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黃孝陽,男,1974年生?,F(xiàn)供職于江蘇文藝出版社。已出版《遺失在光陰之外》、《網(wǎng)人》、《時代三部曲》等。2008年獲江蘇省第三屆紫金山文學獎新人獎。
2009年2月11日,我死了。
當我意識到這點后,我看見地上躺著一個口鼻流血的中年男子。粘稠的血涂在他臉龐上,像是一塊臟透了的抹布。抹布皺巴巴,這讓我難以辨認他的臉部表情。一塊石頭在他后腦砸出一個凹坑,砸出一個洞。紅的與白的東西汩汩流出。因為是冬天,四下找不到一只蒼蠅。土壤深處的蚯蚓在朝著這具尸體迅速蠕動,還有螞蟻。螞蟻不要冬眠,它們不害怕這種可怖的情形,反而為嗅到血的鮮味而激動。中年男子的掌丘幾個位置并沒有體力勞動者常見的老繭。代表欲望、野心、支配欲的食指外側(cè)有長期敲打鍵盤的痕跡。幾小團陰影在他額頭移動。越來越多的樹葉猝然脫離枝頭,像一群在霰彈中驚飛的鳥。風吹進骨頭里,凍得我直發(fā)抖。我在他身邊坐下,身邊是一叢叢枯草。他沒有與兇手發(fā)生過搏斗,兇手應該是他熟悉的人。血跡星星點點,草很厚,掩蓋了兇手的腳印。受過良好訓練的警察也許能用粘膠紙在那些肉眼難覺察處提取出腳印,并據(jù)此推斷兇手的體重、年齡、性別,職業(yè),乃至性取向?;蛟S,警察手里還會牽來一只警犬四處聞嗅。但這里是荒郊野嶺,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的概率太小。等到警察趕來時,他可能只剩下一副可以拿到醫(yī)學院作教學研究用的骨骼。他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人跡罕至處?
這是一片向陽的灌木林地,林地左邊有一塊寬大的巖石,垂下直角,巖壁罅隙里爬滿深褐色的苔蘚。陰涼的水珠自里面滲出,石壁下有一條細細的泉水,隱藏在枯萎的蕨類植物下。若非那只來飲水的鳥,還真難發(fā)現(xiàn)它。鳥啄起枝葉,讓泉水打濕深黃的喙。是一只雄鳥。在鳥類的世界,雌性用不著這樣花哩胡哨。它身上這些顏色到底是怎么來的?我突然看見了這些羽毛深處的各種化學色素,以及光線折射出來的角度。很迷人,這完全迥異于我活著時的觀察。而且,我還看見了更多。鳥的骨骼堅薄而輕,骨頭是空心的,里面充有空氣。身體各部位的骨椎相互錯合,肋骨上有鉤狀突起,鉤接形成強固的胸廓。非常優(yōu)美的線條啊。我贊嘆著,情不自禁地走去,用手掌輕輕覆蓋它。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的體溫,是那樣溫暖,像一小團火。鳥一聲尖叫,振翅飛起。飛行路線近乎一條直線,轉(zhuǎn)眼便消失在天空的盡頭。
殘破的蛛網(wǎng)掛在灌木枝上,輕輕搖擺??葜ι掀戏鴰灼瑱E圓形的細葉,葉子上有幾滴血。風拽下它,把它拋向空中。半枯的葉子在空中一飄再蕩,越升越高,掠過土坡與林梢,消失在冥冥中。真冷。他的“死”是我的“生”。但我無法回想起在生死交替的這一刻發(fā)生了什么。我沒看見白色光環(huán)、幽黑的隧道、長著翅膀的天使……甚至記不住殺死他的人的臉龐。記憶在這里出現(xiàn)一小段空白,好像是被上帝故意拿走了。上帝為什么要這么干?仁慈的主沒有因為他的死,及時出現(xiàn)在我眼前,給我解釋生的奧秘與死的意義。我感到沮喪。是因為他死不瞑目,我才得以產(chǎn)生?我是一只怨鬼?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腦子里冒出無數(shù)個陰氣森森的句子,它們有鼻子有眼,嘴里還不斷地發(fā)出可怖的聲響。我被魘住了,足足有幾分鐘動彈不了。我透不過氣來,喉嚨發(fā)干。這些人臉的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字。是漢字,有行書、隸書、楷書、草書,還有該死的小篆。我把手伸入腦子里,想把鬼臉抓出來扔掉。手指上綻放出一小團一小團幽綠的火焰,人臉消失了,這些互相纏繞的句子消失了,像出現(xiàn)時一樣突然。我感到憤怒。我沒有想到他竟然讀了這么多可怕的故事。這把我嚇得夠嗆,我想去踢他一腳,幾只叫不出名字的模樣與屎克螂差不多的昆蟲從他后腦里爬出來。我嘆口氣,我得去干點什么。不管怎么說,他是我的前生,暴尸野外,總不大妥當。如果有必要,我還要去找一下那個殺死他的人,問一問,他們之間究竟存在什么樣的仇恨。
鳥叫下了夜的碎片,不知道是什么鳥。我躍上林梢,林梢上飄揚著輕飏飏的黑。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天穹是一塊暗藍色的絨面緞子,山巔襯映其中。天地間充溢著一種莊嚴的蕭殺之氣,我在林梢上跳躍。夜隨著我的步伐往下沉。冬日里的山林比我想像中的要生動得多,盤成一圈冬眠的蛇、喁喁細語扭曲成一團的蚯蚓、在剝著堅果眉開眼笑的田鼠、擠在一起嘀咕著的斑鳩……我甚至能嗅到種子在果殼里酣睡時發(fā)出的呼嚕聲。這讓我感到愉快,手足輕盈。當我跳上一堵石壁,寬大的夜幕猛地垂直懸掛下來。這里的星星比我生前任何時候見到的都要多,仿佛是河灘上的石頭,形狀不僅僅是橢圓,顏色更是豐富。在星光下,沒有一樣東西是粗糙或是有角的,它們不會再傷害我。事實上,再堅硬的石塊都無法砸破我的后腦?;蛟S它們意識到這一點,才向我敞開了深藏于體內(nèi)的秘密。
盡管是冬日,我卻感受到一股異乎尋常的溫柔滴到我唇上,就像那婦人的乳房,飽滿多汁。萬物呈現(xiàn)出肉眼難以覺察的紋理。冬天的樹枝,是如此清晰、敏感、堅強。它們勾勒出一副副圖案,比梵高筆下的向日葵更能直抵內(nèi)心深處。山坡宛若一堆堆微微發(fā)光的云,石頭宛若一個個神秘的咒語,空中飄來一股股極薄極淡的氣味。南邊的天穹里有一顆蔚藍色的星辰,那片星光下,是他生活過的地方。風似一陣蓬松的干土,托起我。
我在街頭慢慢走著,有點想念山林里的馬尾松、核桃樹與低矮的灌木,還有那個死去的中年男人。這里太吵了。我在一頭巨獸的胃里。臉龐像被火燒過的老乞婆、賣羊肉串的既黑且瘦的新疆小販、陶醉在女友嘴唇上的小男人、衣衫單薄賣花的小姑娘、拉胡琴的盲眼老者、喝得醉熏熏的人、滿臉愁苦的下崗工人……我停下腳步,注視著商店櫥窗內(nèi)的塑料模特,她沒穿時裝,店主人還沒想好該怎么來打扮她。她光著身子,裸露著髖部。手臂上一些小小的傷口似是用披皴筆法斜掠出來,皮膚與一匹雪白的裹尸布差不多。
人流向后退去,他們與我的關系是擦肩而過。我感覺到一種絕對的靜止,這種靜止,比在山林中所感受到的另有不同,它讓人眼含熱淚,讓心底綻出隱秘的幽藍的霰火。我來到一片正在拆遷的破舊民房后面。下意識的。當我抬起頭時,我想起來這里是怡安花園。我似乎又回到中年男人的軀殼內(nèi),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種熟悉的生活在朝我迅速逼近?,F(xiàn)在,中年男人死了,它是否會伸出爪牙抓住我,把我胡亂地塞入某個軀殼,讓我重新服從它的意志?我在青石階上坐下。石階的對面有一對年輕的男女,他們的唇與舌交織在一起,散發(fā)出好聞的香味兒。石階冰涼,非常光滑。沒有螞蟻與昆蟲,沒有草木青澀的味道。一口濃痰,在霓虹映耀的夜色里發(fā)亮,像一枚硬幣??床灰姷幕鹧嬖谏厦媪魈?,舔掉了經(jīng)年積塵。我活著的時候,常坐在這里仰望夜穹,仰望那些在人們頭頂盤根錯節(jié)看不見的關系。
我活著的時候,就是他。他的名字叫李欣平。他是一位作家。作家是一種人畜無害的生物。誰會是殺死他的人?我閉起眼,突然感受到曾經(jīng)在他心中出現(xiàn)過的喜怒哀樂。很強烈,好像是一大股潮水。眨眼之間,海潮退去,沙灘上只留下一只保留了人類所有知覺的貝殼。這些人類才有的心理反應并不因為我是一個死者而對我有什么岐視。
盡管閉上了眼,但我仍然看得清楚,看得清過去與現(xiàn)在。在直線距離約一百米遠的地方,在數(shù)排樓房的后面,是幾幢裝飾有浮雕與羅馬柱的歐式三層小洋樓。每幢樓的面積大約有四百多平方米,底層有三個車庫,里面藏有許多讓普通百姓瞠目結(jié)舌的奢侈家具和昂貴裝潢。在右邊第三幢洋樓的屋脊上,一只鳥在跳,跳得不慌不亂,模樣與我在山林中見到的那只差不多,不過顏色是黑色的。它是一只雌鳥嗎?前些年,這幢樓里發(fā)生過一件慘事。一個少年在與年輕繼母有了不倫之戀后,割下父親的頭顱,把尸體藏在床底下。少年的神經(jīng)異常堅韌。在洗凈雙手后,還與繼母在床上做愛,再跑到街頭去打游戲??蓱z的女人半夜發(fā)現(xiàn)丈夫的尸體,狂嚎著,赤腳跑到派出所。當全副武裝的警察趕到游戲廳,少年竟然說,能不能等我把游戲打通關?警察帶走了少年。那真是一個讓普通人目瞪口呆的時刻。
我輕輕喟嘆。我看見李欣平端坐在電視機旁邊。他的妻子韓雪林在用一把小刀削蘋果皮。韓雪林把蘋果遞給李欣平,指了指緊閉的房門,小圓的成績最近下降了不少,你有空去老師家走走,要多與老師聯(lián)系一下感情,不要老悶在家里,跟駝鳥一樣。韓雪林的鼻翼兩側(cè)各有一小團暗藍色的陰影,神情有點憂心忡忡。李欣平點點頭。屏幕上的畫面是市電視臺的記者與那位年滿十八歲手腳上套著鐐銬的囚犯。少年剃了光頭,更顯得眉目清秀。韓雪林說,這么好端端的少年咋會殺人哩?李欣平?jīng)]吭聲。記者在與少年交談,是一名脖頸修長的女記者。女記者問大眼睛的少年,知道殺人要償命嗎?少年悶悶地說,知道。女記者又問,為什么要殺了父親?少年不說話。女記者繼續(xù)問,知道是你繼母向警局報的案嗎?少年搖頭,眼神很古怪,讓人心里起毛。記者聲音小了,再問,恨她嗎?少年說,不恨。記者奇怪了。李欣平臉上也露出詫異。訪談有點無聊。女記者總想把少年弄哭,可少年根本不買她的賬。最后,記者問道,你最后還有什么愿望?少年沉默了。等到女記者起身準備離開時,少年突然輕輕說道,你們能否再讓我玩一次《俠盜獵魔》?
少年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包括我在內(nèi)。《俠盜獵魔》是什么東西?一圈圈漣漪在暗灰色的空間里漾開。等到水波平息時,韓雪林不見了。我嗅到一點血腥味,李欣平端坐在電腦面前,雙眼緊盯屏幕,手指在按動鼠標,在點開《俠盜獵魔》游戲的界面。這是一款徹頭徹尾的暴力游戲,殺人的目的就是殺人本身。殺的是花樣百出。除此以外,游戲場景中還有大量的尸體作為裝飾。沒幾分鐘,李欣平關閉游戲,點了刪除,又喝了一口水,點了一根煙。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頭顱有點大,脖子也粗。他用力地擠鼻尖上的黑頭,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當手指上多出幾粒白色的小顆粒時,他的神情有了一些快活。桌上有個很大的煙灰缸,他摸出一支煙芾拭去手上的污漬,隨手拿起一本書,翻起來。這是一本有關暴力的書,叫《上帝之城》,講述了一群在暴力中長大的孩子的故事。大孩子殺大人,半大孩子殺大孩子,小孩子再殺半大孩子。在這里,暴力不再帶有任何美學成份,它成了生活的必需品,如同吃飯睡覺般稀松平常。李欣平擱下書,在鍵盤上敲出三個字《暴力史》。鍵盤在李欣平手上噼哩叭啦地響。他停頓下來,又點燃一根煙,他的左手臂上有幾個煙疤。他注視著它們。門開了,韓雪林走進屋,手上端著一杯牛奶。李欣平端起杯喝了一口。韓雪林俯過身,手指伸入李欣平的頭發(fā)里,來回梳理,說,白頭發(fā)又長出這么多了,別動,我?guī)湍惆蔚羧?。燈光透過她的手指,她的手指像是透明的。韓雪林把拔下的白發(fā)撮于手心,說,我去隔壁睡了,你早點歇。別熬太晚,文章是寫不完的。李欣平點頭。韓雪林出門了。手機響了,李欣平拿起電話,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李欣平回頭看了一眼虛掩上的房門,嘴唇貼在手機鍵盤上,好像鍵盤深處藏著一個吻。他刻意壓低聲音,這么晚有什么事嗎?
我沒聽見電話那頭的女人說了什么,盡管我豎起耳朵。女人的語速很快。李欣平的眉毛揚起來,表情發(fā)生細微的變化。怎么形容呢,有點像便秘。李欣平關掉手機,在屋內(nèi)踱步,十指絞在一起,指骨關節(jié)里傳出響聲。他脫下外衣,從衣架上取下西裝,從床頭摸出一條白色的圍巾,胡亂地塞入衣領。他出了書房的門,在敲臥室門的剎那不無猶豫,手舉著,眉頭擰著。韓雪林拉門出來,見他穿戴整齊地站在門外,嚇一跳,你要死啊。這么晚去哪?李欣平搓了搓手,來了一個朋友,在楓丹白露等我。韓雪林托起李欣平的下巴,伸手把李欣平脖子上的圍巾理順拉直。穿衣服別老這樣馬虎,丟人現(xiàn)眼。早去早回,別喝酒。李欣平湊過身,在韓雪林臉上親了下,是喝茶,不喝酒。李欣平是一個幸福的男人啊,討了這樣一個賢惠的妻子。我感慨著。韓雪林去了女兒的房間。李欣平下了樓,急匆匆地攔下一輛的士,說,西子口公寓。
他不是要去楓丹白露嗎?我跟著他跳上車,看著他下車、上樓、開門,看著一個長頭發(fā)的女人撲過來。女人抱住他,像溺水的人抱住海面上惟一一塊木板。月光照下來。我笑起來。沒想到他竟然也玩這種老套的婚外戀——謊言、欺騙、互相折磨,以及所謂的愛。我在屋角沙發(fā)上坐下,準備欣賞一幕活春宮。屋里有慘白的光,像刀鋒一樣的光,這可以保證足夠的清晰度。李欣平說,蘇藍,到底什么事?李欣平臉色不大好。蘇藍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嘴里喃喃說道,阿平。
蘇藍的眼神是直的,身子在朝下滑,嘴角涌出白沫。我抽抽鼻子,倒抽一口涼氣,跳起來,想去敲這個還沒鬧明白的男人的后腦勺。媽的,這女人服毒了,還不趕緊送醫(yī)院?人命關天。寫小說的人果然有一顆敏感的心。李欣平拉亮燈,目光在屋里一掃,望見玻璃茶幾上的幾個空藥瓶,臉色驟變,蘇藍,你做什么傻事了?
茶幾上還有兩張紙,一張紙上寫著:“阿平。佛說六道輪回。我向上蒼祈禱,希望死后成為鬼。這樣,我可以天天守在你身旁。”另一張紙上是寫給公安機關的。說自己是自殺。紙的上角壓著一張存折。這叫蘇藍的女人很細心,很癡情,連替李欣平善后的事都考慮到了。我有點惘然。這是一出無聊的負心男、癡情女的故事吧。不過,這個有一張古希臘雕像的臉的女人似乎不應該與這種無聊淺薄的事搭上關系。這對不起她的容顏。她不是那種妖艷的女子。屋內(nèi)擺設很清潔,沙發(fā)上有一件白大褂,屋子里有淡淡的福爾馬林的藥水味。她是醫(yī)生?她若是,那么她就懂得什么藥物能夠馬上致命,比如氰化鉀。換句話說,她完全懂得她現(xiàn)在所服用的藥物并不能在瞬間導致死亡。它們不是致命的。她為什么要在服毒前給李欣平打電話?她以這種自戕的暴力形式來實現(xiàn)對李欣平的情感敲詐嗎?她在做秀?這封遺囑倒是寫得情真意切,大可與《詩經(jīng)》里的上邪相提并論。
李欣平抱著蘇藍沖下樓。樓梯在他身上滾滾響。我有點煩燥。我好像看見了一個黑暗的深淵,在他們的影子里。我沒有跟過去,我感到一種莫明的驚懼。我不想去醫(yī)院,那里是死人最多的地方。我是害怕鬼魂嗎?我為什么要害怕自己的同類?蘇藍會不會是殺死李欣平的人?這是一樁情殺嗎?愛有多深,恨有多深。這是常識,是人這種生物普遍的弱點。
這是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墻壁上沒有可供意識流動的霉斑污跡,靠門的立式鞋柜邊擱著幾雙高跟鞋,陽臺上晾著被柔軟劑泡過的散發(fā)著香味的衣服,隔斷上擺著一臺32英寸的液晶電視,電視機旁邊是一瓶用清水喂養(yǎng)的富貴竹。臥室狹小,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床上鋪淺色的被褥,枕邊是一只泰迪熊與一條寬大柔軟的毛巾,還有兩雙肉色的絲襪。桌上擱著幾本醫(yī)學書。玻璃臺面上擺放著一盒繃帶,一架聽診器。李欣平離開時沒有關掉電燈,我可以在屋內(nèi)慢慢尋找自己想要的蛛絲馬跡。抽屜沒上鎖,里面是日用品。有一個筆記本,是讀書心得。沒有日記。一個諾基亞手機放在桌頭柜邊,很小巧的手機,曲線優(yōu)美,僅堪一握。手機里儲存著哪些電話號碼?可惜我無法打開來閱讀,我的目光不足以洞穿隱藏在“存在”深處的存在。我只能看見這部手機的結(jié)構,電池、主機板、鍵盤乃至那些細小的螺絲。這意味著我必須等別人打開電腦時,我才能了解到里面的信息。
鬼不是萬能的。我苦笑起來,想找一面鏡子看看自己的糗樣。沒有鏡子。臥室里沒有,客廳里沒有,衛(wèi)生間里沒有,廚房里沒有。這不對勁,一個漂亮女人怎么可能不喜歡鏡子?我來到客廳。她的坤包擱在沙發(fā)上,里面只有一瓶香奈兒的潤膚霜,一管淡色口紅,沒有粉餅、化妝盒。我坐下來撓頭,這事有點兒古怪。蘇藍有“恐鏡癥”?那她害怕鏡頭嗎?那種冰冷的黑洞,能不斷吞噬著人的表情,直到把人的內(nèi)心逼成一片恐懼的空白。我在抽屜里沒有看見蘇藍的相片,她把它們藏起來了,燒掉了,或者干脆是從來沒有照過?這不大可能,她有身份證,上面有她的相片。只能說,她不大喜歡照相。身份證上的她還沒有她本人百分之一漂亮,那是一張僵硬的臉。她出生于76年12月13日。她比李欣平小十四歲。這不是一個好日子。1937年的這天,日本人在中國南京殺了三十萬人。黃色的地板在腳下緩緩流動,風從窗簾底部透入,時有若無,似鴿子身上掉落的羽翼。在這種靜謐的時刻,好像有某種不可言說的存在將拈起這些羽毛,并將其焚毀。各種樣子的線條在屋子里慢慢抽動,除了光,還有某種東西充滿屋子,并發(fā)出微微響聲。我有點害怕,跳出窗,這世上所有的夜晚一下子向我全部打開。
我看見了蘇藍,還是孩子的她是那樣白皙單薄。她穿著一件白底碎花布襯衫,蜷縮在暗處。順著她驚恐的視線望去,是一塊有幾道裂紋的鏡子,懸掛在墻壁上的鏡子仿佛集中了世上所有的光。鏡子里有兩個人體。白色的人體死了一般,四肢攤著。黑色的人體撞擊著白色的人體。沒人說話,氣氛詭異,像是一場舞臺啞劇。十幾分鐘后,黑色的人體喘著粗氣坐在一邊的藤椅上。白色的人體坐起身,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眉目與蘇藍差不多。是蘇藍的母親。她理好衣裳,出了門。走了幾步,仰頭望了一眼天空,輕輕地唱起歌,唱的是情歌?!霸聝簭潖潈深^勾,兩顆星星掛兩頭。妹心掛在郎心上,郎心掛在妹心頭?!彼艘粫海鶐蜕隙喑鰩仔袦I珠,再抹掉淚,急急地走。我回過頭。蘇藍的眼淚比母親的要多要大,她的指甲深深地摳入掌心。
這是中國西部的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因為地底下埋著烏黑的煤,這種事非常普遍。那些丈夫在煤礦事故中身亡的寡婦,若不能再嫁,通常是向丈夫生前的幾個同事出售肉體,以換得孩子的學費以及微薄的日常生活開支。在這個小鎮(zhèn)里,她們不會因此受到嘲笑。那幾個丈夫的同事也不會被人當成嫖客,這叫“拉邊套”。要不,人家孤兒寡母的咋活?小鎮(zhèn)的人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被嘲笑的是另一類人。那種從遠處嫁過來的別有居心的女子,她們在來之前上了節(jié)育環(huán),不打算與丈夫生下一子半女。平時,她們聚在一起打打麻將與紙牌,咒丈夫怎么還不死。當丈夫下到煤井后,她們會在屋前燃上一柱香,盼望煤礦透水或瓦斯爆炸。這樣,她們就可以早點拿到撫恤金回到故土。小鎮(zhèn)的人把這些女子稱為“喝血的”,把與這些外鄉(xiāng)女子結(jié)婚的男人稱為“賣背皮的”。大家心知肚明她們嫁來的目的,包括這些女人的丈夫。這種風俗是雙方都要遵守的潛規(guī)則。用吳思先生的話講,這是“血酬”。所以,若男人能攢起一筆錢,活著離開礦井,外鄉(xiāng)女子可能真正留下來,為男人生孩子。若男人不幸沒死成,又缺了一條胳膊或少了一條腿,外鄉(xiāng)女人們會馬上不辭而別。他們就蹲在街頭曬一段日子的太陽,然后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可能是回了更偏僻的鄉(xiāng)下,可能是去了外鄉(xiāng)乞討。
我能理解蘇藍的母親,雖然不大清楚她不肯再嫁的原因。她這種女人要再找個老公并不困難,這個小鎮(zhèn)上有太多的光棍漢。人是不一樣的,她自有她的理由,十有八九是令人心酸落淚的理由,我還是不知道的好。我有點同情蘇藍,在這么小的年紀就要親眼目睹這種現(xiàn)實,是有一點難以接受。但像蘇藍這樣的女孩兒在這兒并不少,這不應該是她害怕鏡子的主要原因。蘇藍撐起身子,因為瘦,她的眼睛顯得較大。她仔細地看鏡子里的黑色人體,如被槍打了。她扭轉(zhuǎn)身,飛快地跑,在沒有路的土坡上跌跌撞撞,手塞入嘴里。
我的眼眶濕潤了,我想哭。我沒法掉出眼淚,鼻子非常酸,我不知道流淚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我見過太多悲傷的事,比這要悲慘一百倍。在這個輕佻的當下,不幸已經(jīng)成為盤子里的美食,并被美其名曰:新聞、娛樂、八卦、小說、故事。人們追逐它們,像一群瘋狂的狗追逐著可憐的兔子。他們按照媒體的指點,把兔子的血喝了,把兔子的肉吃了,把兔子的皮毛剝了,這樣,他們的胃就不覺得餓,他們的心就不覺得苦,他們的身體就不覺得冷。新聞從業(yè)者、八卦傳播者、小說寫作者的嗅覺在狗群里最為發(fā)達,李欣平也是其中之一。雖然他在講述不幸時會慟然痛哭。我不能說,他流下的是鱷魚眼淚,是碳水化合物,但我更清楚:他挑選這些可供寫入小說的素材的時候,好比一位精明的家庭主婦在菜市場買肉。他為別人的不幸所感到的哀傷并沒有他想像的那樣大。
我不能指責他,這是職業(yè)小說家必須持有的態(tài)度,這也應該是一個人活著的態(tài)度。遺忘是一種能力,是上帝對不幸的人們的祝福。何況李欣平倒也不失為一個善良的人。
我吸吸鼻子,時間微微扭曲了一下。一個灰蒙蒙的下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這種“灰蒙蒙”用小鎮(zhèn)人的話來形容格外準確,“太陽和月亮一個樣,晴天和陰天一個樣,鼻孔和煙囪一個樣。”天氣很干燥,混雜著粉塵的空氣被風塞入人的嘴鼻。隔幾十分鐘,拿手帕紙往臉上一抹,上面會出現(xiàn)一塊黑跡。路邊的樓基本上都是三層,灰黑色的墻壁上殘留著斑駁的石灰標語。水泥路并不平整,被承載煤塊的重型卡車啃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蹲在街頭的小鎮(zhèn)人扯著嗓子說話。李欣平下了車,狐疑地打量四周。他理著北京那時最時興的板寸頭,人并不精神,眼里有憔悴,嘴唇上結(jié)了一層硬殼,里面泌出少許血跡。他在招待所找了一間房,木架床上的被子油膩發(fā)亮,被子下面墊的是干草,躺上去,底下窸窸窣窣響,床的腳與已經(jīng)腐朽的沙發(fā)的四只木腳一截一截地矮下去。李欣平躺在床上剝了一會兒指甲,起身胡亂地洗了把臉,拿著相機出了門。經(jīng)過這些年,小鎮(zhèn)破落了。地底下的煤都挖得差不多,年輕人多半去了偉人在南邊劃的那個圓打工。整個小鎮(zhèn)顯得非常骯臟,棉絮似的黑霧在空中團團亂轉(zhuǎn),每幢房子仿佛都披上一層黑紗,看不大真切。李欣平凝視路邊那些枯瘦的不斷咳嗽著的女人、手腕齊肘而斷的臉色死灰的男人,心中五味雜陳。他手中的相機引起不少人的竊竊私語,這讓他難為情。在靠近煤礦的路上,走過幾個背著竹簍的人。他們穿著襤褸的衣裳,肌膚暴露在外,形容像一塊塊燒得烏黑的木炭,或者說是一群來自午夜的鬼魂。除了眼睛與牙齒,他們?nèi)砩舷露际呛诘?。比在北京王府井街頭出沒的非洲兄弟還黑。黑得令人異常難受。竹簍很重,有半人高,涔涔汗水順著他們的額頭滑過他們的臉頰再滴在地上。他們要把煤塊從那些分布在陡峭土坡上的煤洞里背到便于卡車運輸?shù)钠教固?,一趟來回,得走三百多米。煤的品質(zhì)比較差,是“雞窩煤”。煤層分布在山體里的石灰?guī)r縫隙中。所謂煤礦,不過是東一個西一個的洞穴而已。挖煤的人光著身子拿著鐵釬鉆進去,隔一會兒,從洞里鉆出來,把小竹簍里的煤塊倒入守候在洞口的背簍人背后的大竹簍里。
李欣平在電視里看慣頭戴射燈藤帽的礦工形象,一下子還沒法接受這些赤身裸體的礦工們,攔住路邊撿細煤塊的小孩,掏出兩塊糖果,問這是怎么回事。孩子接了糖,把這兩粒來自北京的奶糖研究半天,不大明白這世上還有這樣愚蠢的人,吐出四個字,費衣服唄。用不必花錢購買且還能不斷再生的皮肉來代替衣衫,這確實是一筆經(jīng)濟帳。李欣平感嘆半天,拍了幾個背簍人的特寫鏡頭,愣住了。背簍人多是一些老者與中年婦女們,可他分明在他們中間看見一個短發(fā)女孩,一個正處于發(fā)育階段的羸弱的女孩兒,她細小的臉幾乎要貼著堅硬的地面。她不在是走,是在爬啊。走不了幾步,她就停下來大口喘氣。若不是她在擦拭汗水時露出的容顏,以及她胸脯上的微凸,李欣平還真不敢判斷她的性別。女孩兒雪白的牙齒與臉上的黑形成極強烈的對比。她慢慢蠕動,是的,蠕動,只比靜止快那么一點。一個個背簍人不斷地超過她,沒人上來幫她一把。他們沉默地行走,像一條條正擰出水的毛巾。他們的背比弓還彎,腳掌撐在地上,在堅硬的路上撐出一個個凹。不能指責他們,沒誰有權利指責他們。女孩兒從李欣平身邊一點點走過去,牙齒咬在嘴唇上,像一只透不過氣來的甲殼蟲。她與其他背簍人不同,并非是因為她的年齡與性別。
李欣平蹲下身,開始拍女孩兒,從各個角度拍,這女孩臉上有讓人心碎的東西。女孩兒放下背簍,活動手腳,走到李欣平面前,仰起臉,用非常標準的普通話說道,你不能拍我,除非你付錢。女孩兒擼起袖管擦拭黑乎乎的頸臉,眼神是倔強的。李欣平有點尷尬,剛才他替小鎮(zhèn)人拍照時,他們要么是惶恐地逃開,要么是在鏡頭前跳起竄落,他沒想到一個做苦力的黃毛丫頭會張口問他要錢。李欣平從兜里摸出十元錢,女孩兒的手指在鈔票摸過一遍,有點兒猶豫,想說什么,又把那句話咽下,重新吐出一句,你拍吧。李欣平端起相機。女孩兒把錢塞進兜里,不再理他,徑自干活。女孩兒細細瘦瘦的手在鏡頭里格外刺眼,她腳下穿的是開了口的黃膠底鞋,鞋面用繩子捆著,繩子綁成蝴蝶結(jié)的形狀。
等到夜色落下,李欣平回招待所,吃過飯,上街轉(zhuǎn)過一圈,再回到床上,就怎么也睡不著了,到處都是跳蚤與臭蟲。這些該死的畜生把他當成一頓美味大餐。李欣平撅起屁股與它們搏斗。門敲響了,不是服務員,是那個女孩兒,洗白了臉,還換過一身衣裳。在李欣平打開門的一剎那,她低下頭,臉上浮出羞澀的表情。她說,“我再讓你拍,你能給我錢嗎?”梳洗過的女孩兒不再具有下午那種可以撼動人心的模樣,只是一個通常的鄉(xiāng)下女孩兒。李欣平認出她,嘴唇跳了幾下,把女孩兒讓進屋。女孩兒在沙發(fā)上落下半邊屁股,雙手互相握著,身上前俯,頭垂得更低。李欣平去倒茶水。女孩兒說,“我沒法子把手洗干凈。”女孩兒使勁兒地用指甲摳著指甲,指甲縫里有摳不掉的黑跡。女孩兒的手不像是女兒家的手,雖然細長,嫌粗糙了,指肚上有厚繭,皮膚表面好像拿鞋刷子刷過,幾個地方泌出細絲一樣的血跡。女孩兒說,“我叫蘇藍。蘇軾的蘇,藍天的藍。”
這就是十六歲的蘇藍。她身上有一種絕望。我知道這是為什么,她母親死了,得的是煤工塵肺。這種病到目前也沒有根治的辦法,只能靠進行肺灌洗來延長患者壽命。她念高一,剛從學校退學,她打算為自己賺到未來二年的學費與生活費,背簍是她所能找到的惟一的活。她累死累活地干上一個月,才能賺到六十塊錢左右。李欣平下午隨手給她的十塊錢,對她來說,是一筆不算小的意外收入。事實上,若把寡婦們從男人那里所獲得的財物與其提供的服務做一個除法,每次的平均收入肯定還不到五角錢。
我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猜想這對男女之間可能發(fā)生的事。一盞六十瓦的白熾燈泡懸掛在他們頭頂,光線照耀著這兩個尷尬的人。蘇藍失去了剛進門時的勇氣,頭埋在懷里,若沒有頸脖上那兩根細小的鎖骨支撐,她可能要把頭埋入自己的影子里。她的影子是那樣脆薄,是一小塊冰。李欣平的雙手緊緊地捧住茶杯,臉龐隨著那裊裊水霧不斷扭曲,飄移。蘇藍會像她母親那樣脫掉衣服,露出青澀瘦小的乳房嗎?又或者說李欣平是否會假藝術的名義叫蘇藍脫掉衣服?
我有點害臊,覺得自己真是無恥。我不能把別人想成與自己一般無恥。我閉上眼,等到再睜開時,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突然改變了時間的流向,世界旋轉(zhuǎn)起來,并上升。他們的臉開始迅速變小,仿佛是一對沿著路旁白楊樹梢不斷向遠方飛去的鳥,樹的枝梢隨著鳥落下時的重量輕輕顫動,空氣中傳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咔嚓聲。那間磚木結(jié)構的招待所從一個個長方形的窗戶里放射出一團團桔黃色的光線,因為這些光線,它變得透體金黃。光線把那些原本被墻壁隔開的人的臉一一托出,好像流水托起樹上落下的花朵。墻壁被忽略了,就成了不存在。只剩下這些臉,金黃色的臉,向日葵一樣的臉。每張臉的表情迥然相異,似乎可以在上面窺見整個人類的表情。它們并非是沿著一條直線朝后退去,在旋轉(zhuǎn)。很快,它們變成了一個呼嘯的漩渦,并在這個漩渦里洗去自身金黃色的顏色,用銀白色的指甲,撕摳著那些困擾著它們的黑。這黑啊,滿天的黑,比煤還要黑,是有血腥味的,是不可以扔進爐里燃燒的。這種黑的存在,只是為了吞噬所有的光線。或許,正因為是明白了這一點,突然,它們停止旋轉(zhuǎn)。所有在外部的旋轉(zhuǎn)都進入到它們的內(nèi)心。這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好像整個世界都被裝在一個小火柴盒里,而那兩只已經(jīng)遠去的鳥卻在盒子外面一聲聲地鳴叫。
鳥叫得凄涼。是那只在歐式小洋樓上叫過的黑鳥嗎?我拐進西子口公寓旁邊的一條小巷。這是冬天的夜晚。小巷里沒有我想像的冷清。路兩邊都是玻璃門發(fā)廊。門后的沙發(fā)上坐著坦胸露乳的女孩,她們在做那種最古老的職業(yè)。臉龐緋紅的她們是幸福的。屋內(nèi)有暖和的空調(diào)。在這條小巷盡頭的電線桿下,站著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模樣憔悴的她們穿黑色的皮短裙,臉上抹著夸張的脂粉,拼命地向行人招手,聲音在寒風里發(fā)抖,這就是女孩與女人的區(qū)別,這讓人悲哀。但所有的女孩都遲早要變成女人,向著暗夜招手。我凝視著一個女人的胸,哺過乳,乳暈黑大而粗,乳房松松癟癟,因為胸圍里的鋼絲,它們還是被固定出與性有關的形狀。女人喊五六十歲的老人大哥,也喊十七八歲的男孩大哥。這是一個東北來的女人。南方從事這一職業(yè)的女人一般是喊男人為老板。“大哥”是一個比“老板”更溫暖更富有人情味的稱呼。事實上,東北的女人更富有敬業(yè)精神。她們決不會叉開腿,擺出一塊肉的架式,她們會很主動地詢問客人的各種需要,并常常采取“女上位”累出滿身大汗。那時,她們的身體會像緞子一樣閃光。很迷人,比那些皮膚像剝了皮的雞蛋的女孩們要性感一百倍。
我吁出一口氣,眼前的場景忽明忽暗。我微微有點詫異,我看見躺在病床上的蘇藍,她的胸脯微微起伏,她的臉與鏡子一樣白。她為什么會害怕鏡子?鏡子無處不在,比如被月光照耀的墻壁、陽光下死去的水面、高懸于人們頭頂?shù)纳n天。每個人的眸子都是一面小小的鏡子,只要細心觀察,不難在里面看見三千須佗。李欣平又在剝他的指甲。這真是一個壞習慣。他沉默地望著蘇藍的臉,用手機給韓雪林發(fā)了一條短信:朋友喝醉了。我得晚點回來。他沒關手機。
我有點悲傷,我不明白上帝為什么要擲下這樣一顆骰子,我長長地嘆息。
與李欣平的相識改變了蘇藍的命運。李欣平在回北京后,開始資助蘇藍,那時的中國還沒有希望工程。兩年后,蘇藍考取醫(yī)學院。李欣平寄去一筆錢。蘇藍把錢退回來,說學校能減免一部分費用,還有獎學金,另外她還找到一份家教。李欣平很高興,覺得自己沒看錯人。倆人保持了一段時間的通信,就斷掉音訊,各自溶入自己的生活。這是很正常的事,甚至是上帝的恩典——人生只該若初見。為什么上帝要讓他們重逢?李欣平以為的重逢并不是他們真正第一次的重逢,在八十年代末的那個晚上,他們就相逢了。
那個驚恐的晚上,對蘇藍來說,是不幸的。她失去了大學時心心相印的男友,還被一個年輕人奪走她視為性命的貞操。那個粗暴的年輕人,眼里淌著淚,像野獸一樣撕開她的衣裳。她沒有反抗。她沒有力氣反抗,她也不打算反抗。半個小時前,她已哭干了眼淚,她只想死。她的耳膜嗡嗡響,她的眼球幾乎要從眼眶里迸出來。是的,身體內(nèi)所有的內(nèi)臟都似乎都在朝上噴,紅色的死。黑色的死。這些死與她在學校里所看見的尸體完全不同。她喉嚨里全是嘶啞的碎片,全是冰涼的刀子。她說不出話,她看著那片比她小時候所背竹簍里的煤更黑的天空,像瘋子一樣跳。那兩個年輕人硬把她從死神面前拖開,并把她一直拖到復興門一條胡同的民房里。他們一直在說,別怕,我們還有明天;別怕,我們還有希望。她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不愿意想。她咬這兩個年輕人的手指,想往門外跑,她想被棍子打死,被石頭砸死,被那轟隆隆響的怪獸輾死,最好是輾成薄薄一片。她的不理智與無禮激怒了那兩個年輕人,他們打暈了她。
真不甘心啊,就這樣死了?他們的一個說。月光自他身后的高墻上漏下一點,有著匕首尖利的形狀。他們的另一個人捧著臉小聲地哭。一個年輕人一邊歪著頭聽屋外的各種聲音,一邊凝視著在浸在幽黑中的蘇藍的身子,繼續(xù)說道,真不甘心啊。就這樣死了?我連女人都沒睡過哩。
我揉揉眼,試圖把這些景象從眼前揉掉。我做不到。毒蜂飛出他們的嘴,也刺傷他們的心。他們被一條看不見的話語的鞭子驅(qū)趕,他們中的一個開始拿頭撞墻,撞得鮮血汩汩,他們中的另一個把手放在嘴里咬,咬得咯吱直響。一頭眼珠血紅的獸在一個年輕人的影子里漸漸聳起毛發(fā),吐出雪白的獠牙。年輕人低低哀嚎,用衣袖擦去額頭的血,也擦去了最后的理智。他的心臟被不可言說的暴力所充溢。他咆哮起來,轉(zhuǎn)身撕開蘇藍的衣裳,并迅速進入蘇藍的身體,像一塊燒得滾燙的鐵。與此同時,他的拳頭擊打在蘇藍柔軟的腹部?!白屛覀兌妓懒税??!蹦贻p人嘴里噴出一團團鐵腥味。蘇藍醒了,怔怔地看著對面的墻壁,她看都沒看趴在自己身上的年輕人一眼,仿佛他只是鬼魂,他的拳頭只是一團空氣。她的身子隨著他的擊打上下震顫,嘴角溢出血。她臉上有了古怪的笑容。在對面的墻壁上,有一塊鏡子。月光照在上面,是那樣安靜,好像一張死人的臉。她甚至無意識地分開雙腿,以便那個已淪為野獸的年輕人捅穿自己。腥的血自她大腿根部淌下,那里像多出幾道翻卷的血肉模糊的傷口。年輕人的手鐵鉗一般扼住了她的脖子,唾液不停地噴到她的臉上。她吐出舌頭。既然死亡不可避免,并且是自己所渴望的,又何必在意死去的方式?
她是這么想的嗎?她臉部的線條在生命流逝的同時,變得柔和起來。
另一個年輕人從囈語中清醒過來,驚恐地看著同伴的暴力,手腳發(fā)抖,這是一個性格懦弱的年輕人。他邁不出步子去阻止同伴的暴行,身子緊繃,繃成了一根弧。他摔倒在地,地上凸起的硬物撞在他尾椎骨上,他悶哼一聲,瘋了似的躥過去,去拉同伴的手。住手啊!他絕望地叫。他的叫聲被一塊木板打斷。木板上的釘子敲進他的太陽穴。那個騎在蘇藍身上的年輕人回過頭,吃驚地看著手中的木板,看著身子癱軟在地上的同伴,看著睜著眼睛的蘇藍,他影子里藏著的那頭獸砰地一下粉碎。他跳起來,撕心裂肺地喊。他跟一只沒頭蒼蠅一樣,在墻壁之間來回地彈。他終于找到門,一腳踹開門,光著下身往門外跑。昏暗的光線撲進屋,舔食著屋內(nèi)的每一種存在。它長長的舌頭輕輕舔食蘇藍的臉。蘇藍淌下淚水。她沒有去關門,沒有去撿衣物遮擋身體,就這樣躺著,并輕輕咳嗽,從嘴里吐出血沫。
對面墻壁上的鏡子有了皎潔的光澤,它沒有理會外面尸布一樣的天幕,沒有理會那些嗆人的硝煙味,沒有理會那些節(jié)奏分明的巨大喊叫,沒有理會那些磚石、碎瓶、血漬、廢棄的旗幟。它自顧自地綻放出蒙蒙光華。它掛在墻壁上,掛在這個世界的胸口。暴力是人人心底都豢養(yǎng)著的獸嗎?一有機會,人就要把它放出來嗎?嗜血或許并非某個民族的專利,而是人作為動物的本來屬性。我感到悲傷。我看著臉上滿是灰塵與驚駭?shù)睦钚榔脚苓M屋。他迅速關上門。在關上門的這一剎那,他瞥見尸體以及裸體的女孩,死亡陰森冰冷的氣息在屋內(nèi)彌漫,他幾乎要奪門而出,女孩的咳嗽聲讓他停下了腳步。他沉默著,讓眼睛適應屋內(nèi)的暗。顯然,他認為那個死在地上的年輕人是強奸女孩的惡棍,從嘴里吐出兩個字:人渣。他的聲音不大,蘇藍的身子隨之一顫,喉嚨里發(fā)出悲聲。她馬上捂住嘴,頭在手掌里劇烈地搖擺,全身抽搐。她的目光落在鏡子上。她掙扎著,跌跌撞撞站起身,朝鏡子走去。她取下它,摔碎它,撿起一塊閃閃發(fā)亮的玻璃碴,用它鋒利的邊緣,朝手腕劃去。她的手被李欣平抓住,他牢牢地抓著她的手,奪下碎玻璃,迅速脫下外衣,裹住她,再死死地抱著她。她沒再動,他也沒動。她的淚水流到他臉上。他沒有問她為什么哭泣,沒有問在這個屋里發(fā)生過什么事情。他抱著她,什么話都不再說。
風越來越?jīng)?,越來越大,越來越急。當屋外出現(xiàn)一小片灰白的薄靄,他掏出一疊錢塞入她的懷里,放下她,在她額頭上吻下了,推門出去。他沒有對她說保重,沒有叫她回家。他的骨頭關節(jié)生了銹,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謹慎,腳尖像踩在地雷上。迷宮似的胡同慢慢地吞掉了他。他沒有回頭。我很難受,如果他認出她,他是否會帶上她?他的未來會是一副什么樣的影像?或許他現(xiàn)在不會成為一具躺在山谷里無人知曉的尸體,我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上帝是慷慨的,他讓我有幸目睹時間的洪流,在里面尋找殺死李欣平的兇手。他解決了一個存在的悖論——舞臺上的演員不能同時作為觀眾觀看自己。他給了我這種存在一個例外,這是我存在的意義。我還能抱怨什么?我卻因此不得不承受這種疼痛。蘇藍有多疼,我就有多疼。李欣平有多痛,我就有多痛。我雖然能看得見過去,卻對它們無能為力。我不能一腳踢飛那個被仇恨蒙蔽了內(nèi)心的年輕人,不能擋住那塊有鐵釘?shù)哪景?,不能抹去蘇藍下身流出的血,不能讓李欣平抱起蘇藍一起走出小屋。我只能眼睜睜看著,無法合上眼瞼。我必須以這種方式觀看曾經(jīng)的“自己”。這是代價。如果我不堪忍受,選擇不看,那么我就將不復存在。每種存在都要為它的存在付出代價。
李欣平以為他與蘇藍的重逢是在九十年代末。那是在遠離北京的一個南方小縣城的春日的午后。很平淡,與鮮血無關,與死亡無關,與各種能放大人的情緒的事情無關,像一次不經(jīng)意的街頭邂逅,像蝶在一叢花瓣上斂起翅翼。
這時候的李欣平已經(jīng)是一位國內(nèi)小有名氣的作家??h城文聯(lián)的頭兒,叫陶然,是李欣平的大學同學。他邀請李欣平過來搞一個文學講座,順便敘一下同窗之誼。男人之間的話題向來離不開女人,所謂不談國事,只講風月。陶然的妻子前些年患癌死了。李欣平問陶然咋不另找個女人暖腳。陶然說,看上我的,我瞅不上;我看上眼的,人家瞅不中。李欣平說,陶大才子還會有泡不著妞的時候?陶然摸摸半禿的頭,嘆氣,才子是我這樣的嗎?泡妞講究的是潘、驢、鄧、小、閑這五字真言。李欣平哈哈大笑,問陶然到底是看上哪個女人。陶然性格本來就豪爽,當下說,明天帶你去看。第二天中午,倆人去了中醫(yī)院。陶然進了醫(yī)院的門,手腳不曉得往哪里擺了,人到中年的陶然若初諳情事的孩子一樣脹紅臉。李欣平看得好氣又好笑。等到陶然找到女醫(yī)生,已是吃飯時間,三個人在醫(yī)院旁邊的飯館落座。陶然把李欣平大大吹噓一回,說這是中國拿諾貝爾的希望。
女醫(yī)生就是蘇藍。從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她被發(fā)配至這個小地方,未婚,始終保持著在暗夜里閱讀的習慣。李欣平的名字,她是熟悉的。在各種期刊上,她一直留意他寫的文章,他的文字能叩擊靈魂。盡管她不敢確定這個作家李欣平就是當年資助她上大學的李欣平,這三個漢字是溫暖的。她想過寫信去問一問,又覺得過于冒昧?,F(xiàn)在,李欣平坐在她的面前,眉目間依稀能見到當年那個拿相機的男人的影子。蘇藍的手就沒拿不住杯子,杯子摔在地上。一陣慌亂后,陶然又介紹起蘇藍。李欣平想起自己當年在西部小鎮(zhèn)認識的那個女孩,問她是不是本地人。蘇藍說不是。蘇藍盯著李欣平,小心翼翼地說出那個小鎮(zhèn)的名字。
倆人的視線輕輕一碰,在彼此的眼睛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這酒就喝得沒滋沒味。陶然鬧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瞅瞅這個,瞅瞅那個,目光里充滿狐疑。李欣平見蘇藍紅了眼眶,趕緊擺手,示意她不要提往事。這時候的蘇藍哪里忍得住,這十多年來,她就活在空空蕩蕩中,講不好聽點,無異行尸走肉。所有的往事在此一瞬間,吐出青白色的火焰,眼淚就下來了。陶然慌了手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李欣平掏出手帕紙給抽噎的蘇藍遞過去,心中感慨萬分。
這個下午,李欣平陪蘇藍走在中醫(yī)院后面的小山上。是清明節(jié),滿山都是提著籃子來給親人祭奠的人。大部分人的臉上并沒有哀傷的表情,他們把酒水、果品擺了,燒了一疊紙錢與一堆錫紙扎的金銀錠,再把鞭炮放了,然后輕輕吁出一口氣,把那些與死者有關的往事放在一邊,轉(zhuǎn)過身打量著沐浴在天光中的丘陵與村莊。丘陵高低不平,村莊眉毛一樣清淡。鳥在空中翻著跟斗,高高的天空把它的蔚藍色覆蓋在人們頭頂。蜻蜒倏忽來去,尋找著螵蟲、蛄螻以及其他食物。一個在山腳下扶著耕犁的老人心不在焉地唱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山歌。青草寂靜無聲,在草中爬行的蜥蜴驚飛起一只色澤艷麗的斑鳩。很漂亮的蜥蜴,一點也不怕人,周身覆蓋著紅綠間雜的角質(zhì)鱗片。羽翼一樣的陽光從樹的枝丫間飛下,那些長眠于地底的死者漸漸變成土壤的一部分。他們不再生氣,不再憤怒,不再悲傷。他們在泥土里肩靠肩沉默無語,耐心地等待著每年在這個時候響起的鞭炮聲。
這人呢,一輩子要過多少個節(jié)?蘇藍輕輕說道。沒等李欣平回答,蘇藍又接著說道,小時候,過兒童節(jié)。長大點,過青年節(jié)。結(jié)婚后,過父親節(jié)、母親節(jié)。上了年紀后開始害怕過重陽節(jié)。然后,每年都過清明節(jié)。蘇藍臉上有凄涼接近于死寂的光,她的語調(diào)把李欣平的汗毛都說得豎起來。風吹進他的衣領,吹他骨頭發(fā)寒。李欣平不大明白陶然怎么會為蘇藍神魂顛倒,蘇藍給李欣平的印象并不好。她過于憂傷了,這種憂傷在骨子里的,這種憂傷將損壞人對日常生活的幸福的感覺。陶然難道看不出來?回到住處,李欣平把他與蘇藍結(jié)識的過程以及他對蘇藍的看法講了。陶然嘆氣,說,阿平,知人知面難知骨。這蘇藍是面冷心熱,若能討她做老婆,是我十輩子也修不來的福份。陶然說了蘇藍的一些事。在陶然的講述里,蘇藍跟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一樣。醫(yī)者父母心。陶然講的話,李欣平是信的,但陶然可能更想找一位醫(yī)術精湛的人來照顧自己的下半輩子。李欣平回了北京,他前腳到家門口,還沒邁進屋,郵遞員喊住他,遞過來一疊信,其中一封就是蘇藍寫的。
蘇藍沒談往事,以讀者的身份,以一位外科醫(yī)生所習慣的精確,剖析了李欣平的小說。談了他小說中的音樂性,那種詩意的羽毛一樣的輕盈。談了他的文字,澄明堅實的文字,以及他文字里的那種透明的暴雨將至前的靜。她贊賞李欣平對文字的感受力,五千象形字,在他筆下,不僅是一些漂亮的能刺疼神經(jīng)末梢的句子,更重要的是,它們洋溢著溫情與悲憫所混雜起來的氤氳氣息。那些被壓抑和被遮蔽的生活真相因為這樣的筆觸得以從故事中成功突圍,成為了小說的藝術。
她批評李欣平并沒有完成對苦難的超越。文學并非僅僅苦難兩字,它要陳述更多。其根本目的是“講述人的生存實質(zhì)”。它是重的,但它要上升,要從人性上升為神性??嚯y是文學里面的一個部分,并非全部。智慧、游戲、荒謬等等,甚至后后現(xiàn)代,都是文學中的組成元素。不要把苦難過于神話,認為它是惟一的土壤。如果說,表現(xiàn)人類最高精神活動的文學以及其他藝術門類,都必須與苦難,也只能從苦難中汲取養(yǎng)分,那人類沒有存在的必要性。一丁點兒都沒有。只能說:苦難是救贖的過程,是一個必然要經(jīng)過的階段。
最后,她批評李欣平在理性方面的飽滿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小說的味道。
信寫得很厚,筆跡卻參差掩映,結(jié)構謹嚴,頗見法度。李欣平把這封信來回讀了幾遍,想起十幾年前倆人的通信,心頭噓唏,回了信,談了自己對文學的看法,并對她的閱讀表示感謝。信一封一封地寫著。2003年,蘇藍到他所在的這個省城進修。談不上誰勾引誰,倆人很自然地在一起睡了。這與報恩無關,純粹是兩個成熟男女之間的氣味契合。李欣平是結(jié)了婚的人,給不了蘇藍承諾,蘇藍也沒提這種要求。李欣平以為他們的關系會因為蘇藍的離開結(jié)束,就與他遇到的許多女人一樣,每張臉龐都會像夢中所見那樣模糊消失,這并不值得震驚或憂傷。每個人,不僅僅是凡夫俗子,大家都是鳥在雪地上落下的爪印。大大小小的鳥,深深淺淺的爪印。爪印是美的,就夠了。李欣平?jīng)]想到蘇藍卻辭去縣中醫(yī)院的工作,來到他在的省城,應聘到一家私立醫(yī)院工作,并于他住所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李欣平問她為什么。蘇藍笑笑,沒回答,眉眼淡淡。到夜里,李欣平在床上摟著蘇藍光滑的后背又提出這個問題。蘇藍蜷入他的懷里,說,因為我想每天看到你。你信嗎?李欣平當然信。人們總愿意執(zhí)著于他們愿意相信的事情,這與對錯無關。李欣平喉頭有點哽咽,小聲說,你會后悔的。蘇藍反過身抱住他,我為什么要后悔呢?蘇藍的手很有力,勒得李欣平幾乎喘不過來,這是少女時代的生活給她留下的。他們開始做愛,做了一遍又一遍。她的身體在他的覆蓋下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他弄疼了她。她分開腿,讓疼痛更深地進入,一直抵達心臟。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肉體的喜悅。她好像水。清澈的水。她的骨骼在光線里幾近透明。她吻他的陰莖。她說,阿平,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就要死了。這句話把李欣平嚇了一大跳。
我來到了醫(yī)院。這里沒有我所恐懼的同類。墻壁是白色的,床單是白色的,臉是白色的,白色的世界,一小塊白色的光斑在蘇藍的額頭上閃閃發(fā)亮。門外,有葉子一樣輕輕掉落的腳步聲。穿著白大褂蒙著白色的口罩的女護士剛剛出去。走廊的門傳出幾下有節(jié)奏的撞擊聲,那不是鬼的呼喊。李欣平手托著腮,望著導流管里一顆顆下墜的水珠,水珠的滴落與腕表指針的移動有著神秘奇異的呼應。那些抽象的時間因為它們的存在,有了難以言說的悲哀,生命在細小的塑料管道上流動。遠遠近近有渺茫的歌聲,那是風在翻動屋外的樹葉。午夜的病房靜謐如海。偶爾幾聲咳嗽,仿佛幾顆從懸崖上滾落的碎石。黑色的海,白色的浪,沉入海底的石頭。這些水珠在白熾燈下有著六角形的光芒。
李欣平的眼角泌出淚水,站起身,鼻尖湊近蘇藍的發(fā)際,他呼吸著她呼吸過的空氣。他愛這個女人,雖然沒有她愛他那樣深。他輕吻她的耳垂,吻她跳動的頸動脈,吻她抿得緊緊的唇角,他的手指來回捻著蘇藍高領短上衣的衣角。他在沉思,在想是什么原因?qū)е绿K藍的歇斯底里。這些年,蘇藍的歇斯底里發(fā)作過幾次。一次是在2004年的夏至,她把房間砸了。29英寸的彩電,她搬起來往樓下扔。起因是她在殺魚給李欣平煲湯時,被菜刀劃破手。她披頭散發(fā)哭,哭得李欣平要為之背過氣。另一次是在2005年的新春,他們?nèi)ソK的周莊玩,在回程的火車上,她想買站臺上的小販推著的燒雞吃,李欣平說了聲那不衛(wèi)生,她就犯病了,不能站立步行,全身痙孿。回到省城后,就把在李欣平附近的房子退了,在西口子公寓另租了一套。還有一次是在2006年的圣誕,她想回老家小鎮(zhèn)看看,李欣平抽不開身,結(jié)果她用煙灰缸砸破李欣平的頭。李欣平查閱了一些關于歇斯底里癥的醫(yī)學書,心下惻然。心病還需心藥醫(yī),這份心藥只有他開得出,又沒法子開的。
他對不起她。她真的是說到做到,這四年,她沒有對他提出任何要求。她給了他房間的鑰匙,他隨時可以去找她。只要他想要,她就給他。他深感不安,覺得自己一個半截入土的人不配享有這樣美好的愛情。他想方設法來彌補自己的歉疚,可有些事情彌補不了。他不能拉著她的手去逛商場,不能每晚抱著她入睡,不能把她大大方方地介紹給朋友,說這是我的愛人。他與韓雪林上街,曾撞見她。她一個人坐在人行道上的長木椅上,坤包放在膝蓋上,雙手撐在膝蓋上,形容憔悴。他不敢看她,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會流出淚水。她也不看他,仿佛他只是一個陌生人。他們的眼神還是難免相遇,他只能趕緊扭過臉,然后在夜里來到她的房間,一遍遍要她。
你愛我嗎?蘇藍說。
愛的。李欣平毫不遲疑地說道,可你為什么要這樣?
我,樂,意。蘇藍的聲音是暗夜里滾動的水珠。
我陷入沉思。我不了解蘇藍的內(nèi)心,不明白她這樣做的理由,沒有名份,沒有金錢,沒有地位,比茨威格在《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里所描述的更為絕望。她這樣的女人又豈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來敲詐自己的愛人。她更不可能是買兇殺害李欣平的人。說她愿意為李欣平赴死,那還差不多。她是那種會沒有絲毫保留將自己奉獻出去的女人。能愛上這樣的女人,或者說,被這樣的女人愛上,都是十輩子修來的福份。陶然說得一點也不錯。陶然雖有識人之明,卻無成人之美的氣量,在得知蘇藍與李欣平的關系后,取了一個筆名,在報紙上把李欣平罵得狗血噴頭。會不會還另外有一種可能,蘇藍并不是愛上李欣平,她只是無路可去,愛是一種托詞?蘇藍在縣城中醫(yī)院的經(jīng)歷可能比陶然描述得更為復雜?在李欣平有限的接觸史里,許多的女醫(yī)生不是性冷淡便是過于淫蕩,因為她們洞悉人體的所有秘密。蘇藍那一身讓男人銷魂蝕骨的功夫從哪來的?陶然說她沒談過男朋友。除了上班就下班,除了下班就是看書??h城有一個麻山,山不是很高,山腰有一間亭子,蘇藍常坐在那里看書?;鸺t色的楓葉落在她雪白的高領毛衣上,有著驚心動魄的艷。陶然說,他在那個秋天的下午看見蘇藍后,就中了她的毒。那天晚上,李欣平與陶然抵足而眠,說了許多話。有些話李欣平想得起來,大部分想不起來。蘇藍是天生媚骨?或者,她在夜晚會看小電影?這些年,李欣平并沒有發(fā)現(xiàn)蘇藍有后面這種愛好。我苦苦思索,眼前的女人是一個謎?;蛟S,一個真正愛了的女人自然懂得向愛人奉獻,會無師自通成為性的大師,就像六祖慧能修的禪,萬千法門,只問人心。何況蘇藍是一位醫(yī)生,對人體的敏感區(qū)與G點當是了若指掌。我不應該以這種叵測之眼去看蘇藍。相信直覺。我們所信賴的,到某個時候,只能是直覺。畢竟人的內(nèi)心無形無像,無任何實體可言,它不是那團在不斷泵出血液的肌肉。只是我該去哪里尋找殺死李欣平的兇手?
我出了醫(yī)院的大門,朝著黑夜奔去。黑夜在身后抖開翅膀,巨大的翅,弧形的翅,冰涼的翅,空氣被這雙翅膀分解成無數(shù)個細小的顆粒,冰冷刺骨的氣流托起我,我飄飄如鳥。尖利的風從我脅下穿過。一幢幢高矮不一的房子緩慢地下沉。從上往下望,城市是一個放浪形骸的女人。她抹著鮮艷的口紅,毫不掩飾自己的虛榮與勢利,那些拜倒在她裙衩下的男人不能滿足她貪婪的欲望。
我了解這塊土地的歷史。一千年前,這里是人流熙攘的街市,也是殺人之刑場?!靶倘擞谑?,興眾棄之”。朝廷殺人例有章法可循,要順應天時。所有死刑案件報中央大理寺復審,最后由皇帝朱筆勾去名字。然后待到秋季霜降后,全省那些被勾了名字的死囚便集中于此,反綁在木椿上,在劊子手的鋼刀下,潑下頸腔里的血。一百年前,正是光緒年間,這里不再是街市與刑場。它們被埋在土的下面,只有一些詞語的魂在上面飄蕩。取而代之的是一間規(guī)模頗大的天主教堂。教堂已被搗毀。手持火把與鋼刀的暴民焚毀了它。那些信基督的人被斬首,被刺穿,被活活燒死。尸骸發(fā)出焦臭味,數(shù)月不散。死去的人不僅僅是傳教士以及他們的信徒。凡通洋學、諳洋語、用洋貨的中國人都是有罪的人,隨身攜帶有一只鉛筆都會遭到殺身大禍。十年前,這里是一片雜亂無章的棚戶區(qū),住著這個城市最窮困的人。因為拆遷,開發(fā)商與幾家“釘子戶”暴發(fā)激烈的矛盾。一個白頭發(fā)的老婦人在屋內(nèi)點燃液化氣瓶,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以示抗議。
濕熱的血沿著地脈汩汩流散。它們會變成巖漿的一部分,變成大地的一部分,變成樹的根、花的蕊、鳥的羽,變成鯨、狗、老虎、螞蟻、蟬、貓、還有螟蛉。六道輪回,以無明為始,依欲而成意志,由意志而有業(yè),由業(yè)而受果。我嘆息著,沒在空中再作逗留,飄然而下,跨入墻壁,跨過一扇接一扇的門,進入七棟六零四房。
這個房間有我熟悉的氣味。它們像海水一樣淹沒了我,讓我覺得窒息。每一寸空間都有他留下的痕跡,到處都是他使用過的物品。他穿的拖鞋放在門口的鞋柜邊。他出門時太匆忙了,并沒有按照妻子過去吩咐的那樣把它們擺入鞋柜。鞋東一只,西一只。我得把腳叉開,才能夠得上它們。鞋里面殘存有他的體溫。這種感覺很古怪。他注定要在不久的將來死去。我卻在他仍然活著的時候,開始尋找將殺死他的人??蛷d沉浸在暗中,幾盞燈,一幅畫,一面鐘。沙發(fā)上有一件睡衣,玻璃茶幾上擺著幾本書,一盒煙,一個果盤,一個煙灰缸。沙發(fā)是藍色的。窗臺上放著一盆球形仙人掌。屋邊的光線經(jīng)過它射到液晶電視機的屏幕上,折射出幾點晶芒。月亮升起來了。準確說,是原本遮蓋住月亮的烏云不見了。在我與電視機之間出現(xiàn)一條銀子一樣的路。我沒在上面看見自己。這讓我有點害怕——站在一個擁有鏡子一樣平面的物體面前,卻看不見本該存在于其中的影像。是電視機吃掉了我的影子嗎?我朝著銀光閃閃的路小心地邁出一步,心突突一抖,一根針刺入心臟。它是那樣尖,那樣利,針尖上扎出一滴嫣紅。我捂住嘴,牙齒咬在手上。我朝著韓雪林旁邊的房間走去。那是李欣平的女兒李小圓的房間。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我才想及女兒。仇恨蒙蔽了我的內(nèi)心,還是因為所謂的使命讓我忽略了女兒,或者說我生前是一個天性涼薄的人?又或者是其他的不可言說?我跨過門,怔怔地看著熟睡著的李小圓,看著這個九歲大的女孩兒。她的鼻息輕柔細微,幾乎不可察覺;是那樣均勻,首尾相連,并有著芝麻粒兒的香甜,讓人不得趴在地上把這些芝麻粒兒撿起來喂入嘴里。我看著她的蘋果一樣的臉、蓮藕一樣伸在被子外面的手,看著她噘起的嘴,也看著那些深藏在她體內(nèi)的眼淚,胸口傳出劇烈的陣痛。千根針萬根針,齊齊刺入。我害怕她在得知李欣平死訊時的哀傷。我已經(jīng)看見哀傷不可避免。我低頭在李小圓的唇上親了一下。她翻過身。被子有一小半滑落在地。她的肚腹上露出一小彎白。刺眼的白。像牛奶一樣的白。我彎腰去撿被子。我撿不起來。我一遍遍地伸出手,手指一次次穿過被褥,停留在一個不可言說的空間。
我站起身,在屋子里張望。一股焦灼的莫明的情緒扼緊我的心臟,并把它捏成一小團。所有的物體離我是如此之近,又是如此之遠。我改變不了它們的位置,改變不了它的大小,改變不了它的屬性。我并不具備傳說中的鬼的能力。我望著墻壁上的空調(diào),望著書桌上扔著的遙控器。我的存在究竟是為了什么?難道就是為了尋找那兇手,然后在虛無中對著他拳打腳踢一番?我一定有我自己還不曾意識到的能力。我一定可以用這種能力來改變著現(xiàn)實中的什么。否則,上帝不會造我。是這樣嗎?人會對自己的存在發(fā)生疑問,我這樣一個鬼也竟然會對自己的存在發(fā)生疑問。三千萬鬼,我是哪一種?食發(fā)鬼、食氣鬼、食血鬼、食水鬼、食色鬼、疾行鬼、神通鬼?可惜這些鬼,我是一只未曾見到?;蛟S世上是沒有鬼的,我的存在確實是一次例外。主管六道輪回的上天很快會糾正這次疏忽。而我在那時,就要化為虛無,甚至不必走上奈何橋喝一口孟婆婆熬的湯。我苦笑起來。
門外傳來腳步聲,很熟悉的步子,非常輕,輕得像蝴蝶在抖動羽翅。門開了,是韓雪林。她拉亮了燈,是一盞小小的壁燈,屋內(nèi)籠罩在一層淡淡幽藍中,我下意識地縮往壁燈后。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撿起被子,替女兒蓋上掖好,又開了空調(diào),嘴里小聲說道,這孩子。她看了看女兒桌頭柜上的鬧鐘,眉頭跳了跳。她好像哭過,眼角是濕的。她眼里涌出淚水,突如其來的淚水。濕咸的液體在她臉上肆無忌憚地流淌,流得兇猛。我嚇一跳,幾乎想伸手過去幫她抹掉淚水,問她是怎么了。她沒有理會順著臉頰掉落的淚水,癡癡地望著女兒的臉,什么話都沒有說。這樣過了足足有兩分鐘,她才幽嘆一聲,關了壁燈,退出屋。她回了自己的臥室,在關上房門的一剎那,身子沿著墻壁滑下去。我跨過墻壁,默默地望著這個與李欣平生活了十二年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哭泣,她的枕巾早已濕透。在我進入李小圓的房間后,她就醒了。她一直在哭,我沒有發(fā)覺。枕巾邊有一個手機。手機上是李欣平發(fā)來的短信。我明白了什么,但不敢肯定。韓雪林早就知道丈夫與蘇藍的事嗎?我慢慢走過去,靠著她的肩膀坐下來。她臉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這悲傷是藏在她骨子里的,因為窗外的月光,才得以顯現(xiàn)。我用指尖觸摸著韓雪林的淚水,說不出心中是什么樣的情緒,鼻尖發(fā)酸。我仰起頭,去看月光。月光在空中流過,如一條亙古的命運之河。河面上蒙著一層層乳白色的輕紗。這輕紗卷過人間,生出陣陣寒意。
我突然在月光里看見了韓雪林與蘇藍,她們坐在長條椅上。是公園里的那種長條椅,一個坐在這頭,一個坐在那頭。她們身后是幾株雞爪槭與一株高大的雪松,從遠方滾過來的葉子在她們腳下打著旋。蘇藍穿高領白色毛巾,韓雪林披了一條玫瑰色的紗巾。她們說著話,說著我聽不清楚的話。我長嘆一聲,縱身朝窗外的月光撲去。
要怎樣,你才肯放手?蘇藍把手指放在嘴里輕咬,神情若有所思。
韓雪林的聲音提高幾個分貝,蘇醫(yī)生,你就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無恥?真荒唐。我沒去你的單位上告你破壞我的家庭,你倒自己找上門來。放手。你以為這是一件東西,想放就能放的?
他又老又丑又蠢脾氣又怪,晚上還打鼾,打得那樣響。你都不愿意與他同枕共眠??墒?,我離開他的鼾聲,我就睡不著,心里發(fā)冷。韓姐,既然你不要他了,為什么不給我?
若不是因為小圓,若不是怕?lián)挠绊懞⒆拥某砷L,我真愿意把他轉(zhuǎn)讓出去,還不收轉(zhuǎn)讓費。蘇醫(yī)生,如果今天你找我就是談這事,我不再奉陪。天底下的男人還沒死絕,別自己輕賤了自己。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到處是。蘇醫(yī)生,我沒把口水吐在你臉上,就算是給你留下情面。我呸。見過不要臉的,就沒見過像你這樣不要臉的。
韓姐,別急著走,我的話還沒說完,你一定會感興趣的。你是給我留了情面。沒扯我的頭發(fā),沒找人砍我的胳膊,沒找人往我臉上澆硫酸,沒找人強奸我再拍一些相片威脅我。你是大學老師,有文化,有修養(yǎng),這些事你干不出來,甚至想都沒想過。我表示感謝。我真的很佩服你,這么沉得住氣,明明心知肚明丈夫撒謊了,還當沒事情發(fā)生。男人是貓,在外面吃了幾口腥就會回來。你是這樣認為的吧?可你為什么不想想,我怎么就敢這樣不要臉?韓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蘇藍把坤包抱入懷里,小聲說道,我本來只想給他做情人,做一輩子的,用自己剩下來的時間守著他。我本來以為他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晌液髞戆l(fā)現(xiàn),他過得一點也不幸福。他真蠢,女人說什么,他都信。他真可憐,他到現(xiàn)在都不曉得小圓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你胡說什么?韓雪林的眉毛豎起,嘴唇發(fā)了顫,你別血口噴人!
蘇藍沒看她,眼神癡癡的,繼續(xù)說道,我本來想替他生個孩子的。我想,有了孩子,我就不會那么怕冷,我可以每天晚上抱著孩子,喂孩子吃奶,給孩子換尿布。一開始,他堅持要戴套子,我就拿針在套子上扎針眼。后來,我騙他,說我有吃避孕藥。我還看好多相關書籍,研究什么樣的體位與飲食結(jié)構能幫助我生下一個女兒來,我喜歡女兒。可肚子一直沒動靜,我起了疑心。你知道的,我是醫(yī)生,是一個還不錯的醫(yī)生。我都幫你治好了子宮肌瘤。我拿他的精液做檢查,他的精液異常,里面沒有精蟲。他的睪丸存在先天性的病灶。他是不育者。這種不育癥在目前的醫(yī)療手段下無法得到治療。我沒法懷上他的孩子。
蘇藍轉(zhuǎn)過身,眼珠子定定地看著韓雪林,你說,是我賤,還是你賤?是我無恥,還是你無恥?現(xiàn)在科技很發(fā)達的,只要做一個親子鑒定就可以。幾百塊錢的事。
我懵了,這一定是幻覺,一定是我走多了夜路撞見了鬼。若小圓不是李欣平的女兒,為何李欣平生前沒發(fā)現(xiàn)一絲蹊蹺?蘇藍又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李欣平?蘇藍既然手握這種把柄,韓雪林難道還不會乖乖臣服?不可能,我是眼花了。我所看見的,并非真實存在過的,我肯定是把某部電影或小說里的情節(jié)與李欣平的生活混淆了。這個該死的李欣平,他腦子都裝的是什么東西啊。我憤怒地用雙手捶打腦門。我看見韓雪林一點點坐直身,從手提袋里慢慢地掏出一支口紅,一個化妝盒。她先在唇上撲了一點粉,上了一層遮瑕膏,用唇筆仔細勾勒出唇形,再把口紅抹上。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里面有濕潤的光。可能是細砂子吹入了她的眼。她沒伸手去揉,強自撐住。她把口紅與化妝盒放回包中。
韓雪林小聲說道,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你到底愛他什么?他是作家?別開玩笑了。這年頭的作家早已被閹割,不是被體制閹割,就是被市場閹割。要他們?yōu)榱藧矍榛驑s譽什么的,跳進羅馬古圓斗獸場與人決斗,還不如要求他們在針尖上跳舞。他們唾面自干,忍羞含辱,藏在文字的背后,對著鍵盤發(fā)泄不滿與惡毒。你以為他是例外的嗎?或許你愛的是他的作家的身份?現(xiàn)在的作家在公眾眼里遠遠比不上一個戲子。你既然關心文學,想必知道有個寫入當代文學史的作家上街乞討的事。你到底愛他什么?我不明白。真的,我一點也想不明白。你這么年輕,長得這樣好看,還有一手精湛的醫(yī)術。
我說了,你也是不信的。我與他的事,我對你說過一些。我不是感恩,我很清楚。在手術臺下,我不能碰別的男人,哪怕無意中碰了他們的手,我也會控制不住自己的嘔吐,甚至會導致痙孿與暈厥。你別去勸我看醫(yī)生,我自己就是醫(yī)生。我明白這是為什么。只有他才能讓我感到暖和。蘇藍轉(zhuǎn)過身,身子縮成更小的一團,我們都是女人,女人又何苦為難女人?你可以帶著小圓生活。假如我有一個這樣的女兒,我就什么都不再需要了。你們離婚,我給你補償,我會盡最大能力補償你。我知道物質(zhì)上的補償很有限。錢不能買到一切,但請你理解。
韓雪林閉上眼,一滴清淚在睫毛里閃動,緩緩墜了下來。
小妹,不是我不愿意撒手。我記得對你說過,我是在一個不幸的家庭里長大的。我不希望小圓步我的后履。孩子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哪怕是一種假象。你能不能看到小圓的臉上放過他?她叫你阿姨的。你還給她買過洋娃娃。我求求你。韓雪林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軟弱。
你不肯放手,恐怕還是為了自己這張臉。韓姐,我了解你,我用了整整五年的時間了解你。流言蜚語殺得死人。你是害怕別人戳你的脊梁骨,說你連老公都守不住,被狐貍精搶走了。
小妹,嘴長在你臉上,你愛咋說,我攔不住。你把你所知道的事全告訴李欣平吧。讓他自己去選擇。我要走了。
你以為我不敢?我沒告訴他,是因為不忍心看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生活在謊言里。他心愛的女兒原來是別人播下的種。他有心臟病,你不是不清楚。嘿嘿,你真狠啊。黃蜂尾上針,毒不過婦人心。
你逼著我們夫妻離婚,就不狠?就不怕他心臟病發(fā)?韓雪林咆哮起來,姓蘇的,我告訴你,你別逼我。
我知道在他心目中什么東西最重要。你們離了婚,他還有我,還有小圓。我們可以共同把這個謊言維持下去。事實上,你們的婚姻是怎么樣的,你比我更清楚。飲水自知冷暖。你們多久沒做愛了?有一年了吧。他只是因為所謂的責任才沒有離開你。你就為了自己的虛榮,就非要把他綁在身邊?為何不主動提出來好聚好散?
愛你媽個逼。這個世界就是因為你們這些不要臉的人才會變得這樣亂七八糟。韓雪林失去冷靜,吐出臟話,一腳踢在長條木椅上,突然展顏,咯咯尖笑,姓蘇的,我就樂意這么著他,你管得著嗎?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上下兩張嘴把我老公待候舒服了,就有資格爬我頭上撒尿?別這樣騷。別以為自己屁股上就沒屎。要不要我提醒你,1992年8月27日的事,你還在那個中醫(yī)院上班的時候。你別問我為什么知道,這你管不著。你若敢把小圓的事說出去,我就敢把那事說出來,還沒過二十年訴訟期限呢。你放心,我知道你是醫(yī)生。醫(yī)生殺人的手段一向高明。最近有部片子,不曉得你看過沒有。一個醫(yī)生用一種讓導致心臟麻痹看上去患者像心肌梗塞的藥物殺了好多人。我好害怕哦。韓雪林伸出手指,從唇上抹下一點腥紅,順手抹在蘇藍臉上,如果我死了,我的朋友會幫我把證據(jù)公布于世。咱們都別活了,去黃泉路上也好熱熱鬧鬧做個伴。所以,你得拜托上帝,務必要死在我的前頭。
蘇藍頓時像被雷電擊中的麻雀,身子瑟瑟發(fā)起抖,臉色雪一樣白。她的手抓住自己的胸口。韓雪林從手提袋里摸出一把鑰匙,鑰匙在手指間晃蕩,徑自冷笑,李欣平有你房間的鑰匙。我就拿著去配了一把,想看看你這個小婊子的床上功夫到底有啥了不起,又在你房間里裝了一個攝像頭。沒想到我看見的秘密真多啊。你還真有錢。收了不少病人的紅包吧。都藏在床墊下。我不明白你這樣聰明的女子咋會寫日記,咋會把自己最穩(wěn)秘的東西向一張沒有感情的紙傾訴?我用數(shù)碼相片拍下來,每一頁都拍下來了。要不要我再告訴你一些秘密?
韓雪林在蘇藍面前蹲下身,用手托起蘇藍的下頜,眼里跳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你以為你愛他,你以為天底下只有你的愛才是愛?若不是我身體不好,不能給他,我會睜只眼閉只眼?你知道我跟他受過多少苦?好了,他現(xiàn)在功成名就了,你們這些小女人就想伸手摘桃子。真是開玩笑。知道小圓是怎么來的嗎?
韓雪林像一頭受了傷的母獸,淚水激涌,聲竭力嘶,十二年前,他的小說發(fā)不出去,一篇也發(fā)不出去。我拿著他的稿子到處去找人,你知道我受了多少冷言,受了多少嘲笑,受了多少羞辱?我知道他是天才,我比你早十二年就知道他是天才。那時的我不比你難看,追我的男人大把。我是瞎了眼,才嫁給他。我可以告訴你小圓是誰的孩子。許知遠。這名字你一定熟悉吧。嘿嘿,中國最有影響的文學期刊的主編。若不是許知遠,他李欣平能有今天?是的,我騙了他十年。可我為的是什么?我為他付出了這樣多,你有什么資格與我搶?叫我放手?滾你媽的吧。
韓雪林的眸子亮得可怕,瞳仁是褐黃的,里面夾雜著一絲白。
蘇藍凝視著韓雪林的眼睛,她臉頰上的口紅是一個傷口,各種各樣的聲音在抓撓著它,它在一點點潰爛,變大。
天空中布滿各種聲波,調(diào)頻廣播、移動電話的低頻微波、紅外線、肉眼可見光、紫外線、X射線、伽馬射線。嘈雜的音浪如千萬根銀針,在我的皮膚上刺出血痕,最敏感最細微的神經(jīng)末梢一起發(fā)出哀嚎。我想閉上眼,想捂住耳朵,想逃回山林深處??晌覄訌棽涣?。我跌入一個最深的夢魘里。湍急的像刀一樣的氣流在我身邊嘶吼。她們的話語像高速旋轉(zhuǎn)著的飛機引擎的渦輪機葉。我沒法不聽下去。我在這個轟鳴著的機器里,這個巨大的陰森森的怪物里。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骨被這些閃耀著金屬之光的葉片千刀萬剮,又在下一個剎那重新聚集成形,然后再被剁碎。我甚至無法叫出聲,喉嚨里是寒冰,是烈火,是毒蛇的口涎。當她們沉默下來的時候,我的舌頭終于從嘴里跳出來,胸腔向里崩陷,耳朵里全是火藥炸了槍膛的響聲。
我能說些什么?我甚至感覺到不到一點悲傷。
世間事大抵是昨日暖陽,今日冰霜。因與果,始與終,發(fā)生于一瞬間,消失于一剎那。我沒有眼淚,我緩慢地低下頭,我突然看見了所有的因,所有的果,所有的過去與現(xiàn)在。我知道誰是殺死李欣平的人了,上帝把他拿掉的那一段記憶塞回我的腦袋。仁慈的主,你為何要這樣殘忍?為何要讓我得知真相?為何不肯讓我安安靜靜躺在九泉的最深處?我為什么要出現(xiàn)?為什么?
月光不見了,她們消失了。天空中出現(xiàn)一個小黑點,然后是一小塊黑幕,黑幕迅速蔓延,越來越大,嗖嗖吼著,仿佛是一只饑餓的怪獸,沒有身體,只有一個大頭和一張大嘴。空氣被它飛快地咽入肚,并從口部下方排泄出來,變成了一匹匹通體黝黑的馬。馬大小不一,疾速地跑,跑得寂靜無聲。馬鬃飛揚,四蹄傾斜,肌肉虬結(jié)。四面八方轉(zhuǎn)眼間涌出一陣難以言喻的沉寂。這些沉寂,如同扭曲的墨色的塑像。它們在我眼前屹立不動,呼著氣,一動也不動。我抬起手指,湊近它們的鼻端,我現(xiàn)在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
時間像是水的波紋,又輕輕地漾了一下。我回到房間里,不。不是房間。那對相偎相依的年輕男女仍然在我對面相擁相抱,像兩條在爭咬著一根看不見的骨頭的狗。我怔怔地看著天穹的那一小塊青白,那幾道銀灰色的光,是頑童手中擲出的石塊,有著奇妙的線條。那是流星?;钪娜擞幸粋€習慣:在流星出現(xiàn)時許愿。我現(xiàn)在又該許下一個什么樣的愿望?一股不知名的寒意驀然出現(xiàn)在骨髓深處。極冷,要把骨髓凍僵。
我從青石階彈起來,猛地意識到一種可怕。我朝著墻壁撲過去,從這對相親相愛的男女身體里沖過去,一種灼熱的血液灌入體內(nèi)。我瘋了般地跨過門,跨過墻,跨過玻璃、金屬與一具具人體。樓梯盤旋向上,是一個幾乎無窮遠的黑暗空間。它慢得令人吃驚。它像羽毛一樣在我的身下緩緩飛起。我沖入怡安花苑七棟六零四房。我看見蘇藍。她坐在那張藍色的沙發(fā)上,仿佛睡著了,身上蓋著一件毛衣,鼻翼下方流出的兩行血已經(jīng)干涸。那個流血的夜晚,當李欣平抱著她時,她就把他刻在心底。她在那個春日的午后一眼就認出他。
我感到虛弱,感到害怕。我恍恍惚惚地意識到前面會有一個什么樣的東西在等著我。一團團煙霧自腳下升起,是黑色的,是一群讓人毛骨竦然的像老鼠一樣的東西??諝饫镉幸环N腥味,是土腥味,有點甜甜的豆莢香。我身不由已地朝著那里走去。我看見了韓雪林,看見了李小圓。李小圓在伏案寫作業(yè)。韓雪林手中端著兩個茶杯。茶杯里的牛奶冒著裊裊熱氣。李小圓接過杯子,朝外面吐了下舌頭,小聲說道,外面那位阿姨睡得真香,都不打鼾的。媽媽,你知道嗎?有時,你晚上打的鼾可大呢,像火車跑,比爸爸打得還響。
韓雪林沒說話,勉強地笑了下,她的眼里有死氣。是的。這是我在李欣平身上聞到的味道。李小圓端起杯,我激凜凜打了一個寒戰(zhàn)。我看看韓雪林,再看看李小圓,毛孔一根一根豎起來。我終于清楚我的虛弱與害怕來源于何處。我撲過去,想打掉小圓手中的杯子,不要喝。小圓。我瘋狂地喊。我的手掌穿過小圓的手,那嫩藕一樣的手。我看見了猙獰的死神握著鐮刀出現(xiàn)在墻壁的一角,它來這里收割生命。這是它的職責,是它無法擺脫的宿命,它的眼神里充滿悲傷。杯子接近了小圓的唇,我的小圓就要死了,死在這片沾滿血腥、仇恨、暴力、陰謀與所謂的愛的土地上。淚水擠出骨頭,是的,那種惟有人類才具有的液體,它是那樣灼熱,那樣冰涼,那樣絕望。小圓,我的小圓。我低低地叫,縱身往茶杯投去。我的舉動是可笑的,我無法改變這個俗世里的任何存在。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掉入杯里,牛奶淹沒了我。一種劇烈的疼痛猛地撕裂開我的四肢與靈魂,這種疼與幾分鐘前的那種疼不一樣,身體不再復合,而是一點點消逝。我驚異地看見身體與牛奶里那種可怕的物質(zhì)發(fā)生著奇妙的中和。我的手不見了,我的腳不見了,我的腹腔不見了。我恐懼萬分,繼而一種莫明的欣喜扼住我。那種可怕的物質(zhì)在吞噬我的同時,也在迅速分解成對人體無害的液體。
我終于明白了上帝造我的原因。仁慈的主啊。感激你。我愿是你腳下最卑微的塵土,用所有的來世贊美你的恩情。意識緩緩消失,鬼原來也是要死的。當毒藥進入眼球,當這個世界陷入死寂之前,我看見淚眼朦朧的韓雪林喝掉手中的牛奶,在李小圓的面前慢慢跪下。
杯子摔在地上,發(fā)出當啷一聲響。只是一聲響。
責任編輯維平