低著頭,一動不動,也不說話。我拿起鞋盒子和母親其余的照片氣沖沖地離開了房間。我要把這些照片從這個家里拿走,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氐娇头?我草草把我的東西收拾好,放進(jìn)車?yán)?心里想,父親和奇特拉很快就會從晚會上回來的。我感覺我的行為像是出自一種本能,是受突發(fā)事件和一時沖動的驅(qū)使,不由自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現(xiàn)在我意識到,那時有好多天我都一直在想著出走。魯帕和皮尤沒有從房間里出來,也沒有開門看我在干什么,或者問我要做什么。我發(fā)動車的時候,她們也沒有跑出來要我留下。

        我不知道該往哪兒去。車開上高速公路后,我一直往北,往北,不一會兒,就出了馬薩諸塞州。穿過新罕布什爾州的一小部分,又過了一座橋后,我就進(jìn)入了緬因州。接近波特蘭時,我把車開上了一條雙車道的小路。這條路偶爾緊靠大海。沿黑暗而又寧靜的公路走下去,我時不時看見一片片的教堂、飯店和樓宇。雖然看不見大海,但是我能感覺到它,感覺到它的咸味和斷斷續(xù)續(xù)吹來的海風(fēng)。海風(fēng)穿過我緊閉的車門和車窗,聽起來像火在燃燒。起初,我想通宵達(dá)旦一直往前走,后來我開始感到困乏,想找個地方睡覺。絕大多數(shù)的旅店和汽車旅館因為過節(jié)而關(guān)了門,還有一些看上去像在營業(yè),但因為太晚也關(guān)門了。我正考慮抱著胳膊小睡一會兒的時候,突然看見停車場里有一家汽車旅館,24小時營業(yè)的招牌閃著亮光。

        第二天,我在一片海鳥的叫聲中醒了,從一張中間凹陷的黃銅床上坐起來,透過窗戶,幾天以來我第一次看見了海。至今我還記得那扇與房間極不相稱的小窗,似乎汽車旅館本身就是一條船。窗外,海浪滔滔,或明或暗,它是那么的活躍,離我又是那么的近,昨晚我睡得好死,渾然不覺就在海邊。房間里陰冷、潮濕,感覺黏糊糊的。墻上藍(lán)色的壁紙輝映著白白的地板。壁紙上印著錨的圖案。衛(wèi)生間里的藥柜空空的,藥柜的四邊生滿了鐵銹。旅館服務(wù)臺的招待員告訴我,這是佩諾布斯科特灣,沿這條公路再往下走幾英里有一家餐館。

        早飯后,我在小鎮(zhèn)上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沿海岸邊的碼頭走走。一路上我看見許多木板圍起來的商店和度夏的別墅,但這一天里絕大部分時間我還是呆在旅館里的。不是躺在扶手椅上看海,就是到樓下酒吧喝酒,一想起昨晚發(fā)生的事,我心里就難受,就愧疚,就提心吊膽。我不時地看見魯帕和皮尤低著頭,準(zhǔn)備著再次被我搖撼。我不敢告訴父親和奇特拉,我忍受著。我想,我走了之后,她倆在房間里不知有多害怕,也不知道父親和奇特拉回來后會發(fā)生怎樣的事情,魯帕和皮尤會對他們說什么。我不怕她們,她們所做的那些不道德的事情我實在忍受不了。我知道,我的失蹤會讓父親擔(dān)心,但我感到最不安的是我對兩個孩子的態(tài)度,我應(yīng)該向魯帕和皮尤道歉。我也知道,該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現(xiàn)在說什么也沒用。

        下午的時候,我去付費(fèi)電話處給父親打了個電話。他在上班?!拔抑滥愫懿婚_心,這對你也很難。”父親說,似乎我的失蹤也是他預(yù)料中的事,“但是你本可以大方一點(diǎn),早上再走。你本可以道個別?!蔽覜]有做任何解釋。沒有。我問父親他和奇特拉回去后兩個女孩怎么樣?!八齻兯?。”父親說,“還有,你不該把她們單獨(dú)丟在家里。考???那么晚了,不應(yīng)該那樣,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還有,奇特拉非常不安。她擔(dān)心你的出走是她的錯,是她說了不該說的話,做了讓你煩心的事。你知道,她已經(jīng)努力了?!?/p>

        這時我才知道,兩個孩子什么也沒說。奇特拉不知道我責(zé)罵了她女兒,也不知道我傷害了她們、嚇唬了她們。

        “后天我們?nèi)シ鹆_里達(dá),”父親說,“到時候你打算回來嗎?”父親問。

        “我不打算回去?!?/p>

        “你會按時回學(xué)校去嗎?”

        “會的?!?/p>

        “那好,過幾周以后我們再談?!?/p>

        他掛了電話。他沒有興趣問一聲我去了哪兒。

        第二天早上,我又坐進(jìn)車?yán)?。之后的一連幾天我都這樣:順著海岸線瘋跑。餓了,在飯館里吃點(diǎn)東西,累了,找個汽車旅館休息,用圣誕節(jié)父親給我的錢消費(fèi)。我也不需要地圖。一個加油站的服務(wù)員告訴我,最終我會跑到加拿大去。時不時我能看見大海,看見小島,看見有條紋的燈塔和小塊的沙角。外面天太冷,我一步也不想走出車外。當(dāng)然,偶爾也下去一兩次,看看海,探尋一下荒野的小徑。這地方和我以前見過的不一樣,不像北海岸。這兒的天也和我以前見過的不一樣,沒有色彩,沒有情義,令人焦慮不安。這里的水更不近人情,有時候差不多是黑色的,刺骨寒冷,我知道,它冷得足以把我凍死,狂暴得足以把我撕碎。這兒的海浪浩渺無邊,不停地?fù)浯蛑揍镜暮0?。這里沒有沙灘。越往北,天地越凄涼,比我去過的任何地方都凄涼。不過正因為如此,它才吸引了我,值得我像沒事人一樣在這里逗留這么久。

        因為是冬天,這里的漁村絕大多數(shù)歇工了。捕蝦船拖出了水,木制的蝦網(wǎng)堆成了垛,只有酒吧里才有生命的跡象,那小得出奇的地方感覺更像人們生活的場所。這里有當(dāng)煙灰缸用的蛤殼,有披掛在墻上的魚網(wǎng)。和這里的漁民,和在這里喝酒的祖祖輩輩居住于此的人們在一起,我無話可說。煙油染黃的胡子遮蔽著他們的臉,粗糙的手皸裂著,他們的口音令人費(fèi)解。他們對我既不友好也無敵意,而我則對他們敬而遠(yuǎn)之,他們的談話我也決不參與。我不期求與誰為伴。我從沒有獨(dú)自出行過,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這樣,沒人知道我在哪里,也沒人能找到我,我就像死去了一樣。逃避讓我體會到母親永遠(yuǎn)享有的無比的權(quán)力。

        用了五天時間我到達(dá)了加拿大國界,又用了四天折返了回來。一去一回差不多花光了父親給我的錢。在此期間,在某地,一年結(jié)束了。一天夜里,在一家酒吧我接受了一小杯免費(fèi)的威士忌,我才意識到這點(diǎn)。我相信,假如母親活著,要是來到世界的這個地方,準(zhǔn)會叫父親在我走過的千萬家房子中給她買一套,好讓她眺望遼闊的大海。我停靠過的酒吧、餐車式飯店里都有許多列舉親水地產(chǎn)的小冊子,沒什么東西可看的時候我就拿來翻翻。這讓我想起我們離開孟買后父母找房子的事。盡管那所房子母親付出了她畢生的精力和積蓄,但我們從來沒有好好地住過一天,而且由于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我們從來也沒有感到開心過。所有的電話都是打給醫(yī)生的,家里到處扔的是藥瓶,每一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有和她的病有關(guān)的東西。就是在那里,母親卻要起程到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一個我們誰也不能和她結(jié)伴同行而她去了后就再也回不來的地方。

        一天,在接近加拿大國界的地方,我沿著海岸邊的懸崖走著,遠(yuǎn)眺芬地灣,這時候,我看見一個特別引人注目的地方。有跡象表明我現(xiàn)在是在這個國家最東端的國立公園。一條小路向下傾斜著穿過一片松油味濃烈的松林,樹梢細(xì)小而柔弱,枝杈上覆蓋著積雪。海風(fēng)撕扯著咀嚼著這里的一切。穿過人跡罕至的小道,我來到海邊,眺望洶涌的大海,看密集的海浪一次次撲向岸邊的巖石,又一次次被撞得粉身碎骨。不知怎的,這不屈不撓的運(yùn)動倒讓我平靜了許多。第二天,我又回到這里,還帶來了放著母親照片的鞋盒子。坐到地上,打開鞋盒子,我一張張地翻看著這些舊照片,仿佛在瀏覽一封封遲讀的郵件。照片太多了,翻了幾張后,像父親一樣,我再沒有耐心看下去。我的手指只要一松,照片就會隨風(fēng)飄進(jìn)狂野的大海,消失在母親魂歸的地方。但我不能。我把它們重新放進(jìn)鞋盒子里,開始在冰凍的土地上挖坑。我的勞動工具只是一根柴棍和一塊有棱角的巖石。坑挖得不理想,但足以掩埋鞋盒子。初升的月亮照著我用泥土和石頭掩埋了鞋盒子,同樣照著我回到車上。

        學(xué)校畢業(yè)典禮的前幾周,父親給我打來電話,說他打算賣掉房子,和奇特拉她們搬到多一些傳統(tǒng)、少一些隔離的波士頓近郊去住。那兒有其他的孟加拉人,還有一個印度食品雜貨店,這些東西對奇特拉來說比我母親靠近大海的現(xiàn)代化建筑更重要。我不會跟父親到新房里去的,畢業(yè)后我打算去南美洲旅行。圣誕節(jié)的事再沒人提起,也沒有人再做出什么反應(yīng)。畢業(yè)那天,奇特拉、魯帕、皮尤和父親坐在草坪的折疊椅上,觀摩我的畢業(yè)典禮。當(dāng)我戴著大學(xué)方帽穿著學(xué)士學(xué)位禮服走上講臺的時候,他們?yōu)槲夜恼?在我旁邊擺好合影姿勢。兩個孩子很有禮貌,尊重我這個值得紀(jì)念的日子,不過看上去我們好像以前沒見過似的。我知道,她們決不會向奇特拉或者我父親揭發(fā)我那天晚上的所作所為,它將永遠(yuǎn)成為我們?nèi)酥g的秘密。我還知道,她們繼續(xù)以沉默的方式來保護(hù)我,同時也是在懲罰我。那天晚上的記憶是我們之間曾經(jīng)友好的唯一羈絆,掩蔽了過去的一切。她們彬彬有禮的態(tài)度就說明了這一點(diǎn)。她們有話只對自己說。盡管她們已經(jīng)改變成了美國口音,但更要緊的是我不得不接受作為妹妹的她們,好像現(xiàn)在比剛來的時候更加令我難以捉摸?!按蠹铱烤o點(diǎn)!”父親手里握著新買的相機(jī)指揮著。我的兩只胳膊搭在魯帕和皮尤的肩上時,她們互相緊緊拉住對方的胳膊。畢業(yè)典禮后,父親對我說:“考???我們倆都需要往前走去探索新的道路?!爆F(xiàn)在什么也別說了,我知道,我們倆都該感謝奇特拉,感謝她因為母親的靈魂在她最后叫做家的地方徘徊不去使她煩惱不安,感謝她使我們關(guān)閉了小家的門走進(jìn)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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